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思宝乡回城关的中巴车上,王隽扭头看了王丽春一眼,唇角绽露一抹含义深刻的笑:“小春对叶知秋其实有好感? ”王丽春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王隽一问,立即惊呼起来:“怎么可能? ”越是大声越是想要掩饰什么。王隽笑笑,伸手将她的贝雷帽戴正,说道:“小叶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喜欢也正常。”王丽春将戴正的贝雷帽又歪到一边,一脸小傲娇不理会她哥。王丽春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对叶知秋绝对没有任何关于男女之间的感觉,只是姐姐姐夫好心牵线,叶知秋竟率先跳出来拒绝,这让王丽春有点没面子,只是没面子,绝对不是有想法,何况叶知秋已经有女朋友了。
“如果他真的有女朋友,就不会叫不出女朋友的名字了, ”叶 念秋一副了然于胸的架势对他的妻子王丽秋说道,“小叶啊,就是不想让你这个嫂子为难,他觉得咱们叶家家境不好配不上小春,才故意说自己有女朋友的。你们王家也不要看不起我们叶家,谁家不是苦出身?就拿阿舅来说,想当初连初中都没钱读,我这个当姐夫的也是有功劳的, 当年刚娶你的时候也资助过他上学,你看他现在当了大官了……”
叶念秋还没说完就挨了王丽秋一拳,并遭来一记白眼。“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弟弟他不喜欢大家说他当官,他就是个写新闻的, 他说他就是那个什么……记者!对对对,记者!”王丽秋的说辞叶念秋可不买账,他冷哼一声,没好气应他妻子:“阿舅这样说还不是怕我们去给他添麻烦? ”丈夫阴阳怪气,王丽秋不乐意了,揪住她丈夫不放:“你什么意思?有话直说有屁就放,我弟弟哪里对不住你了?他小时候你是资助过他上学,可他后来出息了也没少报你的恩,你看他和小春今天来又是烟又是酒又是钱地孝敬你,都把你当爹孝敬了,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说就说谁怕谁?叶念秋捋起袖子梗着脖子粗着嗓子:“他明明都当了县委的领导,却偏偏说自己不是当官的,不就是害怕我们要因为小叶的事情去麻烦他吗? ”王丽秋忍不住翻白眼,觉得丈夫简直不可理喻,她弟弟当的是县委领导又不是媒婆,难道因为当了官还要给自家小叔子发一个老婆来不成?叶念秋看着自己四 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妻子,恨铁不成钢,憋了一口气半晌才吐出来:“他是在县委当官的,人面广,认识的人多,就不能走走后门,将我弟弟从村校调去乡里教书?如果他愿意,调去城关教书也不是不可能。 ” 原来丈夫是为这个介怀,王丽秋顿时就原谅了丈夫刚才的鲁莽。
其实在叶知秋师范毕业分配那一年,王丽秋就想去找王隽帮忙,可是想到弟弟只是个写新闻的记者,并没有什么实权,如果要帮叶知秋分配个好学校,少不得要托人面。求人赔笑脸说好听话,这些王丽秋相信王隽肯定做得到,只是总不能叫王隽空口说白话两手空空去求领导办事吧?去找关系难道不得给领导送礼?烟啊酒啊钱啊… …一 想到这些王丽秋就打了退堂鼓,不在王隽跟前提起此事了。王隽倒是主动问起过,王丽秋担心弟弟是个客气的人,又为着小时候承了叶家那微不足道的恩情,走关系的花费会自己扛去,便同他说小叶在村里教书挺好的。王隽虽然在县委上班,但到底是农村出身的人,心还是向着农村的,觉得多一些师范生留在农村教书,农村的孩子就有希望了。于是就不再过问此事。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叶知秋在村校教书已有几个年头了,终身大事始终没有着落,这让王丽秋这个当嫂子的不免操心,又听丈夫念叨:“如果在城里或者乡里教书,说不定还能找个女老师当老婆,在村里,只能找女鬼结婚了!”王丽秋登时就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得去麻烦王隽帮忙了。
王丽秋去山上晒番薯丝的平地里找到了叶知秋,招呼他说:“小叶,把这些番薯丝扔给你大哥就行,你赶紧回家收拾收拾跟嫂子进一趟城,有些事得找你王隽大哥说清楚。”王丽秋挺后悔没拦住王隽和王丽春,让他们那么快就走了,事关叶知秋的工作调动和终身大事,耽误不得,如今只能自己领着小叔子进一趟城找王隽说一说了。不料叶知秋却不以为然,他的身子在几个竹排架间穿梭,双手不时翻动晾晒的番薯丝,说道:“嫂子,真的不必了,我起先已经和小春说清楚了。”王丽秋想起来妹妹王丽春离开前的确和叶知秋两人走到一边咬耳朵去了,“说清楚?你和小春说了什么? ”
中巴车上,王隽也问了王丽春同样的问题,你和小叶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王丽春讪讪然笑着,她就是没面子所以拉叶知秋去一旁说悄悄话了。我姐我姐夫是好意,你也不用为了面子说谎话,我不会因为你的家境瞧不起你,也不会因为我是大学生而瞧不起你,我觉得两个人结婚最重要的是爱情……王丽春是大学生,自认胸怀不能和一般女子一样忸怩,她得磊落,她得坦荡,无事不可对人言,然而叶知秋也特磊落坦荡笑笑说,小春姐,我真的没有说谎,我有喜欢的人了。如果你真的有女朋友了,那你说她叫什么名字!王丽春负气问道。
许凡。
王隽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就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名字,只是这个名字从妹妹口里说出来,带了点酸溜溜的味道。王隽完全想不到,此后自己的人生会因为这个名字演绎一段波澜壮阔的故事。而王丽秋却没能从叶知秋口里听到“许凡”这个名字,或许是出于对许凡的保护吧,面对嫂子的询问,叶知秋始终没有说出许凡的名字,如果嫂子知道许凡这个人,势必要打听她家住哪里,以嫂子对他的关爱程度,隔天就亲自上门提亲都有可能。许凡太难了,他不想因为自己增加许凡的负担。
“看起来你大哥说的是对的。 ”王丽秋嘀咕。
“我大哥说什么了? ”叶知秋笑着问。
王丽秋看着自己高高瘦瘦相貌清隽的小叔子,心疼说道:“你大哥说你其实没有女朋友,是为了不让我为难才故意骗大家的,小叶,你放心,小春和你的婚事不成没关系,你工作调动的事就包在嫂子身上吧。”王丽秋打定了主意,就算软磨硬泡也要让王隽帮自己小叔子一把。
提到工作调动,叶知秋的眼睛亮了。
霞山溪小学的门被打开,寒冷的风卷了进来,跟着风一起进来 的是一个少年。许凡的眼睛也亮了,她激动叫着少年的名字,李小贤!
李小贤穿着很薄的单衣,在风口瑟缩着身子,在许凡走过去之前他率先将祠堂的门关上了。霞山溪地处高山上,冬天比山下的气温 要冷很多,风又大,呼呼作响,吹得祠堂摇摇晃晃。祠堂内,许凡正 生火取暖,李小贤跑过去凑到火堆旁才稍稍舒展了身子。许凡看了他 一眼,起身去宿舍里拿了一件自己的棉袄出来,说道:“穿上吧。 ” 李小贤迟疑了一下,许凡就严肃说道:“黑色的,不分男女,总比冷 死强吧? ”
李小贤尴尬解释:“不是的,许老师,我是怕把你衣服弄脏。 ”“我都不怕,你怕啥? ”许凡反问。
李小贤这才胡乱将衣服穿上,见许凡盯着紧闭的门,嘴里喃喃:
“马上就要期末考了,还是只有你一个人来上课啊? ”
李小贤心情也很沉重:“许老师,你知道的,他们不是故意不 来上课。 ”
许凡点点头,在霞山溪教了快一个学期的书,她知道霞山溪小学的孩子都很勤奋,不是偷懒耍滑不爱学习的孩子,只是因为入冬了,天气太冷,他们又没有衣服穿,各家各户距离学校又远,一来一去路上冻着了生病了,又没有钱买药,就算有钱也得下山去镇上买药,太远了。许凡想想都很气馁。
“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干脆去每个人家里给大家上课吧。 ”
李小贤立即附和:“许老师,弟弟妹妹们的书我都读过,我也可以帮你教几个,如果我不懂的地方,你可以先教我,我再去教弟弟妹妹们。 ”
这是个好主意,霞山溪只有十几个学生,又有李小贤帮着分担,一周下来,许凡终于给每个学生都补上了课,只是令她担忧的是,一个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新的学期眼看着又要到了,学费怎么办?这个学期,极少有村民能偿还她垫付的学费,下个学期还是没钱交学费,这是可以预见的事情。许凡心头忧心忡忡的时候,蓝花和李先荣就到祠堂来找她。
李先荣衣服单薄,蓝花身上倒是穿了一件棉袄,那是入冬前许凡经过外婆家特意向田曼玉讨来的。不过只一件棉袄也完全无法抵挡隆冬高山上的寒风。所以这一路,蓝花是被丈夫夹在胳肢窝底下走到祠堂来的。两个人一进门就围着地上破炭盆里的火取暖,缓了好一会儿才让僵硬的手脚舒活过来。
“我和阿荣想好了,过年前我们把家里那头猪卖了,让孩子们交下个学期的学费,”蓝花带着歉意看着许凡,“只是这个学期你垫 出去的学费,我们霞山溪村恐怕还不上了。”许凡既然垫了这笔钱就 没想过让村民还,只是蓝花家里唯一的指望就是那头猪,卖了给孩子们交学费,那他们自己——
“这只是我们夫妻二人的打算还没有告诉我妈,”李先荣说道,“我和蓝花商量好了,我是村民小组组长,这是我应该做的,许老师,只要你能一直留在霞山溪村教书,以后的学费我保证一定不让许老师你为难。”李先荣是有情怀的,身为村民小组组长,他也是有担当的,但是给他的摊子实在太烂,霞山溪村是长在穷根儿上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李先荣最担心的就是好不容易分配来的师范生会调走,而对于许凡来说,她何尝不想调走?
霞山溪村太穷了,条件太差了,她不可能在这里教一辈子书,只不过短短半年,她的眼泪已经流成了一条河,但是工作调动这种事是她想调就能调的吗?她不过一个十八九岁刚刚踏出校门的稚嫩青年,关于那些复杂的社会关系、人脉背景来龙去脉七七八八她完全不懂,她不知道调动工作要靠关系,她甚至不知道调动工作是怎么回事,可以怎么调动,父母是没有任何关系网的农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 不能给她提供任何帮助,甚至还希望从她身上获取利益,她不过就是侥幸生来会读书,考上师范,有了一份“铁饭碗”,从祖辈的农民阶层跳脱出去,成了知识分子里的一员,不过也是最没有竞争力的一员。
前途一片渺茫。
站在霞山溪村通往漆溪村的山路上,看着冬天的暖阳洒满眼前的青山绿水,犹如给秀丽江山涂上明亮油彩,她不由在心头慨叹:这 世界如此明媚,而她的前途却是一片迷雾。迷雾中,一个高高瘦瘦,相貌清隽的青年人向她走来,他在陡峭崎岖的山路上攀登着,艰难行 进却一脸盼头。
“师哥—— ”许凡太激动了,不小心绊倒了,从山路上滚了下 去,好在叶知秋及时拉住了她。
并肩坐在山路上,让双脚在山崖一边悬空,叶知秋用棉签蘸了碘酒替许凡手臂上的擦伤处理了一下,问道:“疼吗? ”
相比一个人走山路的害怕,这种疼实在算不了什么。“见到你太高兴了!”许凡笑成一个傻子,没有什么比孤单的旅途突然出现同行的同伴更叫人开心的事了。“只是我不是说了吗?从你们思宝乡到我们清流镇,再从镇上到漆溪村又到霞山溪村,这么远,你不要再来接我了。”“见到你,我也会很高兴啊!”突然而来的一缕风,冰凉中被注入一丝甜蜜的味道,让周围的一切陷入很微妙的安静。许凡别开脸去看对面的山,那座山与这座山隔了一条溪流,溪水潺潺,在霞山溪村里,却是常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现在,许凡因为低头,将那条溪流尽收眼底。
“师哥,你的背包是百宝箱吗?什么都有。 ”许凡看着叶知秋 将碘酒棉签收进包里,没话找话说道。
“村里的孩子调皮,磕磕碰碰跌倒摔倒在所难免,我得准备这些以备不时之需。 ”叶知秋说着背好背包,站起身,将手伸给许凡。那手白皙的,手指修长的,手掌上的纹路都那么清秀,许凡痴迷地看 了一眼,却不敢把手放上去,而是自己撑地站起来。
叶知秋笑笑不说话,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捅破窗户纸,女孩子的矜持是情理中事。叶知秋不懂,在许凡心中,没有什么矜持,只有自卑。母亲说过,她得好好帮衬弟弟许平,不到二十八岁不能嫁人。这是八十年代,清流镇上哪有超过二十五岁还没嫁人的女孩子?她可不能耽误了叶知秋。许凡决定等下了山就和叶知秋摊牌,请他以后不要再来接她了,他的心意她都懂,但是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到了山下,叶知秋率先说道,许凡,我要带你进城见一个人。 许凡一怔,谁?叶知秋胸有成竹,一只手伸到背后触摸到背包里那条烟,那是王丽春送给他大哥叶念秋抽的烟,但是他嫂子王丽秋将烟给了他,让他拿去给王隽替他跑调动的事情。他特意支开了嫂子,他要自己去请求他大哥的小舅子——县委办副主任王隽,不过不是为他跑调动,而是为许凡。一个年轻女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在霞山溪村这样的穷乡僻壤教书,所以,许凡比他更需要调动!
王隽啊!许凡乍听到这个名字,却一点都没有陌生,这不就是那个常常在报纸上写歌颂文章的记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