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家门前这条小河,总是清澈明净的,怎么看都是一处非常美丽的风景。河的两岸长着麻柳树、吊杨柳树和一些不知名的杂花杂树。坝坎平坦得有点宽敞,长满了细绵柔韧而又碧绿的细草。一到春天,坝坎总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而一到秋天,坝坎又是一副秋色迷人的景象。真正到了冬天,几棵稻草垛子又从坝坎上立了起来,一片深浓的枯黄,把沿河两岸的景色,又推到另一番的诱人,深重的冬意又凌厉地近了。
河坝永远是孩子们的乐园,不管春夏秋冬,孩子们就爱在这宽坦的河坝玩耍。春天的河坝,草色青青,孩子们赶了牛呀羊呀,在河坝里放牧,狗也随了孩子们在坝里疯跑。夏天和秋天,在河里钓当地那种无鳞的呆头呆脑的土鱼,是一种乐趣;秋天河堤两岸的山泡儿和各色山果子,让馋嘴的孩子们,更是“乐不思蜀”地留连于这里。到了冬天,孩子们赶了牛呀羊呀,一边让牛们羊们在坝坎上活动筋骨,一边就在稻草垛子间躲猫猫。家里的火炕也许更暖和,但孩子们偏爱钻进那酥酥的稻草窝子里,去追求那份享受和乐趣。
蒲柳溪虽然是个偏僻的地方,植被却是保持得非常好的。村子里的院子基本上都掩隐在青山绿树翠竹之中,看上去非常地美,也是这里居家的特色。
五月家的院子周围也长满了苍翠的竹和一些常绿的杂树,院落也常年掩隐在绿树翠竹之中。五月家的人要到河坝里去,就要在竹林子里走上一小段路。五月家的院子,在毛公路上是看不见的,只有在煮饭的时候,蓝蓝的炊烟才从屋顶冒出来,飘到竹林子的上空,泛着青草香气的空气才会告诉你,那里有一座院落,住了人家呢。
在河对岸与五月家斜对着的,也就是挨毛公路掩映在绿树翠竹中的另一院落,住着一户周姓人家。周家人要到河坝里来洗衣服什么的,也要走过一段隐在竹林子里的小路。在周家屋场前的毛公路上,却可隐约地看见周家屋场的轮廓。
周家有个姑娘叫周盈盈,是个性情十分温驯的女人,长得也清秀可人。盈盈比五月要大七八岁吧?如果要把阳五月和周盈盈做个比较,从模样上比的话,阳五月要算个丰腴的美女,周盈盈则只能算个有骨感的美女了;从性情上比的话,阳五月直心快语,周盈盈则就有几份婉约了;从生活的感觉上比的话,五月是个幸福的女孩子,周盈盈则是个很有一些不幸的女人了。而实际的情形也是如此。
如果说五月是个幸福的女孩子,依据似乎还不是很充分?但周盈盈确实是一个很不幸的女人,这一点却是确定的!周盈盈结过一次婚,然后又离了婚。离婚的原因是因为在婆家不生小孩,而不生小孩的责任又全在她身上:子宫幼稚!老大的姑娘了,结婚都好些年了,子宫还像一个几岁的小姑娘的,所以她没办法怀上孩子!
利川是个烤烟大县,周盈盈的老公先是在元宝乡里当烤烟技术员,因为技术员当得好,人又踏实肯干,就被元宝乡烟草站聘为瑞坪烤烟收购点的组长。当年,在利川就是种烤烟的农户都发了大财,烤烟收购组的组长,就是一个肥得冒油花花的好差事。
那一次周盈盈和她娘,到瑞坪收购组去卖烤烟,就老见一个剃小平头的年青人,主动来给她们娘俩的烟验级。卖烤烟验级是个关键环节,收购员把你的级往上抬一点,你就多出好多钱;要是把你的级往下压一点,无形中就少了你好多钱。这抬一点级和压一点级,收入的和损失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而这验级的权力,全在收购员的手里。除了特别明显的级别,收购员不敢胡来,可上可下的级别,就全凭收购员一张嘴,一个说了。
所以好多烟叶收购组的验级员,就凭手里的这个权利,对烟农压级压价,收购组的几个人,就可以串在一起发大财。所以卖烤烟的烟农和收购组的验级员,往往为这个发生矛盾,还出现过打伤人的恶性事件。烟农是弱势群体,每次卖烤烟的时候,烟农总是希望遇到一个讲规矩、讲良心的验级员,好让他们的烤烟,卖一个应当卖的价钱。
周盈盈和她娘其实并不指望这个小平头,给她们什么抬级抬价的好处。她们知道,人家验级员凭什么给你好处呢?而且周盈盈也晓得一个道理:一个姑娘家怎能凭白无故,就去想得到人家的什么好处呢?所以周盈盈和她的娘,只是想这个小平头的验级员,能公公正正地给她的烟验级,她们心安理得地拿她们该得的那一份钱。
卖烟的季节,正是农村大忙的季节。卖烟的人多,要排队等。谁都想早点卖了,回家忙活路去。小平头只要看见周盈盈娘俩了,他就笑笑地不声不响地走拢来,以他收购组组长的身份,找个由头,就把周盈盈的烟的级验了。小平头懂周盈盈似的,既不抬烟的级别,也不压烟的级别,只是公平合理地验。然后过秤,然后叫出纳付款,让她娘俩不用老等。
这样好几次之后,周盈盈对小平头就有一些好感。因为周盈盈并没占小平头的便宜,小平头除了给一点方便,也没给周盈盈任何好处。所以周盈盈对小平头只是产生了一些好感,心里却并没有什么负担,所以这好感就显得坦然和高兴!
那个时候的周盈盈二十大几岁,家里都来过几拨提媒的人了,虽然这样那样的原因还没和小伙子正经建立恋爱关系,但少女的春心却是在这不经意中已然地萌动了。想着那些看似无意的邂逅、实则是特意的安排,而让她见到过的一些小青年们,盈盈有时就会联想到那个小平头的验级员,脸不经意地就会发起烫来!要是身边没别的人,盈盈甚至会把小平头想一阵的,甚至想到脸热心跳!自己都觉着害羞臊的时候,盈盈会骂自己,骂自己没出息!
这一年的冬天,要开始准备育烤烟苗的细土了。盈盈和娘在自家院子旁的一块菜地里,用筛子细细地筛土。把筛好的土拌上肥料,刨匀发酵一段时间,大概在农历的正月份,就要准备撒烤烟种子了。待种子的苗长起一拳高的时候,就要做成育养坨,用薄膜搭盖成棚子,让烟苗茁壮地在棚里长到两拳高,这才向大田里进行烟苗的移栽。
冬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蒲柳溪。盈盈穿一件大红棉袄,正弯着腰,在扒地里的土。村书记俞麻子,带着一个理小平头的青年,往她这儿走了过来。
盈盈已在菜园子里忙一阵儿了,哪怕是冬天,在暖洋洋的太阳地里,也让盈盈感觉到了热。盈盈敞了大红棉袄上面的两粒扣子,瓷白的脸上已冒了细细的汗,几绺头发沾在额颅上,这让白里透红的盈盈格外地好看!
俞麻子带着小平头,走到盈盈娘俩的身边,盈盈才看见俞麻子和小平头!
俞麻子也不看盈盈以及盈盈的娘,也不和她们打招呼,而是先看她们娘俩整的地,和那个小平头蹲下身子,抓起一把娘俩才筛的细土,在手里捻一捻,又捻一捻,这才满意地对小平头说:“行,这土平整得还行,这土筛得也还细!”那个小平头也把土在手里捻,俞麻子充内行假装满意地说“行”时,小平头点头笑一笑,表示同意俞麻子的看法。
俞麻子和小平头站起来,拍一拍手上的细土,俞麻子对盈盈娘俩介绍说:“乡里的技术员,专门来指导我们育烤烟苗的。”
其实俞麻子是多此一举,小平头看见盈盈时,眼里早就跳出了惊喜、也跳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火苗。而盈盈见到小平头时,心里也是一喜、眼里也跳出了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火苗。显然小平头和盈盈,眼光对接上的那一瞬,彼此都认出了对方!
既然俞麻子做这样的介绍,小平头和盈盈就像事前商量过意见似地,要在外人面前隐去他们的秘密。小平头就对盈盈一笑,点一点头,意思是给盈盈打招呼;盈盈也浅浅一笑,算是回小平头一个礼,表明自己领了他的招呼。盈盈毕竟是个本份的女子,给小平头回过礼了,脸却一下子烧到了耳根子。盈盈赶紧低了头,去忙手上的事情!
小平头认出了盈盈,其实也认出了盈盈的娘。但小平头却把这点心思收了起来。所以小平头也只对盈盈的娘点一点头,微微一笑,算是给盈盈的娘打了个招呼。
蒲柳溪的人对工作“同志”是有特别的尊重的,一般会以认得工作“同志”为荣。工作“同志”要是没记住自己,人们会认为是很正常的事情,不会去计较这个事。盈盈的娘就是这么一位善良的农村老妈妈。虽然小平头“装”没认出她,她却一点也没计较小平头,却是不无惊喜地对俞麻子说:“这是给我们收烟的那个同志嘛!哎呀,这是个好同志呀!谦和得很,每次都给我们先验级!”
周妈妈是个重情谊讲交情的人,仰头看天又是老晌午的日头了,周妈妈就对俞麻子招呼道:“俞书记,带这个同志,到屋里去歇一歇,都走这么远的路了!”俞麻子征求了一下小平头的意见,就高兴地对周妈妈说:“行呀,到你家去喝口水,顺便了解一下明年的种烟计划!”周妈妈见俞麻子和小平头真要到她屋里去歇一歇,心里很高兴,就对盈盈说:“莫忙了,回去把灶烧起,给客人烧开水喝!”
盈盈平时是比较讨厌俞麻子的,俞麻子老爱在村民家里骗饭吃捞酒喝,还老爱在她娘面前说些浪里浪气的话。但这天盈盈心情非常好,听了老妈的吩咐,就听话地放下扒土的扒子,筛土的筛子,整了一整衣服,望俞麻子和小平头笑一笑,对俞麻子说:“俞叔慢慢来,我先回去一步!”然后就心里揣着兔子似的,往家里走了。
俞麻子装着工作很负责任的样子,又领着小平头,在邻近几个整地筛土的地里看了一转,这才转回来,和周妈妈以及小平头,往盈盈家里回。周妈妈引着俞麻子进屋的时候,家里烤火用的那间屋子里,已经是暖烘烘的了。
蒲柳溪海拔一千多米,虽说冬无严寒夏无酷暑,适合人居住。但这地方湿气比较大。为避寒和驱湿,蒲柳溪历来都有烤火的习惯。以前烤火,主要是烧柴。这种烤火方式,对森林毁坏很大。但那个时期蒲柳溪人没钱,再毁坏森林也得砍了柴烤火。数十年下来,蒲柳溪山上的树砍得都光了,连树蔸子几乎都挖完了,山都变成光秃秃的了。农村实行包产到户之后,蒲柳溪人吃饭的问题解决了。以后又大力发展烤烟,蒲柳溪的经济也开始好转了,人们开始有了余钱剩米,可以把生活品质往高里提了。现在的蒲柳溪,家家都有一个钢板做的煤炭炉子,人们用这煤炭炉,烧了煤炭来取暖。
煤炭炉有进风门,有排风烟管。进风门输进氧气,助炉子里的煤燃烧,排烟管就把煤的烟尘排出来。没人在家的时候,就把风门关起来,煤在炉子里,既不熄灭又不耗费多少。人回家来,要烤火的时候,把风门打开,一会儿的功夫,炉子就旺旺地燃了起来,屋子里就被烘得暖和和的。自从用上煤炭炉,蒲柳溪的烤火屋,就变得又整洁又暖和了!
盈盈回家就把煤炭炉的风门打开了。这大冬天的,虽然屋外是暖暖的太阳,做活路还显得热,但闲坐在屋里的时候,还是会感觉到很冷的,必须得烤火才行。盈盈是个心很细的女子,事先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俞麻子带着小平头一进到屋子里,就感觉到了一股暖人的热气。俞麻子一进屋,嘴里就叫着:好热和呀,好热和呀!
俞麻子把小平头往炉子边引,小平头坐定后,搓搓手,也说:这炉子燃得好!见盈盈妈忙进忙出,吩咐着盈盈,给他们斟茶倒水。小平头就对盈盈妈说:“给您添麻烦了!”
盈盈妈可喜欢小平头了,笑眯眯地说:“添什么麻烦呀!”又说起她卖烟的事,忍不住就喜喜地夸:“只有这个同志对人和气,做事又公道,对我们农村人,一点没有看不起。”说小平头对她们娘俩卖烟,关照得可不少呢!
小平头当然记得盈盈娘俩卖烟的事,现在盈盈娘又提起卖烟的事,小平头就有些害羞地不好意思了。小平头笑笑地说:“那是我们该的,那是我们该的!”
盈盈来给俞麻子和小平头送茶,是才泡的茶。听娘和小平头在客气着说卖烟的事,就把小平头偷偷地瞄了一眼。可盈盈没捡到便宜,也正碰上小平头在偷偷地瞄她呢。盈盈当时就又把脸羞红了,笑笑地放下茶杯,说声“请喝茶”,就赶紧勾了头,偷笑着回灶屋忙去了。盈盈在灶屋里,给俞麻子和小平头煮鸡蛋挂面吃!
盈盈把两只煎得最好的鸡蛋,放在一只碗的,把两只煎糊了一点的,放到另一只碗里。在第一只碗里,她精心地调好了味。在另一只碗里,味调得就要粗糙一些。盈盈可不太欢喜俞麻子,她不想好好给俞麻子调味道。但对小平头,盈盈却是欢喜的。虽然盈盈觉着小平头有工作,她没有指望和小平头有点什么。但她愿意为小平头,好好地煮一碗鸡蛋挂面,让小平头吃得舒心、吃得美!
盈盈好好地记住了两碗面的优劣,从灶屋里端出来的时候,就一个左手一个右手地记牢了,先把那碗糙的端给了俞麻子,正准备把那碗精的端给小平头的时候,俞麻子却非要把自己那一碗给小平头,要小平头先吃,自己则接过盈盈手里的那一碗,说,盈盈真能干,这么一会儿就把点心弄好了。俞麻子一边说,就举起筷子,呼噜噜就往嘴里吃进去一大口,吃进一大口了,又连连地夸,说,好吃,好吃,说,这女子是越来越能干了,这点心煮得多好吃呀!小平头也吃进一口,对盈盈微微一笑,有些害羞地夸道:真的好吃!事情来得突然,俞麻子其实也是为了显示礼貌和客气,倒把盈盈弄得有些猝不及防,让俞麻子捡了便宜。盈盈就在心里生气,骂:“你个俞麻子,就你爱多事,一碗好好的面条让你吃了?”
但见小平头却在欢喜地微笑,盈盈心里也就一阵的欢喜。盈盈说:“好吃就多吃点!不够的话我再给你添!”小平头也是高兴的,脸羞得有一点红,但他撑住了,显得镇定地对盈盈说:“够了,这么大一碗!”盈盈说:“莫客气,以后转到这边来了,饿了就到屋,我给你弄点小点心吃,可以压压饥的!”小平头说:“太客气了,不好来添麻烦!”盈盈说:“莫闲弄得粗糙就是了!”……两个人心里似还有说要话的,但毕竟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说话,也不好说得太多,盈盈就借了个故,又进到灶屋里去了。
这之后小平头经常到蒲柳溪来,看这家的烟,看那家的烟,但必看盈盈家的烟。小平头有时和俞麻子一块来,有时就自己一个人来。逢到盈盈娘俩在田里侍候烟叶的时候,他就主动到烟田里帮盈盈娘俩,借了指导她们技术的由头,帮她们做些活路。
盈盈娘俩和小平头接触多了,才晓得小平头姓董,就是瑞坪那个小街上董家屋里的人。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工作同志,只不过他家是种烤烟的大户,他专门学过烤烟从种到烤制到粗加工的全套技术,县烟草公司就把他招聘为技术员。他虽然不是工作同志,但他的收入却是不差的,整个烟草系统都是高收入,何况他又在收购点上负责,除了工资的收入,每年他们都还有不少的分成款,公司还要给他们这些做负责人的另外的奖励。
瑞坪是元宝乡下面的一个工作站,管了乡里的五个村。在这五个村中,瑞坪相对集中,又有一条通往恩施的大公路从街上经过,经过多年的发展,瑞坪就形成了一条小街。为了便于群众办事,元宝乡就在这里设立了个工作站,相应的一些机构就在瑞坪设立了起来。
瑞坪街距蒲柳溪,从山路走也就十几里地,要是从大公路走,就要从毛针坝绕一个大弯儿,距离就有近三十里路了。所以蒲柳溪到瑞坪去卖烤烟呀,赶场买卖点东西呀,一般都走山路。因为走的人多,又是历史形成的老路,山路就很大套。这条路走着是很有风味的,且不说两边的风景美,一截一截的青石板路,也让你会自然地生发一些古之悠思的感慨。因为行走的久远,一路的人家也多是熟识的。所以有一点年纪,在这条道上行走了几年的,一路要过几条河、绕几道弯、过几户人家,都烂熟在心!
而路边住着的人家的主人们,对行进在这条道上的行人,经年累月地遇见,也就慢慢熟识了。所以就一路走一路打招呼、一路歇脚一路饮茶,也就过去了。这是发达的都市和交通便利的人们,不可以领略得到的另一种乐趣和收获!
瑞坪街上的董家,这些年种烤烟发了大财,蒲柳溪好多人都晓得董家的富足。而自从盈盈知道小平头不是工作同志之后,盈盈从内心的深处似乎就有了一种和对方位置齐平一些的感觉。所以本来那强按着的不去动小平头心思的一颗心,就有些蠢蠢的欲动了!小平头再到她家来帮她家做烟田里的一些活路时,盈盈和小平头就没那么隔膜了!
下一年的春天很快就到来了,小平头与盈盈一家人已经很熟悉了,盈盈的妈妈开始亲热地叫小平头为小董了,盈盈却不好意思这么叫小平头,因为小平头年纪比她大了几岁。盈盈也不好意思叫小平头为董哥,因为那样叫似乎又有点轻浮!盈盈可不想让小平头对她有“轻浮”的印象。所以盈盈只好别扭地叫小平头为董同志了。
五月份不到的时候,董同志的爹妈托人来向周家提亲了,想把盈盈娶过去做儿媳妇。
周盈盈家并不奇怪董家提亲这件事,自从小董爱往周家跑,周盈盈就有些明白小董的心思了。周妈妈也不奇怪董家的提亲,周妈妈早就从小董和盈盈眉目之间的往来中,看出了端倪。正月间小董说是来看盈盈家的烟苗的长势,却给盈盈家带了很重的礼物,明显就有农村人拜年的意思。小董凭什么给周盈盈家拜年呢?那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盈盈的爹妈对这个事当然是持赞成的态度了,所以董家来提亲的事就很顺利——无非是董家儿子与周家姑娘之间,还有层薄薄的纸需要捅破一下!所以董家请了个媒人,就按蒲柳溪的礼数,一步不落地走下来,事情顺理成章就成了。
这之后小董就经常到盈盈家里来。这一年的冬天,清秀婉约而又性情温和的周盈盈,和长得劲鼓鼓而又能干喜气的董家儿子,热热闹闹地结了婚。董家和周家都是当地的富裕户,一对新人又十分地般配,两家人又都非常满意这段婚姻,所以婚礼就办得喜气而讲究,在蒲柳溪和瑞坪一带,被当成美谈传播了好一阵子。
周盈盈嫁到董家,孝敬公婆,恩爱丈夫,和邻里关系处理得也非常和谐,很快就得到了董家人的喜欢和邻里的欢迎。老董家本来就是种烤烟的大户,家道丰足;而小董又是烟草公司聘请的烤烟技术员,还是瑞坪烟草收购点的负责人。所以周盈盈嫁到董家来,只需要给老董家一家人弄三餐饭就行了,根本就不需要她上坡去帮着忙什么活路,也不需要她起早贪黑地去为家里挣钱。
周盈盈本来就非常能干,家里的这点活路哪要她费太多的精神呀!所以她把家里的三餐饭弄好之后,就把屋团屋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把一家人的衣服被子也洗得干干净净。把这些活路做完了,小董要是在收购点上的话,她就跑到小董那里去玩。小董要是没在收购点上,她就去给公爹公婆送送茶呀水呀什么的,或者在家看看电视。日子过得真的是悠哉游哉,自在得很!盈盈这么晓事这么乖巧,小董真把盈盈当个宝儿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搂在怀里还怕伤了!盈盈和小董结婚之后,感情一直都是很好的!
但这婚一结两三年,周盈盈的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就有问题了。
周盈盈的老公小董,在他们老董家是独子。周盈盈在董家过消遥自在的日子,但她却有一项紧迫的任务,那就是生孩子!老董指望小董续香火,这愿望还很迫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古人说的,今人却不敢忘记了这个。按常规过门一年左右,就该添丁进口了,就是达不到添丁进口的目的,也该肚子里是有“货”的时候了呀?可这婚一结两三年了,盈盈这肚子还不见一点动静,这就是个很大的问题了!
头一年多时间,董家人还暗地里互相宽着心,以为是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能怀上孩子。第二第三年了,情况还是如此,董家人心里就着起慌来。情急之下,老董还暗示儿子,是不是“房里的事”没做到位?当爹的其实是不好意思对儿子问这种话的,不是事出无奈么,老董只好涨红了老脸问小董。小董也晓得爹是被逼无奈,自己也只好涨红了脸对爹叫屈,说,没有的事情呀!好好的呢!搞得爹和儿子都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
周盈盈是个聪明的女子,她哪能不晓得老董的心事呢?又哪能不晓得小董的心事呢?小董虽然对老董说,他们的房事“好好的呢”,可至此以后,小董和盈盈再做那事的时候,小董就更加用心了,老怕哪一步做疏漏了,造成遗憾。盈盈也明白小董的心思,也全身心地配合着,想让小董和她尽量地把每一次事情都做得更圆满一些。虽然“房事”已不再是一件快乐的事,已沦为一种任务、一种使命和责任。但他们仍然不断地调整身心、加强营养、探索技巧,尽量把每一次事情做得更好,以免出现疏漏。可盈盈的肚子,仍没一点动静!
小董和盈盈不是没文化的人,小董是高中毕业生,盈盈也上完了初中。两个人经过一番折腾,终于晓得不是他们在“房事”方面什么地方没到位,应该是谁谁的身体有毛病?两个人就商量,决定到医院去查一下,想把原因弄清楚。
两个人先到元宝乡医院去查,元宝医院断言,说肯定是哪个人有问题。到底是谁的毛病,因为受设备的限制,很难查准。两个人就专门坐了客车,到县医院去查。县医院一查,这问题就明确了:是盈盈的问题,具体就是子宫幼稚的问题!
盈盈听到这个消息,真有五雷轰顶的感觉,觉得对不住老董一家人。小董也有五雷轰顶的感觉,对爹妈如何交待。小董见盈盈难受,故着镇静地安慰盈盈,说,不要紧的,我们慢慢来治吧!小董问医生:“这病难治不?”医生说:“不好治,可以试一试,但不敢保证就可以治好,这病治不好的情况还是比较多!”
小董心疼盈盈,回家了不说盈盈这病难治,而是对老董说这病能治,只是要多花些时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甚至三年都说不准!
老董两口子其实是心疼儿媳妇的,就对小董和盈盈故做轻松在说:“加紧治就是了,不就是一点病么?还没见治不好的病呢!”老董两口子宽小董两口子的心。
于是董家开始给周盈盈治病了。以后的每一个月,小董和盈盈都要往县医院跑一次,拿药、检查病情有无好转。半年多治下来,情况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那就继续治!不仅继续到县医院去治,还四下里打听偏方秘方,听说这里有个神医,那里有个治不育症的什么神秘人物,家里不痛惜钱财,小两口不辞辛苦,都要跑去求治!
这样折腾,很快一年时间就过去了,可仍然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一家人仍然不松劲、不懈怠,第二年接着治。第二年治的结果是,西药吃了几大手提袋,中药喝了几大筐,弄得盈盈见了药就想吐,还弄出来一个老胃病,可效果仍是没有!
这时盈盈想到了要和小董离婚的事。盈盈觉得,不能因为她,断了董家的香火!
深冬的利川,寒气逼人。连着的几天大雪,把利川的山山水水捂了个严严实实,也把瑞坪这条小街捂了个严严实实。这是一个久雪后的大晴天,暖暖的阳光照着被雪覆盖着的瑞坪小街。在屋子里猫了好几天冬的人们,走出家门,眯缝起眼晴看天上的太阳,和邻里唠家常,或者索性提把椅子,坐在门前晒太阳。人们显得温馨而闲适。
这天早上,盈盈看着暖暖的阳光,就把一家人换下的衣服,泡在洗衣盆里;又把冬天要换洗的被子,也拆换下来,用大盆泡了。吃过早饭,盈盈就开始在洗衣机里洗衣被了。到晌午的时候,盈盈把该洗的衣被都干干净净地洗了,又晾在了院坝里的晾衣绳上。到下午太阳沉下去又开始起霜风的时候,院坝里的衣被都干爽爽的了,盈盈开始收衣被。盈盈把衣被收进屋里,又好好地折叠好,叫来小董的妈妈,一边给小董的妈妈说着体已的话,一边对董家妈说着这件衣服、那条被子,放在了衣柜还是箱子的什么地方,要董家妈记住!
董家妈心里都有些奇怪了,不晓得这媳妇儿怎么的了,说话做事都怪怪的!董家妈心里满心的不明白。收拾好衣被的盈盈,一刻也不想让自己停下。她把衣被收拾好,又开始打扫屋团屋转屋里屋外的卫生了。把卫生也做好了,盈盈就开始弄一家人的晚饭!
以前家里要弄好吃的,盈盈总是要请示一下婆婆的。倒不是说婆婆没给媳妇弄好东西吃的权利,也不是说做媳妇的不该给一家人弄好吃的,也不是说做婆婆不许做媳妇给一家人弄好吃的东西,而是做媳妇的一个礼数,这请示了就表明这个家仍然是你这个做婆婆的在当,做媳妇的只是认真落实婆婆的安排,无意于夺婆婆治家理财的权力!
但这餐饭盈盈没有请示婆婆,而且从筹备的情况看,是做了精心准备的,食材十分地丰富,有烧好的猪蹄、有泡好的香菇、有推好的豆腐、有精心准备好的凉碟。到吃饭的时候,盈盈就高高兴兴地往桌上上菜,还催小董帮着她往桌上端菜。一家人瞅着这一桌十分丰盛的晚餐,都感觉有些莫明其妙!
盈盈明白大家的心事,却也不给一家人解释。盈盈给公爹斟上酒、给婆婆搛好菜,又劝小董多吃菜,自己也高高兴兴地吃着饭,大坨大坨地给自己碗里搛肉吃!
吃过晚饭了,盈盈收拾完碗筷,又去把洗脚水烧好,先让公爹洗脸洗脚,再让婆婆洗脸洗脚,又为小董备好了洗脸洗脚的热水。一家人见盈盈的神情,一个晚饭就吃得有些心神不宁,而这一番“神”操作,更是让一家人惴惴不安!
待把这一切事体都做完,按照惯常的习惯,一家人就该围着炉子烤火看电视了!这个时候,盈盈才对一家人说话了。盈盈说,她要和小董离婚!
盈盈把这话说得十分诚恳,说她的这个病经过几年的治疗,看来是没办法治了!她说一家人对她的好,让她承受不起!所以她要和小董离婚!她希望小董另找一个女子,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她心里才安然,不然她心里就会有一种负罪的感觉!
盈盈并不很长的几句话,把一家人都说沉默了。小董把他的小平头低了下去,老董也把他长满了花白头发的头低了下去。对盈盈不能生孩子,老董并不觉得意外,老董什么事不明白?他还不晓得小董在骗他!但老董念着盈盈的娴惠和孝顺呢,虽然自己盼着抱孙子,他却不想为难盈盈!老董他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自己因为想抱孙子,而去伤害这么一位懂事的好媳妇儿!现在是盈盈提出的离婚这个事,他说什么好呢?老董为难呀!
小董也为难,小董不是不知道盈盈没希望怀孩子,也不是没想过和盈盈离婚。可他同样念着盈盈对他的好,念着和盈盈的恩爱,所以他如何对盈盈开得了这个口?他也是宁愿让自己受伤,也不愿因为不生孩子,就去伤害他亲爱的盈盈!
婆婆流泪了,婆婆也是个女人,晓得做女人的难处。婆婆其实对盈盈怀娃娃的事,已经不寄予希望了,她和她那些老姐妹们,经见的事情多了去了。但她同样不想因为想抱孙子,就为难盈盈这么能干懂事的一个好媳妇。她有时甚至想,就是找一个能生养的,要是一个不晓事理的媳妇,她今天和你生气、明日和你骂架、后天给你惹是生非,弄得你整日不得安宁呢?与其找这么一个受气包,不如就现今这个媳妇好!
但现在的情况是,盈盈提出要与儿子小董离婚,而且看得出,盈盈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做出的一个匆忙的决定!这就不好办了!所以盈盈把话说完,一家人就陷入了一阵深深的沉默!
沉默了好大一阵,老董说话了。老董说:“盈盈呀,这个事给你爹你妈商量过没有?”盈盈说:“我给爹妈都说过了,我们一点都不怪您们的,这事只怪我自己,哪叫我身体有毛病呢!”老董低下头,摆一摆手,说:“你是个好姑娘,以后我认你做我的干女儿吧!”老董摸起了眼泪;而小董和小董的娘,已经咽咽地哭了起来,盈盈也哭了起来!
盈盈就这么地回了蒲柳溪。但周家和董家却没因此事结仇。不仅没结仇,董家还给周家送了一笔钱,说是给盈盈看病用的。周家开始不要这笔钱,怕背上讹诈董家钱财的恶名。最后看董家是至诚至意的情意,又想着这么多年来,董家对盈盈的善待,周家觉得不领董家这份情意,反倒是对董家的不敬,这才“恭敬不如从命”地接了董家的这笔赠予!
董家人还说了,周家要是有了什么困难,董家一定是要来帮助的。当然董家要有什么需要周家帮衬的,也是要请周家全力相帮的。两家商定,以后就以兄弟之情彼此往来!老董对周家爹妈说:“我们两家就当你们家多了一个儿子,我们家多了一个女儿!这两个孩子就是我们两家的了!”说得董家周家两家人都眼泪汪汪的!
盈盈不能生小孩子,虽然是一桩很遗憾的事情,但两家能把这个事情处理得如此之好,也是很少见的!这件事,在蒲柳溪以及瑞坪一带,又被传为美谈,说两家都是仁义厚道的人,值得人们学习!两家人虽然得了好名声,但对周盈盈毕竟是一件很受打击的事!周盈盈从此在家里,过得闷声闷气的,人也十分地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