(四十九)
他们这副模样正被打饭回来的卤蛋瞧见,已经二十出头的他也没个正经,拿着饭都能跟另一位工友打闹,等推开门时,老胡刚好把烟头塞进瓶子里。那句话他自然也听见了。他一边径直地把饭塞到中年男人面前一边扯着嗓子嚷嚷道:
“怎么了?大多年纪了,少来啊!叫你老胡是给你面子。”
见老胡居然没反应,卤蛋心里觉得不对,又瞅了眼坐在跟前的王喜,盯着那颗平头后脑勺,他踹了踹后者的小木凳:
“没娘的孩子,你不吃饭?”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怪变扭的。”
见老胡看了他一眼,他的气势瞬间又矮了下来,比王喜坐的小板凳还要矮。他把衣服随手一扔,抱着自己的饭盒坐到了床上,背对着两人:
“你们聊,我吃饭。”
“卤蛋你过来。”
“干嘛......”
卤蛋吞着一口菜含在嘴里说道,没等他说完男人的声音又接了上来,依旧是平静的口气:
“你过来。”
这下他慌了,不情不愿地坐到了男人的床位上。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多的原因,这两年他发育的很快,坐在男人边上显得更加魁梧。
“我以前犯过错,不管有意无意,那都是错。只是那时还小,没人管教,整日脑子里也没个灵光,当然,年纪不是理由,这只手握过笔提过刀,在里面拿过锄头,现在又摸上了砖头,跟你们说这些没啥意思,只想你们知道,我在里面待了这么多年......王喜,你还没成年吧?”
从没听过这些的王喜睁大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的下巴微张,但并没有出声。周围的两个工友也被男人一反常态的话语弄得停了言语,只剩下默默嚼菜的声音。只有卤蛋用力地把碗地砸在床边的小木柜上,他身子依旧背对着男人,但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哭腔,好似听出了什么似的嚷嚷着:
“行啦行啦!吃饭吧!你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
男人点了只烟,回忆往事让大脑有些胀痛,他下意识把手伸向床脚的酒瓶,只是动作到了一半又停了下来。鼻子已经发酸了的王喜见状回过神来,刚想伸手帮男人拿起酒瓶,但遭到了轻声制止:
“算了,今天这些话我不想喝了酒说。”
“我这辈子活得像梦一样,一直到牢里才安分下来,人到底为什么而活?刚进去那几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我恨啊!但连恨什么都弄不清楚,在还像你们这么大时我就在外面混,但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
“我害过人,也被人害过。说心里话,到现在都还是糊涂的,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后悔,为我年轻的时候,为我自以为明白了一切的时候,可都已经回不去了......这些年我想了很多,就好像把那些年没有想过的事都补回来了,可我补得回什么呢?人啊,年纪一大就会想得多,等折腾不动了,也来不及了......但你们还年轻,你们四肢健全,凭本事吃饭......”
说到这里男人有些语无伦次,等王喜再抬头看他时,那双苍老的眼眶已经有些闪烁。这个男人叹了口气,声音嘶哑地继续说道,这次他是看着王喜说的:
“人这辈子最怕糊涂,后悔也没用了,是,我是清醒了,可也不会再年轻了。这也算是老天爷的惩罚吧!我不敢回去,也不知道该去哪,就知道人要踏踏实实做事......在看见文杰时,我把他带来了工地,后来又遇见了卤蛋,再遇见了你。”
“我做这些不单单是为了你们,也是为我自己,你们这些娃娃还小,人一旦走错了路,这辈子都回不了头了,我看着你们的样子......”
说到这里卤蛋已经呜咽了起来,但他始终背对着男人,只能看到肩膀一直在颤抖。王喜则沉默着看着男人,现在的他已经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分别的痛楚,他倔强地盯着面露疲态的男人,他知道他话里还有话。
“我耗在这里也不是个事,这几天腿听话了些,我心里盘算着也是时候了......”
“操!你去哪?我们跟你一起去!”
卤蛋反应过来喊道,他终于忍不住转过身看向男人。
男人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搭话,只是像抚摸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着恢复沉默的王喜。后者与他对视了一眼,随后突然起身冲出了门外,卤蛋被惊到的声音紧追其后:
“你去哪!”
随着门与门框砰的一声接触后,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男人叹了口气,有些木讷地拿起了床上的饭盒,开始拨弄着里面已经冷掉的饭菜:
“行了,先吃饭吧。”
(五十)
老胡是在第二天早上走的。清尘的风大,他特意走的正门。
他的身影一瘸一拐,没有什么煽情的举动,甚至没人认出他,走过自己的工区,再走到大门的工区,来这里将近五年,工地上拖拖拉拉,他见证了一片钢筋丛林的升起——这些丛林在大河边渐渐长大、茂密,又成为新一批人的避风港。工人的身影忙忙碌碌,汗水和青春成了滋养它们的最昂贵的肥料。
他们从风尘中来,在风尘中老去,再回到风尘之中。
老胡只在走出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眼眶已经凹陷进去了不少,脸上的皱纹像是抓痕一样,一头灰白的头发一长了就显得稀疏;穿着一件廉价的西装外套,这是他从另一位刚到这不久的工友手上买的。那身工装被他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自己的床位上。
这些年扩张,公司早已在上边不远处开了一片新工地,对比下使得这边一眼看上去老旧了许多,它们依着干瘪的河床成了最靠近滹沱河的一批楼房。
这批楼房在几十年里迎接了这片土地上最喧嚣的人群,他们朝气蓬勃,像是小溪一样从山丘、平原、洼地里涌向沸腾的大海。
他看了一眼工地后便沿着大路一直走,脸上看不出情绪。早上的人流稀少,等走了两公里后街道上便能闻见早点的香味,拿了两片肉糕和一碗豆浆,又被刚打出来的豆浆烫着了嘴巴。这个男人坐在早餐店的门口,远远还可以看见早先完工的一片工区,那些围墙哗啦啦的一围,机器的轰鸣声便响了起来,等围墙消失,人们的家就这样出现了。它们屹立在土地上几十上百年,见证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见证了他们的青春年华,喜怒哀乐,柴米油盐。
那里已经能看到通往里面的大路,都是崭新的。他望着那个方向一口吃完了手里冒着热气的肉糕,现在的身子被晨风吹一会都会微微发抖,但他执意穿着一件“新”衣服,许是到了这里他才想明白。抹了抹鼻子缓了口气,点了只烟迎着风不急不缓地走向那条马路,他知道那条路的另一头就是去往市区的方向。早上新鲜的空气让人觉得舒服了些,那是劳累了一夜终于能在晨曦中入睡的轻松与安逸,是难得的休息,是困过了头的倦意。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五年前他走出了人民监狱的大门,如今终于走出了另一所监狱的大门——这是付出代价之后所得到的钥匙。
在漫长的刑期里得到解脱之后,他安心的盘算着接下来的生活,像个懵懂的孩子一样打听着去往那座城市的车程,他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五年,现在不得不放下捂在眼睛上的手了。
人生从来都不是块硬币,只能旋转出正反两面。
这个男人就这样消失在了人海,谁也不知道他会买上一张去哪的车票,就像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乡。
(五十一)
卤蛋说他是第一个看见那堆折叠整齐的工衣的,王喜没搭腔,因为他是窝在被子里亲眼看着它们叠好的。两个年轻人像风一样跑出了工地。最后他叫住了卤蛋,他的面容要比卤蛋平静得多,在卤蛋刚准备说话时他就已经先张开了嘴巴:
“你什么时候走?”
卤蛋惊愕得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眶通红,刚奔跑完的面容喘起气来像是犯了哮喘一样。他没有想到老胡会不告而别,一时脑子还转不过弯。
“我今天走。”
王喜又接着说道。
“你不去找老胡了?操!”
“卤蛋......”
王喜没理会抓着自己领口的卤蛋恼怒的质问,依旧自顾自的说道,他的语气异常平稳:
“你照顾好自己。”
高大一些的卤蛋听完这句话下意识地松了手。王喜没有介意,拍了拍卤蛋魁梧得多的肩膀:
“我要去阳城了。”
末了,刚转过身的王喜又回头看了看两眼有些空洞的卤蛋,看着这个跟他打闹了三年的兄弟。他们对视了一会,大街上除了少许的车流声再没有了别的声音。一脸凝重的王喜正对着他,从那高大的身躯旁还可以看见远处的塔吊,只不过这时已经矮小得只比他的耳朵高上一点。
“别想着做司空摘星了,也别去赌钱了。”
说完这句话,他用力地捶了捶卤蛋的胸口,这一拳像是捶醒了卤蛋一样,把他的声音也打了出来:
“操,你去阳城做什么?”
“找我妈。”
“你妈在阳城?”
“对,老子有妈的。”
“操,老子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
王喜低了低头,目光里是卤蛋脏兮兮的裤子。他看着那条几天没洗的裤子上一块一块的格子图案,停顿了一会接着说道:
“我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
“那找不到怎么办?”
他感觉到一双手分别握在自己的两边肩膀上,迷茫地看向与自己对视的那双单纯坚决的眼睛。
“兄弟,我知道你没钱,这破地方不想待就不待了!我陪你去,反正老子出来就是来闯荡江湖的。”
话说到这卤蛋心潮澎湃,一甩之前的沮丧模样。这两年他的半数工资都花在了路边摊的武侠小说上。他握着王喜的手继续说道:
“你还年轻,行走江湖难免吃亏,有大哥跟着你......”
“行了。”
这时王喜甩开了他的手,也打断了他的话:
“我想清楚了,我就在那找,找不到就一直找,要实在找不到......我就在那扎根。”
“扎个屁根,你他娘的是个动物!”
“去你妈的。”
王喜笑骂道,两人又像之前一样打闹了起来。他像猴子一样灵敏,总能在卤蛋要抓到他的时候躲开。
等玩累了,两人便开始往工地的方向走去,到了十字路口时,卤蛋扭过头看着王喜,那话像是憋了许久一样:
“我还能找到你吗?”
“能,找不到她我就一直在阳城。”
“那找到了呢?”
卤蛋笑了笑。也不知道为什么壮壮的他脸上却没有什么肉,笑起来了还能看见脸两边的骨头。他继续看着王喜,回了一拳:
“希望以后不会在阳城见到你。”
“去你妈的。”
“走了。”
“保重。”
“要说后会有期,蠢。”
看着卤蛋远去的背影,王喜总觉得喉咙里堵了什么一样。等他看见那个远去的背影抬起一只手在脸前抽动时,眼眶顿时红了起来,有些哽咽地朝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喊道:
“以后别他妈做小偷!没出息的!”
喊完这句的他像是窒息了一样,匆忙转过身,鼻子瞬间便酸了起来,脸颊上如同被腐蚀了一样辣。他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脚步越走越块,等他抽泣起来了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遥远又嘶哑的呐喊,那呐喊里带着些愉悦:
“嘿~有妈的孩子!”
他听闻赶忙转身,这时那道身影已经模糊得让人看不清面容。只见那身影挥舞起了一双手,熟悉的声音顺着晨风传到了他耳边,话尾还破了音:
“司空摘星不是小偷~!”
(五十二)
当故事说到这时,火车恰好开进了一条隧道。
黑暗来得措不及防,在平原上这样漫长的隧道极少,导致我没来得及看清他此时的神情。我见过许多诉说自己经历的人,他们或是夸夸其谈,或是语气哀沉......于是我从他们讲述时的神情去判断故事的真实性。但这个老人谈得太过琐碎和片段,就像在满口胡扯,我只好一段一段的拾起。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树枝轻刮地面,在随着隧道沉默后,我便在昏暗中凝视着那张雕塑一样的面容。
一直等到刺眼的光亮再次映入眼帘,我发现我已不再去揣摩他所说的是否真实,就像车上漫长无聊的时光需要打发一样,我知道他也只是想诓我的茶喝。
我几乎是一个泡在茶叶和书本里的人,到哪都会带上这两样东西。当光线重新充斥车厢后,我识趣且熟练地给桌上的一个壶盖续满了保温杯里的茶水,车厢里人声吵杂,外面的黄土坡被满天冰晶埋成了雪山。老人吹了吹壶盖里的热气,先是捧着暖了暖手,随后喝了一口漱了漱喉咙。这个行为实际上并不礼貌,但我没介意。
就像他喝得津津有味时,我也没愧疚自己的只是一包六块钱的毛尖。
我就这样看着他,一直到他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五十三)
离开了工地的王喜目标明确的去往了汽车站。此时的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他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过去——他知道自己曾在太原待了三年,那间屋子至今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召之即来,挥之不去。而家乡则在黄河的上游,他的母亲叫王冬艳,在他还未记事时便抛下他去了阳城。这是他所能知道的一切。
不过他并不沮丧,如今的他已是一个合格的青壮年,在有了卖力气挣钱这一个活口之后他心里踏实了许多。他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熟悉又陌生的场所。现在的车站人流比他们那时多得多。
卖票的女人依旧扯着嗓子,她的声音在人群里像是灯塔一样,猛地一拽便把他拉上了汽车。
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去往阳城的方法如此简单。他反复询问、确定得司机都快骂娘了,才终于默默地走进车厢,走到了末尾的最后一排。很久以前有个人也是这样拉着他的手上车,但他们都不在了。他回忆过玉珍的话话,一句一句的,他心里明白冯七的去处,但始终不愿相信。
在汽车开动时,他还渴望在那些行为鬼鬼祟祟的人群里看见冯七。
靠着车窗感受着汽车颤颤巍巍的震动,心里像被抽拉着一样,他的泪水止不住的忘外冒,一直顺着脸颊贴到车窗上。他被自己的心抽得难过,却又不知道为什么难过。车按部就班的前行,在这样的前进中他睡了一个昏昏沉沉的觉,也做了一个踏踏实实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条小巷子,那是他刚逃出清延县的时候。
他看见了冯七,一张迷茫的脸蛋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笑容。他跟着冯七一直走到了一家面馆门口,还是那家熟悉的面馆。那里面正坐着一个清瘦的年轻女人,头发一卷一卷的,手腕上的手镯像是会发光一样......他张开嘴呼喊着,拉着冯七坐到了女人身旁的长板凳上。
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面汤上的白雾烘热了整个屋子,瘦小的他坐在中间呼啦呼啦地喝着汤,他的肚子从来没有这么温暖。吊儿郎当的冯七吃得快,早早的就坐在了门口抽烟,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模样。倒是年轻女人耐心得多,她把手放在王喜的头上,轻声训斥他吃慢一些。但他不听,因为一直咧着嘴,所以汤顺着嘴角流到了衣服里,惹得女人笑骂了两句。等填饱了肚子之后,外面的雪也停了。他蹦蹦跳跳地拉着年轻女人的手走在前头,后面是两只手插着口袋有些弓背的冯七,他叼了根烟默默地跟在身后,三人就这样散步一样走在了大街上。
这种散步让他兴奋得在雪地里窜来窜去,弄得一身雪渍,他大声地朝着天空呼喊着,片刻后突然得到了呼应,那是另一个小女孩的笑声。她笑着从他的身边跑过,那是与他差不多大的一个孩子,在大雪堆叠的白土上踩出一串连绵不绝的的脚印。一个裹着大衣的中年男人追在她的身后,路过王喜时替撞到了他衣服的女孩子说了声对不起,随后紧跟着那些笑声远去。
“走了!还看什么?”
叼着烟屁股的冯七不客气地甩了身前的小脑袋一巴掌,把他打醒了过来。他嘿嘿地笑着,随后一个箭步向前方冲去,像只小雪猴一样又拉住了那只戴着玉镯纤弱的手。
(五十四)
这一趟车坐了七个多小时,车上的人不知道做了多少个梦。等他完全醒来时,脸上的泪水早已挥发。他不知所措又期待地望着窗外,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土地,陌生得他都快忘了自己当初也是这样一路乘车离去。
这座城市没有遍地的羊群,也冷清得多,但所幸还有在建的楼房。很快,年纪不大但有经验的王喜便被一个叫老包的小工头相中,带到了东边的一片房区,那里要拆掉一些老楼重建一些新楼,因为靠着市中心,所以相当于在闹市里干活。
他被安排住在一排三层高的老楼里,那些都是待拆的老楼,但动工的老板想得多,准备先建一半再拆一半,这样现成的工人宿舍便被省了出来。老包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长得高大,带着一副有些突兀的眼镜,做事有条有理,生性热情,当天便带着王喜在一楼的小卖铺购置了生活用品。
面积不大但五脏俱全的小卖铺是家老婆婆的屋,也是这栋房子现存的唯一一家住户。老人家六十多岁的身体看上去还算硬朗,其他住户听说拆迁重建都不愿住在工地里,协商好后陆陆续续都走光了,独剩她留下来开了个小卖铺,也不嫌吵。后来工地上的老板见执拗不过,也就随了她。
王喜抱着被子爬到三楼时,正遇见了阳城的落日,那太阳不偏不倚正落在两座大山的中间,在放置好东西后,他站在破旧的水泥围栏边看完了这场落日:霞光蔓延在天边,把整个世界映得昏黄,工地上有条不紊的忙碌着。这片工地比他们那小了不止一点,却让他觉得踏实得多。
这一幕意外的在他脑海中留存了许多年,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得到一个特别的礼物......此时的他离自己十八岁生日还有二十九天。
后来王喜说算三十,还有一个月,一天是王乐乐的,一天是程江篱的。我不好意思打断他:六月只有三十天。等他鼓着眼睛瞪着我,我还是坚定的说:真的只有三十天。他不肯,说自己怎么可能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住?话说到这,我一个听热闹的也不计较。后来才知道,按他的想法,应是三十才算圆满,他图的是个满月。
上工后的他依旧摆弄着那些砖和水泥浆,自然得像是只换了个工区。这里量小,不需要夜班,于是他白天勤勤恳恳的工作,下了班便带着一个名字去往周边探寻那个女人的音讯。
这期间老包来找过一次他,说现在矿上缺人,算得上一份好活路,都是苦力,但工资要比这多得多......王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看不清他的底子。这个戴眼镜的男人当时揣着什么心思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不过那段时间他确实发现有许多同行都转行做了煤矿工人。这种收入不是没让他动心,只是会远离阳城,他还不想离开。
因为步行的效率太低,他用自己的第一份工资买了辆脚踏车。或许是人缘好,工友贱卖了他一辆二手的,他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只觉得这铁架子生得秀气,坐在上面像能飞一样。他学得快,一天就能自己骑。
再过不久,这个身影便日复一日的穿梭在这片城市的大街小巷,就像个下了岗的送报人一样。或是工友们的怂恿,还是真的需要一样温热的东西与自己独处,这时的他偶尔会吸上一两支烟。那种散发着刺鼻烟雾的火星被他拿在手里,在寒风天里几口就能暖和身子。
有时候因为走错路导致很晚才回到工地,他便在一楼小卖部的长木椅上休息。那木椅是工人们你一拳我一脚硬搭的,长得丑但实用,日子久了也被众多屁股磨得光滑油亮。因为舍不得,他总抽最便宜的烟,这种烟在工地最是好卖,常常断货。一次他像往常一样疲惫地站在柜台前时,却没看见之前那个裹着毛绒大衣的老人,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这个姑娘看上去与他差不多大,身材瘦小,剪着一个厚厚的平刘海,鼻梁挺直,一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边是不知道哭成的还是天生的卧蚕。她梳着一头低马尾,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羽绒外套,脸色苍白苍白的,站在那里像是刚哭完丧一样。
这副模样莫名其妙的把王喜逗笑了。这是他到这里的第三个月,加上之前就混在工地里,身上已经不知道从哪学了些痞气。也不知是哪根经搭错了,他对着这个木讷木讷的小姑娘指了指柜台里的一个角落:
“给叔拿包这个。”
很快,他就发现这并不好笑。这个姑娘只是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便把他想要的烟拿到了他的面前,过程中没有露出丝毫的喜怒,仅是瞬间,便让心跳加快的王喜落荒而逃。
当天晚上某人便开始失眠。他反复的揣想自己的玩笑是不是太过分了,以至于越想越觉得自己太鲁莽。
这种情愫让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几乎每天都晚归,他知道只有那个时候她才在那。他买了一包又一包的烟,又因为抽不完只能放在宿舍里;有时候也拿给工友们抽,工友们都笑他,大家都知道他的心思。有时他也在想,但又想不明白......他不知道什么是结婚,那对他如此遥远,但他总想去看看那个姑娘,远近都好。尽管每次他都是中规中矩地指着柜台说话,给钱、拿烟,重复着没有多说一句话,甚至是多一个眼神。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图的是什么,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做的时候开心,其他什么的都不重要了。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半个月,他便知晓了她的名字。
那天晚上的他依旧像往常一样拿着烟准备离开,工地上除了少数值夜班的人已是静悄悄的,刚转身便感受到手腕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随后是一阵后知后觉的温热,他惊愕地回过头,耳边响起一道陌生又让人欣喜声音:
“我叫程江篱。”
这小声又清脆的声音就像名字一样好听,抓得王喜的心直痒,又让他愣在了原地。他还在琢磨着如何开口,程江篱又接着问道:
“你会对我好吗?”
他张大着嘴巴,这句突然的话像是炸弹一样在他的脑子里爆炸,随后他感觉自己耳边都是机器的轰鸣声。他就这样半转着身子望着这个叫作程江篱的女孩子。
她在这时松开了抓着他手腕的手,表情复杂,眼眶有些红红的。因为刚洗完头,半干的黑发就这样搭在肩膀上,今天的她依旧穿着那间黑白相间的羽绒外套,但王喜看到了她的里面换了件带着花边领口的洁白衣裳。
她就这样看着王喜,像静止在那了一样。
青年跑了,跑得非常狼狈。那个晚上他彻夜难眠,冲了半个小时冷水心还是砰砰砰的跳。他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又好像知道,心里狂喜,却又慌张。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像个打了鸡血的人一样连夜把放了几天的脏衣服洗了个干净。那些都是地摊上最廉价的衣服,穿旧了以后一沾水就像块抹布。它们被王喜一溜烟地挂在房间外的走廊上,乘着风摆动着,就像一张张不同颜色的面皮。
等做完这些后,他终于忍不住一路小跑下楼,跑向那家小卖铺。只是等跑到的时候才发现那里已经关门了,只能从窗户里看见一些隐约的灯光。他不敢敲门,更不敢呼喊。
这事像月色一样明亮,又同夜幕一起沉寂了下去,带着两个失眠的人密密麻麻的心思,与秘密。
(五十五)
第二天下班了的王喜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闲逛,心里却都是晚上的事。他从心不在焉变得无所事事,这也是他第一次悠闲地观望这个城市,那些香喷喷的面食,不知什么方法做出来的大饼,他少有的花钱在外面吃了碗面,又吃了碗卤煮。
这对于他来说算得上奢侈,虽然他本就不怎么用钱——他对自己双手挣来的钱格外珍惜。但无论怎么吃,始终吃不出在那间小出租屋时的味道。这段时间他也见过那些买药的工友,他们拿着那些药出去找姑娘,甚至有对夫妻也买了。他们住在夫妻房里,那是工地专门设置的,用来固定这些稳定的中年人,目的是把工地变成他们的家。
他专门去打探过,为此还引起过一阵哄笑。他仔细看过那些药瓶上的贴纸,一眼就能看出,也是到这他才知道这些是真的,而当初那些一整夜整夜贴的都只是唬人的罢了......但过了一会他又觉得自豪,因为冯七靠着假东西却弄来了真的钱,这里面有他不可磨灭的功劳,心里终归好受了些。
一碗卤肉下肚之后,肚子已经胀成了个小西瓜,他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空,想着接下来该去哪消磨时间。周围他都去过了,远的地方以现在的体力回来时第二天恐怕已经没有力气上工。见识了老胡的事后他也知道了,工地上的事最不能走神,这一点已经被他牢牢记在心里。不过他还是没有放弃,就像阳城浑厚的风一样,不知疲倦的裹着沙尘扑向人群。
斯文的抱着报纸的、光着膀子砍羊肉的、大口吸溜着烫嘴的面的、巷子边乞讨的、偷偷翻别人家瓦盖的......这些老的少的,年轻的壮年的人们,在那段时间里或多或少都遇见过一个一头寸发,瘦高瘦高的,穿着一条宽松得不太合适的西裤、一件旧米白色衬衣的青年,像风一样停下,又像风一样远去。
他的嘴里常挂一个名字,但永远没有下文。他描绘不出她的年龄,也描绘不出她的身材,却像风一样,孜孜不倦。
不过那晚的王喜是漫无目的,他喜欢骑在车上的感觉,比奔跑还要过瘾,两个轮子轻轻的一转,人就能走好远好远......他太紧张了,以至于转得比寻常还晚。这个年轻人也不知道追女孩子要送东西,他就这样空着手回去,赶在了小卖铺关门前。
这时的程江篱刚关上一边大门,屋里黄色的灯光映得她的神情有些幽怨,但她没有在意。等王喜低着头慢吞吞地靠近时,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柔黏:
“怎么了?”
“我......我叫王喜。”
“嗯。你住在哪?”
程江篱撇过头盯着王喜身后的一个角落继续问道,她的身体有些轻微颤抖,但他没有发现。两个人各自看着各自的身后,就这样奇怪的交流了起来。
“在三楼,上楼右手边倒数第二间......”
“明天我去给你洗衣服吧。”
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开口却只是嘴唇颤了颤,想走又觉得自己的脚冻僵了一样粘在了原地,他下意识的小声答道,那声音比程江篱的还小:
“我昨晚洗了......”
“那,我明天给你送饭吧?”
“我......在工地上吃的。”
王喜的眼神游离了起来,他偷偷看了程江篱一眼,却发现对方也在看着他,脸上瞬间像被火烧了一样。
“晚上也在吗?”
“也在的。”
程江篱平静地问着,听着。今天的她脸色似乎更憔悴了,黑眼圈也没有消散的迹象,她扶着一边大门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跟自己年纪相差不大,却显得还像个小孩子。灯光把她的影子映得长远,与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又接着说道,那话像是没了力气一样:
“明晚我给你送饭,回屋吃吧。”
“那你这,不用干活吗?”
“我在这煮好了过去跟你一起吃,阿婆不会说的。”
“屋里......还有人呢。”
这会程江篱的眼神迷惑了一下,她看向王喜的眼睛,脸上顿时红了一片,带着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蛋小声嗔道:
“吃饭管他有没有人!”
关门声猛地一响,把王喜吓了一跳,也把他的腿吓得解了冻。他往后退了两步,脑子里还回荡着程江篱说的最后一句话,嘴里不自觉的连续“哦”了几声,一时觉得窘迫,又一阵喜悦,乃至于一路上不自觉小跑了起来,生龙活虎般地奔向了不远处的楼梯口。
这一幕恰巧被几个结伴归来的工人们看见,他们刚从外面喝酒回来,虽然年龄参差不齐,但对于这样的事情都心照不宣。他们走上王喜刚奔跑过的楼梯,像是捕获了新的谈资。
工地本就不大,各式各样的八卦和离奇故事是枯燥无味的生活里一味重要的调味品。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两人的进展会比风一吹就燃一片的八卦还快,快出了所有人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