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果上任之后的第一个务虚会议是在那所野鸡大学里召开的。全系统的20多个处室和39家公司的200多名班子成员参加了这次会议。
之所以说开会的那个地方是一所野鸡大学,因为只有大门上挂着一块XX大学的牌子,但里面的大几百间的房子没有一间教室,晃动着的公职人员和员工当中更没有一名老师,上级文件和百度等知名网络上找不到这所大学的组织架构和教学体系以及专业设置。其实它是一家多个单位参股的酒店。这些年来,这家占地过千亩、号称国际性酒店的生意一直不好,卖也卖不掉,活也活不起来。无奈之际,他们为了吸引人眼球,企盼把省里的机关事业企业单位的学习培训活动搞到这里来,想出了一个拉大旗做虎皮的好主意,以捏着鼻子哄眼睛的方式,打着XX大学的旗号来招摇过市,在蒙蔽路人的同时招揽生意,久而久之,尽管赚取的利润不太理想,但还是做了一些诸如骡子和夜蚊子谈恋爱之类的小生意,赚来赚去,赚多赚少,赚的都是省属单位和国家财政的钱。
贸易厅的这类大型活动,根本没有必要到这个野鸡大学里举办,源于贸易厅有一个可以容纳300多人的现代化多功能会议厅,无论是集中听报告还是分组讨论,完全可以满足各类大型会议的需要。
像这种规模的会议,千头万绪,千丝万缕,如果没有筹备组、会务组、秘书组、后勤保障组、交通运输组等等等等一系到的临时机构来承担,依靠一句话两句话、一个会两个会。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舍近求远,专门租赁四五辆大型巴士,兴师动众地跑到40公里开外的这所野鸡大学搞封闭式培训,与程一果的两个考虑有关。一是贸易厅是这所野鸡大学的参股单位,以统一思想为名到这里搞活动,亮明的是程一果为这个长期亏损的合资酒店扭亏为盈的一种姿态。二是必须显示这次会议的极端重要性、特殊的紧迫性和前所未有的严肃性。顾名思义,务虚就是解决务实之前之外的思想问题。程一果认为,虽然他到任只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但经过各种形式的调查研究,发现前任的流毒还没有肃清,许多格格不入的思想问题还需要花大力气来解决。因此,“我的地盘我做主”,换人必然换思想。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工作上的绊脚石,那今后的主张就无法落地。至于在厅里的多功能会议厅里开大会、搞培训只需开支一笔小小的水电费,而在这里则需要花多方面的大钱问题,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程一果说,扣动发令枪扳机的地方是要有所选择的,唯有站在胜利的制高点上发号施令,才能达到一呼百应,一展雄风的目的。
这次务虚会总共安排的是假三天的时间。先天晚上报到住下来,以小组为单位开一个吹风会,反复宣讲认真听好程一果厅长在务虚会上讲话内容是多么的分守要津,提出了全天候封闭、全过程消化、全方位落实的总要求。
第二天上午只有一个议程,就是认真听取厅长程一果在务虚会上的讲话。
程一果虽然到厅里工作时间不长,但大家对他的一个动作似乎有了一致的认同。就是:不管在主席台上讲话还是与人面对面说话,他总是扎着脑壳,在十分严肃的表情下,把眼镜摁到鼻尖的那个位置,轮起上翻看人的眼睛,顿时给人一种高不可攀、深不可测、恨不得退避三分的畏惧感。
今天程一果仍然以这副面孔无比威严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之前的几个月,大家跟他的接触是极其有限的,感觉他是一位道貌凛然,彬彬有礼,斯文一脉的领导,在这种宏大场合里听他的讲话倒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
热场音乐结束之后,会议室里一片寂静,个个正襟危坐,事先打开的笔记本和拿在手上的那支笔,随时准备在聆听中记下唯恐漏掉的重要内容。
程一果照本宣科地念完了那段开场白文字,抑扬顿挫的语速与节奏,铿锵有力,荡气回肠,使全体与会人员无不奉若神明般的肃然起敬。
这时,他自如地把戴着的眼镜摁在鼻尖上,习惯地重复那套下巴拉近脖子、眼晴上轮、向前看人的动作,接着有意地把讲话稿往旁边推了一推,像仅仅作为一种参照物一样,在脱稿与非脱稿的状态下讲了起来。
这种讲话,对于部下来说,是最难记录了的。他完全放弃了讲话稿的套路,随心所欲地讲着自己想要讲的话,导致听会的人要么记不准,要么记不全。大家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在共同寻找一种万全之策,生怕跑冒滴漏了关键内容,到最后检查笔记的时候过不了关。一个个面面相觑的样子,看上去很是紧张和无奈。
“从现在起,我下面的讲话内容,大家不要费心费神地做什么笔记了,核心要义在于心领神会,你们回去认真消化,抓好落实就行了。嗯?”
经程一果这么一说,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我先讲个前瞻性的问题,总共只有两个字,这就是格—一局一一!嗯?”
随着程一果单手划着的V字形手势,使这两个字的连贯性得到了有力的拉长和排斥。
放眼望去,一只只耳朵都竖了起来。
“前几天我在座谈会上,王宝生同志要我有机会了,向同志们好好诠释一下格局的深刻内涵,结合我们的思想实际,把怎样理解格局、怎样构建格局、怎样运用和掌控格局给同志们讲清楚。嗯?”
听到这里,同志们大吃一惊,一些疑惑的面孔,让人感觉到他们心里顿生着一种矛盾。只见人群中插花式地摇着头,显然是在表达自己的遗憾。一来“格局”二字,相对于这些唯命是从的执行者来说,平时真的没有研究过它,尽管平时用不上,但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今天,把它搞懂搞透,当然是一种有益无害的必然要求。二来一听说这个建议出自王宝生之口,好像这简直是一个笑话,令人难以置信。
究竟笑在哪里呢?
这二十多年来,王宝生前前后后当过这处长那处长,这主任那主任,好像还没有看到完全出自他手的调研报告或工作论文在哪里发表过,连历届历任领导的一般讲话材料也没有看到他写过一份。大家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时候竟然冷不丁儿地蹦出来一个“格局”的建议。不过这都是从逻辑思维和公文写作、工作的创造性和意识的创新性的角度在思考王宝生提出这个建议的合适性和正当性的,并没有一丝一毫地觉得他的人品和德性有什么问题。还有,凡事讲格局、有格局的人,一般在社会活动和人际关系上,在急难险重的问题处置上,在日常工作的协调组织指挥上,他可以不是风云人物,但必须是具有运筹帷幄、独当一面和决战决胜能力的人。与此相对应的,一个家庭是社会上的每个人随时可以用镜子照耀的地方,一个无比和谐、楷模的家庭,人们最羡慕的无疑是良好的家风、贤惠的妻子和听话争气的儿女。凡是达到这种境界和满足这些认知的人,一定是胸中有格局和善于弘扬格局观点、践行格局观点的人。
程一果说:一个单位一个人有没有格局,主要看存在不该存在的问题的多与少;主要看发现和解决这些问题的快与慢,主要看工作措施的硬与软,主要看工作本事或能力的大与小。
连发四问的时候,他在每一问的后面都带了一个表示严重怀疑的“嗯”字,如果以书面文字的形式出现,“嗯”字后面肯定会有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他接着以此为切入点,列举了大量有格局的人和事。
“ 我们厅里有一种宣传资料,在全省的高中生这个层面,完全是一个空白。嗯?这个空白有多大呢?嗯?我初步算了一下,销售的额度大约有15个亿的样子。嗯?这么大的市场份额,这么大一笔的可观收入,是没有人发现?还是没有人去抓?嗯?我看既是后者也是前者,既是前者也是后者。嗯?这是不是因为没有格局而导致的市场迟钝?嗯?这是不是因为没有格局而导致的市场缺失?嗯?”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好像一下子走出了认识上的误区。
稍后仔细一想,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儿。
大家知道,高中三年实际上是高考攻坚的三年。高中生几乎用一年半的时间,学完三年的教科书之后,便紧锣密鼓地全面进入每周1~2次的模拟考试阶段。这些学子们只差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老师们也把全部心思用在教科书的复习指导上,他们还要毫无关联的宣传资料干什么呀?同时还有政策方面的禁区,跟地雷一样踩都踩不得,那就是绝对不能加重学生负担。如果照此发行下去,每个学生的每个学期将会面临800多元的课外资料负担。这个800多元是依靠摊派下去的,一旦被人捅上去,加重学生负担的全国反面典型算是当定了。
或许程一果压根儿没有算过这个账。因为他毕竟是初到乍来,除了听到一些正面的合理化的建议之外,还会听到一些“歪嘴子吹火筒”之类的“小报告”。至于这个小报告是谁打的,全系统一万多人,犹如大海捞针,谁也不知道躲在哪里。不过有一条可以肯定,这个人的心术是不正的,心理也是极不平衡的。他简直跟挖了一个大坑让程一果不知深浅地往下跳没有什么两样。
大家再明白不过,现在正是开会的时候,领导在台上讲话,不仅这会儿不能出现第二种声音,即便是散会了,也不一定有人会直截了当地否定程厅长的这个观点。
此时的程厅长无法知晓大家现在的思想动态,继续围绕格局这个话题发表自己的高见。
“我们是一个文化元素占据主导地位的系统,在过去的工作中,由于格局太小,对很多二级公司的名称没有冠以文化二字,这叫什么呢?嗯?我看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讲,嗯?叫做“乌龟吃大麦——活糟粮食。嗯?下一步,我们必须把地产公司,改做文化地产公司;把旅游公司改做文化旅游公司,包括以后准备组建的小额贷款公司,也要叫做文化金融理财公司。不能再干那种端着金碗要饭吃,引着儿子招女婿的事了。嗯?要打好文化牌,用文化二字统领我们经营工作的一切。嗯?”
听到这里,场下一阵议论。
“我要讲的胸中有格局的第三件事,就是关于金手腕公司的前途和命运问题。嗯?原来的金手腕公司只是一个二级公司下面的一个三级单位,嗯?这么好的名字,这么好的前景,给了这样一个定位,显然是幼稚和错误的。嗯?所以,我一上任就将它升格为二级公司,给了他们一个正处级的政治和经济待遇,这样才能让他们放开手脚,在市场上摸爬滚,大显身手。现在看来是及时而正确的。嗯?昨天哪,金手腕公司的一把手拍着胸脯向我汇报,说争取用半年、最多用一年的时间把金手腕公司打造成为上市公司,把中部的金手腕打造成中国的金手腕;把中国的金手腕打造成世界的金手腕。嗯?我问他们有信心吗?嗯?他说,胜券在握,何有担忧?嗯?这叫什么?嗯?这就叫气魄!嗯?这叫什么?这就叫格局!嗯?”
于是,台下掌声雷动,笑声四起。
程厅长越讲越有劲。
“全体同志对我们的未来,一定要抱有坚定的信心,必胜的信心。嗯?我们的文化旅游公司一定要跟省里的文化旅游投资公司展开赛跑,只要能超越的,就一定要超越;万一超越不了他们,我们也要敢于和他们平起平坐。嗯?大家不要怀疑,要看到我们的优势。嗯?我们的优势在哪里?嗯?我们的优势在学生,嗯?现在研学游是我们的重头戏和压台戏,我们一定要搭好学校这个舞台,切切实实地让学生当好演员中的主角。嗯?现在的父母都在望子成龙,嗯?他们都听学校的话,更听学生的话,乖巧得不打任何折扣。有钱的给钱,没有钱的贷款也要满足学生的需要。嗯?只要我们用好了学校这把金钥匙,跟校长跟老师私下处理好之间的利益分配关系,我们的研学游还愁搞不上去?嗯?现在选任的文化旅游公司的主要负责人是担任过乡镇党委书记的,嗯?有基层工作经验,有敢闯敢干精神,有过硬的协调能力,嗯?听说他们已经把教育部义务教育司的头头搞定了,这是天大的好事。接下来的研学游一定会成为一场风暴,嗯?所以呀,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文化旅游公司在不久的将来,甚至会在明年这个时候,一定会成为我们系统和全省的一面旗帜!嗯?”
上午的会,一直到十二点半才结束,“格局”一词成了程厅长整个讲话的主旋律。
散会的路上,程厅长的讲话深深地印在同志们的心里。大家议论纷纷,感慨万千。对受到厅长肯定和表扬的人和事没有不投以羡慕眼光的。
大家以不同的心态自然和不自然地向他们靠拢。
钱副厅长遇见金手腕公司的总经理花纬波,赶紧向他靠近,一只手亲切地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则轻慢地抚摸着,然后含情脉脉地说:
“纬波呀,你真是大海中的中流砥柱啊,黑夜无光走黎明,风雨兼程追彩虹啊!你看,你先是以超前的胆识,装修了一流的办公室,充分地展示了你们的实力、理念和创意。然后以观摩世界的眼光,打开了通往世界的窗口;现在又在开启市场大门之际,雄心勃勃地准备上市;我觉得,你这个金手腕公司正以势不可挡之势,成为世界瞩目的金刚钻公司啊!”
说完这句话,钱副厅长情不自禁地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几个落在后面的人,章笑然也没有注意是谁,只听见嘴里骂骂咧咧地愤愤而语:
“妈的个逼,根本莫听他个狗日的嚼他妈的牙巴骨,恨不得把死的能嚼成活的。知道吧?他跟程一果刚刚任用的那两个公司的一把手都是一伙的老乡,完全是他妈的捧着屁股上梯子一—自己凑哄自己!”
继续往前走着,好像人事处的李处长正调侃着王宝生。
李处长对王宝生太知根知底了,从临时工到办事员,再到后来的副处长处长,两个人始终是“齐步走”,今天听了程厅长的讲话,突如其来地感到了王宝生的了不起:
“宝生哪,你隐藏得好深哦!我万万没有想到,韬光养晦到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步。你不仅具有优质女性的内敛与矜持,还有正宗男子汉的刚毅与稳沉。你看你对程厅长关于格局的建议多么的有理有力有节呀!”
开始,王宝生并没有听出来这句话的意思,兴致浓浓地对李处长说:
“我今年给程厅长提出格局的建议;明年准备提出效益的建议;等到后年,我再提出质量的建议。每年两个字,一个关键词,争取把我们系统的思想观念来一个鹞子大翻身!”
“不得了,不得了,你真他妈的不得了。不愧是诸葛亮式的谋士啊!”
李处长说这番话的时候,显然带有讽刺的成分。
王宝生听了,有些受不住。于是张开他的那张蝌蚪嘴,说着地道的家乡话:
“妈的你个狗日的给我说点别的,快点把你嘴给老子堵住好吧?别人可以笑我,你可不能笑我哟!”
李处长似乎不领情。
“你个狗日的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吗?你能给领导当高参,老子做点小小的评价还不行吗?”
李处长说完这句话,一个哈哈打过山,把王宝生伸过来的那只准备跟他握手的手,用力地甩到了王宝生的后面。
章笑然在今天的会上会下始终没有面部表情,在用房卡开门的那一瞬间,心里抑不住一声长叹:“狗日的们,真是他妈的人才啊!”
门刚关上,偶然听见一个人的抱怨:
“狗日的程一果,整个一上午的讲话,起码有他妈的1000多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