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林市拆掉了厅里上个世纪60年代里建在他们市中心的一栋500多平方米的房子,是章笑然在半个月之后才知道的。多年以来,资产公司分布在全省各县市区的房屋资产一律交给系统内的另一个公司象征性地有偿使用,能用多少用多少,暂时用不上的由他们代管。
在他办公室里,房管部部长甄由玆向他汇报说,西林市在城市建设过程当中,以这栋房子陈旧不堪、影响市容市貌、不符合现代城市建设规划要求为由,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这样不吭不嗯地给拆了。
章笑然听了不由得吃惊起来:西林市政府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呢?
稍作平静,章笑然觉得应该把事情的原委搞清楚。
现在已知的情况仅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的模棱两可状态。是不是真的拆了,拆的内外原因是什么,信息的准确度有没有出入。甄由兹答不上来也不敢保证。因此现在不能听信一面之词,不把来龙去脉搞清楚,是不能贸然行事的。
章笑然当即叫甄由兹把分管房屋资产的副总经理李正勇请到他的办公室来,经过一阵合计,由李正勇带队前往西林市,上门询问了解房屋拆迁的情况,然后根据情况再做下一步的安排。
甄由兹平时在这个公司上上下下的同志们看来,是一个善于察颜观色、转弯抹角很快的兄弟。既有雷厉风行的一面,又有见风使舵的一面。这些年来,公司的两茬班子成员,对于他的评价不好也不坏,因为说好说坏,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些年,他对主要领导的思想脉搏把握得恰到好处,领导在想什么,准备去干什么,需要一种什么样的结果,他往往预判得至精至准,后来的结果大多不会超出他预料的那个范围。另外,他还有一个“长处”,上下关系好,社会朋友多,生人面前说话自如,不管遇到从未谋过面的男性还是女性,要不了三五分钟,肯定搞成一个见面熟,轻轻松松地省去了别人一般会经过的那个尴尬过程。
今天面对章笑然安排的这个事,甄由兹的眼睛珠子转了又转,打心底里想给章笑然留下一个愿干事、会办事、能干事、积极主动干事的好印象。所以,章笑然召开的这个小范围的会一结束,他就在部里办公室里立马给代管西林市这一片房屋资产的那个公司打了一个电话,得到的回答还是他之前所汇报的那些情况,不过在这个电话中,把一些弯弯拐拐的事了解得更加清楚了。章笑然当时在会上所想知道的一些问题,他现在基本上都回答得上来。这个时候,甄由兹自然感到欣喜和激动,经过一番斟酌,觉得很有必要在专班前往西林市之前单独向张笑然好好地汇报一下。
于是,甄由兹来到了章笑然的办公室。
咚咚咚……
甄由兹轻轻地敲着章笑然办公室的门。
“谁呀?”
“章总,我是甄由兹,想给你报告一件重要事。”
“没有反锁,直接打开!”
甄由兹听完招呼,先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仅仅只够他的头可以伸进来的门缝,章笑然见了,让他直接进来。
甄由兹并没有坐到章笑然对面的凳子上,而是站在那里,神秘地望了一下门外,小声小气地说:
“章总,西林市拆我们房子的事,我刚才打电话进一步问了,房子真的被他们拆平了,之前我不知道,代管的公司也不知道,你说这不是在我们头上随便拉屎拉尿,活活的欺负人吗?我看这完全是他们的混账,下一步非叫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不可!”
甄由玆说完,显得无比气愤,看上去,硬是恨不得把西林市拆房子的人一口吃了。
“我知道了。等李副总带你们下去调查了解了再说吧。”
章笑然在边听边看中合上了手里的文件夹,抬头冷静地说了这句话。
甄由兹不便再继续说下去,知道自己该走了,连声好好好地向章笑然打了一个很是礼貌地招呼,在半退半走之中,轻轻地关上了章笑然办公室的门。
这确实不能怪章笑然说话简单。
事情明摆在那里,李副总明天就要带队出发了,青红皂白,只有等到调查了解回来了再说。这个时候,甄由兹见缝插针地来汇报,除了在台面上能够说他工作积极主动以外,剩下的,当然有点儿“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的多余。
次日中午时分,李副总一行到达了西林市。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年纪很轻的副市长。知道来意后,首先进行了一番解释:
“你们那栋房子,既不是市委拆的,也不是市政府拆的。”副市长轻松地告诉李副总。
“那是谁拆的呀?”李副总问。
“是我们市里负责城市房屋拆迁的一个指挥部。”
听着好笑,李副总回道:“那这个指挥部还不是市委市政府批准成立的呀?!”
“市里只发了一个白头文件,由人大的一位副主任在负责这个事情。”
“是呀!不管白头红头,说明是市委市政府下设的指挥部。至于谁负责这个指挥部,那是市委市政府对于你们四大家领导内部分工的事。”
“你别再往下说了,你们的程厅长是我们的大老乡,只要他不追究这个事,你们就没必要往下谈了。”副市长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不往下谈可以,但是你们拆掉了我们的房子应该给一个说法吧?是恢复原状,还是资金补偿?”
“什么说法不说法!厅长不管你们就别管,就这么简单!”
“截至目前,我们厅里没有任何领导告诉我们,说不追究这个事。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和我们沟通,我们只好向法院起诉了。”
“向法院起诉?”
“是的!”
“那你们试试看,我就不信西林市的法院竟敢审判西林市的市委市政府。”副市长胸有成竹地说。
“兄弟啊,我们不是向西林市法院起诉你们,因为法律规定,凡是以县(市)级人民政府为被告的,原告应当向当地人民政府上一级的中级人民法院起诉。”
“如果他们不受理呢?”
“不会出现你说的这种情况。因为现在的诉状不需要经过立案庭审查了,法院没有正当理由,不能拒绝原告的起诉意见。”
“哎哟哎哟,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们愿意哪里起诉就到哪里起诉吧,我就不信堂堂的一级人民政府就搞不赢你们一个企业。”
副市长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副总感觉没有商量斡旋的余地了。他只好离开西林市,回去向章笑然和班子成员汇报。
第二天上午,根据李副总昨天晚上的建议,公司党委会如期召开。这次党委会只有“房屋拆迁调查汇报”这一个议题,李副总原原本本地汇报了昨天到西林市与市政府的那位副市长沟通情况,因此没有开多长的时间。
会议决定,由公司的法律顾问再一次前往西林市开展诉讼前的调查,根据律师调查的实际情况,起草房屋拆迁民事起诉书,以西林市人民政府为被告,向有管辖权的当地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与此同时,采取“两条腿齐步走”的办法,将这个情况向厅里做好口头和书面两种汇报,争取厅领导的支持。
章笑然他们公司的工作,是厅里的二级巡视员向志邦同志负责分管的。向志邦毕业于河西大学法律系,在事关法律适用这个问题上,完全可以用轻车熟路、游刃有余来形容。
听完汇报,向志邦淡然而肯定地说:
“你们这个官司不仅可以打,而且赢定了!”
章笑然等的就是这句话。有了这句话,能够同时解决三个问题:一是可以得到领导的支持;二是可以说明他们这个做法是正确的;三是没有了任何顾虑,可以放心放手地去搞这些事。
章笑然与向志邦握手离开的时候,向志邦同志又对他补了一句:
“我马上在你们的报告上签批意见,送一果厅长阅示。估计没什么问题,你看西林市横架架地拆了我们的房子,这还有什么说的!”向志邦同志非常自信地说了这句话。
“谢谢领导重视支持,那我就回去了,下一步的工作进展,及时向领导汇报。”
说完,章笑然心情爽朗地往公司回去。
起诉的事,如期进行。五天之后,中级人民法院退回了章笑然他们的起诉书。理由是:不予受理。
等法律顾问汇报完这件事情,张笑然种起了眉头。他当面对负责起诉工作的律师说,你转告中级人民法院,请他们依法受理这起案件,不然的话,我们就把我们掌握的这些情况,向省委巡视办公室汇报。
这一说不打紧,中级人民法院没有再说二话,当天就把受理通知书交到了律师手里。
西林市急了。
三天后,西林市的那位副市长主动来到了章笑然的办公室。
打过招呼和自我介绍,章笑然客气地挨着副市长坐在沙发上。
“兄弟,你好年轻啊。应该不到40岁吧?!”
“不到不到,差一点差一点。”
“30多岁就当副市长了,那不得了啊。现在年轻人的优势多,学历高,年纪轻,素质好,能力强,都是祖国的栋梁之才呀!”
章笑然专注地看着副市长,深有感触地说。
“哪里哪里,我们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
“市长啊,我冒昧地问一句,今天是专门为拆迁的事过来的吗?”
“ 章总好眼力。需要你们配合我们做出牺牲啊!”
“怎么个牺牲法儿啊?兄弟呀,恕我直言,你看你们吭都没有吭一声,就把房子拆了,这可不是我们公司自己的房子,而是实实在在的国有资产哪。”,章笑然语重心长地说。
“不管国有资产不国有资产,只要你发句话,就没事了。”
“那可不是呀,兄弟,你看 国资委的数据库里明明有这一处国有资产的记录,如果我们平白无故的销了号,国资委的那个号是根本消不了的。”
“ 你们一把手厅长是我们的老乡,要追究,首先是他追究,如果他不追究,就没人追究,你们放到那里不吭声,只当它在睡觉就行了。”
“市长啊,你想得太简单了,我们厅里主管部门每年年底都要进行一次检查,我们绝对不能捏着鼻子红眼睛,以下瞒上,否则是要负党纪政纪的。”
“那如果你们厅长给你打招呼了,行不行。”
“你说的这个办法不可能,厅长怎么可能让我们在国有资产流失方面做假呢?”
“假如可能呢?”
“我刚才说了,这是不可能的。话再说回来,假如厅长打了招呼,我们仍然会起诉到底的。”章笑然理直气壮地说。
“好了,章总,我就走了。只要你们有劲,你们就使劲地搞,我在你们面前没有办法,但是在其他方面还是有办法的,你们等着看以后的情况吧。”副市长丢下这句话,有些气愤地离开了。
章笑然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当作什么事情没有发生一样。
他不想把西林市这位副市长在他办公室谈的这些内容告诉班子成员,一旦传达给他们,必然会给兄弟们造成沉重的心理负担。因此,不传达等于不转嫁,继续朝前走就是了。
一个月后,判决书下来了。
胜诉是当然的。
后来令章笑然他们头疼的是,被告的上诉时效满了之后,当地中级人民法院虽然受理了他们递交的强制执行申请书,但是半年过去,迟迟没有强制执行的迹象和效果。
公司的全体班子成员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不得不再次召开党委会议,希望寻求行之有效的对策。后来,根据集体研究的意见,代理律师抓紧时间与法院强制执行部门加强联系,并授权律师转告他们,公司愿意承担执行过程中的全部费用的请求。
多次的协调与商量,仍然没有丝毫的效果。
几经打听小道消息,说是程一果厅长看在老家邻居的份上,与有关方面进行了联系,提出了“不撤案,不执行”的意见。
如果这是真的,它似乎符合另外一条逻辑线路。上次,作为一厅之长,程一果亲口给章笑然交待的物业租赁的那个事,出人意外的掉在了地上。所以这次,程一果在吃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个闷亏之后,绝对不会在章笑然面前再丢这个人了。他收拾章笑然的办法太多了。因为他章笑然并非是完人一个,这方面的问题、那方面的毛病,不是一个两个,一旦遇到节骨眼了,程厅长简单地使一个眼色,随随便便地挑一个出来,就会使章笑然一年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喘不过气来。
比如,2016年底,章笑然带领大家在解决了每年300多人次的退休职工上访要求解决的500多万元的“事改企补差”的问题之后,公司经济形势不断向好的方向转化,章笑然认为,工作成效是大家干的,应该让大家分享经济效益提升后的成果。因此在头一年就为全公司的职工涨了80多万块钱的工资总额。第二年又拿出大几十万给全体职工涨工资,由此解决了自公司成立以来从未调过工资的问题。这个事情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不查便罢,一查,肯定是个问题。
还有,在提拔任用干部上,对那些当了一辈子员工的老同志,在即将退休的那两三个月,都给他们提了一官半职,让他们“公鸡头上长块肉,大小是个冠”,说是让他们工作归零回家的时候,好给老婆孩子一个圆满的交代。事儿倒是那回事儿,情也说得过,理也说得过,退休职工的面子也说得过。但是细究起来,是不符合干部任用规定的。
除此之外,这这那那的还有不少,如果真的查起来,非要给个处分也不是不可能的。
程厅长是这个系统的呼风唤雨的人物,从管理体制上看,上上下下都应该听他的话,对的都该执行,错的由他负责。在厅长负责制的情况下,如果他对章笑然有什么不顺眼的看法,只要他轻轻地打一个小小的喷嚏,章笑然必然会来一次严重的感冒。
章笑然不是个傻子,对于可能面临和即将出现的种种后果,尽管他考虑的很少,但毕竟有所预料。
他翻来覆去地问自己,起诉西林市政府的事,在是与非、公与私、法与情面前,有没有违背天地良心,有没有挑战公德公理,他自己肯定的都是后者而不是前者。有了这样一种底气,为他坚定已有的信心无疑起到了定盘星的作用。
过了今天就是明天,翻了高山便是平原。章笑然像一头拽不回来的犟牛,带着凄凉和悲壮,任凭风吹浪打,无意坎坷泥泞,执意地走着走着,走在布满荆棘的那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