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赐已经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他背的包袱里除了熟鸡蛋,还有四角子锅盔和一竹筒凉开水。锅盔是母亲李孟氏中午专门给他烙的。他们这个地方,锅盔是不常吃的,一旦烙锅盔,必然就要吃猪骨头炖萝卜汤或者羊肉炖萝卜汤,算是改善伙食了。不过蒸馍几乎顿顿吃,每次一蒸就是几大笼,够一家人吃上四五天。
李天赐虽然去过下河口街道不知有多少次,也去外婆家、两个姐姐家走过很多次亲戚,可是每一次都要么是和父亲一道去,要么是和麻狗一道去,从来不曾一个人去过。
因此他是不曾独自出过远门的。母亲便很不放心他一个人去闻先生家,有心让麻狗跟着他去呢,他又死活不愿意,说是他已经是大小伙子了,总不能一辈子都不能自己一个人弄啥,老叫别人跟着吧?
既然李天赐不愿意带个尾巴,李孟氏少不得又对他千叮万嘱,叫他一定要走大路,不要图近走小路;又叫他路上遇到陌生人了,不要随便搭腔,更不要给陌生人说实话……做饭时候她就开始叮咛,饭都吃毕了,她还在叮咛,以至于翠杏都有些嫌她啰嗦了,笑了笑说:“妈 你都说了一百遍了,不怕天赐嫌你烦吗?”
李孟氏瞪了三女儿一眼说:“他敢!”又笑问儿子:“天赐,你嫌妈烦吗?”
李天赐嗤啦一笑,没有言语,不过当时他心里确实有点嫌她啰嗦……。
李天赐走得腿脚已有些酸痛了,心里却不停地在回味母亲叮咛他的那些车轱辘话,一想到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再见到她时,不觉眼泪就下来了。突然,他又想到,那个白胡子老汉曾经叮咛他路上要拄一根桃木棍,可是他出门时竟然忘了,现在手上没有桃木棍,要是遇到了什么怪处,该咋办呢?
他打算到树林里寻个桃树自己做桃木棍。他走的这条路便傍依着一大片树林。树木不太稠密,他搭眼看去,似乎尽是些花栗树,并不见桃树的影子。他又担心树林里会有蛇或者野兽,因此对进到林子里去找桃树多少有些怯火,转念又想,既然那个会飞的白胡子老汉能叫他学艺,说不等会暗中保护他的,心中便又坦然多了。于是他从路边薅了一把茅草,拧成了四根绳子,将裤脚和袖口紧紧扎住了。这样一来,即便真遇到蛇了,蛇也无法趁他不备从袖口或者裤腿口站进去咬他了
然后,他又从路上拾了十几个花生米大小的小石子,朝路边草丛里扔了一个,其余的小石子却紧握在手里。听了半会,草丛里并没有什么响动,他便放心大胆地豁开草丛,朝树林里走去。他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走上七八步,又会朝前方扔去一颗石子。
不知不觉间,他离开路已经很远了。眼前的树木已经不仅仅只是花栗树了,从树叶看,似乎有不少松树和柏树,也有不少杏树和梨树。一阵又一阵香味从这些树木的枝叶间散发出来,拂过他的面颊。自然有不少香气钻进了他的鼻孔,叫他十分舒坦。
他迎着香气行走,心里越来越舒坦,身体也轻盈了起来,不知不觉间跳跃了一下,竟然跳了好几丈高,站在了一棵树的树顶上。此时,他的脚下是好些他不认识的树叶和花,可是他似乎没有一点点重量,竟然不朝下落,反而被那些树叶和花托了起来。他觉得奇怪,暗想:难道我已经学会法术了?是不是会飞了?于是又张开双臂,轻声说了个“飞”字,朝前扑去。
他果然飞了起来,不过飞得并不高,只是在树林上方几尺到一丈高处朝前飞去。
转眼间,他来到了一个去处,这儿的树木似乎跟他身后的那些树木不太一样,隐隐有又圆又绿的果子从树的枝叶间露了出来,还有不少没有落尽的花也从树叶间露出了容颜,有红有白,甚至还有紫色的。
“难道这些都是桃树吗?”他心里想着,顺下双臂,缓缓降落下去。
李天赐落到地面后,竟然有无数花瓣也雪花般飘落下来,这些花瓣的香味就像烧酒一般醇厚。李天赐尽管只有十来岁,却也是喝过烧酒的,便被这花香一下子醉进了心里,不由得嘴角含着笑,软绵绵躺下,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他醒来时,却见一张脸悬在眼前,那是一张女子的脸,特别好看,比翠杏的脸好看多了。
他笑问:“你是谁?我以前咋没见过你呢?”
那女子不言语,却也朝他笑着。
他揉揉眼睛再看时,哪有什么女子,却是一条蛇朝他吐着信子。他吓得“我的妈呀!”叫了一声,急忙朝一边滚去。可是他滚出三尺远时,那条蛇还在面前朝他吐信子,滚出六尺远时,那条蛇仍在眼前。他把眼睛一闭,拼命朝一边滚去,滚了足足有吃一碗饭的功夫,把眼一睁,那条蛇却仍然在,蛇信子似乎离他的脸更近了。
他这才意识到,横竖是摆脱不了这条蛇了,光害怕是没啥用的,就横下一条心,伸手就去抓蛇。可是任凭他的手再怎么朝前伸,就是够不着蛇。他一下子胆大了,身子一拱,站了起来。
哪里还有什么蛇呢?只有一棵胳膊粗细,长满叶子和花的树在他面前摇来晃去。这棵树的根须却没有扎进土里,而是悬在离地一尺的空中。
李天赐再一伸手,竟然抓住了那棵树,然后就听见了一个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你可把桃木棍拿好了!”他抬头看时,只见一个白胡子老汉踩着一朵云站在半空中,正是这日早晨到过他家院子的那个老汉。
他大喊一声:“师叔!”那老汉突然不见了。他正奇怪时,忽觉握在手中的那棵树轻得多了,低头一看,已经没有什么树了,握在他手中的却是一根三尺多长、暗红色的树棍子。
“这肯定就是桃木棍了。”他想。
李天赐拄着桃木棍,想走出这片满是花香的树林,走了很久很久,却仍然在树林深处。他有些饿了,就想吃一个煮鸡蛋,再吃一角子烙馍,一伸手才发觉身上已经没有包袱了。
“肯定是刚才飞的时候包袱挂在树顶上了。” 心里想着,他便纵身一跃,想飞到树林上方去找包袱,可是他只跳了二尺来高,五尺来远,就落了下来。
他又试了好几回,还是飞不起来,心里又急又怕,便又喊了一声:“师叔,是你叫我学艺的,为啥又要叫我饿死?”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声音在回应:“满树的果子,咋会饿死?难道你不会爬树吗?”细听时,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李天赐将桃木棍朝地上一放,爬上了一棵老碗口粗的果树。那树上枝繁叶茂,果然密密麻麻结有不少果子。那些果子看起来还没有成熟,一个个都是指头蛋子大小,翠青翠青的,看那形状,似乎是桃子,又似乎是李子。他伸手摘了一个,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还十分可口。于是,他一边摘一边吃,不大一会儿,树底下就落了一大堆果核。
他一直吃到肚子憋呼呼的,甚至还打了个饱嗝,这才哧溜一下溜下树去。在树底下坐了半晌后,他又拾起那根桃木棍,嚯地站起身,胡乱舞了起来。
舞着舞着,忽然听得身后似乎有人在拍手,他急忙回头看时,只听“咣”的一声响,他的脚踝突然又麻又疼起来,想必是回头时分了神才叫棍稍把脚踝扫到了。他不觉有些气恼,便将桃木棍扔到一旁,颓然坐下身去。
这时候,四下里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李天赐意识到八成是太阳落山了,不觉心里慌乱起来:“要是赶天黑前走不到大路上,还不得叫野兽把我吃了?”
于是,他又将桃木棍拾在手里,也不管什么东西南北了,站起身朝前就跑。跑着跑着,突然听到一声狼的嚎叫,他一下子吓得双腿瘫软,一步也迈不动了。又是一声狼嚎响了过来,紧接着便是两道绿光照了过来。他心想,完了完了,今天把小命要交代到这儿了!他又不甘心叫狼吃掉,便想爬到树上去。可是腿却灌了铅一般沉重,根本动弹不得。
于是,他又将桃木棍横握在胸前,准备等狼扑过来时就跟它拼命。那只狼并没有扑过来,只是不停地嚎叫着。可是突然间,他感觉到脖子被什么咬住了,然后就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时,却是坐在一个石头上,桃木棍斜靠在他的腿上。
他站起身,四下打量一番,惊讶地发现原来他早已不在那片果树林中了,而是身处一座大山的半山腰上。
他刚才坐的那块石头却是安卧在一道大门外,又圆又光,想必是有不少人坐过的。
这道大门的门头上镶了一块匾,上书四个大字:“塔云仙山”。这四个字十分遒劲有力,他隐隐感觉像是闻先生写的。心里正奇怪时,忽听身后有了响动,急忙回头一看,却是那个白胡子老汉一只手拿拂尘,一只手背在身后,缓缓地从空中下来了。
他急忙喊了声:“师叔!”
老汉表情很是严肃:“你怎么路上就走了三年?怕是只顾游山玩水,把学艺忘到九霄云外了吧?”
李天赐大吃一惊,分辨说:“……在树林子里的时候,有狼要吃我,我吓晕过去了。一醒来就在这儿了,难道我晕了三年?”
老汉笑了笑,没回应他的话,却说:“你跟我来。”话音未落,已到了李天赐面前。
然后,李天赐便觉脚下轻飘飘的,随那老汉一道飞了起来。他朝脚下瞅了一眼,却见一座又一座山峰箭一般朝他身后远去,更有许许多多他不认识的雪白大鸟伴飞在他们旁边云朵里。
李天赐正要问那老汉他们是要飞多久时,已经降落在一座飞檐翘角很气派的房屋前。那老汉说了声:“到了,你自己进去拜见师父吧,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进去了。”话音未落,又腾身而起。
李天赐仰头将他渐去渐远的身影瞅了半会,方回过神来,又将自己脚下的这个平展展的场地看了许久。这个场地四四方方的,比他家天井院子大了十倍都不止,铺满了三尺见方的青石板,场地边上还立有好些个两人多高形态各异的石柱子。每一个石柱子顶上都站着一只大鸟,很有些像刚才在天上伴飞在他身边的那些鸟,却又似乎跟那些鸟不太像。
他因拜师心切,便无心细究石柱子上上立的究竟是什么鸟,一转身急忙忙就朝这宏大的房屋走去。一抬头却见这房屋的大门比起他醒来时所见的那孔大门气派得多,门扇紧闭,一左一右两个扣环却似乎在动。门脑上也有一方匾额,上面写有三个大字:“塔云观”。
李天赐走上前去,推了推门,却推不动,便捏住一个扣环,在门扇上轻轻敲了起来。
不多时门开了,出来了一个没带头巾,只是用黑带子将头发束在头顶的少年,看样子大约有十四五岁。
那少年打量了他两眼,却噗嗤一笑。
李天赐有些莫名其妙,把头一颠问:“这个哥,你笑啥呢?是不是我脸上抹有黑墨?”
那少年笑了笑说:“这位施主,你咋穿了一身小娃衣服呢?”
李天赐见那少年对他的衣服评头论足,心里越发奇怪了,下意识地低头朝自己身上瞅了瞅,果见衣服确实太短了,袖口几乎只到胳膊弯,裤脚则刚刚盖过膝盖。又想到那个师叔先前说的话,他不由得纳闷:难道我叫狼咬了一口后,就真的睡了三年?继而想到,要是真的睡了三年,那么这三年里,父母肯定连他一点点消息都没有,不知道他们该急成啥了?!这样想着,他不觉神色有些黯然了。
李天赐正愣神时,那少年又在说话了:“这位施主,不知到鄙观有何见教?是求签呢?还是还愿?”
李天赐笑了下说:“这个哥,麻烦你带个路吧,我是来见我师父的。”
“请问尊师是哪位道长?”那位少年笑问。
李天赐一时愣住,寻思了半会方说:“我也不知道我师父叫啥名字,但是我师叔说了,我师父就在这里面,叫我来找他。”
那位少年又问:“你师叔又是哪位道长?”
是啊,师叔姓甚名谁,李天赐从来没有问过,师叔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张口结舌半日,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少年便认为他是个招摇撞骗之人,当即沉下脸来,要赶走他。
李天赐心里沮丧极了,大声喊道:“师父,分明是你叫我来学艺的,为啥我来了又叫人撵我走呢?”话音未落,忽听得空中远远传来一个声音:“紫霄休得吓唬紫云,快带他进来吧!”
李天赐正纳闷时,那个名叫紫霄的少年又呵呵笑了,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说:“紫云师弟请吧!师父都发话了,我咋敢叫你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