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头在后山上找了许久,果然找到了一个被茅草掩藏着的洞口。他用火镰点着一个火把,走进洞里察看了一圈,却见洞里十分干净,还有石桌、石凳、石床等等物件,就像曾经有人住过似的。
因担心这么个好去处会被别人占了去,他便匆忙赶回家里,先把父母妻儿带到山洞里安顿下来,然后就连续数日不停地往返于山洞和家里,把被褥、粮食、锅碗盆瓢、柴禾等等搬去山洞里。
黑女生了个妖怪转世的儿子作为唐家河街道的奇闻异事,早已被街坊邻居们传得沸沸扬扬,因此,李石头一家人搬走了他们并不觉得奇怪,都认为那一家子人是跑到山里面躲避那妖怪儿子带来的灾祸去了,自然也无人在李石头来来回回地搬东西时对他刨根问底了。
镇上居民们的日子依旧如往日那般过,街道上仍像往日那般热闹、祥和。
可是突然有一天,大约是李石头全家搬进山洞后一月左右吧,人们都正在睡梦中,突然狂风大作起来。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接连响了一刻多钟。然后就铺天盖地下起瓢泼大雨来。这大雨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午时才结束。
当阳光穿过云层,照射出一道彩虹悬挂在天空时,唐家河一河两岸早已成了一片汪洋,水已经漫到了街道后山的半山腰。李石头一家藏身的那个山洞也被淹没在水面以下。
根据后世的说法,唐家河的那场大水灾就是火石滩上的那条蟒蛇带来的。它在受天罚结束腾空而起后,从东海吸来了满满一肚子水,全部倾泻在了唐家河,遂将唐家河方圆数十里都变成了汪洋大海。据说那蟒蛇在水淹唐家河后,它害怕再次受到惩罚,就没敢回它原来居住的地界,而是躲进了一条人称“毛家峡”的大峡谷中。那峡谷中间的悬崖峭壁上有好几个常年瀑布飞流的岩洞,据说那些岩洞都是白蟒蛇的洞府,正所谓狡兔三窟,蟒蛇也有三窟。不过这毛家峡在何处,却无人知道。
大水退去后,官府对唐家河的灾情进行了勘察,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唐家河街道的居民已经全部罹难,唐家河两岸那些村子的村民们,也十有八九都遇难了,幸存者不到十人。
但是官府的结论也不是很准确,唐家河街道至少有一个人活了下来,他就是李石头的儿子难成。难成是在距离唐家河街道一百多里的下河口被人发现的。
当时下河口有个名叫李继坤的中年男子正在河边的稻田里割稻谷,突然发现河滩上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直起身子朝河里细看时,便见河滩上仰面朝天朝天躺了个婴儿,婴儿的旁边还有一根三尺来长的枯木头。
李继坤当下也顾不上割稻谷了,把镰刀往腰间一别,急忙就朝河里跑去。
他走到那个婴儿近前时,那婴儿竟然朝他笑了。
李继坤蹲下身子抱起这个婴儿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由得面露喜色。这是一个男婴,浑身上下没磕也没碰,没有一点儿伤痕。
“这大概是天神赐给我的儿子吧?”李继坤暗想。
李继坤家在下河口也算是个殷实人家,家有水田三十亩、旱田十五亩,家里人口不多,除了父母、妻子和三个女儿外,还有一个十六岁名叫麻狗的小长工和一个十四岁小名闷女的小丫鬟。
麻狗平时的主要任务是上山放牛放羊、砍柴,以及在家劈柴、舂米、磨面,只有在李继坤实在忙不过来时,才会让他帮忙干一干地里的活。如果农活不太紧,李继坤是不愿意让麻狗帮忙的,他对麻狗干农活的手艺实在看不上。
闷女的主要工作是帮李继坤的老婆李孟氏做家务,如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庭院之类。
麻狗和闷女是兄妹俩,是在七年前,也就是李继坤的小女儿刚刚满一岁时逃荒到下河口的。李继坤两口子听这两个小孩子说他们家乡遭了大旱,父母亲人都死了,只有他们兄妹俩逃荒出来了,觉得他们可怜,并且自家屋里也确实需要一两个帮手,而他们俩虽然年龄小,却也还算伶俐,就收留了他们。
收留他俩这些年来,除了让他们干活外,在吃穿方面,李继坤夫妇并不亏待他们。自己家里吃什么就让他们吃什么,自己的孩子穿什么衣服,就让他们穿什么衣服,并没有将他们当下人看待。
虽然李继坤夫妇自认为对待这两个做下人的小兄妹不错,并且他们平时也没少求神拜佛,可是奇怪得很,李孟氏自打麻狗和闷女来了后就再没怀过孕,因此夫妇俩对生儿子都多少有些心灰意冷,都暗暗怀疑是不是他们上辈子做下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才没了生儿子的命?
李孟氏偶尔也怀疑是不是因为收留了麻狗兄妹,她才没了生儿子的命?当她将自己的怀疑偷偷告诉丈夫时,却招来了他的低声呵斥:“少胡说!咱收留要饭的是积福呢!咋可能折福?”
李继坤迟迟没有得子也成了他父亲李禄汉、母亲李刘氏的一块心病。他们甚至动了让李继坤纳闷女为妾以延续香火的想法,只因摸不准儿子、儿媳的想法,才一直没在他们跟前提起过。
李继坤紧紧抱着那个婴儿,连堆在地里的好几捆稻谷捆子都顾不上了,飞也似地跑回家去。还没进院子,他就迫不及待地大喊起来:“妈!爹!我有儿子了!”
他推开院门进去时,李禄汉已经站在天井院里了,手里握着一根三尺来长的旱烟袋,还将烟袋嘴使劲咂了一口。这天井院子还挺大,进深两丈八九的光景,开间至少有三丈六七,天井里一色儿铺着溜光水滑的青石板。天井靠近西厢房处一字儿摆开整整五口一般儿粗细的木头水缸,高约三尺,口径超过两尺五寸。东厢房廊檐下则齐齐整整堆满了硬扎柴禾,想必那都是麻狗的功劳。
李禄汉一眼瞥见了抱在儿子臂弯里的婴儿,吐了烟,问道:“这娃,咋回事?”
李继坤少不得要一五一十告诉父亲。絮絮叨叨刚说到河滩里一道寒光把他眼睛闪了一下时,他母亲李刘氏、老婆李孟氏、三个女儿翠莲、翠桃、翠杏也先后从屋里出来了。李刘氏迈着一双小脚,颤巍巍走到儿子跟前,就他怀里将那婴儿看了又看,眉开眼笑说:“还真造就下是咱屋的娃,没看那鼻子、嘴,跟继坤长得多像!”
听母亲这样一说,李继坤也低头细看了一番这婴儿的眉眼,果然觉得很像自己,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李孟氏也近前看了那婴儿一眼,淡淡一笑说:“老天爷还真给显灵了!”
……因为觉着这个婴儿是天神赐给他们李家的,李继坤和李禄汉商量再三后,给他取名为李天赐。
转眼间,李天赐已经十来岁了。这十来年中,李继坤家尽管过得平淡无奇,倒也是经历了一些人生必然经历的沧桑变故。比如,李禄汉和李刘氏在李天赐四岁那年,先后以古稀之年驾鹤西去了;又比如,李继坤的大女儿翠莲、二女儿翠桃分别在李天赐六岁和七岁的时候出嫁了。她们两人的夫家也都是下河口的殷实人家,距离李继坤家也不是太远,大约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这两个女儿的肚子都十分争气,都为夫家诞下了儿子。并且翠莲不歇气接连生了三个儿子,翠桃也生了两个儿子。
两个女儿出嫁不久,李继坤也将闷女嫁出去了。闷女尽管只是个丫鬟,可是李继坤给她置办的嫁妆也相当丰厚,如果折成银两,至少可以置办十亩薄田。也因此,闷女出嫁后一直将李家当做娘家认着。由于闷女的婆家距离李继坤家更近些,她两口子到李家走亲戚就比翠莲、翠桃更频繁些,以至于有些乡邻私下里都说,李继坤的两个亲女子还不如这个使唤丫鬟。
因见麻狗早已练成了一个好庄稼手,还有一身蛮力,干活也实在,一个人就能抵得上两三个壮劳力,李继坤便希望他能一直留在李家干活。就也盘算着给他娶一房媳妇,把他栓住,可是一直也没给相下合适的,也就只能拖着了。
李继坤的三女儿翠杏也到了出阁年龄,也不知是因为她有一大缺点呢,还是其它什么缘故,可是竟然迟迟无人上门提亲。李继坤两口子为了她的婚事未免心里有些犯熬煎。
翠杏那个大缺点,就是她有一双大脚片子,盖因为小时候嫌裹脚太疼而没有坚持下去的缘故。由于有一双大脚,她走路便少了一般姑娘家的柔弱,倒像个男人似的,总是急急火火的。
她除了这个缺点,别的方面倒是没有什么可褒贬的。她的长相虽说不是特别标致,却也还算是个漂亮姑娘。她性格也很温柔腼腆,话不多,说话总是轻言细语的。平时尽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也是个勤快姑娘。她小时候就经常帮母亲和姐姐们做家务,现在长大了,家务活也就做得更周全了,做饭、炒菜、喂猪喂鸡,缝缝补补,全都拿得起放得下。
她女红也不错,绣花、做布鞋、缝衣服样样会。大姐二姐和闷女出嫁后,家里每一个人穿的布鞋就都是她做的了。她还给麻狗绣了好几双鞋垫子,让他换着穿……
李继坤对李天赐这个儿子更是格外的疼爱,可以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着了。因见李天赐长得特别聪明,李继坤早早就拿定了主意,一定要让他念书,能不能考取功名倒在其次,至少应该叫他识文断字,别像自己一样是个睁眼瞎,尽管家里不缺吃不缺穿也不缺钱,却照样被那些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看不起。
因此,在李天赐六岁左右时,李继坤就请了个先生到家里教他念书。现如今,李天赐已经念了四年书了,当下教他的先生已经是第三任先生了。
第一任先生教了李天赐不到半年就辞馆不干了。他辞馆的直接原因是因为李天赐太过顽劣,经常做些小恶作剧作弄他,特别是他辞职那天早上去茅房解手时,李天赐竟然故意朝粪坑里扔了一块石头,将污秽之物溅了他一屁股。然后,李天赐还大声喊了起来:“人之初,初人之,促先生,沟门子。”这先生从茅厕一出来,就去找李继坤辞馆了。
第二任先生教了李天赐一年多,见这个小学生学业没有一点点长进,只知道贪玩,估摸着也教不出什么名堂来,刚好他家邻村的大姓孙家开了一个学馆,欲请他去当先生,他便借口家里有事向李继坤辞职了。
第三任先生姓闻,看起来大约五十多岁光景,身形比较干练,下巴上留了一撮胡子,有三寸多长。这位闻先生的教书本领看起来也无什么特别之处,日复一日还是教李天赐一些《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之类的蒙学功课,讲得如同前两位先生一样,干巴巴的,没有什么趣味。
李天赐呢,也自然像以前那两位教习时一样,也是先生在上面讲,他在下面丢盹或者做小动作,毫无学习兴致。
但是闻先生却对李天赐这种读书态度并不感到生气,甚至还有些不以为意。李天赐也常常耍些小手段整这个先生,不过那些小手段十之八九都不会有效果。
比如,他也曾在闻先生上茅厕时往粪坑里丢石头,结果粪水却并没有朝茅坑上面跑,却反而溅了他自己一身,臭得他呕了半晌。
又比如,他曾将一串鞭炮里的火药剥出来,偷偷和闻先生抽的那一大盒旱烟末拌在一起,还亲眼看见闻先生将拌了火药的旱烟末装进了提溜在烟袋杆上的烟荷包里。可是他看闻先生笑话的心思却落空了。闻先生抽烟时,烟锅上并没有“哧啦啦”冒火,更没有炸响,自然也就不曾把闻先生吓着。
李天赐做了最严重的一次整治闻先生的恶作剧后,就彻底对这个先生没招了,可是他心里还是很有些不服气。
那一次恶作剧是在闻先生吃饭的时候做的。
闻先生并不和李继坤一家人一块儿吃饭,而是饭熟了后,由麻狗送到他房间里,他一个人吃。这一日午餐时候,李天赐看着麻狗将饭菜送进了闻先生屋里,又出来了,便把门一推,昂首走了进去,笑嘻嘻地说:“先生,我爸叫你过去说事情呢。”
闻先生放下酒盅和筷子,“哦”了一声,站起身就往门口走来。走到门口时,见李天赐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就问了一句:“咋?你还有事?”李天赐嘻嘻一笑:“没事,我想看一下先生屋里有啥好书没有。”闻先生就不再理会他,端直出门去了。
闻先生的房间是西厢房中紧靠正屋的那间,房门正对着天井院子。
李天赐趴在门口张望了半会,见闻先生正朝堂屋大门口走去,赶紧跑到床前的小方桌旁,朝桌中央的那碗萝卜羊肉汤中狠狠吐了一口痰,又拿起筷子搅了搅,然后,他又提起酒壶,麻利地朝里面撒了一泡尿。
做完这一切后,李天赐脸上浮着得意的笑容,出了闻先生的屋门,穿过天井院子,朝堂屋走去,半道上还跟闻先生打了个照面。
李继坤一家人顿顿都在堂屋里吃饭。堂屋里有一张八仙桌,还有一张小方桌。李孟氏和翠杏总是坐在小方桌旁吃饭,麻狗则总是圪蹴在大门口或者站在大门口吃饭,只有李继坤和李天赐有资格坐在八仙桌旁吃饭。每一顿饭的荤荤素素好几盘子菜也都是放在八仙桌上。
李天赐抬了抬沟子坐在八仙桌下席自己的座位上,看见桌上也有一碗萝卜羊肉汤,朝正在自斟自饮喝酒的父亲笑了一下,拿起筷子喜滋滋地就去夹了一块羊肉。刚把羊肉送进口中,他突然尝出了一股尿骚味,觉得很奇怪,点回头朝小方桌处喊道:“妈,是不是谁朝羊肉汤里尿了?一股怪味道!”
李孟氏抬头看了看他说:“我娃倒胡说啥呢吗?羊肉汤香得跟啥一样!净胡说!”
李继坤放下酒盅,也夹了一块羊肉,边吃边说:“天赐还是不饿!这肉盐刚刚好,不咸也不淡,有啥怪味?”
李天赐便不再说话,勉强将那块满是尿骚味的羊肉咽了下去。他又将筷子伸进了另一碗菜里,夹起来的却是一团顽痰。他不又得瞪大了眼睛。紧接着,李继坤也将筷子伸向了那碗菜,夹起来的也是一块顽痰,看也不看就送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李天赐终于忍不住要吐了,急忙丢下筷子,翻身下了椅子,喉咙里一边干呕,一边就往大门口跑去。他拉开大门出去时,却见闻先生倒背着双手站在天井院里,仰着头,似乎在看天。
李天赐正一手扶着墙,弯腰呕吐时,闻先生已经悄无声息到了他身边。他尽管胃里正翻江倒海,可是吐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把眼泪憋了出来。
“你是不是看见了不想看的东西,所以才犯恶心吧?”闻先生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充满了嘲弄。李天赐抬头看了闻先生一眼,脸上憋得紫红,没好气地说:“谁请你看我笑话了?”
闻先生“呵呵”一笑说:“我为啥要看你笑话呢?我只是给你说一声,你在我屋里做了啥,我全都知道,所以,你看着你做成了,其实你没做成。”
李天赐心里咯噔一下,暗想闻先生难道会法术?他知道我在他屋里做了啥,所以才对我做了手脚?可是他并不服气闻先生,翻了他一眼,恶声恶气地说:“男子汉大丈夫,有本事你明着来,不要背地里给我使坏!”
闻先生在李天赐肩膀上拍了一下说:“我从来不在背地里给人使坏。你刚才吃饭的时候,只是你心里不踏实,所以你眼睛看花了,舌头把味道也尝错了。”
“闻先生肯定会法术。”李天赐心里越发慌乱了,却故作淡定,“嗤啦”一笑,分辩说:“我在你屋真的啥都没弄。”
“我也没说你弄啥呀!”闻先生又在李天赐肩膀上拍了一下,微微一笑,“你不想吐了吧?”
李天赐这才发现,跟闻先生说了这半会话,真的不犯恶心了,便说:“肯定是你施法了,你给我教法术吧!”
闻先生摇了摇头说:“我是教书先生,只会教书,不会教法术。”
“你明明会法术,就是不愿意给我教!”李天赐有些怏怏不快,嘴撅脸吊起来,想了想又说:“你要是不给我教法术,我就不好好念书。”
“你好好念过书吗?”闻先生“呵呵”一笑,“我知道你爱耍不爱念书,我还知道,别的先生都不愿意教你。”
“那你还教我?”李天赐嘟囔一句。
“我就爱拾掇调皮捣蛋的学生。”闻先生又“呵呵”一笑,“把捣蛋学生收拾服帖了,多有成就感啊!”
李天赐把嘴一撇说:“我不会服帖的!”
“我知道你不会服帖。”闻先生点了点头,“可是,你不是想学法术吗?我虽然不会法术,但是我有一个朋友会法术,你要是好好念书,说不定我哪一天高兴了,会让我朋友收你当个徒弟呢!”
“真的?”
“大丈夫说话,驷马难追!”闻先生很坚定地说。
“那就说好了,我好好念一年书,然后你带我去拜师学法术!”李天赐说。
“那你从今天起就好好念书,我每半个月要考你一回。”闻老师说着,又拍了拍李天赐的肩膀,“去吧,赶紧吃饭去,饭吃了就到学舍念书!”
李天赐嘻嘻一笑,折身回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