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气氛,重在全家团圆,一家人和和美美、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过大年。虽然是寒冬腊月,大家烤着火,围着桌子,吃着香喷喷的年夜饭,谈笑风生,关爱尽显。
然而,许青江是孤家寡人一个,过年最没意思了,就连年吃夜饭都没什么味道。彻夜鸣响的鞭炮,街坊邻里的热闹、喜庆,倒让许青江的年过得更加孤独、寂寞、伤感。
别人是盼着过年,许青江是太不想过年了。从许青江十六岁,最后一个家人爷爷病逝起,许青江就是一个人,形单影只,孤孤零零,过年过节,要多孤独有多孤独,要多寂寞有多寂寞,要多伤感有多伤感。
当然,年还是要过的,躲不掉。大家都在过年,到处都是过年的气氛,许青江也没办法逃避,因为黄历上这一页跳不过去,生命中这一天没办法选择性遗忘。
既然横竖要过,既然是过年,总得与往日不同。许青江也做三五个好菜,沽两斤米酒,左手举着一杯酒,右手举着一杯酒,自说自话,跟自己干杯,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所以,许青江最怕的就是过年过节了,尤其是过大年。许青江觉得过年是别人的事,别人的年过得趣味盎然,他的年过得一点年味都没有。
今年跟往年不一样了,有了新气象,出现了新情况。虽然今年过年,还是许青江一个人过,还是自说自话,跟自己干杯,把自己灌醉,可他谈情说爱了,心里有了九儿,生活就有了盼头,年就过得有了滋味。
虽然还没有把九儿娶进门来,但许青江已经在按着九儿的喜好来做年夜饭了。九儿爱吃鸡吃鸭吃卤肉,许青江宰了一只鸡,杀了一只鸭,卤了两斤肉,做了满满一桌美味佳肴。
想着来年过年,就不是自己一个人,可以跟九儿一起过了,甚至可能还有新的家庭成员,许青江情不自禁地乐了,笑了。
往年过年的孤独、寂寞、伤感被一扫而光。
要吃年夜饭了,许青江准备了两个碗,两个酒杯,两双筷子。
许青江左手端起一个酒杯,右手端起一个酒杯,喜不自禁地喃喃自语:“九儿,我们一起过年了,来,除夕快乐,春节快乐,干杯!”
“哎,来啦,我来啦,相公!”门口传来一个温暖、轻柔、熟悉,又带有几分惊讶的声音,“相公神机妙算,怎么知道我来了?”
说话间,九儿已经跨过门槛,娉娉婷婷地出现在许青江面前。
九儿一袭雪白,明眸皓齿,亭亭玉立,就像天上掉下来的。
许青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揉眼,松开手指,定睛一看,果然是朝思暮想的九儿;许青江掐了一把大腿,感觉有点疼,不是梦,很真实——许青江是做梦了,梦见九儿来陪他过年了——许青江梦想成真了,九儿清清楚楚,真真实实地站在他面前,可以看到笑容,可以听到声音,可以闻到气息,可以触摸到身体。
许青江的心脏要从胸膛跳出来了,他深呼吸了一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不无得意地说:“娘子,我是心想事成,算准了你要来陪我过年,书上把这叫做‘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九儿说:“相公,我没读过书,理解能力有限,你文绉绉的,我没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许青江尴尬地笑了笑,说:“简单地说,就是我们都想到一块去了,我想跟你一起过年时,你就来了。”
九儿说:“原来这样啊,这多简单呀,通俗易懂,不用我猜来猜去,半天都不明白,造成两人沟通障碍。”
许青江说:“既然如此,那以后我跟娘子说话,能简单就简单了,希望娘子不要因此觉得我没文化。”
九儿说:“那倒不用刻意,相公正常说就行,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小女子也跟相公学点儿文化,否则,我怕你嫌弃我不求上进,跟你没有共同语言。只不过要相公多费心,把小女子不懂的,讲解给小女子听。”
许青江道:“娘子,如此甚好,这叫夫唱妇随!”
九儿说:“这个小女子懂的。我们现在就夫唱妇随,高高兴兴,一起过年。相公还不叫我坐下?”
许青江大窘,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板凳,不好意思地说:“娘子,请坐,小生只顾跟娘子说话,怠慢娘子了。”
九儿也不客气,在许青江对面坐下来,端起酒杯,含情脉脉地看着许青江——那双大眼睛里泛着情波,笑着说:“来,相公,我们一起干一杯,祝相公除夕快乐,春节快乐!”
“也祝娘子除夕快乐,春节快乐!”许青江说。
两人举起酒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许青江夹起一个大鸡腿,放在九儿碗里,又夹起一个大鸭腿,放在九儿碗里。
许青江眼里泛起了泪花,声音颤栗:“来,娘子,吃鸡腿,吃鸭腿!”
九儿夹起鸡腿,兴高采烈地说:“相公,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了。”
许青江说:“娘子,小生记下了。以后咱们家的鸡腿、鸭腿、鹅腿都归你吃了。只要你爱吃,我们家就养很多鸡,很多鸭,很多鹅,你想吃就杀,鸡腿、鸭腿、鹅腿全归你吃,让你吃个够!”
九儿格格格地笑起来,说:“相公,那太好了,以后就不用我到处偷鸡摸狗了。”
许青江说:“娘子,这个毛病,你我成亲后,倒是真要改过来,我怕你被别人抓住把柄,难为情,对名声不好!”
九儿说:“相公尽管放心,我嫁过来后,跟你一起多养鸡养鸭养鹅,咱们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把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许青江说:“这才是贤惠家庭主妇的样子,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娘子什么都想到了,都能做好!”
九儿叹了口气,说:“只有我们俩的时候,鸡腿我一个人吃,但这种好日子恐怕不会很久,到时候,想吃鸡腿都轮不上我了。所以,我现在要多吃,你给我夹的我都吃掉,不谦让了!”
许青江愕然,说:“娘子何出此言?三五年后,鸡腿鸭腿还是娘子的,我是不会跟娘子抢的,一辈子都不跟娘子抢。”
九儿说:“相公不跟我抢,就不能说没人跟我抢了。到时候,我想吃,我也得让他(她)先吃,没得选。”
许青江挠了挠头,疑惑不解地说:“娘子,你多虑了。只要跟我在一起,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鸡腿、鸭腿、鹅腿,只要你想吃,以后还是你的。”
九儿脸上一片火烧云,她低下头,说:“三五年后,我们有了孩子,他们需要长身体,补营养,他们要吃鸡腿!”
原来九儿说跟她抢鸡腿鸭腿的,是他们的孩子呀。
许青江恍然大悟,也不得不认同九儿说得对。
许青江把剩下的鸡腿、鸭腿,鸡翅、鸭翅都夹到了九儿碗里,都把九儿的碗堆满了。
许青江高兴地说:“娘子,趁我们的孩子还没出来之前,鸡腿、鸭腿、鹅腿全都是你的,让你吃个够;等我们有孩子了,一个孩子还有你的份,两个也许有,三四个了,可能就没你份了,你想吃你再跟他们抢,我支持你的!”
九儿吃着鸡腿,开心地说:“相公对我真好,那时候我再让给孩子吃,小女子把馋硬生生地憋回去。”
许青江说:“娘子,这个世界上,我就你一个亲人,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呢?娘子对我更好呀,我以前还没有人陪我过大年呢,你怎么想着过来了?”
九儿说:“小女子是思忖着相公一个人过年,孤苦伶仃的,于是过来了。从今年开始,以后过年,你就不孤独了。”
许青江说:“小生还想着明年开始,过年就不是我一个人,有你作陪了,没想到我提前结束了这种孤独、寂寞、伤感的日子,享受到好处了。”
九儿说:“我过来陪相公过年,还有重要事情跟相公商量。”
许青江说:“有什么事,娘子尽管吩咐。小生莫敢不从!”
九儿说:“相公以后不要过分自谦了,你我就要结婚,成一家人了,相公就不要叫小生了。我想跟相公过完年,明天大清早一起离开青丘镇,不再回这儿来了。”
许青江大惊失色,杯里的酒都洒了出来。许青江惊奇地问:“娘子,我们不是要在元宵节那天结婚么?不是要人狐议和么?我们是当事人,怎能置身事外,当逃兵呢?”
九儿看着许青江,欲言又止。
过了好一阵,九儿才说:“相公,小女子想离开青丘镇,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因为小女子是一只狐,在青丘镇,大家都知道小女子是狐狸变的。”
许青江说:“娘子,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介意,我看乡亲们也不介意的。”
九儿说:“相公此言差矣。以后青丘镇,乡亲们看你,看我,都会带着歧视,当面不说,背后肯定议论纷纷。”
许青江说:“他们议论就由他们议论吧,他们的议论影响不到我,我只在乎娘子。”
九儿说:“相公,人言可畏,你不怕,我怕,我更担心将来我们的孩子怕。我们得为孩子着想,如果他们生活在一个被人歧视的环境中,那对他们成长不利,我怕他们将来没有自信。我希望去一个地方,别人都不知道我的底细,我希望我们以及我们的孩子能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而不是生活在他们娘是一只狐狸的阴影中。”
许青江恍然大悟,既感动,又佩服,说:“还是娘子想得周到。我同意跟娘子一起离开青丘镇,找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落地生根,生儿育女。但我们不要急在一时,等元宵节后,我们拜了堂,成了亲,人狐议和大事完成了,再走不迟。”
九儿担忧地说:“到时候,恐怕已经晚了,我们想走也走不成了。”
许青江说:“娘子多虑了,我已经把请柬都发出去了,结婚是我们的人生大事,一生只有一次,不能偷偷摸摸地结了,没有人见证;议和是人狐的大事,大家都是好不容易盼来的,不能因为我们一走了之,把事情黄了。这也算是我们离开青丘之前,给山上的狐族和镇上的乡亲送的一份新春贺礼。”
“相公,其实狐族不是真想人狐——”
“九儿——”
九儿“议和”二字还没出口,门外就传来高声大气的喊叫,那声音九儿是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听到大,没有间断过,原来是两只狐来了。
声音甫落,两只狐跃过门槛,蹿了进来。
九儿惊愕地问:“两位兄长怎么也来了?”
狐大说:“我们来陪你们一起过年呀,这么多好吃的,也不叫上我们!”
狐二说:“狐祖是算准你要下山陪许公子过年,她不放心,于是安排我们护送你!”
九儿说:“这样说来,两位兄长一路跟着我了?”
狐大说:“我们是在你后面,离得不太远,本来不想进来,听到鸡鸭香味,实在忍不住了!”
看见两只狐进来,许青江赶紧招呼他们坐下来,一起吃饭过年。
“人狐议和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是要一起过年呢,你们人类的年过得有味道多了。”两只狐说。
“还要亲上加亲,”许青江应和说,“你们俩是我的大舅子,是我的亲人!”
“大舅子是什么东西,能吃吗?”狐大问。
“大舅子是一种表示亲戚关系的称呼,只能叫,不能吃。人狐议和了,我不吃大舅子;大舅子也不吃我。”许青江笑着说。
“你们人类就是麻烦,绕得让人头昏脑胀,”两只狐说,“我们狐族很简单,只有对方是敌是友,能吃不能吃!”
许青江说:“那就请两位先吃点肉!”
两只狐也不客气,用手抓起桌上的鸡肉鸭肉,狼吞虎咽起来。
香气四溢的鸡肉鸭肉早就让两只狐垂涎三尺,馋得心儿痒痒了。
他们风卷残云,三五分钟就把桌上的肉吃了个底朝天。两只狐一边抹着嘴角,一边表扬说:“许公子的菜做得很不错,我们九儿今后有福了。你们人类就是会吃,我们狐类只知道生吃,味道不好,吃相难看。人狐议和了,我们也向人类靠齐,学学烹饪,蒸鸡放油放盐,放姜放蒜,熟透了再吃。”
“恐怕还没蒸熟就被你们吃光了!”九儿说,“你们把肉吃完了,许公子还饿着肚皮呢,他年都没过好。”
两只狐过来,打乱了九儿动员许青江跟她一起私奔的计划,九儿老大不高兴,见两只狐把肉吃光了,骨头都没留下,九儿更不高兴了。
“是许公子自己叫我们吃的!”两只狐委屈地分辨说。
“那是人类客气,你们不能太当真了,做事得学会照顾人,留有余地。”九儿说。
两只狐岔开话题,对九儿说:“年也过了,肉也吃了,旧也叙了,我们早点上山回家吧,免得狐祖担心。”
九儿犹豫着,没有立即回答。
狐二着急了,嗓门大起来:“九儿,难道你要留在许公子这儿过夜不成?你是姑娘家,要知道羞耻廉洁!”
狐大含蓄地提醒:“九儿,捉妖师多,狐祖怕你一个人走夜路不方便,特意派我们来保护你!”
九儿是听出来了,狐祖已经在提防她,生怕她跟许青江私奔了。
九儿看着许青江,内疚地说:“相公,本来想多陪你一会儿;但我现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对不住了。”
许青江说:“娘子千万不要这么说,你来了就好,不在乎时间长短。这是我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年了,我过年第一次有人陪了,尝到团聚团圆的滋味了。咱们来日方长,好日子多着呢,不急在一时。”
两只狐随声附和:“就是就是,以后你们结了婚,成了家,红红火火的好日子多着呢!”
三只狐挥手告别许青江,向青丘山上跑去。
月色朦胧,万家灯火很亮,借着窗口漂出来的灯火,许青江站在门口,目送着三只狐悄然离开。
三只狐的身影彻底消失了,许青江还站在门口,他既兴高采烈,又怅然若失。孤独、寂寞再次袭上心头,却少了伤感,多了快乐,多了憧憬。
许青江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我该知足了,生活一年比一年有意义,一年比一年好了。今年九儿来陪我过年了,比去年好多了;明年过年,九儿肯定跟我过了,过了年,也不用离开,比今年要好;后年过年,除了九儿,或许还有其他新的家庭成员,比明年还更好!”
这样想着,许青江的孤独和寂寞也不知不觉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心里高兴起来,感到幸福起来。
这个年,许青江过得既与众不同,又令人惆怅,百般滋味萦绕心头,让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痛并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