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山脚下的敕勒川草原上,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人们亲切地叫它额尔德尼河。河水潺潺,微波荡漾,自东向西奔流不息,给繁花似锦的大地勾画出一道巨龙飞舞的风景线,然后眷恋地回眸了许久,才极不情愿地穿过一马平川的土默川平原,汇入波涛汹涌的大黑河。在她的身后,留下许多蒙汉混居的小村屯,犹如散落的佛珠镶嵌在沿河两岸。
在这些名不见经传的村屯当中,名声最为显赫的当属位居河流中上游的钱家营子屯。说她名声显赫不是因为这里的河面比其他地方宽,也不是居住的人家比其他屯子多,只是因为这里有个富丽堂皇的钱家大院,里面住着一户腰缠万贯的大财主。要说这钱家的钱财有多少谁也没见过,可钱家的土地多得一眼望不到边,却是童叟皆知。有人为此打过赌,骑匹快马从钱家出发,任意朝某个方向疾驶狂奔,人累了,马乏了,停下来一打听,东家还是钱家老爷。
钱家大院坐落在屯子西头,穿过靠近河边的一片柳树趟子,老远就会看见一处高墙大院,中间正房红砖绿瓦,东西两方厢房耸立,形成日字型两进院格局。房后的院落很大,中间挖了个鱼塘,呈宝葫芦状,沿着鱼塘四外圈用怪石修造了几处假山。这都是钱家老爷按照王爷府的样子建造的,说是应了“依山近水,富贵连绵”的风水。院子里东西两侧挨着围墙各有一排后杂房,房间多得数不过来。囤粮的用去几间,垛柴的用去几间,养马的用去几间,下人们居住又用去几间,还剩下几间暂且空着,有时过往商客休息打尖正好派上用场。正门冲南,偌大的门楼上铺着耀眼的琉璃瓦,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门楼正中间赫然镶就着“钱府”两个大字的匾额,对开的大铁门漆成黑褐色,门口两侧分别蹲坐着一头怒目而视的汉白玉石狮,远远望去仿佛是座威严肃立的衙门口,让人望而生畏,惧而远之。
相传这里从前叫东沟营子屯,后来钱家搬过来了,修建了钱家大院,渐渐地聚敛财富财大气粗了,便以自家钱姓取代了东沟,将东沟营子改为钱家营子。究竟什么时候改的如今已无从考证,据上了岁数的老人们说,自打清王朝的光绪年间就这么叫了。
放羊娃铁蛋就出生在这个全屯子只有一户钱姓人家的钱家营子屯。这个蒙古族孩子生就一副摔跤手的身材。宽阔的肩膀,凸显结实有力的浑厚;瘦瘦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尤其是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眸,在长长的睫毛下机灵地闪动着,在精明之中夹杂着几分顽皮,显得格外天真而可爱。铁蛋自打九岁起就给钱家放羊,至今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
1938年初冬的一天傍晚,原本风和日丽的草原上突然乌云滚滚,狂风四起,风沙夹裹着枯草肆虐般旋转着,仿佛要把苍茫的田野撕碎似的,紧接着片片雪花随风飘来,天色骤然昏暗了许多。正在放羊的铁蛋知道暴风雪就要来了,急忙把散乱的羊群归拢好,准备趁着雪还没有下大之前赶回钱家营子。
铁蛋挥动着鞭子,羊群跑动起来。眼瞅着就到屯子边上的南甸子了,突然,远处传来几声马嘶声,铁蛋定睛一看,从阴云笼罩的小路上急匆匆驶来两匹高头大马。骑在马上的人,一个戴着大盖帽,两个耳朵被两块毛茸茸的耳包裹得严严实实,与满脸的连腮胡子混在一起,黑乎乎的,跟座下那匹大青马的颜色差不多;另一个骑的是匹枣红马,挎着大洋刀(日本军官佩戴的军刀),戴着金丝镜,脸白得发面馒头似的,可胡子却留得太绝了,四外圈剃得溜溜光,偏偏在鼻子底下正中间留着那么一小撮,冷丁一瞅活像趴着一只“屎壳郎”。马屁股后面紧紧跟着十几个连跑带颠的日本兵。看来路途不近乎,一个个帽子上沾满白色的冰霜。领头的那个抢刺上挑着一面“膏药旗”,手里还牵着一条伸着舌头喘着粗气的大狼狗。踏碎的尘土在狂风中四处飞扬,恰似平地里刮起一股邪风。
不好!我的赶紧告诉乡亲们去!铁蛋正要拔腿跑开,忽然发现这两匹马正踏着细碎的小步直奔钱家大院而去。铁蛋停下来看个仔细,只见离鬼子兵不远还有一支百十号人的队伍,正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原本是两列纵队跑步前进,如今早已没了队形。跑在前面的都蚂蚁翻蛋似的挤在一起,后面的就羊拉粑粑蛋一般哩哩拉拉地甩出八丈远。从穿着打扮和行进的姿态上看,不像是日本人。那是什么人呢?
铁蛋把目光又投向前面那个戴大盖帽的,此刻“大盖帽”正弯腰弓背地跟那个跨洋刀的“屎壳郎胡”说着什么。铁蛋认出来了,这个“大盖帽”不是别人,正是钱家的少爷钱连升。嗯?他不是抗日救国军的司令吗?咋像个太监似的把日本人往自己家里领呢?
铁蛋早就听说这小日本最不是物了,啥坏事都干,啥粑粑都拉,见到牛羊就抢,见到姑娘媳妇就祸害……钱连升为啥跟这些个不是人的玩意搅和在一块了呢?铁蛋心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在铁蛋的记忆里,钱连升是“九一八事变”那年的“重阳节”那天回到钱家营子的,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三个散兵。那时他虽然还小,但屯子里突然多了几个身穿黄军装扛着“汉阳造”(一种国产的步枪)的陌生人,不能不让他感到很稀奇。他和黑小子、小不点儿几个小伙伴瞪着好奇而惊恐的眼睛在人前背后释放着疑惑,最后终于在一些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了答案。
原来是9月18日那天,日本人突然袭击了东北军的北大营后,在奉天城外与钱连升所在的部队交上火。一场混战下来,连日本人长得啥模样都没看清,连长就被打死了,他这个副连长带着全连撒丫子就蹽。等摆脱了追击的鬼子,一看身边只剩下三个弟兄。
钱连升琢磨了好一阵子,回去吧,不知道日本人撤没撤。没撤,回去不是送死吗;撤了,上司能轻饶了他吗?弄不好还不得办他个临阵脱逃罪啊。所以说,不管日本人撤没撤,都不能回去,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再说吧。
他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三个弟兄都点头称是,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四个难兄难弟学着古人“桃园结义”的样子跪在地上拜了把子。钱连升年龄最大尊为大哥,剩下的三人按岁数大小排列,梁占魁老二,姜来顺老三,冯立春老四。
三个把兄弟齐声说,大哥你说吧,咱们上哪儿去?从今往后我们都听大哥的。可是,兵荒马乱的上哪嘎哒去呢?钱连升说,上我家去。我家那个地方属于三省交界,天高皇帝远,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个外人,安全着呢。就这样,钱连升一行四人几经辗转回到钱家营子屯。
铁蛋清楚地记得,钱连升回来的第二天,钱家大院门前敲锣打鼓放鞭炮,说是抗日救国军成立了,钱连升自任司令。全屯子的人都去看热闹,附近的几个村屯也来了不少人。
“乡亲们!”钱连升慷慨激昂地讲了话,“日本鬼子打到咱们家门口了,咱们怎么办?咱们得武装起来把他们阻挡在家门之外,决不能让小日本打进来!”
乡亲们热血沸腾,跟着钱连升喊起口号来。
“武装起来保卫家乡!”
“决不能让小日本打进来!”
“老少爷们儿们!”钱家老爷钱守财在一旁趁热打铁地鼓动,“要想不让日本人打进来就要成立队伍,拿起枪跟他们干!今儿个犬子连升拉起了队伍,成立了抗日救国军,这队伍是有了,可是缺枪没钱人太少啊!还望各位乡亲鼎力相助,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能扛枪的马上报名啊!”
钱家父子的话引起大家的共鸣,当场就有十多个壮小伙子报了名。更多的乡亲你一筐我一担的筹集了不少粮食,还有的穷苦人家把正下蛋的老母鸡都抱来了。
钱家大院里里外外热闹了好一阵子。可是,没过多久,有消息传来,日本人已经开进了厚和浩特,钱连升的抗日救国军一夜之间却没影了。紧接着,日本人没费一枪一弹便占领了整个内蒙古草原,也没见抗日救国军有一点儿动静。“七七事变”后,日本人一下子占领了大半个中国,钱连升的队伍连人带枪如同“土遁”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他是去张家口找冯玉祥将军抗日去了;也有人说他带着那些人拉起骆驼帮干起了贩盐的买卖;还有人说他跑到阿古拉山当上了打家劫舍的山大王……反正说啥的都有,哪个也没个准话。倒是钱家老爷不着急不上火,天天大鱼大肉日子过得挺红火。
现如今钱连升回来是回来了,却把日本人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