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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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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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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瘦马》连载

第一章

第一章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十年弹指一瞬。

春去秋来,岁月轮转,蒙童已是少年。

自从苏家诞下小小以来,十年的时间匆匆而过,大明朝已是崇祯三年。朝堂之上风云动荡,然而百姓早已麻木,任它虎豹豺狼,只是埋头种地。这十年间,苏家夫妇虽坚持不懈,但是天公不作美,张氏的肚子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而我们的苏小小也从牙牙之婴孩渐渐长成了娇秀的少女。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小便见识到父母艰辛的她聪明伶俐,乖巧懂事,早早的便开始帮助父母去操办着家中力所能及之事,直让苏家夫妇感叹生了个懂事的好女儿。

这一年的初春,沉寂多年的张氏突感不适,找了郎中把脉之下竟是又怀了身孕,这下可把苏家夫妇高兴坏了,一家人生活有了盼头,平日里便更是卖力。及至秋末之时,张氏已经怀胎十月不能下地,即将临盆。

这天一大早,雄鸡还未司晨,苏父便已离家下地。父亲的动静使得小小也已醒来,扭头一看,见身旁孕母仍在酣睡,便悄悄的起身,熟练的穿好了衣物,翻身下床,来到伙房,从墙角的一堆农具中拿起了一个编筐和一个木夹,便拉开门帘准备出了门去。

随着轻微的吱呀声响起,小小推开了门,屋外晨光微熹,一阵秋末得凉意扑面而来,激的苏小小浑身猛地一抖,她缩了缩脖子,转身来到屋外,轻轻关上了门,迎着朝霞,向外走去。

苏小小一边走着,一边东张西望,找寻着道旁散落的牛粪蛋。这是小小每天清晨首当其冲之事,而早早得出门就是为了赶在大伙之前将家附近的牛粪都拾走,这样便不必为了收集牛粪而跑远路,浪费宝贵得时间了。此前这事都是张氏带着小小一道,可这几月张氏临产卧床,便只能由小小一人干这活计了。

昨夜的新鲜牛粪颜色墨绿,甚好辨认,不似陈年老粪,黢黑幽深,与泥土混在一起,难以分别。因此不消半个时辰,小小便收集了一箩筐,拖着沉重的战利品转身折返家中。待得回到门前,小小的额头上已经是密布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她歇息片刻,推开门来进入屋内,扭头发现母亲张氏已经醒来,面露喜色,放下手中工具,快步来到张氏身边,甜甜叫道:“娘亲!”

张氏面露慈爱之色,伸手搂过小小轻声道:“瞧你满头汗水,快些歇息歇息!”

小小将头拱在张氏身上磨蹭着道:“娘亲昨夜睡的可好?”

张氏抿嘴笑道:“好,只是被你那腌臜老父鼾声所扰,睡的有些迟罢了。”

小小被逗的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眨了眨眼睛认真的说道:“那娘亲可要再睡一时?”

张氏笑了笑回道:“不睡了,肚子疼痛一阵一阵,睡不踏实。”

母女二人又腻歪了一会儿后,小小起身道:“小小去打些水来,与娘亲洗脸!”言罢来到门口,将筐中牛粪堆放墙角整齐,再收拾好工具,转身来到水缸前低头一看,却发现水缸中已只余水底了。

小小道:“水缸见底,小小出去挑些水来,娘亲莫急。”

张氏闻言关切道:“水桶甚重,怕是不成,不若待你父亲归来再说不迟。”

闻言苏小小转身,红扑扑的小脸正色道:“娘亲,小小可以!”

张氏知道小小的脾性,见状便也不再阻拦,只是嘱咐其量力而为,少担一些水,够用即可,便目送小小离开。

江南水乡,河网密布,三步一河,五步一井。苏家屋外百步,便是一口深井。农家水井不似城里,不包青砖,不架轮轴,只是在井口盖了一块盖板而已。小小轻车熟路的来到此处,拉走盖板,露出一汪清水。小小低头看去,井中倒映出一个人影,清瘦隽丽,袅娜聘婷,正是小小自己。观察片刻后,小小提来水桶,慢慢放下,堪堪只灌了小半桶水便感觉已经甚是吃力,只得费力拉回,提着水桶一步一步回到屋内灌入水缸。如此往复了数十趟,直累的两只细小胳膊连空桶都提不起后方才作罢。干完这一切回到屋内,张氏心疼得看着小小,小小也只是笑意盈盈,歇息片刻后便将牛粪倒入灶下,找出火石,搓出火星,点燃炉灶,烧上了一锅水。

不多时水已烧开,小小舀出一瓢,倒入凉水,混成温水后倒入盆中,端到张氏床前,伺候张氏洗漱。为张氏细细擦拭身子后,小小又端着盆来到屋外,费力的走到池塘边,将废水倒入了池塘中。

忙完了这一圈,小小抬头一看,已是日上三竿。农家一日两餐便已极好,这会儿便到了午时饭点,累了一早上,小小的肚子也早就饿的咕咕叫了。

回到了屋内,小小从伙房中翻出米袋,准备淘米煮饭,谁料定睛一看,米也见底。小小犹豫片刻,来到床前,小心翼翼的询问张氏道:“娘亲,米不多了。”

张氏闻言默默叹气道:“小小自己煮些吃吧,娘亲不饿。”

小小哪里会不知道母亲的意思,当下泪水便在眼里打转。张氏见此情景心中不忍,抱过小小,母女二人相拥而泣。片刻小小抬头擦干泪水道:“娘亲,小小去河边择些野菜回来充饥。”言罢便去伙房背上背篓起身离去。

苏家地处茱萸湾边,离那运河只有几里路,很快小小便来到河边,举目望去,波光粼粼,河上不断有船只驶过。小小放下背篓,弯下身子,开始找寻能够充饥之物。只是河边野菜早已被人们挖采干净,哪里轮得到小小来择。寻摸半天,只挖得一小把,定是不够二人吃的。就在小小要放弃的时候,她望见前方草中有一个小水坑,其间似有银麟闪烁,小小快步上前查看,竟然发现有一条鲢鱼在坑里奋力的吐着泡泡。见状小小大喜,连忙捞出鲢鱼,连着野菜扔进背篓,快步往家赶去。要知道这河里虽然水货丰富,但是日夜不停的行船影响鱼群,加之垂钓者众多,大鱼早已被各路人马顺走,小鱼又无肉可食,闹的苏家虽住在河边,想要吃鱼也得上集市买去。

回到家中,小小来到床前,神秘兮兮的向张氏邀功道:“娘亲,你猜中午有何吃食耶?”

张氏苦笑摇头,小小得意的翻出背篓道:“鲢鱼野菜粥!”

张氏惊讶的长大了嘴,不禁搂住小小道:“小小真乃娘亲之福耶!”

小小得意的甩了甩鲢鱼,来到灶台前,将米淘好,又将野菜洗净,鲢鱼去鳞,切开鱼腹去除污物后,随米一起下锅熬煮,待粥煮开后又下入了少许盐巴,再焖片刻,随后揭开锅盖,顿时满屋飘香,尽是鱼肉的鲜美之味。小小将粥用盆乘好,放到床边,便小心翼翼的扶张氏起床喝粥。

二人坐定后,小小舀出了一小碗野菜粥放在自己面前,而后将鱼肉尽数夹到了张氏的碗中。张氏见状面露温情,推辞不肯,但是小小坚持道:“娘亲,权当是为腹中胎儿着想,吃下鱼肉好生滋补罢!”张氏不肯,假意生气不适,吓的小小求饶,害怕惊扰了腹中胎儿,这才夹回半只。母女二人相视一笑,喜滋滋的开始吃粥,尝了一口,俱是面露满足之色,一时间屋内洋溢着母女二人的欢声笑语,一派幸福之像。

饭后小小扶张氏躺下,洗掉碗筷后,小憩了一会儿。待到未时醒来,便又起身下床,开始了下午的活计。待得拾掇分拣好了这几日家中的脏衣裤袜,抱着木盆,拿上皂角捣锤,告了张氏一声便前去河边洗衣。

来到了运河边,小小将盆里打满河水,找了一块平整大石,稳当置于石上,随后便将衣物泡入盆中浸湿,反复揉搓,再将皂角放入盆中,等待片刻发出泡沫,随后擦了擦头上汗水,便拿起捣锤一下一下捶打起来。

就在小小河边捣衣之时,不远处行来一舟,舟上有一公一婆立于船头,正在不住攀谈,笑的合不拢嘴。此二人正是这扬州城里出了名的牙侩,开着城中最大的牙行,专干撮合交易,东买西卖之活。此番才刚凑成了一笔瘦马交易,将早年间在瓜州收养的一个孤女高价卖给了高邮州盂城驿的漕运大户为妾,赚得了不菲佣金,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心情大好,欣喜之下,便干脆花钱包了一舟回返,沿京杭运河而下,沿途赏花弄景,吃喝游宴,好不自在。

正在感叹两岸美景的二人一眼便望见了对岸正在河边捣衣的小小。此时日头西斜,远远望去河面好似镀了上一层金光,与捣练之人合谐一体,恬静安然,当下便被此情此景吸引住,真可谓:

巷里深处,良人佳偶何处觅?

斜阳晚照,正是河边捣练人。

牙公见状不禁脱口而出道:“好一副美人捣练图!”言罢不住点头,一时间竟是痴了。一旁的牙婆精明市侩,眯着眼睛看了看,突然凑上前道:“你这憨夫!只知好色,瞧那姑娘独身一人在此,莫不是又如你我二人瓜州那次,遇到了一个孤女?”

牙公立刻反应过来,拍掌喜道:“若真是如此,岂不又是一桩天降横财?”

此二人浸淫商场多年,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随你掏出什么物件,只消一眼便能将价格猜的七七八八。在他们的眼里,这人也是商品,自然也不例外。

牙婆扫视着小小道:“此女虽还未长开,却已有天人之资,你瞧她气质娴静,温婉可人,蕙质兰心,任劳任怨,虽已十分疲惫却未露半点郁苦之状,寻常女娃哪有此等心性?

牙公道:“不错!加之此女又长的眉如远山,发似青黛,肤白如雪,清瘦昳丽,无论心性还是外表,俱是绝佳的上等瘦马之材也!能叫你我遇见,真是老天开眼!”言罢便招呼船工靠岸,要去就近看她一看。牙婆给了他一巴掌道:“你想作甚?莫要吓坏人家!”见状牙公讪笑,待船靠岸,便商由牙婆上前交涉一二。

此时的小小正在费力的扭干盆中衣物,圆圆的脸蛋憋得通红,正欲起身离去之时,便见身旁有一黑胖阿婆前来,满脸堆笑,不住向其招手道:“女娃儿莫急,女娃儿莫急!”

小小不明就里,退后了几步,怯生生道:“阿婆何事?”

只见那牙婆脸上横肉堆积,两眼弯成一道缝,露出精光,费力扯出一个笑脸道:“女娃儿莫怕,阿婆乃城里人家,方才路过,于舟上观你一人独自洗衣,不甚劳苦,我见犹怜,心下不忍,便起了收养之心,唐突之处,莫要怪罪!”

小小以为冲撞了人家,听到此言这便松了口气,道:“谢过阿婆好心,只是小小乃陇上苏家之女,父亲下地,母亲卧床,这才一人来此洗衣,并非孤儿!”

闻听此言牙婆面色一滞,掩盖不住失望之色,虽是失望,然而不失商人本色,还是堆笑道:“如此倒是阿婆多心了,不过相见即是缘分,这块木牌送与你,他日若有需要相帮之处,尽可依此木牌来城里寻我。”言罢将木牌塞给小小,便依依不舍的离开。

回到舟上,牙公快步上前关切问道:“怎么说?”

牙婆白眼一翻道:“怎么说?用嘴说!还能用腚眼儿说?”

牙公一愣:“怎么,此女不愿?”随便作势撸开袖子道:“既然好说不行,那便待我下船去将其硬拿!”

牙婆又是一巴掌,道:“你这憨公,休要胡扯!我等生意之人,讲究的是愿打愿挨,不做那强买强卖之事。要想生意做大,得讲感情,买卖不成仁义在,懂不懂?此女并非孤女,此事就此作罢!”

牙公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河岸,面露不甘之色,但也不敢多说,只是不时的回望着,慢慢随舟远去。

望着小舟离开后,小小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木牌,上书有一行小字,只可惜小小并不识字,不知写的些什么。不过小小思索片刻,还是将木牌揣进衣服内袋,便端起衣物棒盆,还家而去。

一路无言,到了家中,小小发现苏父也已归家,还打满了水,煮好了稀粥,一家人便乐呵呵的凑在一起把晚饭用过,闲谈一会,天色便已黑透。农家作息随天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累了一天,小小也早已疲惫不堪,一家人便各自收拾妥当,上床入睡。小小一沾枕头,便是一阵倦意袭来,很快便五感渐失,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恍恍惚惚间耳边好似传来呼喊声,这声越来越清晰,夹杂着急躁的安抚声,小小努力的扯开眼皮,眼前逐渐清晰,发现是父母在叫喊。小小猛地一惊,醒过神来,却见面前的生母张氏捂着肚子痛苦哀嚎,身下流出一滩水渍,夹杂着丝丝血液,却是破了羊水,即将临盆。一旁的苏父急得六神无主,一边忙着安抚一边手忙脚乱的穿衣,见小小醒来便忙吩咐道:“小小,你快帮着照看下你娘,爹这就去请稳婆接生!”。言罢不待小小回复,提上裤子便跳下床,飞也似的夺门而出。

小小见状,心下慌乱,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见此情景张氏虽疼的冷汗直冒,却还是尽力保持冷静,深吸了一口气道:“小小,烧,烧盆热水。”

小小立马爬下床去,从水缸中舀出一盆烧上,做完此事后来到张氏身旁,握着张氏手心道:“娘亲会不会有事?小小害怕!”

张氏虚弱的露出一个笑容道:“先前娘亲生了你,不也没事?小小莫怕!”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张氏咬紧牙关,努力不在小小面前露出痛苦之状,而后又道:“十月怀胎,坐草产子,小小,这便是女人家的命,有苦亦有乐,待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的!”小小不懂,但是母亲教诲,仍然不住的点头。

不消多时,跑的满头大汗的苏父拉着稳婆回到屋内,二人累的弯下腰不住的喘息。稳婆叉着腰面色铁青道:“哎呦,主家,老身早已不似十年之前喽,禁不住跑呐!”不过事从急要,稳婆也顾不得埋怨,回复片刻立马上前查看,这一看便道:“主家,带着小小权且避避,夫人这便要生了!”

苏父表情又是惊喜又是紧张,见稳婆开始有条不紊的操办之后,便带着小小来到门外等候。见小小脸色苍白便蹲下身安抚小小道:“十年前便是阿婆迎你降生,小小不怕,在此静候便是!”

小小点了点头,父女二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齐齐长呼了一口气,心下稍定,便脱了力气,便都靠在墙边,抬头望着星空,默默为张氏祈福。

随着屋内不断传来张氏的痛呼声与稳婆的叫喊声,屋外的二人也逐渐按耐不住,开始坐立不安。苏父再次起身不断的原地打转,小小则双手紧握,不停的扣着指甲。在这焦急的时刻,时间如指间流沙一分一秒的过去,好似被放缓一般。小小觉得自己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先前只道时间不耐用,忙忙活活很快一天便过去了,从未觉得时间还可以如此漫长。

就在小小迷迷糊糊好似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时,屋内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这一声叫急得抓耳挠腮的苏父和一脸茫然的小小回过神来,随后便传来稳婆的声音:“生啦生啦!主家生啦!”

有了当初小小的经验,苏父虽是激动,但并未闯进门去,还拉住了欲要进屋的小小道:“莫急,莫急!”随后便隔着门叫道:“稳婆,是男是女?”门内稳婆喜悦的声音传来:“是个儿子!恭喜主家,贺喜主家,有人传家啦!”

苏父闻言木在原地,浑身发抖,不可置信道:“是,是个儿子?”直到小小疑惑的扯了扯他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老天开眼,老天开眼!”随后猛的抱起小小欣喜道:“小小,你有弟弟了!爹有儿子了!”小小也被苏父的喜悦打动,也跟着咯咯的笑了起来,父女二人一时间皆沉浸在了喜悦之中。

然而过了片刻,屋内一直没有动静,随着兴奋劲逐渐过去,苏父慢慢察觉到了不对劲,便敲门问道:“稳婆,今日怎的如此之久?”

屋内传来了稳婆略微慌乱的声音:“主家,主家莫急,一时止不住血。”苏父一听,大惊失色,直接撞进门去,冲进屋内。小小立刻跟了进去,一进门,便看见苏父呆立原地,面前床上的张氏已是脸色惨白,气如游丝。在她身下,一大滩鲜血顺着床铺流到地上,稳婆在其身下不断地拿着棉布阻塞,试图替其止血,然而棉布一片又一片皆被浸透,这血却不见停流。片刻稳婆慢慢回过头神色苍凉道:“主家,夫人出血过多,怕是......怕是要不行了!”

苏父闻言如遭雷击,晃悠了一下便瘫软在地。这时小小也终于明白了过来,尖叫一声扑到张氏身上道:“娘亲!”

听到了小小的惨呼,张氏努力睁开眼睛,握住小小的手,用尽全力发出最后一声温柔又充满爱意的呼唤:“小小......”随后便彻底没了气息。

小小握着母亲逐渐冰冷的双手,整个人如坠冰窟,浑身上下一阵麻一阵凉,直到苏父将小小拉开后,小小才慢慢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随后浑身便是一软,瘫倒在苏父怀中。稳婆上前触了触张氏鼻尖,回过头看向苏父,慢慢地摇了摇头。苏父这才爆出一声痛呼,抱着小小,痛哭流涕。

泪水就那么多,哭的累了,人也就慢慢冷静了下来。一个时辰之后,苏家门口,稳婆满脸歉意,言辞恳切推辞道:“主家节哀,夫人之事我亦有过,谢钱就免了,权当赔罪罢!”言罢拱手离去。苏父望着渐渐远去的稳婆,慢慢转身回到了屋内。

来到床前,小小正抱着襁褓中的弟弟,望着床上已经殓净的张氏遗体默默无言。苏父上前接过襁褓,叹了口气道:“小小,你我父女三人,为你娘守灵三日!”

浮云渺渺时时现,月儿悄悄挂天边。只是它们可知,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离愁?

时光飞逝,这几日,苏父白天四处奔波找人筹钱以求为张氏下葬。夜晚为张氏守灵,小小则在家中带弟弟,为弟弟煮稀粥饱腹。

三日午后,苏父神色恍惚,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小小见状上前问道:“爹,这是怎的?”见到女儿询问,苏父再也按捺不住,枯坐在地抽泣道:“小小,爹没用,寻遍亲友无果,实在筹不到钱为你娘置办棺椁寿衣等物也!苍天呐,难道我苏氏之妻,只能就这么早早下葬了事乎!”随后大恸,哭的呜呜出声。父女二人再次抱成一团,痛哭流涕。

一个时辰后,小小抱着弟弟随父来到屋后掘坟,苏父好似失了魂般,边哭边一锹一锹的铲土,小小见此情景,十分悲痛,只觉心口不畅,便伸手去捂,谁知这一捂之下,顿觉一硬物,拿出一看,原是当日河边牙婆送给小小的木牌。这时小小突然想起当日牙婆所言,如若有事,可去寻她。小小眼前一亮,将襁褓递给苏父道:“爹!你且照看好弟弟,小小出外一趟!”言罢拔腿就跑。苏父抱着襁褓愣在原地,呼叫几声后,见小小已跑远,便无可奈何,只得一手抱着襁褓,一手继续掘坟。

元末扬州城只有西侧旧城,然而随着大明开国扬州逐渐富庶,城外人口增多,且有盐商巨贾聚居,因此屡遭倭寇袭扰,为防倭患,遂于嘉靖年间,在旧城东侧加筑新城,以旧城东墙为西垣,将原旧城东濠纳入城中,南北开辟水关,而东侧则直达运河。至此扬州两城并存,时人称之为西城东城。

苏家所在茱萸湾距城池十五里路,沿着运河一路向南便能走到。小小自出生以来,还从未去过城里,只是如今事急从权,也顾不得那么多,便边问边走,约莫一个时辰,直走的小小两腿酸痛,终于是来到了东关利津门外。小小此前一直在乡下,从未见过如此高大巍峨的城墙,望着四周云集的漕船商贾不知所措。不过小小天资聪颖,四下观察片刻后,便跟着往来人群一同走过吊桥,进了城内。一进城,便寻了城兵,将木牌拿与问路,得知一直往西走,行至大东门后,再沿小秦淮河向南便能找到。小小谢过后,便一路摸索,终于在绕了几圈之后找到了城兵所指的马行。

小小到了门口,心下犹豫,小心徘徊,只是站在门边偷偷望着门内,悄悄观察。这时门内出来一白瘦汉子,正是当日舟上之牙公。牙公只道有客上门买马,满脸堆笑迎上,到了门边一瞧,客是没见,只有一个十岁少女站在门口,怯生生的正四处观察。牙公看着少女,只觉脸熟,思索片刻,突然想起当日那幅“美人捣练图”来。再一细看,可不就是,牙公当下便惊奇道:“呦,怎得是你?”小小怯生生的回到:“阿公,阿婆在吗?”

牙公连忙道:“在在在,你且入内小坐,我去叫她!”言罢将小小引入,便转身来到后院。四下寻觅,在茅房里找到了牙婆。牙婆正在小解,见牙公匆匆跑来,白眼道:“又是何事?”

牙公道:“你可还记得当日河边之女?”牙婆眼珠子转了转,点了点头,牙公喜道:“给送上门来了!”

牙婆讶道:“什么?还真找来了?”随即擦了擦手道:“走,叫我去瞧个明白!”

牙婆来到屋内,便见小小坐在客座,双手抓着衣襟,神色拘谨。于是便堆起一张笑脸,上前温和道:“女娃儿还认得我不?”

小小轻轻点了点头,牙婆问道:“你来寻我,是有何事呀?”

小小闻言只是捏着衣襟,望着她不做声。见小小不说话,牙婆便拿来一个梨,凑上前去道:“女娃儿莫怕,累了吧,吃颗梨子,甜得很!”

小小的鼻子动了动,闻到了梨子香味,咽了咽口水,见牙婆笑意盈盈,不似坏人,便小心翼翼伸出手,接过梨子啃了起来。一啃之下,甜香四溢,甘甜可口,一路的拘谨也随之烟消云散,吃着吃着,眼泪便流了出来,随即跪下叩头道:“求求阿婆帮帮我爹!”牙婆连忙把她拉起道:“女娃儿莫急,细细讲来!”

毕竟还是小孩儿,放下了心防,小小便打开了话匣子,将前前后后和盘托出。牙公牙婆知晓了原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喜悦之色。牙婆当下便道:“女娃儿,还不知道你大名呢?”

小小真挚道:“叫苏雪莲,乳名小小!”

牙婆道:“小小,此事阿婆答应,只是所需靡费钱财不少,阿婆也不能白白帮你不是?”

小小闻言迷糊道:“那当如何?”

牙婆此时露出了真面目道:“小小,你可知阿婆是做什么买卖的?”小小摇头表示不知。牙婆起身正色道:“阿婆开的马行,是做马匹生意的,你可明白?”

小小依旧神色迷糊,摇了摇头。

牙婆道:“只要你愿意签下契约来阿婆这里,做阿婆的义女,阿婆就帮你爹解决这事如何?”

小小面露难色道:“可是......小小不想离开爹!”

牙婆又循循善诱道:“那你就忍心见你娘草草下葬?百善孝为先,你娘亲待你那么好,你就不愿回报一二?”

闻言小小神色变幻,逐渐坚决道:“阿婆说得对,小小一定要报答娘亲,阿婆,小小愿意来你这!”

牙婆一听面露笑容,拿来一张契约道:“只消在这里摁下你的手印,阿婆这便出纹银五十两,带你去采买棺椁寿衣,随你一同送去你家,风风光光替你娘下葬!”

小小看着面前的契约,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看也看不懂,不过抬头看到牙婆温和的笑脸后,还是点了点头,沾上印泥摁下了手印。眼见小小摁下手印,牙婆立马快速将契约收起,咧嘴大笑,叫上牙公和伙计,拉上小小便出门采买冥具。

城里商户林立,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小小看的眼花缭乱,跟着牙婆等人,买了棺椁石碑,寿衣纸钱,又采买了猪头烧鸡,瓜果香灰,准备齐全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开赴苏家。

掘完坟洞后,苏父便抱着襁褓等着小小回家,可是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直等的夕阳西下,实在按耐不住,便抱上儿子起身打算出门寻找。谁料刚出几步,便见远处行来一队人马,手持白布,抬着棺椁,拎着大包小包浩浩荡荡向苏家而来。苏父一惊,不知发生何事,正欲询问,却见人群之中,钻出小小,跑到他身前道:“爹!小小回来了!”

苏父面露疑惑道:“小小,这是怎的?”

不待小小回答,队伍最前方的牙婆便招呼伙计将家伙事放下,来到苏父面前道:“见过官人,我等乃是城中马行商人,此番乃是应小小之求,来帮你家操办丧事!”

苏父一听结巴道:“这这这!这怎么使得!”

小小道:“爹!阿婆是大好人!”

苏父不动声色的将小小拉到身后,随即向牙婆笑道:“在下先行谢过则个,只是......不知诸位何故要帮我家小小?”

牙婆面庞笑的如同菊花般道:“官人莫慌,前几日路过河边见到小小,十分喜欢,得知你家之事后,感慨于小小孝亲,便决定相帮,只是老身膝下无子,便与小小约定将其收为义女。”

苏父闻言大惊:“不可!”

小小此时流泪道:“爹!阿婆是大好人,你莫要错怪她!娘亲待我恩重如山,小小想将娘亲妥善下葬!”

苏父望着小小道:“小小!”

小小诚恳道:“爹!小小一定要报答娘亲!”

苏父当下便流出了两行清泪。小小上前替其擦拭泪水,温声道:“爹,女儿大了迟早也要嫁人离家的,况且阿婆是个好人,能到阿婆门下,也是一桩幸事不是?”

苏父只是流泪,说不出话来。牙婆见状便道:“伙计们,摆开场子,替苏家入殓!”

一行人敲锣打鼓,将张氏尸身套上寿衣置入棺椁,抬进坟洞,堆起坟包,再架起香案,放上猪头烧鸡,瓜果香灰,最后立起石碑,刻上奠亡妻张氏后,便开始烧纸,小小和苏父依次拜别。

见到坟已立起后小小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崩溃,猛地上前,抱住石碑痛哭道:“娘亲!”闻者无不动容。

操办完这一切后,天色已暗,牙婆牙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便从怀中掏出契约,上前对递给苏父道:“官人节哀!既然此间事务已了,约定便已生效。这份收养文书,此前小小已摁过手印,劳烦官人也给结约则个。”苏父一听,看了看小小,又看了看众人,叹了口气面露萎靡之色,片刻后点了点头,沾了印泥,犹豫许久后终于还是按下了手印。牙婆见契约已成,禁不住面露喜色,道:“如此小小便跟我们走了,官人勿念!”言罢一行人便准备带小小离开。

来到门口,小小依依不舍对苏父道:“爹,我走以后,好生照看弟弟,不要叫娘伤心!”苏父点头流泪道:“爹知道,爹知道!”言罢突然扑通跪下,连叩三头道:“第一个头是为你娘叩的,第二个头是为你弟弟叩的,第三个头是爹给你叩的,小小,这三个头你一定要承下!”

小小大惊,欲要拉起苏父,却拉不动,最后只能承了下来。

随后众人便起身准备开拔,小小跟在后头,一步三回头,一直到路口后,扭头给苏父最后留下了一个笑容,便狠下心不再回头,随众人离开。

苏父眼见小小身影逐渐消失,鼻头一酸高喊道:“小小!”

小小远远听到父亲的喊声,再也克制不住,不禁泪流满面。众人见此不多言语,只是默默前行。小小见状仰起头努力收起眼泪,长长呼气,不再多想,加紧跟上。

苏父定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小小后,默默转身抱着襁褓,慢慢来到张氏坟前,愣愣出神道:“娘子,当初是你坚持留她一命,怎料今日她果然报答于你,真是因缘际会,难以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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