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远山越发蓝,稀溜子风,干冷干冷。
郑姜村再没有什么新鲜事。张二顺端着一碗红苕玉米珍饭,圪蹴在墙根太阳暖暖波里,额颅鼻子上满是炭黑。
郑满仓走过来,端着一个粗瓷大老碗,红苕玉米珍饭上边放了一捏酸菜,边刨饭边问:“二顺子,今儿啥情况,咋就扮成黑包公了?你唱的是哪一出啊?”张二顺问:“你说啥?”郑满仓说:“你满脸的炭黑,今儿个从灶膛里爬出来的?”
张二顺说:“炭黑?”摸了一把脸,“哎呀”一声,嘿嘿地笑了,脚一蹬,胳膊一伸,手举起碗,在空中一比划,吼了一嘴:“王朝马汉禀一声,他言说公主到府中,我这里上前去急忙跪定。”
郑满仓笑得前仰后翻,饭从鼻孔喷了出来,掏出手帕擦了擦说:“你呀,你呀,真是个活宝,好,唱得好,再给咱来一段。”
张二顺说:“那就让我这个民间艺人,今天趁着兴致给咱耍一耍。”他做了一个鬼脸,模样很滑稽,用筷子敲起碗,声音清脆而又节奏:“我今天给咱谝一谝东府十大怪,有凳不坐蹲起来,辣子一道菜,面条像裤带,碗盆分不开,锅盔像锅盖,唱戏吼起来,睡觉枕砖块,帕帕头上戴,房子半边盖,姑娘不对外,你说怪不怪,你说那怪不怪?”
郑满仓说:“怪,怪。这个张二顺,真是个怪,满身满脸呀都是戏。”他一本正经地说:“二顺呐,和你商量个正事,你的皮影戏能不能在咱郑姜村演一次,眼下没有农活,男人女人窝在家没事干,闲得慌。”张二顺说:“哎呀,这可是个大事,得找村支书合计合计,我细胳膊端不起大碗,再说演出场地也是个事。”郑满仓说:“麦秸着了还没有你点烟的火,郑姜村这么大,随便找个地都能演。”
晚上,张二顺怀里揣着一瓶白酒,裹紧破棉袄,袖着手,晃晃悠悠地进了我家窑洞。郑满仓是晚一步来的,他先去村分销店,买了一包点心和一包羊群纸烟。我的父亲从乡政府开会还没有回来,张二顺把酒放在炕上的小木桌上,对我的母亲说:“嫂子,给我们切盘醋溜洋芋丝,我俩和支书今晚喝酒谝谝闲传。”我和哥哥随母亲去了灶房。郑满仓趁我和母亲没注意,把点心藏在我家窑洞的麦瓮里。
我的父亲从乡政府回来,天已黑得重。三人围坐在炕上,小桌子摆放在炕中央,醋溜洋芋丝端上来,父亲热了粗瓷酒壶和小酒盅,倒满酒。郑满仓取出点心,放在小木桌上。
点心对我很有诱惑力,我抿着嘴唇,盯着点心看。
郑满仓给了我一个点心,再给了哥哥一个点心。我的心很满足,嘴像点心里的糖一样甜,叫了他一声叔。
母亲拉着我和哥哥,去了奶奶的窑洞。
父亲盘腿坐在热炕上,一听要演皮影戏,一拍大腿,说:“好啊,二顺子,你吹拉弹唱,样样拿手,把你的那些牛皮片片从木箱子翻出来,挂上白幕,演一演,这锣呀,铙呀,鼓呀,板胡呀,该敲一敲,拉一拉,响一响。”
父亲“嗞”地一声喝了一杯酒说:“地里的粮食我们有的吃了,秦腔呀,书本呀,这叫精神食粮。这样的食粮,我们郑姜村的村民也要能吃得上。”
张二顺说;“那我就给咱郑姜村人显摆显摆。”
父亲说:“你俩快捉筷子,吃着谝着。”郑满仓说:“演皮影这事,我俩拿不动,今晚来找支书商量商量。”张二顺说:“这几天,我得把会挑皮影的郑福林、李增利、姜兰兰召集在一起,排练排练。”父亲说:“好好练练,至于戏嘛,我看就唱《柜中缘》和《看女》。”
张二顺说:“是呀,是呀,这两本戏好。”郑满仓说:“戏台就搭在咱小学的操场上。”父亲一杯酒下肚,说:“好,我看能行。”吃了一口菜,放下筷子说:“我把乡党委书记唐乾坤和乡长陈志勇请来观看演出。哦,对了,乡上新成立文化站,我再把文化站长李泊一起请来。”张二顺说:“那我得拿出吃奶的劲,好好排练,在乡领导面前露一手。”父亲对郑满仓说:“你把姜拴牛、王革命、郑俊才、郑二牛、郑墩子、田志愿、姜大鹏、李根旺,噢,还有我家的郑春生叫上帮忙,我回头给村主任姜青山再安排一下。”张二顺问:“演戏时间定在啥时候?”父亲回答:“就在冬至那天晚上。村民白天香香吃上一顿饺子,晚上美美地看两场秦腔,撩扎啦!”从来不苟言笑的父亲,那晚乐得多喝了几杯。三人嘴里衔着羊群纸烟,吃着谝着,罩在了烟雾里。
我的父亲把演皮影戏的事情告诉姜青山。姜青山冷着脸说:“你们既然决定了,还给我说啥。这段时间,我身体不美得很,我就不参与了。”父亲知道他说的是气话,事前没给他商量,压根没把他这个村长当回事。他看了姜青山一眼,也不搭理他,把披着的黄大衣向肩膀上送了送,含着烟嘴,去郑墩子家看翻修好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