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六块钱过了一个年
我至今清楚记得,那年霜降那天,我正好八周岁。而那个时候,郑姜生产大队人的饭桌上,摆放的是萝卜叶子酸菜,吃的是玉米面馍馍,喝的是玉米珍稀饭。在他们心里,想都没敢想哪天能端上一碗猪肉炖粉条,能香香地吃上一个白面馍馍,感觉天天能有玉米面馍馍吃就是好日子。
霜降过后,郑姜村家家忙着腌酸菜。奶奶和母亲也挽着袖子忙活起来。
我家窑洞的庭院有口水井,井沿上支着一个木架,木架上固定着一根可用手柄摇转的木轴,轴上绕绳索辘轳,绳索末端挂着一个铁钩环。母亲提起绳索的末端,打开钩环套住水桶的提手,摇转木手柄,把水桶下到井里,拽着绳索向上一拉向下一送,一起一落,水桶一倒一立,呲溜一声,灌满了水,这声音美妙而又绵柔。母亲用力摇着手柄,绳索慢慢地缠满辘轳,水桶升到井沿。她一手握着木柄,一手拉水桶到井沿的石板上,解开钩环,提起水桶倒入瓮里,水声清亮。奶奶和母亲洗了三个线瓮,用来腌酸菜。淘了六竹筛子萝卜叶,两竹筛子白萝卜。烧开一锅水,把萝卜叶子在热水里一拍,用笊篱捞出,放进线瓮压实,倒些面汤和醋,压上盖子。萝卜菜叶腌好后腌萝卜,把萝卜放进线瓮,一层萝卜一层盐,再撒些花椒,倒些清水盖住。过几天,酸菜就腌成了,从线瓮里捞出一碗,洗净切碎,熟一点点棉花籽油浇上,鲜脆爽口。吃一口玉米珍红苕饭,送一口酸菜,郑姜村人吃得有滋有味。
棉花籽油是队里分的,每个社员一年能分到半斤。郑满仓的老婆王彩彩下手重,生产队分的那点棉籽油吃得快,瓶子见底早。她的酸菜倒的是酱油,撒的是辣椒面。郑满仓瞪圆着眼睛说:“你这个婆娘,过日子讲究个细水长流,你这么大吃大喝的,让人咋受得了”。王彩彩说:“怪谁么,怪谁么,你看娃娃瘦得像柴一样,多吃了一口油,你就都都囔囔。
你叫了个满仓,当初我是冲着你这个名字才嫁给你的,原想能吃饱,嫁过来才知道,仓里没粮没油的,哎呦,我咋命这么苦呀,嫁了个空仓。”说着撩起衣襟抹起了眼泪。
郑姜村社员圪蹴在村巷,端着玉米珍珍红苕饭就着酸菜吃的时候,老皂角树上挂着的铃“铛铛”地响了。大队长姜青山在喇叭里一句一句咬着字说:“郑姜生产大队全体社员,听到广播后,立即到老皂角树下集合,郑墩子偷了大队的红苕,让民兵今天逮住,这红苕是集体的,偷红苕就是犯罪,今天要开批判会。”
奶奶说:“要饿死人吗?哎呦,这青山胡闹个啥呢!咱家春发是大队书记,这会跑哪去了?”奶奶对我的母亲说:“快去看看。”母亲愤愤然地说:“墩子娃老实可怜,青山也不能捡软柿子捏嘛!这人也太阴毒了!”说着就拉着我去了老皂角树下。
老皂角树下聚集了一群人,我挣脱母亲的手,挤到人群前边。
墩子被捆绑着,民兵连长姜小五和两个民兵站在两边。大队长姜青山舞动着手,斯斯文文地说:“墩子,你今个要老老实实认罪反省。”
墩子垂着头不说话。我想,他是饿昏了,腿也吓软了。
姜青山说:“在场的,谁还和墩子一样,偷大队地里的红苕,站出来,老实交代。”
“大队长,我看见你家陈苜蓿也偷了。”有人扔了一句,围观的社员起哄说:“把你老婆也抓起来,把你老婆也抓起来。”
“这是弄啥哩,这是弄啥哩!”我的父亲扯着嗓子豁开人群,上前踢了一脚墩子说:“我派你给大队挖红苕,你挖了多少?”说着给墩子松开绳子,摆了摆手:“大家快把红苕挖完,上交给公社。这今年红苕产量不好,但咱郑姜生产大队不能拖后腿,谁拖后腿扣谁工分。”这块地是我们郑姜生产大队比较贫瘠的一块地,公社把这块地已经列入今冬农田建设。
父亲回头对姜青山说:“这是公社的安排,我还没有来得及给你说。”姜青山睁大眼睛说:“这,呃,这个嘛,那就按公社的意思办。”沉下脸,唾了一口,背着手走了,走了两步,转身看了看,手在肚子上揉了揉。
父亲对姜小五说:“冬季征兵呀,马上就要开始了,这是大事,完不成任务,你能担当得起吗?”。姜小五机灵,使了眼色,两个民兵随着他走了。
回到家,奶奶听了母亲的叙说,脸笑成了核桃酥,说:“我这儿子呀,大队书记当得好。”
冬季的郑姜村,阳光很浅,寒风刺溜溜地窜进衣袖。女社员裹了红红绿绿的头巾,男社员戴上灰蓝色的帽子,有的拉了一条羊绒围巾缠在腰间。空气干冷,枯叶飘零,整个村庄瘦了许多。
冬季农田建设在郑姜生产大队那片红苕地上展开,两台拖拉机推土,男女劳力全上手,轰轰烈烈。我的二爸郑春兴除拉架子车以外,还领到社员在吃饭期间负责看管劳动工具的任务,生产大队额外给他多记两个工分。不料,二爸太累了,靠在榆树上睡着了。社员吃过饭上工以后,有人发现工地上丢了一辆架子车。
大队长姜青山大喊:“郑春兴,架子车吃饭功夫就丢了,这给集体造成重大财产损失,你要赔上,大队扣除你全部工分。
父亲叫来民兵连长姜小五去追查。
二爸性子倔,坚决不赔,拾起棉袄走了。姜青山说了一句渗人脊背的话:“我看呐,郑春兴,就是偷架子车的贼。”
父亲很恼火,到大队部,给会计宋连翘交了二十块钱的赔偿费。
话说人的舌头是有毒的。就在工地丢失架子车的当天晚上,媒婆进了窑洞说:“我给你家郑春兴相中的姑娘,人家父母呀,摇摇头回绝了。我一探底呐,女方父母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贼,我再一了解,人家姑娘啊,主要是弹嫌你家穷”。这媒婆说完,茶也不喝一口就走了。
奶奶的手在哆嗦,脸失去颜色;父亲一锅一锅吸着烟,闷头不语;母亲一针一针纳着布鞋,拉线声刺啦刺啦。二爸把自己关在窑洞,一天不吃饭。
唉,我家就是穷啊,真的穷到过不了年了。到了腊月二十八,眼看就要过年了,一家八口人,没有钱过年。
父亲圪蹴在窑背上,掏了旱烟吃。涧头沟的徐木匠抄着便道过来,一打招呼,得知他去瓦店集会上想买只羊。原来呀,他媳妇生了一个儿子,没奶水,买只羊,养到开春后挤奶给孩子吃。父亲拉着他的手进了窑洞说:“来来来,我家这只羊产奶好,你拉去。”徐木匠是河南移民,口音很重,围着羊转了一圈说:“老哥,十六块钱,中么?” 父亲喜极而说:“中!”徐木匠说:“羊缰绳改天给你送来”。父亲说:“这条羊缰绳就送给你了”。
十六块钱,全家就这样过了那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