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雪停了,风仍旧在漫天呼啸着。铁蛋推开房门见爸爸正在铲雪。爸爸说,这么早起来干啥?大雪封住了草原,羊也该猫冬了。铁蛋惦记着想早点儿知道钱家和鬼子之间究竟是咋回事,便借口说,去看看羊圈门关好了没有,一路小跑着来到钱家大院。
几个半大小子聚拢在钱家大院门前,看来昨晚的动静不小,把全屯子都惊动了。然而,钱家大院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有没有。黑小子、小不点儿也跑来了了,此刻,正隔着大门的缝隙惊奇地向院子里张望。
“铁蛋哥!狗咋一声也不叫了呢?”黑小子见到铁蛋急切地想找到答案,“往常没等靠近大门就扑过来了……你说,会不会是让那些日本鬼子给吓着啦?”
黑小子姓韩,是屯子里有名的熟皮匠韩宝贵最小的儿子,比铁蛋小一岁。瓜子脸,尖下颏,两道细眉下闪动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鼻子挺大高高地竖立着,嘴唇却异常地薄,尤其是说话的时候,嘴巴翻动的频率比一般人都快,啥话到了他嘴里都像崩豆似的嘁哩喀喳脆。黑小子上边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啥事都让着他,打小养成了争强好胜的性格,肚子里啥事也留不住,不说出来憋得慌。在般对般的这些小伙伴里,他最佩服的就是铁蛋,只要是铁蛋哥说的话他是百分之百的信服。
“吓着了还好了呢……”铁蛋沉思片刻,接着说,“没准儿是让他们给祸害了!”
“啊?”小不点儿拖着两条鼻涕虫结结巴巴地说,“他们还……还祸……祸害狗?”
小不点儿姓石,是屯北头种瓜的佃户石满仓的独生子。与黑小子
同岁,个头却比黑小子矮半头。方方正正的脸盘,白里透红的皮肤,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像是两颗熟透的葡萄,清澈中透着几分憨厚。小不点儿人好心善没脾气,谁都愿意跟他交朋友。可有一点总惹得人们发笑,就是天生的结巴,而且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小伙伴们经常拿他这个短处开玩笑,他却不急不脑不还击,在一旁也“嘻嘻”地跟着笑,好像取笑的对象不是自己一样,你说逗不逗。
“没听人说吗,他们杀个人就像踩死只蚂蚁,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有啥不能祸害的!”铁蛋愤愤不平地说,“要不咋叫鬼子呢!”
正说着,大门“咣当”一声开了。钱家孙少爷钱坏水儿腆着个溜圆的大肚子出来了,随手把一个黄呼呼的东西扔出老远,重重地跌进院墙根儿的雪窝子里。
黑小子跑过去一看是只小狗崽儿,急忙抱起来。
“铁蛋哥,你看!”
铁蛋接过来一看,小狗闭着眼睛,没有了一点儿声息,但身上还稍微有点儿潮乎乎的。他冷眼瞥了钱坏水儿一眼,一句话也没说。钱坏水儿从这个眼神里看到了愤怒的火焰,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
钱坏水儿的大号叫钱怀顺,今年十六了。矮粗胖的身材,柳罐篼子脑袋,一张肥得流油的大脸上眯着两只三角眼,整天哭丧着,像是谁该他八百吊似的。这么说吧,从小到大,屯子里无论大人小孩谁也没见他笑是啥模样。钱家三代单传,到了他这辈儿又是棵独苗,加上家大业大,从小惯得不像个人样。都这么大了家里还雇着奶妈,天天要喝人奶。平时仗着家里有权有势,根本不把屯子里的穷孩子看在眼里,动不动就想出个坏点子捉弄你一顿。般对般的孩子们没有不烦他的,都骂他是一肚子坏水儿,久而久之叫顺了嘴就成了钱坏水儿。听起来跟钱怀顺的发音差不多,这小子一点招也没有,干吃了个哑巴亏。钱坏水儿谁也不怕,就怕铁蛋。为啥呢?因为他俩较量过,论身板不是铁蛋的个,论本事更是手下败将,一来二去只好默默认输,只是嘴上不说,心里更不服气罢了。
“诶!我说钱坏水儿!”黑小子气愤地说,“你昨晚上又没做啥好梦吧,这么丁点儿的小狗崽子架得住你这么摔吗?!”
“你眼睛瞎啊!这不都死了吗!去!去!去!一边去!真是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没……没死,你……你看看,身……身子还……还挺热……热乎呐……”小不点儿心疼得喊了起来,“赶……赶紧把它……它送到它……它妈身……身边,兴许还……还能活。”
“哼!它妈?”钱坏水儿不痛不痒地说,“它妈昨儿个晚上就勒死吃肉了。”
“啊?来福死了?!”黑小子大吃一惊,“那,那几个崽子呢?”
“都让皇军的大狼狗给呛了。就剩下这一个,一宿也冻硬了。”
“啊?都给吃啦?!唉!那可是四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啊!真是作孽啊!”黑小子伤心地直跺脚,仿佛那条死去的来福是他家的一样,瞪着眼睛愤愤不平地说,“你们咋能这么狠毒呢?来福帮你们钱家看家护院这么多年,你们就能忍下心来勒死它,你们还是人吗?!”
“谁让它不长眼睛啦!皇军一进院就追着咬,还直门儿跟那条大狼狗掐架。藤野太君一生气就说,死啦死啦的,狗肉的咪西咪西的有。我爸就把来福叫到跟前套上绳子,几个皇军两头一拽就勒死了。”钱坏水儿嘟嘟囔囔地说,“我爸说了,日本皇军惹不起,藤野太君更惹不起,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不听日本人的那不就是鸡蛋硬往石头上碰——找死嘛!”
“呸!你爸就是个马屁精,不会别的就会给日本人拍马屁!” 黑小子气得大声吼叫。
“不!不是马屁精!是汉奸!”铁蛋气愤地说,“卖国贼!”
“对!是汉奸!卖国贼!”黑小子义愤填膺地说。
“汉……汉奸!卖……卖……国……贼!”小不点儿也跟着喊道。
三个小伙伴儿的脑海里早已忘却了平日里来福追着他们狂吠的尴尬情景,剩下的只有对这条草原牧羊犬无尽的怜悯。
“哼!你们……”面对三个怒火中烧的孩子,钱坏水儿自觉理屈词穷,他拉开大门一边往里挪着步一边大叫,“你们这些穷光蛋,天生就是抗日造反分子!敢说我爸是卖国贼?等我告诉我爸,把你们一个个都抓起来!”
“呸!你告诉去啊!”铁蛋脸涨得通红,不屑地说,“我们不怕!”
“对!我们不怕!”黑小子和小不点儿也一起喊道,“不……不怕!”
“哼!算你们今天捡着啦!”钱坏水儿悻悻地说,“要不是我爸天不亮就跟着皇军开拔了,我,我让藤野太君的那条大狼狗咬死你们!”
钱坏水儿说完,扭头缩进大门里,“咣当”一声摔门而去。
铁蛋抱着小狗崽在黑小子、小不点儿的簇拥下跑回家。
铁蛋爸胡世忠正在外屋地编柳条筐,看见铁蛋抱进来一条小狗,低声问道:“哪来的?”
铁蛋的祖上是蒙古族历史悠久的巴尔虎部落。爷爷胡和鲁早年参加过义和团,失败后被砍了头。到了他爸这辈儿沿用了胡姓,取名胡世忠,是草原上有名的驯马手。不管多么烈性的马到了他的手上,管保服服帖帖的让干啥就干啥。自打日本人侵占了草原,不是抢羊就是夺马,整天弄得人心惶惶,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找他驯马了。下雪了,闲来没事正好编几个粪篓子,天晴了好去捡粪。
“啊!在钱家大院门口捡的。”铁蛋见爸爸问起小狗,懦懦地说,“爸!你看!多好的小狗啊!”
“哪嘎哒捡的送哪嘎哒去!”胡世忠头也不抬,冷冷地说,“人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喂它呀?”
“爸!”铁蛋叫了一声,胡世忠一声不吭。铁蛋无助地眼神飘向妈妈,他知道每到关键时刻,妈妈总是护着他。
铁蛋妈此刻正躺在屋里的炕头上。这个苦命的农家妇女今年已经快四十了,先前生育的四个儿女,仅活了铁蛋一个,其余三个都是由于营养不良生下来不几天就夭折了。如今又怀上了第五个,还不知道是福是祸……
“我看看!”铁蛋的眼神儿触动了妈妈的心,她把铁蛋招呼到跟前说,“呦!都耷拉脑袋啦,能活吗?”
“能活!能活!”铁蛋急忙说,“妈妈!你看!它还冲着您乐呐!”
小狗也许是感到了屋里的温暖,眼睛突然睁开了,四下里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地方,身体开始瑟缩发抖,嘴里不时发出轻微的叫声,这声响听起来不像是狗叫,倒像是婴儿的哭泣。
“唉!能活就养着吧!管咋的也是条命啊!”铁蛋妈心肠软软地说,“就是又添了张嘴……”
“妈,我每顿少吃点就省出来了。”铁蛋一看妈妈同意了,高兴地说。
“婶子!还有我呢!我也每顿少吃点,攒多了就拿过来。”黑小子笑着说。
“对……对!还……还有……有……”小不点儿一高兴更结巴了,费了老半天劲那个“我”愣是没说出来,乐得大家伙儿肚子疼。
“快把它放在这嘎哒吧!”铁蛋妈起身把炕头倒了出来,又喊铁蛋爸往灶坑里填了把柴火。三个小伙伴众星捧月似的把小狗安顿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也许是感到了环境的舒服,小狗刚躺下便睡着了。
望着酣睡的小狗可爱的神态,黑小子提出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应该给小狗起个好听的名字。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切入主题。
小不点儿说:“这是……是条黄……黄狗,就叫大……大黄吧。”
话音未落,立即招来黑小子一顿贬斥:“啥大黄小黄的,这哪是狗的名字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喊后屯的大老黄呐!”
大家伙儿都乐了。
小不点儿红着脸对黑小子说:“那……那你……你说叫……叫啥?”
黑小子想了想说,“你们看这狗的眼睛上面有两撮白毛,是不是像多出两只眼睛,我看就叫四眼子吧。”
小不点儿马上打断他的话:“你拉……拉倒吧!还四……四眼子呢,多难……难听啊!还不……不如大……大黄呢。”
黑小子嘀咕着说:“那叫啥好呢?”说着把目光投向铁蛋。
其实铁蛋心里早就有了谱,他不紧不慢地说:“小不点儿说对了一半,这是条黄狗,但你们仔细瞅瞅,这黄色里面还参杂着虎斑纹呢,像不像只小老虎?我看呐,咱们就叫它虎子吧。”
“虎子!”黑小子第一个赞同,“好!这个名字好!咱就叫虎子!”
小不点儿也高兴地叫起来:“好!虎……虎子!虎……虎子!”
胡世忠和铁蛋妈也觉得虎子这个名字不错。大家一起争先恐后地凑过去,“虎子!虎子!”地叫起来。
睡梦中的虎子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它微微睁开眼睛“嗷嗷”地叫了起来,像是在回应众人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