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的老爷钱守财已经年过花甲,可看上去也就五十出头的样子。尽管脸上的胡子有些花白,但皱纹却没见多少。脸盘挺大,可眉毛却很短,并且还都铆着劲儿似的一起朝着印堂方向靠拢。一对滴溜乱转的小眼睛挨着鼻梁很近,让人很容易联想起爬行在海底的偏口鱼。此人平日里总喜欢穿着一身古铜色的大褂,上面绣满金灿灿的铜钱。年轻时,一有啥大事小情还在外面罩件黄色的马褂。不少老人都知道,这是早年光绪皇帝钦赐给他爹的“黄马褂”,这在当时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到了民国,宣统皇帝被撵出紫禁城,人们都铰掉了脑后的大辫子,他也就不敢再穿了。可是,手里依旧捏着把白银雕花的水烟袋,拇指间还是堂而皇之地戴着枚玛瑙扳指。明眼人看得出来,他这是千方百计地让人看出他的身份如此显赫,在人前端着旗人的架子臭显摆呐。
其实这钱守财本是汉人,祖上也不是本地人,听说是河南封丘那一带的穷苦人家。咸丰五年间黄河发大水,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转过年来又闹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过后,连草也没剩一棵。他的爷爷带着他的奶奶被迫闯了关东,随着逃难的人流来到东北,在前郭尔罗斯的查干淖尔边上租了二亩地,压了一间窝棚,过起了朝不保夕的佃户生活。
他奶奶怀上他爸的那年春天,东家的少奶奶想吃开江鱼,硬逼着他爷爷趟着冰冷的湖水去打鱼。谁知一网下去竟拽上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坛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金元宝,吓得他赶紧埋在岸边,谎说自己肚子疼跑回了家。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挖出来,带着他奶奶连夜逃走了。本想回封丘老家,可跑着跑着竟转了向,到了第六天头上,来到了钱家营子屯。他奶奶挺着个大肚子实在跑不动了,两人就借住在一户人家的牛圈里。当天晚上,他爸就出生了。他爷爷、奶奶就在这里住下了。用那坛子金元宝盖了几间房子,买了十几晌好地,养了一大群羊,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富裕日子。
到了他爸这辈儿正赶上闹“金丹道”,他爸脑瓜活,认准了邪教闹事翻不了天,就明里暗里资助官府围剿大军。最后,“金丹道”被剿灭了,他爸成了大功臣,蒙古王爷上报光绪皇帝,赏赐他穿“黄马褂”,戴“花翎”,骑马游街,还特准抬其家族入了镶蓝旗,摇身一变成了旗人。借着这股势力,他爸趁机买牧场,占荒地,盖房子,养牛羊,加快了发家致业的速度。到了晚清时期临死时已经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大财主了,方圆几十里一提钱家大院没有不知道的。
钱守财的爸死的早,宣统三年春天,不到六十岁就染上了天花,不治身亡。钱守财不到三十岁便顶了门户当上钱家老爷。此人继承了他爸脑子活泛的秉性,从小读私塾,二十岁考取了秀才。若不是闹民国,废除了科举制度,说不定还能考取个状元、榜眼啥的,获取点儿功名呢。按理说这脑瓜活泛本不是啥坏事,可是,这一门心思要是全用在对付父老乡亲的身上,那可就是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坏透腔了。
钱家的地多、牲畜多,因此一年到头雇的长、短工也多。不论是长工还是短工,钱守财首先想到的是租子能不能多要点儿,工钱能不能少给点儿,整天低着脑袋算细账,怎么合算怎么来。住在附近的乡亲们不是租种钱家的地就是给钱家放牛放羊。铁蛋家就是其中一个。爸爸胡世忠租了钱家的二亩三分地,年景好了还能凑合着养家糊口,遇见年景不好的时候连租子都交不够。每到这时候,钱守财不但不减租子,还比照“高利贷”的规矩,打起了“驴打滚、利滚利”的歪主意,当年陈欠不还就翻着番地往上涨。三年前只欠了一担苞米,如今滚来滚去已经变成八担谷子了;铁蛋自打九岁起就给钱家放羊。当初说好一年给两只羊羔做工钱。可是,一到年底钱守财不是埋怨羊瘦了,就是责怪羔少了。结果放了四年羊只给了一只病羊羔。
对于一些临时打短工的外乡人,钱守财更是算计到了骨头里。雇工前夸下海口咋的都行,活一干完就眼珠子一瞪撵你滚蛋!不知哪个吃了哑巴亏的人一气之下骂了一句,什么钱老爷,纯粹就是个钱串子!乡亲们听了觉得这个绰号放在钱守财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久而久之,连他的大号叫什么都忘到脑后,谁也记不起来了。
钱串子知道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都憎恨他,生怕这些穷光蛋像嘎达梅林一样起来造反,把他的财产夺走。有时做梦经常梦见一帮穷人拿着刀枪追杀他,醒来后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在他的内心里真想能有个七龙八虎一大帮儿子,好为自己壮胆,为钱家添威。可是,天不随愿,大太太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就“鸣金收兵”了。他一看这哪儿行啊?又先后找了四房姨太太,结果,生了三个丫头片子,到头来还是大太太给他留下一棵独苗。乡亲们背后都说,这都是因为钱串子太阴损了,没绝后就算他捡着了。
有了这个宝贝儿子以后,钱串子心里似乎有了底,他天天盼着儿子快长大。他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钱连升,意思是连连升官好飞黄腾达进而光宗耀祖。
钱连升小时候娇生惯养,刁蛮任性,净干些伤风败俗的埋汰事。七岁那年,钱串子想让他念书,请了个教书先生。可他天天让先生趴在地上当马骑,没过三天教书先生就偷偷地跑了;八岁那年因为嫌奶妈的奶不供嘴,一口咬掉奶妈的乳头,疼得奶妈满地打滚儿,他却在一旁乐得前仰后合;十五岁那年爬上屯子南头刘寡妇家的院墙偷看人家洗澡,被狗咬了一口。他翻过身抓住那条狗,吊在人家的门框上活活地扒了皮。乡亲们敢怒不敢言,背地里都叫他钱扒皮。
钱扒皮长到十八岁,钱串子一看军阀混战,世道变了,便送他到张作霖的东北军当了兵,到了“九一八事变”前已经是驻守奉天北大营独立第七旅的副连长了。钱扒皮带着三个散兵回到钱家营子后,钱串子一夜之间想出了一个主意,假借成立“抗日救国军”的名义不仅筹到很多财物,还拉起一支百八十人的队伍。他暗地里对钱扒皮说,过去叫“乱世出豪杰”,如今是有枪就是王,只要咱们有枪有人就等于做买卖的有了本钱。他一再嘱咐儿子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后来,钱串子耳闻目睹日本人占领了大半个中国,所到之处势不可挡,思来想去还是投靠日本人把握。爷俩儿一商量,钱扒皮带着队伍投靠了驻守在哈拉格尔县的日军大队长藤野中佐。藤野正愁找不到个有头有脸的汉奸死心塌地为他卖命呢,见钱扒皮是行伍出身,还带来那么多人马刀枪,高兴得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了。当场任命钱扒皮为蒙疆军政府绥远省哈拉格尔县警备队的大队长。
一个偶然的机会,钱串子听说过了中秋节的第六天,也就是农历八月二十一那天是藤野的生日。他马上预感到这不仅是一个溜须的好时机,还能借此机会发一笔小财,便忙三火四地把钱扒皮叫回来,说要大摆宴席给藤野太君过生日。
钱扒皮一听竖起大拇指,连声说:“好!好!好!藤野太君喜欢排场,咱可得好好准备准备!”
钱串子说:“这你就别管了。到时候你把藤野太君请来就齐啦!”
中秋节刚刚过去的一个黄昏,红红的落日在晚霞的陪伴下恋恋不舍地停留在西边天际,正是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开始吃晚饭的时候。突然,钱家大院门口 “当!当!当!”地响起一阵铜锣声,紧接着传来赵管家那公鸭嗓般的喊叫声。
“哎!大家伙都听好了!藤野太君要过生日啦!每家每户都要进贡,以示祝贺!主动进贡的人家,发一面日本旗,挂在门上,以示良民身份!”
人们听了不紧义愤填膺。日本人过生日咋还让中国人进贡呢?穷苦人家谁家养得起羊啊?即使有也只是一、两只,兵荒马乱的年月家家都吃不饱,全指望年根儿底下能下个把羊羔换点粮食吃呐,谁愿意把家里唯一的来钱道堵死啊?
赵管家的公鸭嗓又响起来:“有羊的送羊!没有羊的送粮五斗!没有粮的送鸡鸭十只!如果拒不进贡,皇军可要挨家挨户搜了!到那时候搜出来的话,就按私通八路论处!”
啊?这哪是祝贺生日啊?明明是“红胡子”打家劫舍嘛!人们暗自怨声载道。
一连三天,钱家大院门口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主动进贡的人。钱串子脸上布满愁云。他急忙派赵管家给钱扒皮送信。
第四天下午,钱扒皮带着一个小队三十几个伪军回到钱家营子。连家门都没进,立刻带人从屯子东头开始挨家挨户折腾。
美丽的草原笼罩在一片惊悸和惶恐之中。
屯子紧把东头第一家是朱老六家。朱老六没有大号,家里哥们儿七个他排行倒数第二,人们都习惯地叫他朱老六。此人个头不高,五短身材,尤其是两只胳膊比常人更短些。圆头大脸上一双眯缝眼闪动着诱人的微笑,给人一种见面熟的感觉。嘴很大一开口能瞅见嗓子眼儿,说话的声音很响亮,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其实是他自己的耳朵有点儿背,心情好的时候还行,遇见不对心思的人就啥也听不见了。有人说他是装的,他听了不做任何解释,只是笑笑就过去了。由于家里穷,加上打小得了小儿麻痹后遗症,一条腿粗一条腿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如今已经五十出头,还没说上媳妇,始终一个人守着一只奶羊几只鸡鸭勉强度日。
别看朱老六聋三拐四的,可有样绝活儿是一般人比不上的,那就是俏皮嗑出口成章。这里的人管这叫“哨”,为什么叫“哨”无从考证,反正就是不管是道听途说还是随意发挥都在这田间地头上个顶个的显摆,谁把谁说没嗑了就算赢。远近几个屯子的乡亲们都知道,谁要是跟朱老六开“哨”,那是乌鸦跟八哥斗嘴——擎等着输吧。
钱扒皮来到朱老六房前,朱老六正在不紧不慢地给拴在门边的一只羊喂草,旁边还有几只鸭子争着抢食。见钱扒皮带人闯进来,朱老六头不抬,眼不瞅,权当没看见一样,继续慢条斯理地喂他的羊。
钱扒皮急了,咋的?拿我当空气呐?我大小也是警备队大队长啊!这也太不把我当回事儿了。
“朱老六!”钱扒皮大声喊道,“朱老六!”
朱老六还是头不抬,眼不瞅,一动不动。
“朱老六!”钱扒皮的嘴几乎挨到了朱老六的耳朵根儿,声音也近乎是在吼叫,“你个老瘸子!”
“啥?你说啥?老爷子?”朱老六最烦的就是有人叫他瘸子,他瞪大了眼珠子故意打起岔来,“你爹咋的啦?啊?死啦?!”
“嘿!你,你……”钱扒皮气得舞了嚎疯的,他扬起手中的马鞭子,高高地举过头顶,突然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手里的鞭子又慢慢地放下了,“我看你是存心跟我打哑巴缠啊!”
“诶?你小子报丧就报丧呗,咋还动起手来啊?”朱老六不依不饶地喊叫,“冲你爹二姨太那嘎哒论,你还得管我叫声老娘舅呐!好家伙!鞭子都抡起来了!也不怕犯了忤逆不孝之罪,老天爷打雷劈了你……”
“豆杵子!”钱扒皮喊过身边一个矮粗胖的伪军,冲他递了个眼色,喘着粗气退到一旁。
长得矮粗胖的这个人是伪军的一个小队长,姓窦,大号谁也不知道叫啥,都喊他豆杵子。此人是土匪出身,心狠手辣。有一次,跟着鬼子去扫荡,一个人就挑死了三个手无寸铁的群众。钱扒皮一看这小子杀人不眨眼,当即提拔他当上了小队长。
豆杵子最会察言观色,上司要他干啥不用说,只要递个眼神儿马上就心领神会。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朱老六面前。
“老家伙!”豆杵子上前抓住朱老六的前襟,大声喝道,“我问你!藤野太君过生日你咋不交贺礼呢?”
“啥?你大点儿声!我听不见!”
“藤野太君过……生……日!”
“你等等……谁过生日?”
“藤野……”
“藤野是谁?哪个屯子的?我咋没听说过呢?”
“嘿!藤野太君是日本人,你上哪嘎哒听去呀……”
“啊?鬼子呀!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咱们中国人咋还给鬼子过起生日来了……这要是让你的祖宗知道啦,半夜里还不来抓你啊。”
“你个老家伙!我看你是活腻歪了!”钱扒皮在一旁实在忍不住了,他大声嚎叫着,“来人啊!给我往死里打!”
几个伪军一哄而上,用枪托子朝朱老六劈头盖脸地砸过去。朱老六起初还放开喉咙高声大骂,没多久就无声无息地倒在血泊之中。
钱扒皮叫人拖着羊、提着鸭耀武扬威地走了。
等铁蛋放羊回来,屯子里已是一片哭声。家里仅有的那只怀着羊羔的母羊被钱扒皮抢走了。
妈妈挺着九个多月的身子哭着说:“唉……可惜那只羊啦!用不了十天半月就下羊羔了……本打算孩子生下来就能喝上口羊奶,这下全完了!一点儿指望都没有啦。”
胡世忠怒火中烧的大叫:“这都是啥世道啊!过去‘闹胡子’也没见过抢这么狠的啊!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呢吗?啊……”
黑小子和小不点儿含着眼泪来到铁蛋面前。黑小子说:“啥都没了!连藏在地窖里的一土篮子麦种也被抢的一粒没剩。”
小不点儿头上裹着一块蓝布条,是妈妈从大襟上撕下来的。他结结巴巴地告诉铁蛋,为了保护家里的两只鸡,脑袋被那个伪军小队长豆杵子打破了……
三个小伙伴聚在铁蛋家门前,眼睛瞪得大大的,拳头握得紧紧地,心头的怒火在熊熊燃烧。
虎子心里仿佛也憋着一团火,它一会儿瞅瞅躺在炕上呻吟的铁蛋妈,一会儿又看看蹲在墙根儿抽着闷烟的胡世忠,最后来到铁蛋身边,冲着屯西头钱家大院的方向“呜呜”的低吼着,仿佛是在等着铁蛋的命令,只要一声令下就立刻冲过去跟那些不是人的畜生们决一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