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窑洞口的蜂蜇了我
我们郑姜生产大队处于关中平原渭北一带,黄土层深厚,适宜打窑洞。这一带下沉式土窑洞比较多见,我爷爷和我父亲打的就是下沉式窑洞,利用土崖畔,向下打了三丈深的院子,院子东西南北共打了九孔两丈深的土窑洞。父亲回忆说,1961年初开始挖土打窑洞,历时一年半完成,解决了全家住房的问题。我的爷爷,住进窑洞没几年,积劳成疾,那年还没等到吃上新玉米,就病逝了。
我的童年时代是在土窑洞里生活的,对我家的土窑洞生活记忆清晰。
我喜欢土窑洞。土窑洞冬暖夏凉,有我童年欢乐的时光。晚上在土窑洞点着煤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姑姑在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哥哥写作业,我在玩耍,奶奶戴着老花镜剪窗花,父亲坐在木凳上一口一口抽旱烟,母亲纳鞋底,有时盘着腿纺线,纺线车吱吱呀呀地叫。
窑洞里有美味,搅团、红苕面棒棒、苜蓿菜团、玉米面塔塔、小米粥、玉米珍珍拌小块的红苕稀饭,成为我童年生活唇齿留香的美食。还有一道美食,我至今不能运用一个准确的词语表达。吃过早饭后,母亲把玉米珍珍饭锅刮干净,在结成的锅底倒了一点酸菜醋水,铲起来吃,味道酸酸的,软滑滑的。还有一个美味,玉米面馍出锅,抹上一筷子猪油,撒一点盐,一口吃下去,醇香浸入心脾。
五谷杂粮那么引诱我的味觉,我爬到案板边,看着我的母亲手指在奇妙地动,做成各种花样的面食。灶膛里柴禾烧得通红,锅里的水咕嘟嘟翻滚。母亲掀开锅盖,扔进面食,用筷子来回搅动几下,盖下锅盖。指法娴熟,动作轻巧。出锅的面食,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饭香。
饥饿与温饱,贫穷与富有,我的脑海没有概念,我只知道,心中有快乐。五谷杂粮,吃啥都是香,没啥也富有。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么个奇怪的想法,我甚至怀疑我是否有知觉,但自从那天我被马蜂蛰了后,有了切肤之痛,我才确信,我是有知觉的人。
我家窑洞的窑背北高南低,北边窑背有两棵高大的椿树,
成了花媳妇的栖息地。说起花媳妇,是一种飞蛾,外翼灰黑,内翼鲜红,飞起时灰红交织,很漂亮,群集在椿树枝干上,排列成一条直线,从身体喷洒出的体液,黑了树干,也黑了树下的地皮。栖在树枝的花媳妇,喷洒下细密的粘液,落到脸上,黏糊糊的。南边窑背有一棵大杏树,粗而矮,树枝婆娑伸展,每年杏花盛开,蜜蜂嗡嗡,为郑家窑一大美景。我记得有年杏黄的时候,我用树枝戳窑洞门口的蜂窝时,被群蜂蜇得我抱头哭喊,引得一家人手忙脚乱,抱了一堆麦秸点着,浓烟才驱散了蜂群。
这被马蜂蜇了的痛,可真是刻骨铭心的。我清晰记事也是从那次被马蜂蜇了以后开始的。
我嘴里含着一个糖果的时候,很快就把马蜂蜇了的事情忘在脑后。这糖果是我的叔叔周文化给我的。他是知青,下乡插队到我们郑姜生产大队。
宋连翘当了妇委会主任,她提出不当大队会计。我的父亲看周文化这小伙肚子有墨水,就想让他来当大队会计。
大队部召开会议研究。我的父亲话音刚落,大队长姜青山说:“我不同意,这周文化是下乡知青,脑瓜灵,心眼稠,滑得像泥鳅,他如果做假账的话,谁能发觉?我看呐,姜家窑生产队的姜公社打算盘手下麻利,这字也写得端正,他是合适人选。”
姜拴牛说:“这会计这么重要的事,咋能交给一个外路人,还是用本大队的人,咱们睡觉才踏实。”
郑满仓说:“你们可不要这样损周文化,这娃聪明是聪明,心眼却不坏。”
姜青山说:“满仓,你爱使唤周文化给你家挑水,这郑姜大队社员都看在眼里,你可是生产队干部,要注意影响。”
郑满仓脸红到脖颈说:“我就推举周文化当会计。”
宋连翘说:“姜公社是我男人,我本应回避,今儿个,我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回,我家公社从小和他爷爷学写字打算盘,有两下子呢。”
会计人选议而不决,大家把眼光投向大队书记的身上。
我的父亲说:“周文化有知识,就让他来当大队会计。”
姜青山说:“既然书记这样决定了,我没有意见。” 他卷起纸烟,叼在嘴里点着,吐了两个烟圈,说:“大队治保主任姜有田性情软,让他去学校烧水,让姜公社来当这个治保主任。”
我的父亲说:“我同意青山的提议。”
姜青山和宋连翘是一起走的,他压低声音说:“这事我给你办了,虽然姜公社没当上大队会计,当大队治保主任也不错。”他对宋连翘怪笑了一下说:“嘿嘿,你怎么感谢我?”说完看周围没人,在宋连翘的臀部捏了一把。宋连翘没有反感,却说:“晚上我给你凉拌一盘洋芋丝,你和我家公社呀,喝两盅。”姜青山听她这么一说,安稳了,心中暗喜,在她的话后边添了一句:“再炒两个鸡蛋。”
当了我们郑姜生产大队会计的周文化,成了我们家窑洞里的常客,手脚勤快,又是挑水,又是扫地,还给我糖果吃,乐得我奶奶逢人就夸。有一回,我发现,他和我的姑姑郑春梅拉了一下手,瞬间又松开,这一幕让我撞见了。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的奶奶,奶奶说:“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门外边玩去。啊。”我挠挠头,尖嗓门稚声稚气地和奶奶争辩:“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有媳妇了,我长大了!”。奶奶说:“哎呦,你这个瓜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