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扒皮要在钱家营子搭设刑场开铡问斩的事,之前并没有告诉他爸,原以为他会不高兴呢,没想到钱串子听说后不仅拍手叫好,还一个劲儿地夸他说,行!我儿子真长见识了,这种挺门户,树威风的事也想得出来。刑台子就搭在咱们家门口,我要让那帮穷光蛋看看,咱们钱家就是那掌管生杀大权的阎王爷,让你今天死就活不过明天早上去!
钱扒皮在台子上讲话的工夫,钱串子让人把大门打开,又搬来把太师椅摆在前院正中央。他手里握着水烟袋,闭着眼睛端坐在椅子上,单等着开铡问斩的那一刻好开开眼。
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铡刀一立就乱了套。起初以为只是一条狗闹事而已,几枪就镇唬住了。刚想上前去看个仔细,一阵“滴滴答答”的冲锋号声震得心里直门儿发慌,紧接着一路人马就压了过来。一打听说是八路军游击队,吓得他赶紧站起来,一不留神椅子倒了,水烟袋掉了,一壶刚刚沏好的茶水全泼在他的大腿上,烫得他没好声的叫唤。
钱扒皮很快就溃不成军退进院里,命令把大门关上要与八路决一死战。钱串子眼看着游击队个个像牛犊子似的,喊着号子往前冲,知道这不是一般的队伍,急忙把钱扒皮拽到后院,打开后门让他快走。
钱扒皮说:“我走了你咋办啊?”
钱串子说:“别管我!我自有办法!快走!”
钱扒皮也看出自己带的这帮伪军根本不是八路的对手,一咬牙带着几十个残兵败将狼狈逃窜。
钱串子关好门刚返回前院,一伙游击队员便“呼啦啦”冲了过来。
一个人厉声问道:“看见钱扒皮了吗?”
钱串子用手向身后一指说:“快!妖孽从后门跑了!快追!”
游击队员鱼贯而出追了过去。可是,哪里还有钱扒皮的影啊。
钱串子预感到这些人一会儿肯定得找他算账,与其找上门来,不如主动迎上去。他左顾右盼地来到前院,迎面看见游击队正在清理缴获的武器,几个战士背着新缴获的“三八大盖”,高兴地唱起歌来。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那密密的树林里,
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
在高高的山冈上,
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没有吃没有穿,
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给我们造。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抢占去,
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歌声高亢有力,此起彼伏,吓得钱串子脸都白了,心里就像揣着只兔子不停地往外蹦跶。他灰溜溜地遛到墙根儿下,仔细观察哪个是这个队伍里说了算的主儿。可是,左瞧瞧,右看看,哪个也不像当官的模样。猛抬头见西厢房门前站着两个跨短枪的人,就紧跑几步上前询问。
“两位军爷!借问一下,哪位是贵军的长官啊?”
“我们八路军官兵一致,不讲啥长官不长官的。你就是钱扒皮的
爹,钱家老爷吧?”
说话的人叫郑光义,是党工委的助理员。此人年方二十四岁,长得四方大脸,眉清目秀,就是书生气十足,一看就是个念过书的人。八年前在热河念初中时因为参加抗日游行被学校除名,与几个要好的同学去了北平,经人介绍进入燕京师专读书,在那里认识了魏志坚,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七七事变”后,魏志坚被调往大青山抗日根据地工作,郑光义也要求一同前往。成立敕勒川地区党工委后,郑光义被安排到党工委任助理员,协助魏志坚做抗日宣传工作。
郑光义能写会画,工作热情也高,美中不足的是自命清高,总以为自己有文化,又是党工委的干部,对游击队里的战士们根本瞧不上眼。由于形势严峻,党工委始终没有固定办公场所,只能跟着游击队一边打仗一边工作。魏政委让他主管游击队的后勤给养,负责佂粮和伙食。可他就是不愿意战士们喊他伙食长,人前背后总喜欢人们叫他郑助理。魏政委为此没少批评他,可是他当面虚心接受,一转身就忘到脑后,在战士面前仍旧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臭架子。
“不敢当!不敢当!鄙人姓钱名守财。”钱串子躬身说道,“不知长官咋样称呼?”
“有啥事你就说吧!这是我们的魏政委,我是政委的助理,叫郑光义。”
“啊!魏政委!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犬子无德,投靠日寇,今天又冒犯了贵军,鄙人深感惭愧!特向贵军赔礼道歉!”钱串子说着弯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毕恭毕敬地说,“赔礼道歉!”
“钱扒皮死心塌地甘当卖国贼,我们迟早要找他算账!”魏志坚话锋一转,“不过,听说你也干了不少坑害老百姓的事啊!”
“哎呀!天地良心啊!鄙人自幼敬奉孔孟,断不敢违背儒家教诲,做出伤风败俗、辱没斯文之事。只是犬子自甘堕落,卖国求荣,是可忍孰不可忍也!鄙人百般劝阻,犬子置若罔闻,不但不听反而辱骂我等不识时务。今日面见长官,实乃无地自容也!我要与犬子,不!要与钱连升断绝父子关系!从此走向光明,为抗日救国效犬马之劳!”
魏志坚笑着说:“我们真诚的希望你能言行一致,与汉奸钱扒皮
划清界限,为抗日救国做出应有的贡献!”
“一定!一定!一定划清界限!一定做出贡献!啊!鄙人已经备下薄酒素菜,不知长官能不能赏脸,到寒舍洗尘歇息。鄙人将不胜荣幸!”
“不了!我们还有事!”魏志坚笑着说,“说在嘴上,不如落在腿上,我们静候你的实际行动!”
这时,远处有人在喊:“政委!杨队长有事找你!”魏志坚答应一声就要走。
“长官请留步!鄙人还有一事相告。为了表达我钱某支持抗战之决心,特意为贵军准备了肥羊十只,肥猪两头,上等好粮五担。还望长官笑纳!啊!魏政委如果有事,就有劳这位郑长官……”
“什么长官?叫我郑助理!”
“啊!有劳郑助理前去后院验收为盼。”
“政委!”郑光义喜形于色地大叫,“那我……”。
“去吧!要登记好了,给留个收条!”
“是!”
郑光义跟着钱串子来到堂屋前,门口早有人开门伺候。进得门来突然闻到一阵香气,抬头一看,一个妇人乐颠颠地从里面迎上来。
“哎呦!请!请!请!快屋里请!不知长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长官海涵!”
郑光义仔细一撒目,眼前这个妇人虽然比自己大了几岁,但由于保养得好,又是精心打扮了,宛如黄花闺女似的白净水嫩。只见她身穿一件粉红色旗袍,上面绣满白色的牡丹。旗袍很合身,紧紧裹在身上,箍得腰身挺立,胸臀凸起,真可谓是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就是旗袍的开开亓有点那个,几乎豁到屁股蛋子上,一迈脚白花花的大腿暴露无遗,晃得眼睛直门儿发花。再往脸上看,白净净的瓜子脸,细弯弯的柳叶眉,最着人看的还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死死地勾住了你,想移开片刻也难。
郑光义心里一蹦,没想到在这蛮荒之地还有这等奇妙女子,别说
是在承德啊,就是北平城里也是很少见的!
让郑光义心动的这个妇人正是钱串子的三姨太八里香。这是钱串子的一张美人牌,每到关键时刻都亮出来挡灾避祸。八里香刚才见到郑光义心里也是乐开了花,哪来的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啊?长得白白净净的,举止也温柔尔雅,哪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杀人越货,青面獠牙呀。刚才钱串子跟她说的时候还满心不高兴,早知道是这个小伙儿借条腿也跑来了。想到这儿,急忙跑回侧屋里对着镜子又捯饬上了。
郑光义心神不定地落了座,斜眼一瞅堂屋里几个下人走马灯似的忙活着,大大的八仙桌上早已摆上一坛子老酒四道凉盘,一股久违的香气扑鼻而来。可是,郑光义此刻已经被八里香勾住了魂,眼神只顾四处搜寻着八里香。
钱串子看在眼里喜上眉梢,轻轻咳嗽了一声,高声喊道:“玉香呀!还不快给贵客上茶!”
“哎!就来!就来啦!” 八里香一边答应着,一边紧忙捯饬了几把,托着茶盘飘了过来,“请长官喝茶!”
“不要叫我长官,就叫我……小郑好了。”
“那哪儿成啊?说啥也不能以下犯上不是!还是叫您长官的好!”
郑光义无言以对,红着脸端起茶杯。
“啊!贱内不会说话,还望郑助理多多包涵!”钱串子说完,话音一转,“郑助理鞍马劳累,实在辛苦。酒席已经备好多时啦,还是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去验收也不迟,这叫公私兼顾两不耽误嘛!”
“不!先验收!先验收吧!”郑光义仿佛是如梦方醒,站前身来说,“饭就不吃了。东西在哪嘎哒呢?”
“已经派人装车了。这就请郑助理过目!”
郑光义随钱串子来到后门口,只见赵管家正在忙前忙后的吆喝着,四周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乡亲们。一辆马车上满满噔噔地装着十只“咩咩”叫的绵羊和两头“哼哼”叫的活猪,另一辆车上的麻袋不用说就是那五担粮食了。
郑光义从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又从衣服上兜拽出一支钢笔,垫在公文包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交给钱串子说:“这是收
条!请收好!”
“哎呀!哎呀!”钱串子不放过一次溜须的机会,他故作激动地说:“这真是仁义之师的过人之举呀!老朽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从来也没听说过征粮要饷还给打收条的啊!赵管家!快!把东西给抗日义士们送过去!郑助理呀!咱们就进屋吧!”
“不进屋了!我得回去了!”
“不吃饭哪行啊?”钱串子急忙跟八里香递了个眼神儿,说,“这都啥时候啦?就这么空着肚子走,可羞杀老朽了!”
“哎呦!这怎么说的呢?”八里香晃晃悠悠地飘过来了,“要走也得吃了饭再走啊!不行!不行!快跟我回屋去!”
正在拉拉扯扯之际,朱老六在一旁说话了:“今儿个这是咋的了?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见钱家请人吃饭还带往屋里拽的诶!八里香!人家不去就别拽了!要不,我去充个数咋样?”
八里香斜楞一下眼睛,扭过头去。
朱老六笑嘻嘻的刚想再调侃几句,赵管家冷丁插过来一杠子。
“我说朱老六!你是属穆桂英的啊?咋哪嘎哒都有你呢!去去
去!该干啥干啥去吧!”
朱老六本来就对赵管家的变脸术深恶痛绝,如今见他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不觉来了气,一股拿他“开哨”的冲动油然而生,带刺的“哨词”脱口而出。
“哎!哎!
日头西下入云间,
彩霞飞舞红满天,
天地轮回乾坤转,
出现的怪事不一般。
就说管家这张脸,
说变就变翻得欢。
先是恶鬼台上立,
开铡问斩叫连天。
如今猪羊装上车,
亲自赶车乐颠颠。
这真是——
三伏的天气小孩的脸,
说变就变一瞬间。
我说了你还别不信,
大伙儿现在看一看——
管家脸上又阴了天,
那么阴了天!”
四外圈的乡亲们都乐了。
赵管家气得舞了嚎疯的,冲着朱老六就要动粗。钱串子在一旁使了个眼色,转身对郑光义说:“朱老六是鄙人二太太的表兄弟,都是自家亲戚,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总好和管家闹着玩。还请郑助理多多见谅。”
朱老六一看钱串子说话了,本想反唇相讥,猛然想起魏政委交给他任务时说的话……
朱老六被钱扒皮抓起来后,一直绑在后院杂房里的大梁上,游击
队打进来刚把他解救下来,就主动跟着队伍去追钱扒皮,一直追出去好几里地。之后就赖在队伍里,说啥也不走了。
魏志坚了解到他出身贫苦,与鬼子汉奸有刻骨仇恨,本想留下他,可是,考虑他的身体状况,跟大部队行军打仗不方便,就与队长杨明贵商量,决定让他潜伏下来,利用他与钱家二姨太的关系,给游击队做地下交通员,找机会与哈拉格尔的交通站马掌柜接上头,钱家大院有啥动静也就了如指掌了。朱老六起初不愿意,非要跟着队伍打鬼子。魏志坚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他点了头。
朱老六话音一转,嘴里的“哨词”立马变了调:
“哎!哎!
东家老爷还真不赖,
杀猪宰羊做表率。
温好了酒炒好了菜,
见着八路往里拽。
好酒好菜随便造,
吃好喝好别见外
酒足饭饱唠会儿嗑,
这里还有水烟袋。
支持抗日走在前,
两大马车东西在。
谁要是不服比比看,
是骡子是马咱赛一赛,
那个赛一赛!”
钱串子一听全是褒扬自己的话,心里美滋滋的,笑着说:“这个老六呀!一张嘴就一套一套的。行啦,别‘哨’了,一会儿也进屋吧,陪郑助理喝两盅。”
朱老六听了一龇牙,说:“我仨月没洗脸了,浑身上下一碰直掉渣,你敢让我上席?我还不敢去呐!”说完急匆匆地跑了。
“你看!就这样,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真拿他没办法!郑助理!咱们不管他了,请上桌吧!”
郑光义早就闻着屋里散发出来的香味了,他真想进去饱餐一顿,一来补补油水拉拉馋,二来吗,也好近距离地接触一下八里香。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这种念头一萌发,眼前就立刻出现了魏政委那张严峻的面孔。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身离开了钱府大门。
已经走出挺远了,猛听见有个声音在后面喊他:“郑长官!长官!请留步!”郑光义回头一看是八里香正气喘吁吁地向他追来。
八里香来到跟前也不说话,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突然往他手心里塞了件东西,转身就跑。郑光义一看,是一块白色的手绢,打开手绢,里面是两块油汪汪的鸡大腿,挨着鼻子一闻,嗯!喷儿香!郑光义心里不禁一颤,这个女人真绝了,模样长得迷人不说,还知道心疼人。唉!这辈子能有这样一个媳妇可烧高香喽!四下里瞅瞅没人看见,急忙把手绢包揣进衣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