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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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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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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瘦马》连载

第一十二章

天下大变,终得转机,却是末路穷途。

扬州城破,引颈受戮,清白留在人间。

吴清正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后,与小小告知了此事,在小小震惊绝望的表情中,二人来到屋顶,呆坐在屋檐上,望着远处的扬州城池默然无语。二人讨论了一番后,决定坚守原则,清白做人,若是将来哪一日被自然递补了则固然是好,若是确实败坏至此,那这官不做也罢,随它去了,于是此事便算是就此作罢,不再提及。不过吴清正身为举人,有功名在身,虽未得到官位,然却可先去府学做个教谕赚些银两补贴补贴家用,日子也好过许多,于是二人一番商量之后,次日吴清正便去了府学,暂且做起了教员。

寒来暑往,秋去春来,很快数月过去,年头又翻过一个,可是吴清正却始终没有得到本该属于他的那个正缺,因此便一直在府学中作为一个教谕,每日默默教书授理,看不见希望的等待着授缺补位。可是随着局势恶化的消息不断传来,吴清正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每日不断的给学子监生们重复着经纶道理,讲述着治世之策,然而内心却是越发的愤懑忧郁,时局糜烂至此,可朝廷内外的官僚们却依然只顾着变着法子捞钱塞满自己的腰包,这让吴清正是心急如焚如坐针毡,因此愈发的忧愤成疾,身体是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三十而立的年纪,却沧桑的像个不惑之人。

这些日子小小看着吴清正终日郁郁寡欢,愁眉不展,心中亦是忧愁不已,只是身为一届女子,除了更加的体贴关怀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能解眼前夫君之苦。每日看着吴清正不断的唉声叹气,针砭时弊,时间久了,小小也已经感觉到了形势的不妙,加之扬州城池内外不断地有着越来越多的兵丁出现,四处人心惶惶,使得平淡的日子里渐渐的弥漫着一丝大厦将倾之感。

这一日傍晚,就在小小坐在院中边缝着衣服,边默默的思考如何能够排解这种莫名的焦躁之感,好叫二人的生活能够重新回到之前那些日子的平和中时,吴清正却突然如丧考妣般跌跌撞撞的回到了院子里,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神色崩溃,面容仓皇。

小小一见吴清正这副模样,立即放下手头活计,赶忙迎上前去将其扶住,慌乱道:“夫君!何以至此?”

吴清正缓缓抬起头来,凌乱的发髻下,一双通红的双眼写满了悲伤绝望,语无伦次道:“京......京师城破了,陛下......陛下薨逝了呀!啊啊啊啊,在下早已忧愁,可是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大明就要这么亡国呀!”言罢捂脸崩溃大哭,嚎啕不止。小小一听如遭雷击,当下便呆若木鸡道:“什......什么?这,这这!怎么如此,怎会如此呀!”

之后二人愁苦着脸在院中来回徘徊,好一会儿后才慢慢平复了一些,虽依旧心中郁结无有食欲,然碍不住腹中饥饿,只得强行按住心绪,煮了稀粥,心不在焉的大口吞下,也无心再闲逛,便干脆进屋躺下,以期能够早些入眠,忘却烦忧。可是二人躺下后均是毫无睡意,依然大眼瞪着小眼,不知未来命运的二人又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子,实在是折磨的累的倦了,这才昏昏入睡。

就在二人这么惶惶不安之下,一月眨眼过去,每日只要吴清正来到府学,便都能得知各种不同的消息,有的说皇帝其实没死,有的称潞王要即位,也有人称福王要即位,还有人称清兵要入关,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令人捉摸不透。在扬州各路官僚士子们惶惶不安的私下讨论中,直到这月下旬,吴清正才确凿无疑的得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山海关被破,顺军被击溃,清兵入关了。士子们顿时炸开了锅,各种离谱传言到处都是,所幸数十日后,应天府传来了福王已经登基,改元弘光,重理朝政的消息后,众人这下安定下来,开始四处打探新君的消息。而得知了此事的吴清正也振奋起来,期待着应天的新朝廷能够励精图治,整顿吏治,重启明廷,光复失地,这样自己便能公正的得到补缺的机会,实现心中的理想。

只是形势的败坏程度远超二人的想象,这还没过数日,城内官僚士子便得知了江北四镇中兴平伯高杰的兵马已兵临城外,遣人传话要求进城驻防。高杰此人乃盗匪出身,后投降了朝廷,因镇压追剿有功被封总兵官,节制一镇兵马,此番旧习难改,城中百姓惧怕此人,不愿让其进城,守城官员以无朝廷明令为由拒绝让其入城,谁料高杰竟直接下令攻打城池,与此同时扬州郊外还传来了高杰兵肆意抢掠妇女,擅杀百姓的消息,吴清正在府学众人的劝解之下,为保安全,决定放弃梅花岭的住处,与小小进城,于府学内一间小屋借住。吴清正回到家中,告知小小原委,小小虽万般不舍,然并非不明事理,急忙收拾了一些必备品便迅速随吴清正一道进城。进城的路上,小小瞧见四处都是乱哄哄的人群,而原本大开的城门也已关闭,拉上吊桥派驻守兵。吴清正带着小小来到城下,出示了府学的凭证后,这才被放入城中。一进城内,二人便直奔府学而去,直到进了府学大院,关闭大门,这才终于放松下来,摸了摸额头,已是一脸汗水。

扬州城池高大雄伟,城防完备,加之众志成城,高杰所部进攻扬州城池许久徒劳无功,在府署的请求下,吴清正也随府学众人临时加入了城防序列,负责替守兵计算支出,四处清点物资账目,每天累的大汗淋漓,而小小便专心伺候吴清正的起居生活。只是虽然很苦,但终于能为百姓做些实事,二人倒是非常开心,反倒是一扫当初的那种郁郁之情,每日干劲十足。

很快一则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兵部尚书史可法自请率本部三千兵马前来扬州督师。史可法此人清名在外素有威望,乃左光斗的真传门生,在士子中颇受推崇,因而城内百姓立刻振奋起来,而高杰所部兵马闻听此事便立刻退却,畏惧史公追责,连夜挖坑掩埋尸体,扬州城池终于不再受患,得以安定下来。吴清正得知史公前来督师,激动莫名,登上城墙,望见远处史公兵马浩浩荡荡来到高杰兵营寨外,只身进入营寨。数日后,高杰拔营前往瓜州,扬州城防之围遂解。

高杰兵撤走后,扬州城大开城门,百姓纷纷自发走上街头迎接史公进城,而吴清正与小小也来到城墙边,只为一睹史公风采。很快史可法的本部兵马到达城外,一眼望去军容肃穆,纪律严明。史公到了城门下,翻身下马,与城中守备一一施礼之后,这才示意兵马开进城中,史可法身形高大,容貌伟岸,气质肃穆,长发长须,身着全套铠甲一马当先进入城内,而其身后,所部兵丁并未借助百姓家中,反倒是立即登上城墙充实守备,并于城墙上就地扎寨,秋毫无犯。此举再一次为史可法的形象增加光辉,城中百姓纷纷交口称赞,皆称其为天兵。史可法进入城中后,在官员士子们的连番请求下,这才来到扬州府署开设幕府,总理扬州淮安地区防务。有了主心骨,城中很快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史可法到来之后,便开始重整吏治,招收兵员,吴清正得知此事后大喜过望,激动的来回踱步,随后便坐到桌前摊开纸张,请小小为其研墨,在小小的陪伴之下,连夜书写了一篇议文,详细论述了自己心中的治国理政之道以及对当下时局的看法见解,次日递交上去,激动的等待着结果。

数日之后,二人正在小屋吃粥之时,府学门外来了一兵,遣人告知吴清正,史公请其去府署面会。吴清正得知此事大喜过望,连忙洗漱了一番,整理好仪容,给小小道了个别,便跟着前往府署。

府学与府署只相隔一街,二人穿过街巷,很快便来到府署前。站在府署门前,吴清正不禁心潮澎拜,一想到即将面见史公,不可失礼,便迅速收敛了心绪,跟随着兵丁入内。进到府署中,才发现原先知府等人办公的地方此时已改为了史公幕厅,而知府等人皆已搬到了隔壁小屋办公。吴清正跟随兵丁来到门前,深吸了口气,叩响了屋门,屋内随即传来史可法浑厚的声音道:“进!”

吴清正推门进入,一眼便瞧见了端坐书桌之前的史可法,于是立即施礼道:“学生吴清正,拜见史大人!”

史可法放下笔墨,起身来到吴清正跟前,微微搀扶其起身,随后温和的笑道:“原来是明德啊,毋需多礼,来,坐!”

吴清正一听史可法亲切的叫其表字,激动不已,连忙施礼感谢。待到二人坐定,史可法便开口询问道:“明德,你所写的议文提到,要整顿吏治,加强城防,整招兵马,光复失地之言,甚得吾心,不知明德现在是何身份?可有功名在身?”

吴清正立即拱手道:“回史公,学生乃崇祯十六年江南省中试举人,今在府学中做一教谕。”

史可法是何等人,一听此言,眼皮子动了动,心中便已了然,于是招手唤来门外兵丁道:“去请知府,同知通判等人前来!”那兵诺了一声,便转身前往隔壁。很快几人便急急忙忙得前来,进屋一见吴清正在内,心道大事不好,只得依次拜见史可法后,便坐到位上大气不敢出。

史可法面容沉静,神色肃穆,微微点头示意后便端坐桌前一言不发。很快几人冷汗便不断冒出,互相对视一番后咬了咬牙,便欲起身谢罪。眼看几人坐立不安,史可法这时突然出声道:“吾观明德此人饱读诗书经论,身为举子,且才智过人,为何迟迟不得补缺,反倒是在府学中做一教谕耶?”言罢眯着眼睛,狭长的眸子中射出一道冷光,不断地扫视着面前几人。

几人闻言顿时冷汗直冒,支支吾吾得说不出话来。史可法也不欲与其为难,冷冷道:“吾不论过去有何龃龉,然今国难在前,当以大事为先,放下心中那些私念,精诚团结共克时艰,你们......是否明白?”几人连道明白,史可法随即又道:“吾欲擢升明德为幕府参事,兼任城防特使,不日便会上报应天朝廷,你等可有异议?”几人擦着冷汗连道同意,遂当着史可法的面,取来公章官府,按下诏令,这便算是补了正缺。

几人告退后,吴清正激动的起身拜谢,史可法只是笑了笑,摆了摆手道:“大事当前,军机繁重,既已授了正缺,即日便来吾身边辅佐于吾,一些琐事便有劳明德了!”吴清正拱手坚定道:“属下定当竭尽全力!”史可法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不如便将夫人一道接来府署同住,吾为你安排厢房,也好就近办公,明德意下如何?”吴清正激动道:“但凭史公做主!”

随后史可法便遣人随吴清正前往府学来接小小。正当二日准备离去时,同窗王秀楚急急忙忙的前来,将吴清正拉到一旁避开众人,神色关切的道:“吴兄,如今时局动荡朝政不稳,值此关头,投入史公帐下,必被视为站队,乃是背锅之举啊!你怎么不想想,别人为什么不去投奔呢?贤弟是为了你好,此事你可得得好好考虑清楚呐!”

吴清正笑了笑,拍拍王秀楚的肩膀坚定道:“我自然是心知肚明,不过值此危难之际,吴清正只想拯救百姓,报效朝廷,不愿理会那些蝇营狗苟之事,王兄照顾好自己,吴清正自有分辨!”

在王秀楚无奈的叹息之,吴清正带着小小离开了府学,随后又在兵丁的陪同下前往梅花岭搬家,一番功夫下来,到了晚上,二人便已在府中安顿了下来。安顿好后,小小望着史可法分给他们的厢房和屋外府署内的花园,激动不已,二人相拥而泣。至此吴清正便成为了史可法的帐下幕僚,为其执笔,出入陪伴左右。

吴清正和小小这边擢升了,钱伯昌那边可就愁云惨淡了。自从形势急转直下以来,钱伯昌就忙得不可开交,四处撒钱买通消息,力求对局势能有一个正确判断,好保住他的万贯家财。这一日,正在钱伯昌于恩德楼与南下北人交谈北边动向时,黑衣下人又一次跌跌撞撞的闯进门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爷,这次是真的不......不妙了哇!”

钱伯昌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不妙不妙,天天都是不妙,哪来那么多不妙?”

黑衣下人哭丧着脸道:“这次是真的不妙!前几日那吴清正突然被史可法给授了缺,任其幕僚,一步登天了啊!”

钱伯昌闻言顿时浑身一抖,手里的茶杯掉落在摔得粉碎,双目圆睁道:“什么?”黑衣人一脸死灰的又道:“这还不算,吴清正如今还兼任了城防,上奏要家家富户捐款支持城防,这会儿正带着人马向我钱府赶来呐!”

钱伯昌顿时脚下一软,险些遭到,还未待其喘息,便看见身着官袍的吴清正面容沉静,神情肃穆,招呼也没打一声,便率领着大队人马径直来到了恩德楼前,一挥手,手下兵马四散开来,控制了钱府内外,随后面无表情的走上前来,拱手作了个揖道:“钱老爷,别来无恙呐!”

钱伯昌两腿发软,只能扶着墙勉强撑起身子,看着如今气质大变,神态威严的吴清正,战战栗栗道:“见......见过吴大人!”

吴清正微微点了点头道:“钱老爷,今时不同往日了!”

钱伯昌哭丧着脸,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声,随后便客客气气的请吴清正上座,亲手为其奉茶,小心翼翼道:“吴大人亲临鄙府,令寒舍蓬荜生辉呐!只是不知......吴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吴清正也没有推脱,接过茶水,随后面容冷峻道:“钱老爷客气了,吴清正此番亲自前来,自然是有大事要办!”

钱伯昌一听立即畏惧道:“大事要办?”随后转头一望周遭兵丁手里闪着寒光的刀刃,立即俯下身子,伏在地上纳头就拜,崩溃道:“吴大人呐,小人当初真的不知苏雪莲会成为大人禁脔,不然就算是给我十个胆子,咱也不敢呐!”

吴清正冷冷的望着眼前卑躬屈膝的钱伯昌,脸上的肌肉不断的抽动,咬牙切齿的低声道:“钱伯昌......你这条老狗!你一心只有私利,目无王法坏事做尽!在下真恨不得把你凌迟处死碎尸万端,生啖你肉渴饮你血!叫你把小小所受过的苦都受一遍!”

钱伯昌吓得瑟瑟发抖,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弹。过了片刻,吴清正强行压制下去怒气,仰着头悲伤的道:“可若是那样以公谋私,那在下又与那些贪官污吏何异?如何对得起史公的苦心栽培?”

钱伯昌耳朵一动,顿时抬起来头愣愣的望着面前的吴清正。只见吴清正缓缓道:“在下今日并非是前来报私仇,而是为扬州全城百姓而来。钱老爷,起来吧!”

钱伯昌立即翻身爬起,堆着笑脸热络地为吴清正斟茶。吴清正冷漠的看着钱伯昌忙活完,淡淡的道:“朝廷有令,为巩固城防,即日起着城中百姓富户捐资纳凉,共卫扬城。钱老爷,你作为城中富户之首,望你能通晓大义,作为表率带头捐献钱粮,以备军中甲盾箭炮之用。”言罢转过头盯着钱伯昌道:“如何?”

钱伯昌闻言心中暗暗送了一口气,只是面上依旧可怜巴巴道:“钱某人一向热心公益,此等家国大事,自然是没有意见!只是如今时局动荡了多年,商路尽数截断,别说余钱了,光是讨债的都堵着门了,哪还有钱粮捐献,实在是有心无力,有心无力呐!”

吴清正顿时火冒三丈,怒骂道:“好你个钱狗,你住着这么大的宅院,还跟在下说没钱?你当我等都是眼瞎的么?”

钱伯昌不为所动,依旧哭丧着脸道:“大人呐,这你可就错怪小人了,这宅子是大得很,可是小人手里没有现银呐!总不能把这宅子给搬到城墙上去吧?”

吴清正牙咬得咯咯响,横眉冷眼道:“看来你是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给我搜!但凡搜出了一分钱来,必定拿你治罪!”

吴清正一声令下,收下人马立刻应了一声,四散搜家去了。吴清正则亲自看押着钱伯昌,等待着手下的行动结果。谁知钱伯昌竟真的没有说谎,很快众人马回到这里,皆报没有发现一文藏银。看着身旁钱伯昌的苦脸,吴清正顿时狐疑起来,难道真如其所说,商路阻断之后,钱氏也没有余粮了?心中暗自踌躇了一会儿后,吴清正终于冷哼一声,甩脸带队离开。

钱伯昌跟在吴清正身后,一直送到门口,眼看吴清正阴沉着脸就要离开,突然出声叫住了他道:“对了吴大人,且稍候片刻!”

吴清正转过身来,皱着眉道:“还有何事?”

只见钱伯昌堆着笑脸迎上前来道:“吴大人呐,大难当前,小人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不是?小人突然想起,手头还有一个值钱物件,愿拿给大人,以表忧国忧民之心呐!”

吴清正顿时愣了愣,略微尴尬道:“这......是在下错怪钱老爷了,钱老爷报国之心,人尽可知,如此便请明示吧!”

只见钱伯昌从怀中掏出一张契约,递给吴清正道:“此乃当初小人去马行之时,出了一千五百两买下的苏雪莲卖身给马行牙婆的契子,如今苏雪莲已贵为大人之妻,大人自可以此凭证去找马行要回银子,也是一桩美谈不是?”

吴清正顿时气的目眦欲裂,拳头捏的咯吱作响,然而周遭兵丁均等候在旁,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接过契约后恶狠狠的从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道:“钱......伯......昌!”

随后在钱伯昌人畜无害的笑脸中,吴清正强压下怒气,带着麾下人马拂袖而去。

眼见着吴清正等人走远,门口的钱伯昌瞬间收起了笑脸,面容一冷道:“道高一尺魔再高一丈,此番在下早有预料,早将资产转移到了各处,就凭你们,还想搜出老子的钱来?不自量力!哼!一个毛头小子,也想跟我斗?我呸!”

吴清正带着人马忙碌了许久,也没能从富户们手里撬出一分钱来,不是哭穷就是装死,反倒是普通百姓识得大体,勒紧裤带,纷纷捐出手头仅有的余钱,支持城防。史可法和吴清正因此泪流满面,誓言要为扬州百姓们死战到底。

到了七月,清廷势盛,已基本扫清了北面大局,随后致书南方要求归降。这日上午,吴清正来到幕厅,撞见史可法坐在桌前,面容肃穆,闭目不言,遂拾起摊开在史可法办公桌上的信件,默念一遍大惊失色,原来是清廷摄政王多尔衮亲手写给史可法的劝降信。吴清正读完气的七窍生烟,怒道:“鞑贼焉敢辱我史公清誉!”

史可法睁开眼睛,压抑住怒气,随后道:“明德,你替我修书一封,回复北兵!”吴清正立即称是,来到一旁,摊开纸张,随后史可法一字一句道:“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而已!”言罢转过头向吴清正道:“明德,加紧练兵,全力备战!”

所谓守江必守淮,之后数月,吴清正便跟随在史可法身边,四处视察战备,并于泗州黄河一带建立防御,准备与南下清军决一死战。谁知马士英等人为一己私利,竟强命史可法回军浦口,防备前来勤王的左良玉军,因此史可法不得已率大军南下,致使淮防空虚,清军轻易得手。再这之后,马士英为独掌朝局,更是不顾史可法多次请求,拒绝其面圣,要求其立即回师扬州。吴清正追随在史可法身边,就这么忙忙碌碌之间,很快时间便来到了次年。

到了三月,清军已势如破竹,一路扫清了沿途势力,不是归降就是打散,已无可御敌之兵,扬州已经门户大开,直面清军兵锋。清军沿运河南下,在豫亲王多铎的率领下,四月十七日,满汉蒙八旗十万精锐清军便已兵临扬州城外二十里处,扎下营寨,与固守城中的史可法麾下的幕府军遥遥相望。

次日,清军在城外排兵布阵,因红衣大炮还未运到,遂并未立即攻城,而是派降将李遇春到城下劝降。吴清正等人站在西门城头,见史可法指着叛贼,大骂不绝,随后万箭齐发,降将抱头鼠窜而去。然而多铎并不死心,又派汉奸带着劝降信到水关边,妄图潜入城中,被严密守备城上的史可法派人抓住,看也不看,连人带信扔进了护城河中。之后多铎有连写了五封劝降信,史可法均是看也不看便付之一炬,以表守城决心。

傍晚时分,在府衙的厢房之内,吴清正和小小正在交谈今日形势,这时突然来人告知,钱伯昌于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吴清正和小小对视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读书了疑惑,值此危亡关头,钱伯昌却找上门来,他能有什么要事?

纠结了一番后,二人还是决定见一见,遂点头同意其入内。很快钱伯昌便在兵丁的带领下来到了门外,满面笑容的向二人打了招呼,随后进了门内。

吴清正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钱伯昌道:“你有何要事?”

只见钱伯昌满脸堆笑,拱手道:“吴大人,城外清兵势盛,眼见城破在即,小人有良计一条,兴许可解当下之围,给大家一条活路!”吴清正闻言顿时愤怒道:“大战未启,便说此丧气话,你究竟是何居心!”正要发怒,身旁小小拉住了他,轻声道:“夫君,先听他说完,到时再说不迟!”

吴清正缓缓压住怒气道:“你说说看!是何良计?”

只见钱伯昌指着吴清正身旁的小小道:“吴大人有所不知,你身旁的苏雪莲琴棋书画歌舞女工样样俱全,可说的上是扬州城中排名第一的瘦马!小人素闻鞑靼好色,而苏雪莲乃是瘦马中技术绝顶者,只要肯去服侍鞑子主帅,莫说保全性命,若是给伺候的舒坦了,保不准还能加官进爵,将来城破之后,到时还能继续做你的官老爷,岂不美哉?若是有意,小人倒是有个路子,能送苏雪莲出城!”

二人听到这匪夷所思的言论顿时满脸不可置信,小小被他气的满脸通红,破口大骂道:“你这狗贼,怎能说出如此无耻之言!”

钱伯昌则一脸莫名其妙的道:“生死关头,自然是保命为上,服侍下鞑子怎么了,又不掉块肉,小人是没这功能,不然还用得着找你们?你有这等好本事傍身,能够保住性命,为何不用?”

小小气的浑身发抖,大骂道:“我就是死,也不会辱没了做人的气节!你赶快滚!”

吴清正被气的七窍生烟,抽出一旁兵丁手中的刀,抡起来就要砍向钱伯昌,大骂道:“狗贼!在下先送你一程!”

钱伯昌吓得原地打滚,四处躲藏,这时小小拉住了吴清正道:“夫君!大局着想,不要生事!免得坏了幕府的名声!”

吴清正闻言慢慢放下举在头顶的刀,逐渐冷静下来,片刻后厌恶的看着钱伯昌道:“饶你一命,赶紧滚吧!”

钱伯昌闻言连滚带爬的逃出屋去,跑了几步,突然回头道:“一个瘦马而已,还当个宝似的!老子好心好意给你们条出路,你们居然想杀我?等着吧!有你们后悔的时候!两个伪君子!装清高!”随后头也不回的快速逃走。

钱伯昌这话一出,又气的吴清正提刀就要追出门去。小小赶紧阻拦道:“夫君莫气!就当放走了一条狗吧!”随后二人转过头,看着已经跑远的钱伯昌,皆是眉头紧皱无言以对。

到了夜里,为了防备敌军趁夜突袭,城墙上站满了举着火把的明军,照的四处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在安抚小小睡下之后,吴清正来到书房,却见书房之中史可法依然坐在桌前,奋笔疾书。吴清正拱手上前道:“督师!”史可法放下笔,看着面前的信件,决然道:“明德,明日便是吾等的死期了!我已与副将史德威言明,我死后,将我葬在太祖高皇帝附近,如不能,那就在梅花岭。”吴清正顿时悲伤不已,拱手道:“督师!吾等定当竭尽全力,死战到底!”在昏黄的灯光下,二人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墙,起身迈步走去。

来到城墙上,史可法召集众将士道:“如今淮安已失,扬州乃江北重镇,如有差池,南京难保。切望众将上下齐心,不分昼夜,严密巡查!”言罢高声道:“众将听令!上阵不利,守城!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尽!”

此言一出,顿时军心鼓舞,皆高声称是,军心可用。史可法微微点头,随后对吴清正道:“明德,你持我令牌,传话给城中百姓,如若城破,敌方问罪,吾一人当之,不累百姓!”

吴清正立即道:“是!督师!”言罢便持令牌离开,挨家挨户将史公之言传达。百姓闻听此言,一时间感动不已,纷纷自发的组织起来,协助城防,参战的,奔上城头,加强工事;巡逻的,几人一队,协助兵士巡查;备战的,妇女老小全家出动,搜集砖头石灰,赶制刀枪弓箭,更有甚者,见城墙狭窄,不便安置大炮,自发捐献家中门板,架于屋脊,加宽城墙,好让大炮设立。一时间全程上下,万众一心,只待大战爆发。

数日后的一大早,守军来报,清军于城外西北侧的蜀冈之上架设炮台,开始试炮。史可法于是召集众人,亲自带队来到墙头督守。吴清正得令之后,嘱咐小小好生躲藏,不论外面有何动静都不要出门,耐心等待自己归来,随后转身离开。

吴清正跟随史可法身后,随众将一道来到墙上,之后站立到了一旁,望着远处旌旗招展密密麻麻的军阵,不由得眉头紧皱。正当史可法等人观察敌军阵型之时,只见远处炮口火光一闪,随即那边一团小小的浓烟冒出,吴清正立刻便明白过来,清军开炮了!

不待吴清正呼喊,这时一阵尖锐的啸叫声传来,伴随着巨大的响动,随后吴清正眼前的一处墙垛便猛然崩开,乱石飞溅,当场便倒飞出去几个守兵,吴清正也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倒在了地上。

吴清正伏在地上,眼前一黑,顿了片刻后才慢慢能够看见,四下一望,眼前的兵马正四处乱跑,而耳中也是一阵耳鸣,过了一阵才逐渐听见四周混乱的叫喊声。吴清正使尽全力,昏昏沉沉的爬起身,大叫道:“督师何在!”这时眼前被众人按倒的史可法忽然挣脱出来,起身大喊道:“重将听令!开炮还击!”

守兵立即高声称是,随即墙上火炮齐发,巨大的声响震得吴清正什么也听不清楚。清军炮兵一见墙上开炮,立即开炮回击,很快城墙便被雨点般的弹丸打的支离破碎,堞垛损毁严重,无法修补,守军只能背来泥沙试图填补。一轮激烈的炮战后,守军遣人来报,已无火药弹丸,无法继续还击。史可法随即高喊道:“准备接敌!”

清军依仗炮火优势,在守军已经无法还击后,集中所有大炮猛轰城墙西北侧,硬生生将城墙轰至崩裂塌陷,垮塌处形成了一道缓坡,清兵随即架起云梯盾车推进,阻挡守军箭雨。很快清兵便推进到缓坡处,随即个个如同虎狼一般从盾车后窜出,冲上城墙,高喊着便与守军杀作一团,此处顿时断肢乱飞,血肉成泥。

在这危急时刻,史可法率众人赶到,亲自击鼓助战,局面顿时好转。吴清正等人围在一边,不断地观察着周遭形势。就在守兵士气大振,敌军节节退后之时,吴清正突然瞄见远处奔来一队彩甲骑兵,身着红白蓝黄各色棉甲,纵马疾奔快如闪电,只几个呼吸间便已冲上城墙,守军反应不及,顿时乱作一团。

只见当先几骑发出尖锐吆喝,径直冲到守兵身前不足十步,张弓搭箭抬手就射,手里清弓发挥出巨大的威力,竟一箭将面前守军钉在了地上。众人见此情景,顿时大骇,纷纷退后。

史可法一见八旗骁勇,不可力敌,遂高声呼喊,命各部有序退守城中,展开巷战。吴清正等人跟随护送着史可法,一路鏖战,突围到了小东门外,这时身边众将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了史德威和吴清正随从在旁。眼见面前又出现一队张弓搭箭的镶白旗骑兵,史可法大呼到:“我史督师也!”

面前这对骑兵随即冲到跟前,揪住几人的衣物,查看了一番后,便将几人五花大绑,挂在马后,拖带着往西南侧走去。

再说这边,吴清正走后,小小便躲在府衙厢房之中,听话的藏于窗下,并用各种物件堵住开口,心中不断的为众人祈求,默默的等待着吴清正归来。没过多久,屋外便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吓得小小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逐渐传来嘈杂的喊杀声,小小不由得竖着耳朵,仔细听着,这些声音越来越近,随后突然平息下来。

正当外边没了动静,小小以为已经平安时,门口突然传来响动,随后门被一脚踹开,随即传来了几声叽里咕噜的鞑子话。几人进屋之后四处翻找着,不时的推倒砸坏东西。小小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这时面前堵着的物件突然被大力扯开,一道亮光照进,小小不由得咪住了眼,再一看,两个狭长的眸子望了过来,随后小小便被拽着脚踝拖了出来。

小小一见面前两个清兵,手提长刀,身着染血铠甲,面容凶神恶煞,顿时吓得尖叫起来。俩人对视一眼,随即取出一捆麻绳将小小绑起,拉着小小便向门外走去。

小小惊慌之后,四下一看,府内家眷被尽数拖出,个个绑上绳子排成一排,由几个清兵牵绳,向着府衙外走去。小小等人被拖拽着出了府衙,便沿着街道向着东边行去。

小小四下一望,顿时惊骇莫名。昨日还好好的城内,此刻已经完全变了副模样,四处散落着尸体,不时的还能看见另一队清兵同样牵着一队百姓不知往何处行去。小小一路望着,城内河网已被尸体填满,四处漂浮着尸体,街道地面上也糊上了一层暗红色的血水,走在上面十分粘脚。小小望着面前这地狱般的场景,心里几乎崩溃,脑海中所想着的却是吴清正,不知吴清正现在何处,是否安好?

走着走着,小小等人便走到了小秦淮河边,小小抬头望去,对面马行大大的牌匾此刻已经歪斜断裂,几乎要掉下屋来。往下一看,门口歪斜着一行尸体,小小定睛看去,顿时大吃一惊,正式马行的牙公牙婆以及一众帮凶。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痛恨的地方,小小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任你过去有何因果恩怨,此刻都已化作飞灰,彻底了结。不待小小思考,队伍又被拉着继续前行,这一次,竟径直向着皮市街行去。

小小边走边思考着眼前清兵要将自己等人带往何处,不待小小想清,面前就出现了隐于市井之中的钱府大宅,这个让小小不愿回想的是非之地。与别处不同,这里竟安静依旧,没受任何损毁,小小不禁疑惑起来,这是为何?

很快小小被清兵拉进了园中,院中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皆是清兵把守,纪律严明。众人入内后便被拽着,向钱府正中心的恩德楼行去。小小边走边望向那边,只见恩德楼前围着大队兵马,看不清是何情形。很快小小等人便被拉到了恩德楼前,围在这里的清兵让开一条通路,让几人进去。小小挤开众人,来到广场,先一眼便见到几个身着官服的人被绑缚在一起,小小凝神一看,顿时激动的大呼道:“夫君!”吴清正回头一望,看见小小,顿时激动的大喊道:“小小!”

原来史可法吴清正几人被擒之后,便被五花大绑,带到了钱府这里。到了钱府,几人才知道,原来钱伯昌早已与清军有通,派人偷偷打开了城门,并将自己的宅邸献给了清军主帅多铎作为行脚地,所以这才有小小看到的,钱府戒备森严,未受损毁之事。

此刻多铎高坐台上,几位章京分立左右,钱伯昌侍奉在其身后,一脸小人得志之色。多铎见到小小等人前来,只是瞟了一眼,没有理会,继续与面前的史可法交谈着。小小仔细看了看这位清军主帅,只见其满脸胡须,剃了光头,脑后留有一根细长的小编,脸颊凹陷,鹰顾狼视,一看便知不是等闲之辈。

此刻多铎正望着面前的史可法,客气道:“本王见督师一身正气,心中十分尊敬。守城至此,忠义已经彰显,请先生为我大清招降收拾江南,我大清会给予先生高官厚禄。”

史可法道:“吾头可断,身不可辱,愿速死,从先帝于地下!”

多铎望着眼前义正言辞的史可法,皱着眉道:“如今我等礼遇至此,再三劝说,督师依就还是不肯回头么?还请先生三思!”

史可法依旧坚决求死,多铎闭上了眼,缓缓道:“你既然是个忠臣,我便依你所愿,杀你以成全你的名节!”

史可法仰天大笑几声,随后道:“扬城已经失守,此乃我一人之罪,吾死不足惜,只是还望宽待民众,勿杀百姓!”

多铎没有回话,轻轻摆了摆手,随后数位八旗兵便一拥而上,乱刀砍死了史可法,因为愤恨史可法的抵抗,致使清军也损兵折将,甚至将其肢解,剁为数段,死无全尸。目睹这一切的吴清正和小小目眦欲裂,恨不得冲上前去与清兵拼命,只是二人被绑缚在一起,动弹不得,因此只能不断咒骂,徒劳无功。

清军将史德威带走,又将史可法的尸身处理之后,随后便看向吴清正二人这边。多铎皱着眉,转头问身后的钱伯昌道:“此二人是何身份?”

钱伯昌立即上前堆着笑脸,指着二人道:“此二人都是史可法的忠实手下,这一个叫吴清正,乃是其贴身幕僚,这一个叫苏雪莲,是个瘦马。”

多铎扬了扬眉毛道:“何谓瘦马?”

钱伯昌立即笑得跟菊花一般灿烂道:“瘦马乃是我扬州特产,王爷一试便知!”随即转过头对小小喝道:“苏雪莲,现在给你个活命的机会,施展你的瘦马功夫,好生伺候王爷,你可愿意?”

小小愤怒的呸了一声道:“做梦!”

吴清正高声叫道:“史公!明德夫妻二人来陪你了!”随后昂起了头,大义凛然道:“杀了我们吧!”

多铎面露不耐之色,摆了摆手,于是两个持刀清兵便上前将二人按住,拽起二人头发,露出了脖颈。

小小向台上得意的钱伯昌投来了愤怒的眼光道:“钱!伯!昌!你里通卖国,不得好死!”

钱伯昌顿时哈哈大笑道:“我不得好死?是么?让我看看到底是谁不得好死!”

多铎看着大义凛然的小小,皱了皱眉道:“此女如此刚烈,究竟是何身份?”

钱伯昌谄媚的拱了拱手道:“只是一个瘦马而已。”

小小和吴清正知道自己即将赴死,二人牵住手,看着对方坦然的笑了起来。多铎眯着眼睛瞧了二人一眼,随后便挥了挥手,两个清兵便领命喏了一声,拉住二人头发,手起刀落,斩掉了二人头颅。

小小微笑的望着眼前的深爱着的吴清正,动了动嘴,比出一个口型道:“来时再会。”随后只觉脖颈一凉,天旋地转,滚了两下后,便看见了自己无头的身体。随着意识逐渐消失,小小的耳边传来了钱伯昌猖狂的笑声:“苏雪莲啊苏雪莲!不论你怎么折腾,你也永远都只是一个瘦马!而我钱氏,换个朝廷,依旧还是盐商!世世代代都是人上人......”

扬州瘦马苏雪莲的故事便到此为止了,余落下笔墨,不禁怅然若失,心中感慨甚多。小小生于乱世之中,年仅二十五岁,便走完悲惨一生,令人不禁扼腕。文章的最后,有诗一首,聊表感怀。甲辰年六月十五日记。

赋诗赞曰:

银簪碧履清似雪,赤衣金扣美如兰。

常使人间不见月,犹似江都梦里人。

身若浮萍随风逝,心若莲花不染尘。

纵是此身入浊世,不坠节义清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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