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霁,万道阳光洒下来,又白又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青丘镇的集市上,人头攒动,声音嘈杂,热闹非凡。买东西的,卖东西的,相亲的,看相算命的,耍杂技的,看热闹的,闲逛的,斗鸡的,逗鸟的,什么都有,让人目不暇给。
要过年了,集市就是比平时热闹多了。闲的人更闲,赶集;忙的人更忙,也赶集。
衣衫单薄,又瘦又高,朴素却干干净净的穷书生许青江在街道边上支了一张书桌,阳光下忙着给客人撰写春联。
不管穷和富,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在门框上贴春联,都追求春联字迹漂亮,文采斐然。在青丘镇,这两个方面,许青江都是首屈一指的,所以他的生意很好,春联供不应求,写得他手腕胀痛。
一副春联五个铜板,有点儿贵——在青丘镇上,平时许青江不起眼,被村民们遗忘,若有若无,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被人想起,被认为是青丘镇的一绝,显得尤其重要。
门上贴着许青江的春联,过年都要喜庆,新年都要运气好点,更有辞旧迎新的味道。
给人写对联,正是许青江作为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的读书人,体现和凸显自己价值的最接地气的方式。
天没亮许青江就起床了,趁着过年之际,透支一下自己的才华和价值,尽量多挣点儿零花钱,毕竟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庙了,大年不是天天都过,对联不是天天都有人要的。
许青江细长的脖子上悬挂着一个破布缝制的钱袋,在重力作用下,钱袋笔直地垂在胸前,随着许青江书写的节拍晃来荡去。
钱袋沉甸甸的,里面已经有了半袋钱了。这半袋钱,让许青江信心膨胀,劲道更足,动力更大,仿佛自己成了青丘镇上最有用的读书人。
买对联的人一边选对联,一边把铜钱丢进钱袋。
铜钱落袋,跟原来的铜钱快乐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听极了——这是许青江听过的最悦耳动听的声音了,意味着年后他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用为吃穿住用发愁,可以一心一意地吟诗作对,写字画画了。
钱多了,思维就活跃了。许青江一边书写对联,一边畅想人生。
许青江眼看就要三十了,但还没有成家,立不起来,这让他很着急。知书达礼、长得漂亮的姑娘看不上他,嫌他穷酸;长相一般、胸无点墨的姑娘,他又看不上,不愿意将就。
在大街上写对联,许青江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小九九,就是展现自己的才华,向适龄姑娘推销自己,希望有漂亮姑娘看上他,上门提亲。
许青江的春联,内容好,字也漂亮,量身定做的一样,让人满意。书桌边围满了人,有买对联的,有欣赏许青江才华书法的。买对联的,让许青江物质上满足;欣赏才华书法的,让他精神满足。在大街上写对联,卖对联,许青江感到特别充实,成了青丘镇上最幸福的读书人,也让村民们刮目相看,是过年的时候,青丘镇上最重要,不可或缺的人。
不知不觉,太阳越过了中线,越跑越快,渐渐西斜,集市上的客人稀少了,许青江终于闲了下来,可以短暂地歇歇了。
许青江抬头看了看天,然后搁下笔,鼓起腮帮,对着手心呵了呵气,使劲地搓了搓,顿时感到暖和多了。
许青江又跺了跺脚,下肢僵硬麻木,动弹不得,好像不是那双脚不是他的,不听使唤。
许青江从脖子上取下钱袋,掂了掂,很沉。这袋钱让他清瘦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当天想买对联的客人已经买了,再等下去,也是没有生意了。许青江准备收摊回家,次日清早再来。
突然,一阵疾风扑面而来,带着特别的体香;一个悦耳的声音传过来,在耳边温柔地响起:“相公且慢,我要一副春联!”
许青江头也没抬,不客气地拒绝了:“对不起,今天收摊了,不写了;想要对联,明天再来,明天我还在这个老地方!”
声音依旧温柔,依旧悦耳动听,只是更加焦急了:“相公,你行行好,我家住在青丘山上,很远。你看这雪天路滑,下一趟山很不容易,我紧赶慢赶,赶到集市,天就要黑了。你今天帮我写了,我明天就不用再跑这么远了;你今天不写,我空手回去,明天还要跑这一趟。只耽搁你两分钟,我却可以省下十多个钟头,你迁就一下,帮帮我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许青江有些心动:再拒绝就是不通人情了。
犹豫片刻,抬起头,许青江看到了一个全身雪白,苗条窈窕,倾国倾城的年轻女子站在自己面前。
这一眼,许青江看呆了,心里面那头小鹿狂跳不已——这个女子看上去似曾相识,仿佛在哪儿见过。他努力想了想,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女子跟他前天晚上画的那幅画中的女子一模一样。
前天晚上,想着女人的许青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他的脑海里一直在描绘着一个女子,这个女子的长相正是他的择偶标准:修眉大眼,唇红齿白,脸圆身长,知书达礼。
到了下半夜,许青江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无法入睡,于是披衣下床,捻芯点灯,磨墨提笔,铺开纸张,作起画来。
一会儿功夫,一个倾国倾城,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跃然纸上。跟这个站在自己眼前的年轻女子毫厘不差。
年轻女子轻抬玉臂,长袖遮面,不胜娇羞地说:“相公,你对联没写,却把我看得不好意思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许青江脸上飞过一阵红晕,连忙把目光从年轻女子脸上移到桌上,手忙脚乱地取出笔墨纸砚,准备写对联。
年轻女子嫣然一笑,大方地说:“相公写,我来磨墨!”
年轻女子边说边麻利地磨起墨来。
许青江不敢抬头,看着纸和笔,低声轻问:“娘子可有要写的内容了?”
年轻女子谦逊地回应:“小女子才疏学浅,一时没想到要写什么,素闻相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相公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吧,我都喜欢!”
许青江内心极为受用,也想表现一下,欣然应允:“既然娘子如此信任小生,那小生就恭敬不如从命,献丑了!”
许青江思索片刻,蘸饱墨汁,运气凝神,挥毫泼墨,在红纸上洋洋洒洒地写道:仙女天宫降,春色尘世来。
十个字,龙飞凤舞,一气呵成,写得格外流利顺畅,一笔一划充满感情,像有灵魂一样灵动无比。许青江对这副对联十分满意,觉得是当天写得最好的一副对联了,他情不自禁地念了起来:仙女天宫降,春色尘世来。
年轻女子看着对联,也十分满意,喜形于色,她从袖里掏出来一个硕大的崭新的银锭,塞给了许青江。
这个大银锭,把许青江吓了一大跳——这可比他一天卖对联的收入高多了,他觉得一副对联不值这么多钱,心慌意乱地双手一推,那手跟年轻女子的手碰在一起,两人顿时有了触电的感觉,忙不迭地往回缩。
许青江慌不择言:“娘子太客气了,我的字没有这么值钱!你就当我练了几个字,这副对联送你了!”
没想到年轻女子也不客气,把银锭收了回去,可她接下来的话,却让许青江很受用,感觉比收下那锭白银还舒畅划算。
年轻女子说:“相公的才华和书法是无价的,这副对联一字千金,我这点小钱是有辱斯文,让相公见笑了。这样吧,如果相公不嫌弃,我请相公吃个便饭。想必你辛苦一天,也是肚子饿了,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了。”
年轻女子给许青江提了一个醒,他确实忙碌一天了,饭都没有时间吃呢。
这个时候,许青江的肚子恰到好处地咕咕叫了起来,许青江尴尬地看着年轻女子,难为情地说:“也好,我都忙一天了,还没吃东西呢,那就让娘子破费了!”
见许青江答应,年轻女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笑容,让许青江感到春天来了。
许青江收拾好东西,跟在年轻女子身后,一起向着青丘镇上最好的饭店春满园饭庄走去。
年轻女子走在前面,许青江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不知不觉,两人就肩并肩,谈笑风生了。
春满园饭庄确实春色满园,温暖如春,饭庄里坐满了客人,客人们碰着杯,喝着酒,吃着菜,谈笑风生,大快朵颐。
三五个腰系围裙的店小二在客人之间紧张地穿梭着,照顾着客人,忙而不乱,他们悠长的腔调此起彼伏,响应着客人的需求。
靠窗的餐桌有客人用完餐站起来,准备结账走人。年轻女子眼疾手快,拉着许青江快步走了过去,坐了下来。
两人刚落坐,店小二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客气地问:“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年轻女子菜单都没看,张口即来:“两斤上等卤牛肉,一份东坡肘子,一条清蒸鲈鱼,一只茶油蒸土鸡,再温一壶上等女儿红。”
这些菜都是大菜,荤菜,硬菜。听着年轻女子把菜点完,许青江有些懵了,他感到怪不好意思的——年轻女子都把他当饭桶了。
许青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碰到这么大方的主,最高兴的是店小二,他兴奋地招呼:“得嘞!两位客官稍等片刻,菜和酒马上就好,请先用茶!”
热气腾腾的饭菜和美酒很快被端了上来,年轻女子给许青江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端起酒杯,向许青江敬起酒来。
年轻女子说:“相公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写起对联,信手拈来,笔走龙蛇,文采斐然,青丘镇上找不出来第二个,让小女子好生钦佩。敢问相公尊姓大名——”
许青江连忙端起酒杯,跟年轻女子碰了碰,紧张地答道:“小生姓许名青江,本地人氏,娘子,您呢?”
年轻女子嫣然一笑,答道:“小女子无名无姓,没爹没娘,左邻右舍都叫我九儿,相公也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九儿即可!我属卯兔,命里缺水,相公是一江清水,难怪我与相公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样,虽然今天是初次相识,却已经是多年老朋友了一样!”
听着九儿的话,许青江内心狂喜,脸上一阵燥热。
为掩饰自己内心,许青江赶紧低下头,夹菜,吃饭,喝酒。
九儿不停地给许青江夹菜,也给自己夹菜。
两人好像都很饿,斯文扫地,那几份菜很快就被他们吃得所剩无几。
他们酒足饭饱,正准备结账,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循声望去,只见一袭貂裘,肥头大耳的青丘镇恶少陈世豪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陈世豪的身后跟着一群双手抱胸,横眉冷对,凶神恶煞的家丁。
进得店来,陈世豪用眼睛闪电地扫了一遍全店,他看到了九儿,就像发现了新大陆,立刻满脸堆笑,眼睛发亮,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来到九儿跟前,陈世豪抖了抖衣袖,欠身行礼,故作斯文地说:“小娘子看上去眼生得很,怕不是本地人吧,敢问小娘子尊姓大名!”
九儿白了陈世豪一眼,没有搭理他。
九儿给许青江夹了一筷子菜,算是对陈世豪的回答。
陈世豪心里腾起一股醋意,但他尽力压抑着满腔愤怒,不动声色地说:“我最喜欢漂亮女人在我面前秀恩爱了,如果能够横刀夺爱,那就最能证明我的魅力和能力!”
九儿依旧不理不睬,只顾埋头吃饭。
陈世豪也不生气,嬉皮笑脸,指着九儿身旁的空座,自问自答:“今儿个出门遇到一对喜鹊在树上打情骂俏,亲热得很,原来是小娘子在等我来着!”
陈世豪一边说,一边向着九儿坐的凳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可就在陈世豪落座那一刻,九儿手指轻轻一动,凳子自行移开了两尺,陈世豪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客人们哄堂大笑,笑声弥漫饭庄,久久不散。
家丁赶紧上前,把陈世豪搀扶起来。
陈世豪摸着摔疼的屁股,色迷迷地盯着九儿,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屁股摔成两瓣了,小娘子也不心疼!这个小娘子有个性,本公子喜欢上了。本公子不能白摔,我要定你了,今晚就要成亲!”。
陈世豪转向家丁,声厉内荏地命令:“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小娘子给我请回府上?”
家丁们呼地一下围了上来,把九儿围在中间,扑了上来。
九儿低头一闪,家丁们扑了个空,几颗脑袋碰撞在一起,发出巨大的响声,每个人的额头上顿时冒起了大包。
家丁们一边摸着额头上的大包,一边互相责怪,却没有停下,又向着九儿,又围了上来。
九儿轻轻一闪,家丁们又扑空了。
陈世豪看出了门道,大声嚷道:“这小娘子有点儿邪门,你们要围魏救赵,男的没用,先把男的抓起来!”
家丁们如梦方醒,转身向许青江围了过来。
九儿见势不妙,一把拉起许青江,就向店外跑。
九儿边跑边说:“相公快跑,他们想用你威胁我,逼我就范呢!”
陈世豪气急败坏,望着夺门而出的九儿和许青江,对家丁们咆哮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追,别让他们跑了!今天不把小娘子捉回府上,跟我成亲,晚上你们就别吃饭了,明天也不要吃了,饿你们三天三夜!”
家丁在前,陈世豪在后,他们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横街穿巷,追赶着九儿和许青江。
横过一条大街,穿过几条小巷,九儿拉着许青江躲进了一栋民房后的墙角里。
陈世豪和家丁咋咋呼呼地从他们面前经过,追了过去。
陈世豪边追边问:“那个男人叫什么,有谁知道?”
其中一个家丁答道:“穷书生许青江,每天都在大街上写对联卖。”
陈世豪又问:“那个漂亮的小娘子叫什么,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另一个家丁答道:“公子,我们也没见过,好像不是咱们青丘镇的。青丘镇哪有那么漂亮的小娘子公子却不知道的?”
陈世豪得意地说:“这倒是大实话。青丘镇上有那么漂亮的小娘子,早就成了本公子的女人了。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把小娘子请到府上,兵分两路,一路上许青江家守株待兔,一路到镇上旅馆搜索,天黑了,如果那小娘子是外地来的,肯定就要住旅店。”
一个家丁恭维道:“还是公子料事如神,运筹帷幄,这么一布置,那个小娘子是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了!”
陈世豪很不高兴地说:“活要见人,把小娘子抓到了才算数,其他都是扯淡,我不喜欢!”
……
等陈世豪和家丁们走远,九儿拉着许青江,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向镇上的另一头走去。
许青江说:“娘子走错方向了。”
九儿说:“我们只能绕一绕,要跟陈世豪背道而驰,才不被他们碰上,不被他们抓住了!”
许青江由衷地说:“娘子有勇有谋,机智过人,小生佩服!”
九儿说:“相公高看我了,我是躲猎人躲习惯了。”
许青江疑惑地问:“躲猎人?猎人要对娘子下手?”
“这是个比喻,我是说陈世豪那样的坏人!”九儿自知失言,连忙岔开话题,“相公接下来如何打算?”
许青江似懂非懂,说:“自然是回家去了!”
九儿说:“相公,你都听到了,你的家恐怕暂时回不去了,陈世豪在你家守株待兔,等着你自投罗网呢!”
许青江说:“小生孤家寡人一个,倒是不怕他们,谅他们也不能拿小生怎么样。娘子,你呢?”
九儿说:“小女子原来想在镇上找个旅馆住一宿,明天早上办点年货再回,现在是住不成了,只有摸黑回家去!”
许青江说:“天都黑了,刚下过雪,山路又湿又滑,娘子一个人,小生不放心,让小生送娘子回去吧!”
九儿开心地说:“那就有劳相公了。有相公陪伴,小女子也不用为走夜路担惊受怕了;你也可以在小女子家呆几天,等风头过了再说。”
想想也是,许青江难为情地说:“那就给娘子添麻烦了!”
九儿说:“相公客气了,麻烦是因小女子而起,相公不怪小女子红颜祸水,小女子就感激不尽了。”
九儿和许青江边走边聊,虽然天黑,路滑,夜静,倒也气氛融洽,不让人感到害怕。
雪地上,月光下,许青江边走边感叹:“没想到娘子看上去弱不禁风,却机智过人,身手甚是了得,实乃巾帼英雄!”
许青江的表扬让九儿很高兴,但她谦虚地说:“相公过奖了,小女子在青丘山上土生土长,从小跟兄弟姐妹一起打猎摘果,满山遍野地追逐嬉闹,积累了一些江湖经验,应对陈世豪那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没有什么问题!”
许青江佩服地看着九儿,说道:“娘子比小生强多了,小生只知道一心只读圣贤书,逢凶化吉的本领几乎为零!”
九儿调皮地说:“相公会读书就够了,小女子最看得上读书人了。读书的好处很多,看来相公今天也体会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了!”
许青江心领神会地笑了。他心里就像喝了一口野生蜂蜜,甜到了心里面。
陈世豪及其家丁带来的惊吓已经烟消云散,不知跑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