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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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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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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连载

第四章 雪藏

十九

时间藏在皱纹里,像是被硬生生扒开的口子。

两年后,女人挑了一个丈夫不会回来的夜晚,在简单装扮自己后便拿上了一条许久未用的头巾,随即匆匆走向了清延县的车站。

要去的地方很远,远到要坐漫长的大巴到城里再转一趟火车才有可能在第二天晚上赶回来。火车上颠簸的夜晚让程江篱彻夜无眠,她心里知道这个举动多么的冒险,但就像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去到这么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一样,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依着记忆的路线,心情复杂的她再次踏上了阳城的土地。

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农妇一样,她东张西望的找寻着熟悉的道路。一直到一座建筑工地的大门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个头发有些凌乱的女人反复确认着那些正在修建的楼房,不可置信地站在门口望了又望,几次想要走进去,却又辗转回了原地。这门已经不再是这片工地的大门了,她的眼神木然了一会,开始绕着偌大的工地围墙走着。工地现在已经半开放,另一边的新楼早已有人居住。她一路走走停停,时而站在原地望着那些新楼上晾晒的衣裳。

绕了一圈后,她找到了工地的大门。这次她出乎意料地走了进去,像是在询问谁的名字,随后又支支吾吾。看守的保安是位老人,那老保安拉来了几个路过的工人,几人像是交谈了一会,都在摇了摇头后便各自匆匆离去。这次没有人哄赶她,在那站了一会后她转身走出了大门,除了鞋上沾的泥渍,什么都没带走。

此时已临近中午,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待下去了,于是一边用手擦拭着自己的眼睛一边向汽车站走去。或许是风沙太大,她又扯下了自己的头巾......路过的行人十有八九揣摩了这个用丝巾捂着脸抽泣的奇怪女人,他们的目光很好读懂,但这颗心无法被揣摩。

没人知道她到底是哭是笑,也没人看清那张面容。

等她神情恍惚地走到车站时,一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不远处,这对身影在任何时候让她见了都会欣喜,但唯独此时只让她感到恐惧。

瘦弱的程江篱慌乱得直接站在了原地,她还没来得及将有些泪渍的头巾从脸上拿来,便感受到了她父亲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她不知道他们知道了什么,但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位丈夫的身影。她知道,这一天终于到来。

这一巴掌把本就疲惫的她掀翻在地,配合着刺眼夺目的阳光让她晕头转向。很快她就感受到了自己父亲的愤怒——他老了,腿脚踹在身上都没有多大的感觉,但她还是痛,她忍着泪水与她的母亲四目相对,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一种隐藏在记忆里本能的恐惧让她四下张望,灼热的太阳让她有些作呕,最终驱使着她躲进了旁边几米远的一条巷子里。那条巷子阴凉,从躲进去的瞬间她就感受到了,她的母亲替她拦住了想要追赶进来的父亲。

周围瞬间安静了,真好。

程江篱喘着粗气,眼睛的泪意已经散去,她就这样蹲在难闻的气味里,抱着自己的双膝注视着眼前的一条小“河”,这滩污水弯弯曲曲的,把路的中间都占了。她的耳朵还能听到外面的争吵声,她可以听清,但不想听。

不一会后,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那是一个不知哪来的小孩子,张着的小嘴像是说了些什么,只是她没听清,她的脑子太乱了,乱得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四目相对,女人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摸一下这个孩子的脸庞,却不想将他吓得逃了出去。

“乐乐应该也有这么高了吧......”

呆滞了一下的她笑了笑收回了手,神情看上去轻松了些,随即又觉得心头一颤,嘴巴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眼泪顺着埋低的头流了出来,还没结成水珠便已经融到了衣服里。

金光下的喧闹渐渐小去,汽车站的人流依旧。

  二十

她已经心满意足。

虽然被知道了,但年迈的父母并没有知道全部,她的丈夫再怎么威胁都没有动手打她。当然,也或许是因为他自以为是的面子——他是拉不下身段做这些事的。

她不会再去那座城市了,与威胁无关,只是没有必要了。

日子像是皱紧了的纸张又被铺开,她知道,这些都无所谓了。她庆幸自己为那个男人生下了那个孩子。肚子上那道曾让她后悔又恐惧的伤疤现在只会带给她希望,每当月色降临的时候她都会抚摸着那道伤疤,在她的小房间里独自感受着那份属于自己的温暖,那双皱巴巴的手像是能透过疤痕抚摸到孩子的温度一样。

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虽然她的婚房现在已经住着不同的女人,但那早已经不是她的婚房。她真正的婚房已经被建成了新的楼房,那里面会重新响起欢声笑语。一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孩子流着自己的血液,她就感到欣慰。

思念像潮汐一样随着月亮的静默起伏。她每天都祈祷着自己的孩子能够健康长大,她希望他们的道路平坦,仅管她已经失去了唯一可以找寻到他们的地方;她希望她的男人不会感到孤单,仅管她早已经离他而去;她希望自己的父亲不再酗酒,因为他身体已经每况愈下;她希望母亲的眼睛能够明亮,希望弟弟能顺利毕业,结婚生子......她希望。

长时间的抑郁让程江篱曾经乌黑明亮的头发掉得厉害,额前的刘海已经稀疏得挡不住那道细小的伤痕。但她不在乎了,她总喜欢在做完家务之后坐在靠阳台的沙发上,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天空一点一点的黯淡。每当这时她都会在心里想着那对父子,想着他们如今身在何方,生活得怎么样?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样子。那些想象中的生活片段支撑着她日复一日的坚持,做好每天要完成的工作。她现在要做得比之前更多了。

那个男人像是报复她一样,完全将她当成了一个佣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再进入那间婚房时竟然是为了替她的丈夫收拾他跟其他女人的狼藉。日子久了,这些也都麻木了,她彻底想明白了这本就不是自己的家,那个男人也不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是个再好不过的男人,也一定能照顾好他们的孩子,只是他会继续寻找自己吗?

“别找了,重新给乐乐找个妈吧。”

她总是这样在心里与那个叫王喜的男人对话,每每想起孩子没有母亲她心里就一抽一抽的疼。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记忆多半都在那段时光里重活,有时甚至能在梦中惊醒,只是因为梦见了那个四处寻找自己的男人。

她诚心地祈祷他不要寻找自己,又懊悔当初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家乡,但又害怕他找到自己的家乡,每每想到这里又开始想象着如果......只是那些如果都太过繁缛,稍微绷拉两下便搅得记忆模糊不清。

当苦涩被岁月消磨殆尽,剩下的便只有希望。

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她的心里就感到温暖,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恐惧,没有了胆怯,没有了厌恶,没有了愧疚。她唯一的欲望也是唯一的奢求,就是他的孩子能够像弟弟一样考上一个好的大学,随后留在大城市里工作。

他会遇见一个喜欢自己的女孩子吗?那可得好好挑挑,会有人欺负他吗?没事那个男人会帮他的,不对,他都已经工作了怎么还会有人欺负他呢?

说不定是他欺负别人呢?

每想到这些时候她脸上木讷的神情都会四散而去,转而代之的是轻灵的笑声和弯起的嘴角,像小姑娘似的,与她的外表格格不入。这样的时刻常发生在阳台边的沙发上,她喜欢将把木沙发转个弯,再搭上一条白红色的毯子,空闲时看看日出或是日落、狂风或是大雪。

等到了二十七岁的时候,她的外表已经与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无异。不修边幅,长期饮食不健康导致的一张长满黄斑的脸,一抓就掉的头发,消瘦的身子只能穿些宽大的衣服,不然就像一对竹竿子似的。

不过她的精神却是良好的,今天也一样。

她早早的就期待着这一天,甚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待着自己的生日——她知道自己每大一岁,那个孩子也会长大一岁。每想到这里她就一阵发自内心的高兴,她的一年可以期待着两次生日,这是她最快乐的时刻。这一天她什么都没做,无视了厨房里堆积的碗筷、桌子上杂乱的烟灰缸和酒瓶,还有那间乱糟糟的房间。

她什么都不想做,就一直坐在阳台边望着窗外望了一天。她看得很是出神,以至于天黑了都不记得开灯,整个家里黑漆漆的,只有窗户外面的街道还能映射些光源,那些光源微弱不堪,但映出了她暗淡的脸颊,她的目光那么有神,瞳孔里的光点像是星星一样。

那是一排地面的路灯,在路灯下可以看见淡淡的雪花。她呆坐了不知道多久,等那些雪花把路面染得白净才想起自己好像很久没有看雪了。

在她看着那些灯光下细小的白点入神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粗暴的开关门声的,随后空气中迷漫着一股淡淡的酒味。这种味道让她觉得有些胸闷,随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们连灯都懒得开。

程江篱转过了身子,黑暗中她能看见一道矮小纤弱些的身影搀扶着一个笨重的黑影艰难地走过了客厅,随后是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她没理会随后房间里传出来的异样声响,熟练地在黑暗中摸开了灯。突然出现的灯光让她下意识地闭了会眼睛,随后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披上了一件厚厚的外套,又在关上房门时想了想,在沙发上多拿了件外套。

她很久都没有看雪了。

“出去走走吧。”

这是她脑海里唯一的想法,伴随着生日的愉悦,她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了起来。外面比她想得冷得多。深夜的街道上看不见什么行人,裹得严实的她毫无目的地漫步着,她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走在清延县的大街上了。

这座县城也老了呀!

她在心里感慨着,像个小姑娘一样打量着四周,看着一些眼熟的店面,有些已经关门,有些只存在于幼时的记忆中。

“那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今晚真冷啊!还好多拿了件衣服。”

她紧抱着怀里的衣服自言自语道,脸上的笑容像是为自己的明智而高兴。雪越来越大,偶尔的回头已经能看见厚厚的脚印。她也不知道要走到哪,只是随着心情走着走着,便走到了汽车站附近。

这家车站也老了,不过倒是大了些,里面还有些微弱的人声,想来是最后一班车吧,她打量着那些停在黑暗中的大巴,脚步慢了下来。只一会,又摇了摇头。

“他怎么可能找来这呢......”

“算了,不想这些。”

一些念头在心头闪过,只让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耸了耸衣服抖掉身上的雪渍,路的前方已是尽头,只有转角还展露着一些光源。她知道这条路,这是前两年才修好的大路,路的尽头再往右拐就是她的小学母校。

“去学校看看?”

她歪了歪脑袋,又朝着那些灯光走去。深夜的车站颇为阴暗,只在走到大路时才少了些莫名的寒意,雪下得更大了,这让她有些皱眉。她不紧不慢地在雪路的中央继续漫步着,道路两旁的灯光仿佛为了此刻而存在。

那模样叫人看了还以为是谁抱着个什么宝贝。

“咦?哪家的孩子?”

程江篱呼了口气,听着道路尽头传来的一阵孩童嬉笑声呢喃道。

路的尽头是没灯的,只有一片黑暗,要挨着学校才会再有灯光。她知道那是一段不短的距离。极少出门的她体力孱弱,已经支撑不了这样的路程,兴许是兴奋的缘故,一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轻喘着气,那些气体化成一团团源源不断似的白雾从她干瘪的嘴唇里冲出,又在瞬间飘散在大雪里不见踪影。

她原地蹲着休息了会,感觉有些疲倦,便走到了路一边的屋檐下。过了片刻似乎又觉得屋檐下太过昏暗,径直走到了前方不远处的灯柱下。

“就这吧。”

她确实有些累了,本还想用手扫扫地上的雪,但看着雪这么大,干脆直接靠着灯柱坐了下来,路灯正正照在她的头上,让她觉得舒服了许多。把怀里的衣服拢在膝盖上抱着,不一会胸膛就像塞了团火一样,她的身材娇小,此刻像是一座小石墩似的,叫旁人一眼都无法察觉。起初她还抖掉一些雪渍,但雪实在下得太大,等她抖动来身上的暖气都跑光了,最后索性也就不动了。

携着雪花的狂风吹得脸蛋生疼,让她把头埋进了胸前的衣服里。

“还好带了件衣服。”

她又在心里得意了一下自己的小聪明,像小孩子捉迷藏一样缩藏得好好的。大雪像雨一样下着,很快都把她变成了一个雪墩子。不过她倒是觉得暖和了许多,因为雪盖在身上,风就吹不进来了。

“真暖和啊......”

要是能就这样睡上一觉该有多好啊!

程江篱的身躯猛地抖动了一下,震落了一些不太稳固的雪块,那是被自己逗笑的:

“哪有人在雪地里睡觉呢?”

她又噗呲地笑了两声,把头埋得更深了些。困意像漫天的雪花一样一点一点的向她堆叠,她觉得自己真是上天眷顾,在雪里都像在烤火一样。不断堆积的雪让她感到厚重又感到踏实,她觉得自己像是躲在了一个小房子里,一个自己的小房子,别人都找不到。

渐渐的,幸福感也在向她堆叠,她觉得自己已然睡去,抱着一团火焰,它是那么的柔软,那么的踏实,那么的寂静。等她再睁开眼时,面前正站着一个好奇的孩子。

这个俯视着她的孩子与她四目相对。她的眼前是一条金色的细流,她目光呆滞地望着这个男孩。这个孩子毫无畏惧地站在细小又蜿蜒的“河流”中央,他的容颜是那么的清晰,一只小手向她挥了挥。她颤抖着起身又立马蹲下紧抱着这个孩子,眼泪烫烧着她的脸颊,暖热了整个身子,这是她的孩子,她知道。

“爹还在等我们呢。”

“爹?”

上一秒还一脸迷惑的程江篱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抽泣着抱起了这个快有自己一半高的孩子,就像是抱着一团羽毛一样轻而易举。

 她的步伐坚实又厚重地踩在金光熠熠的“河流”中,外面是更加刺眼的太阳。那些夹射在两栋楼房之间的光芒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金门,门里闪烁着一道瘦高瘦高的身影,就静静地站在那。

 金色的水花不断溅射着,她已顾不上避让,炙热的眼泪在剧烈的晃动下脱离了原来的轨迹。

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却已经呼喊出了他的名字。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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