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白面馍馍
我上小学,是在九岁那年。我的母亲,给我用花花绿绿的碎布片缝了一个书包,还绣了一个红五角星。教我的老师是我的姑姑。姑姑通过了民办教师招录考试,应聘到郑姜小学教书。我是牵着她的手去了学校,这一路上,蹦蹦跳跳,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圈,放在嘴里,嘴唇紧紧抿住手指,吹出响亮清脆的哨音。路边绒毛发白的猪耳朵草和通身深红的仁汉草随风摇曳,节奏和我欢快的心情一样。
姑姑步子轻盈,那个周文化好像一只小鸟,早已扑棱棱地飞出她的心房。可就在前几天,我的姑姑把自己关在窑洞,哭得死去活来,好像坠入周文化的深渊不能自拔。
这不,我上学的第一天,就挨了姑姑一顿打。
我的老师,也就是我的姑姑,手里拿着一根细竹竿,正指着黑板领我们小学生读a o e i u ü b p m f的时候,她的侄子,也就是我,不看黑板,用小手指戳坐在我前排的姜秋玲。这位大队长姜青山的三女儿很娇气,尖叫了一声,举手说:“老师,郑小号打我。”
我傻眼了,这个姜秋玲,敢向老师告我的状,比她的父亲还狠毒。
我的姑姑,拉下脸,声色俱厉,叫我站在讲台前边,用竹竿唰唰地抽我的屁股。
我哇哇地哭着,声嘶力竭地叫,泪水浸湿了我的脸。姑姑眼含泪水,板着脸说:“郑小号同学,回到你座位上去认真听课。”
我后来才知道,竹竿打在我身上,也疼在她心里。
她体罚学生的事,很快让校长知道了。校长让她写了检讨书,并要求她向学生家长道歉。
回到家,我没有向奶奶告状,因为我的姑姑是我的老师,我害怕她再打我。这下午上学,我没有牵姑姑的手,悄悄一个人跑向学校,坐在教室,乖乖地写作业。姜秋玲转过来说:“哎,小号,我买了两块新橡皮,给你一块。”我没有说话,用铅笔在纸上点破一个小孔,遮住我的脸,从小孔看见她穿着一件红格格衣衫,那两小辫扎着红头绳。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的书包里塞着一个白面馍馍。母亲说:“小号呀,这个馍,是学生家长给你姑的,她舍不得吃,给你装进了书包。”我还是没理睬她,呼唤上伙伴王柱子去了学校。
唉,这情感受伤的女人,打人手下可是毫不留情的。我的姑姑就是这样的女人,瘦削的脸上挂着忧伤,心中装满怨恨,教鞭打人特别手重。
我的心里记恨着我的姑姑,可在吃了姑姑给我的白面馍馍以后,很快就淡忘了。那天夜里,梦见我天天吃白面馍馍。
老辈人说,梦是反的,可我的梦却是真的。这个梦呀,还真变成了现实。
这梦和阳光一起,使我们郑姜村的空气暖和和的。
郑姜生产大队社员簇在饲养室门前,说东扯西。这张二顺圪蹴在石碾子上,拿着炒熟的毛豆,一粒一粒向嘴里扔,咯嘣咯嘣地响,神秘地说:“哎,大伙听说了吗?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十八位农民立下生死状,在土地承包责任书上按下了红手印,将村内土地分开承包,大包干啦。”
郑满仓指向饲养室,“嘘”了一声:“这饲养室的牛也分了。”
姜得运心有所思地说:“我们郑姜生产大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分?”
村医同子文说:“看这头顶上晴朗朗的蓝天,估摸我们这儿也快了。”
我的父亲走过来问:“什么快了?”
同子文说:“我说书记大步流星走得快,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的父亲说:“到公社开会。”向前走了两步,又补了一句:“我们这儿很快就能吃上白面馍馍了。”
衣服补丁摞补丁的王革命,土色的脸泛起光,从石碾子上跳下来:“哎,哎,啥时候能吃上白馍馍?”
父亲声如洪钟地回答:“快啰”,大踏步奔向公社。
姜拴牛说:“等日子好了,我给我老婆买一台缝纫机,再也不用去看贼姜青山老婆的脸。”说着四下看看姜青山有没有来。
这姜青山家里有台缝纫机,是全生产大队社员家中唯一的一台。姜拴牛的老婆冯灵巧有了缝缝补补的针线活,爱跑到姜青山老婆陈苜蓿那里,时间长了,陈苜蓿不乐意了,给缝纫机上就挂了一把锁。
郑满仓说:“哎呀,等有粮有钱了,我就把老婆换掉,这麻米子婆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我呀,气得兮兮的了。”
我们郑姜村人说气得兮兮了,那就是说把人气得肚子鼓鼓的意思。
张二顺问:“哎,那你现在为啥不换?”
郑满仓说:“现在?嗨嗨,穷得叮当响,一脚蹬了,拿啥再娶一房。”
同子文说:“我看你呀,还是要让你穷着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