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图志是厅里另一个二级单位的负责人,在职级上,与章笑然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不同的是,章笑然是从农村户口的临时工到转为商品粮户口的正式工,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的。就县里这个层面来说,熬到一个副局长,某种程度上比省里面熬一个副处长的难度也少不了什么,更不用说在县里面熬到一个副县级了。好多人不承认这个说法,但是如果算一下人头账,县里面提拔一个副局长,需要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投票,但省里面却只有几个人十几个人投票;县里面提拔一个副局长,需要向全县公示,而省里就在那个处里面公示就可以了。盯的人多与少,职位多与少,竞争对手多与少,是能否实现这个愿望的关键。
章笑然曾经工作的那个县,在十多年以前,有100多个部委办局,乡镇这个层面的科级单位也有十几个。一个局级单位只说只有两个人向往副县级这个职位,加上乡(镇)这一级的书记和乡(镇)长,还有人大主席团主席和政协联络处主任,全县就会有将近200人想当这个差。
毛图志一直在省直部门工作,人家命好一些,从副科级到科级,从科级到副处级,再从副处级到处级,每一次提拔重用 根本不存在“打忍”的问题,人少职位多,加上他和弟兄们搞得火热,每次到了提拔的时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路顺畅,扶摇直上。前些年在有些单位,你再有本事,机会来了,推荐的时候,手里没几个人给你投票,你也算是白搭。如果你有情绪,领导一定会说“你没搞好群众关系,就等于平时缺乏加强跟群众的联系,这是一个大问题”。毛图志早就认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极端重要性,里里外外交了一大批“铁杆弟兄”,一到关键时刻,他简直一点儿也不担心,推荐必过关,过关必任命。这跟章笑然比起来,实际上是出生地和工作地不同的问题。就好比大山里面的银杏树一样,在好多大都市都把它当做宫廷树、黄金树和象征人丁兴旺的子孙树,对于稀有树种,历朝历代的达官贵人没有不喜欢的;而这种树在大山里面却随处可见,老百姓只顾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四季在田里面勤扒苦做,从来没人把它当回事儿,除了建房子,偶尔砍了当檩子以外,较多的则砍了当柴烧。所以毛图志与章笑然这两人的地域特征或生存时空决定了他们在仕途上的难易程度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章笑然后来调到省里工作之后,自然相识相知了一个系统内的毛图志。毛图志是正宗的科班出身,相较于章笑然靠进修取得的文凭而言,章笑然显然逊色得多。
后来他们经常一起在厅里开会,除了学习方面的会议之外,事关经济工作方面的内容似乎多一些。在这样的会议上,可能是厅里出于工作的考虑,章笑然每次都少不了表态发言和半年、年终之类的表彰奖励。特别是章笑然每次发言的时候,还没有走下发言席,他的手机上必然收到毛图志的一封短信或微信,内容往往不会超出两个方面,一是说他发言发得好,二是找他要发言的电子版。章笑然除了感激之外,都不加考虑也不吝啬地给了毛图志。几年来接触与互动,两个人的关系不说是心灵相通,但也可以说是比较好的工作上的朋友。
自从2017年以来,对章笑然比较欣赏的前任厅长出了一个天大的问题,锒铛入狱不说,还牵连了一批与他关系走得近的人,章笑然当然是其中的一个。从这个时候开始,新的厅长上任了,毛图志的精力自然顾不上了与章笑然搭讪,被远远地冷到了一边。彼此的关系温度慢慢地降了下来。
对于这种现象,章笑然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根本说不上去怪毛图志的势利。因为那个过程已经结束了,“人走茶凉”是自然而然的事。章笑然曾经这样想过,别说“人走茶凉”,你设身处地地想想,之前来了那个客人,当时你给他发了一个杯茶放在那里,不管他喝了没喝,现在他走了,不仅不能把你给那个客人发的茶老是放在那个茶几上,而且应该连杯带水把它扔掉,如果继续放在那里,不仅别人会说你这个人没有收捡,而且影响环境美观。所以,章笑然很是理解毛图志,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一切随他而去。
想归这样想,但是后来的事情,并非章笑然一了百了的那样。
先是毛图志由由衷地敬佩章笑然到背着章笑然说他的坏话。开始章笑然并不知道毛图志搞的这些小动作,后来听说了,也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个男人好比说三道四的一个女人一样的做派。说多了,一些蒙在鼓里的人也许会信以为真,但是对于了解章笑然的人来说,并不一发会完全相信。所以章笑然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从不给予任何解释。他知道,像这样的事,越解释越麻烦;越解释别人越会认为是真的。他干脆来了一个淡然的沉默,抱之以无言的微笑。
问题是在后来。章笑然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实实在在的科班毕业生,虽然平时说起话来,嘴里跟含的一个烧萝卜一样从来没有把一句话说抻腿过,竟然做出了栽赃兄弟的事来。
那天上午,厅里召开二级单位负责人会议,章笑然提前来了一个多小时。他总不能坐在会议室干等,于是干脆在厅门前的停车场转悠起来。这时刚巧,碰见了同样是提前到会的毛图志。他正准备与他打招呼,殊不知毛图志突然问了一句:“厅里准备调查你,你知道吧?”
毛图志不说这句话便罢,一说就让章笑然想起了毛图志前不久在某个饭席酒醉之后说的“大老板”让他想方设法写一封告状信,把章笑然的问题反映上去的事。
章笑然听了毛图志突如其来的问话,心里肯定不爽,干脆跟他摊牌,顺着毛图志的意思答道:“既然你掌握得这么清楚,你现在应该很有成就感,是吧?”
毛图志满脸通红。
他本来有些口吃,再加上说起话来吐词不清,在章笑然比较尖刻的话语面前,毛图志根本谈不上最一般的口头表达水平与能力,只见他嘴里咕咕叨叨地嗡着嗡着,章笑然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至于毛图志究竟在说些什么,气愤中的章笑然肯定是毫无兴趣的。
毛图志知道自己讨了个下贱,无所适从地就地坐在那个草坪上,望着继续走路的章笑然往前而去。他压根儿没有想到,刚才他对章笑然的问话,会是一种即使有所准备也难以回答上来的回答。
这还不算。
章笑然知道,今天的这种情形仅仅是一个开始。随之而来的,而且是无法预料的麻烦,极有可能令他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果真如此,在这之后的八月份,章笑然随同厅里的向志邦同志一行五人前往清江县调研房屋资产管理工作。当天晚上到达之后在那里住了下来,第二天的上午,向志邦的电话接个不停。当时章笑然和另外的四名同志觉得领导工作忙,电话太正常的了,向没往别的地方去想。中午吃饭的时候,向志邦同志也有些与往常不同。饭一吃完,向志邦同志说有其他的工作要忙,决定返回省城,随行的同志只好听其自然。
第二天上午,章笑然一到公司办公室,就接到了向志邦同志的电话,说厅里调查组到公司里调查了解一件事情,要他们搞好配合,不能马虎从事,该提供什么就提供什么。
章笑然不知道调查组是因何而来,临时召开了班子会议,要求大家对各自分管的部室做好具体安排,根据需要,实事求是地提供有关资料和情况。
厅里三位同志来了之后,直接要公司提供总部大院内的房屋租赁合同和收入情况,接着便进入了调查程序。
这时候,章笑然突然联想起十多天前毛图志到厅里开会候会时,在厅门口停车场里遇见章笑然,冷不丁地对章笑然说的“厅里要调查你,你知道吧?”的那句话。冥冥之中,意识到今天的调查,可能跟毛图志那次说的是一码子的事。
如果真的是调查这个事,章笑然心里还是比较坦然的。因为他上任以来,还没有就公司大院内的房屋资产租赁事项跟任何一家租赁公司或者是租赁人签订过任何协议。现有的租赁公司所租赁的公司总部的房屋资产全部是他的前任之前经手签订的租赁合同。至于过去是怎么签的,有没有漏洞,或者在租金收缴方面是否有其他不足,章笑然一点儿也不清楚。2016年6月他接手之后,由于原有的租赁合同还没有到期,现在的公司班子只能按照之前合同约定继续执行。
张笑然生怕在他到任以来存在私下里降低门槛、打折扣,得好处的现象,专门找来分管资产租赁工作的副总经理李正勇和房管部的负责人甄由兹,还找来了几个从事具体工作的经办人员,一个一个地谈话询问。明确地要求他们,如果有问题赶紧说清楚,并且马上进行整改。结果,都说是在原原本本地执行原来的租赁合同,该收的钱一分也没有少,全部进入了公司的财务账户。
章笑然还是放心不下,要每个人写一份书面保证,如果不说实话,蒙混过关,出了问题,不管什么原因,公司是不承担任何责任的。
对于章笑然的这个安排,这几个同志不仅没有领情,反而在心里产生了严重的抵触情绪。他们觉得,他们从一开始就说了实话,到了现在,他这个当一把手的还是不相信,不知道究竟把他们当什么人了。
章笑然看得出来他们的情绪,但不这样做是不行的。现在厅调查组专门来调查公司这方面的问题,一定是慎重其事的。清理调查组既然为这方面的问题而来,那么在调查面前,跟房屋租赁有关的每个人都应该是值得怀疑的对象。
最终还是胳膊扭不过大腿,相关人员按照章笑然的要求,很快把保证书交了上来。
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调查组在结束2016年6月张笑然上任以来的房屋租赁合同审查和收入情况之后,接着对此之前的上述情况进行调查。
对于调查时段和方向的转换,章笑然和班子成员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明白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后来,有关人员在服务过程中感觉到,调查组的同志越来越忙碌,需要调查的内容,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细。当时有人猜测,可能原来的事情多少有点问题。他们谁也不敢往深处打听,更不敢越雷池半步,只能奉命唯谨,规规矩矩地做着自己分内的工作。
又是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调查情况终于有了初步的结果。
大致的情况是:
从公司组建运转的第一天到2016年6月,公司总部大院内的所有闲置房屋,均以平等协商的方式,租赁给了前海物业管理经营有限公司,约定租赁周期为十年时间。在2016年6月之前的那几年间,公司财务部的时任负责人,在没有说明任何原因和意图的前提下,以工作需要的名义,安排一名刚刚来财务都报到上班的临时工小姑娘,去用自己的身份证,到公司办公楼下面的银行,为财务部开一张银联卡。临时工小姑娘见部长安排得急促又认真,刚开口要问,就被部长挡了回去:“这是工作上的事,直接去办就行了,你问这些干什么?”。
临时工小姑娘听了没敢继续再往下问,只好唯命是从地办了回来。部长见她已办好银联卡,二话没说,直接从她手里收了过去。
过了几天,时任财务部长又同样以上述方式和口气,第二次、第三次地安排临时工小姑娘继续到银行这样办理。小姑娘吸取上次的教训,没敢再问什么,胆战心惊的地把银联卡办了回来,部长照样二话没说地收到了自己手里。
原来,时任财务部长当时叫始终蒙在鼓里的临时工小姑娘办的这些银行卡,是用于存放游离于公司财务管理之外的小金库资金。对于财务部长的这个动作,年轻稚幼的临时工小姑娘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是她的顶头上司叫她去办的。她始终没有问话机会,也没有她这个临时工问的份儿。因为部长第一次叫她去办的时候,她开口问部长的那句话刚刚说完最后一个字,就被部长来了一个劈头盖脸,所以她这次要长记性,内心里觉得,听领导的话是不会有错的,她只能做好,不能怠慢,更不能不做,否则,她这个临时工饭碗可能就保不住了。
临时工小姑娘有生以来一直行走于家门和校门之间,眼睛,耳朵、心力和那两只小手都用在读书学习上。她从来没有想过大人的事,社会上的事离她也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现在长大了,刚刚踏进社会的大门,十多年的单纯与美好、朗朗书声与校园歌声,还有少小时光所拥有的灿烂阳光左右着她现在的言行。她在骨子里肯定地认为,过去学校里老师和同学们好,所以现在单位上的叔叔阿姨和和兄弟姐妹肯定是一样的好。
事情一天一天地过去。
临时工小姑娘跟那几张银联卡的缘分,仅仅只有当时的“一面之交”。是谁往它们身上存了多少钱,使用了它们多少次,具体干了一些什么,她莫名其妙,不知所以。部长的高深莫测,让她雾里看花,给了她满头的雾水。
当时的平静不等于以后的安静。当时没有事,不等于以后没有事。
万万没有想到六年之后的现在,部长叫她办理的这几张银联卡被部长本人惹出了一个大祸。
这个在外人看来无不认为的“大祸”,部长却是超乎寻常地冷静,谈笑风生的样子,似乎在告诉人们,他的情绪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背后当然有人议论,当然也有人问起。
部长说,他根本不怕,反正有人叫他搞的。
具体搞了一些什么呢?
这几年来,时任部长将自己经手的房屋租赁收入当中的近300万元的现金,分别存放在这几张银联卡上,进进出出的银行流水达到了1200多万元。
在这个问题上,临时工小姑娘一直蒙在鼓里,小金库资金的存放与支出,她一丁点儿也不知道。现在查出了这个问题,当然没有她的责任,至于应该追究谁的责任,是明摆在那里的。
这显然是另外一码事。毛图志自己的个中滋味,给了毛图志自己以无比地难受。
毛图志难受的关键是,问题出得太蹊跷了,它完全出人于预料之外。
毛图志原本去拿张笑然好好做一篇大文章而写的那封举报信,一千个意外、一万个意外地把公司前任的财务管理问题抖出来了。这种戏剧般的变化,毛图志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玩之玩之,竟然玩成了一个“自家人搞自家人”的鬼把戏。
窘境面前,毛图志在他老的兄弟和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还不算什么,最难搞、最不好收场的,是他演砸了的这场戏,如他醉酒之后在酒桌上说的“大老板叫他办个大事儿”的那个大老板无论法去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