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姜青山有时并不坏。那年秋雨绵绵的日子,我对他顽固的看法开始有所改变。
那场秋雨一下就是二十四天,下得郑姜生产大队社员心里起了毛,三三两两圪蹴在房檐下盼雨停。王革命说:“哎,二顺,你会耍嘴皮子,给大家来一段,解解闷。”张二顺咧开了嘴:“老天爷,你甭下,我给你栽个棒槌娃。棒槌娃,你甭倒,我给你穿个花花袄。棒槌娃,你立端,雨停就在眼面前。棒槌娃,腰甭弯,不出三天地皮干。我们下地去干活,年底给你献个大蒸馍。哈哈哈。”
张二顺的话没有灵验,淫雨还在下。
姜得运才过门的媳妇朱梅花,从娘家回来,撑着伞,走得急,路面湿滑,摔了个仰面朝天,雨伞落到泥水里,羞得满脸通红。姜得运深一脚浅一脚跑过去拉,也跌倒在泥水里。
大灾面前,郑姜村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大队干部谁个好谁个坏,他们心里看得清楚。
姜青山穿着长筒黑靴子,撑着雨伞,和我的父亲挨家挨户排查险情,转移受灾群众。那段日子,我们郑姜生产大队干部没有一个睡在自己的热炕上享清闲。
郑墩子家的两间杨木椽房,被雨淋得成了危房,漏得厉害,地上放满了盆盆罐罐接水。
姜青山动员他家搬到邻家郑福林家暂时借住。郑墩子的父亲郑铁锤和母亲雷豌豆性子犟,说什么也不搬。姜青山二话没说,背起郑铁锤就走;父亲给宋连翘使了眼色,一人一个胳膊,架着雷豌豆就跑。把老两口安顿在邻家后,我们郑姜生产大队干部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天夜里,郑墩子家的那两间房塌了。
真的是好险啊!
郑墩子跑到大队部,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姜青山问:“哎,墩子,你前两年偷大队红苕,我批斗过你,你现在还记我的仇么?”
郑墩子说:“哦,不记了,不记了。”
父亲说:“墩子,天晴了,大队部组织社员,把你家房子翻新翻新,再以大队部的名义,给你们这几户受灾社员,向上边申请一些救济款。”
郑墩子又磕了一个头。
父亲说:“嗨,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和娘亲。墩子,快起来,快起来。”
公社唐乾坤书记和陈志勇主任冒雨来到郑姜生产大队救灾,受灾的八户社员得到妥善安置。
秋雨过后,就是抢收抢播。男女老少齐上阵,收玉米、砍玉米杆,很快清空了地面,把猪圈里和牛棚里的粪拉到地里,抡起铁锨撒开,套牛耕犁。没有牛的人家,掮着绳拉犁。
秋雨把地浸透了,湿气很重,耕犁过后的土地,粘泥一块一块的。这秋播不等人,很快木耧在地里铛铛地响起来,清脆而又急促。等麦种播种完后,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田野再次回复平静。
秋播结束后,岭南人民公社通知各生产大队干部开会。父亲从公社开会回来说:“撤社改乡了,岭南人民公社改为岭南乡,郑姜生产大队改为郑姜村村委会,郑家窑、姜家窑生产队改为郑家窑、姜家窑村民小组。”
郑姜村传送着一个消息,姜公社利用在工作组整理资料的机会,攀上乡长陈志勇,弄了一个指标,到高店煤矿去下煤窑。
姜公社请姜青山吃饭,姜青山说:“好小子,嘿,有能耐,不错,不错。公社呀,下煤窑挣了大钱,可不要忘了请我喝酒。”姜公社拍着胸腔说:“哎呀,以后有我姜公社喝的酒,就有您村长喝的酒。”姜青山说:“我就说嘛,姜公社是个重情义的好小伙哩。”宋连翘端上来一盘猪头肉,姜公社说:“老婆,快给村长敬一杯酒。”姜青山瞄了一眼宋连翘,接住酒杯,一饮而尽,说:“好酒,好酒。”
宋连翘给他满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说:“咱俩碰一杯。”姜青山又喝了一杯。
姜公社说:“连翘啊,在村委会,还得您多照顾。”
姜青山说:“公社,你放心,有我在,你家连翘不会受委屈。”
宋连翘眼睛送上一波水,夹了一片猪头肉说:“啊,村长,快吃,快吃。”
姜青山筷子送到嘴里,慢慢地嚼着,瞅得宋连翘低下了头。
酒足饭饱后,姜青山摇摇晃晃回了家。
这事传到我家窑洞,母亲怪怨我的父亲说:“你不会来事,把姜公社的权下了,没想到人家公社命好,寻情钻眼走到好处。你看看,人家记恨在心,请村长姜青山吃饭,就不请你这个村支书吃饭。”我的父亲是个强势人,在郑姜村从不向任何人低头。他撂了一句硬话:“吃姜公社的饭,哼!八台大轿抬我,我也不去”。奶奶说:“姜公社的爷爷是个从别人嘴里抢吃的孬种,这姜公社将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姜公社走的那天,被我的父亲撞见,他背着手转身而去,丢了一句:“长了一副猪八戒脸,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