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俏俏在落地的试衣镜前转了一圈,手扶在米白色贝雷帽上,露出满意一笑。透过试衣镜,她看到王丽春坐在床沿上冲她笑。潘俏俏转身,扬着下巴对王丽春说道:“春儿,我好看吗? ”“好看,送给你了。 ”王丽春终于为自己的贝雷帽找到了主人感到开心,的确,相比自己老土的嫂子和大姐,这洋气的贝雷帽更适合潘俏俏。潘俏俏便戴着贝雷帽用她一双杏眼环顾房间,王丽春的房间狭小逼仄,可没有她潘家的房间宽敞舒适,房间内的家具摆设更是简陋陈旧,如果不是因为她上过大学,还有个在县委办当副主任的哥哥,潘俏俏才不屑和王丽春做朋友。王丽春在北京上学工作,气质、见识和小镇、小县城的土老帽可不一样。她父亲潘正义教导她,做人朋友圈子很重要,朋友圈子的档次决定了你做人的品质。潘俏俏盯着王丽春,心里经过了一番计较揆度,王丽春这个朋友是可以提升她潘俏俏做人档次的,所以有交往的价值。
“俏俏,你盯着我看干嘛? ”王丽春摸了下自己的脸,“我脸 上长痣了? ”
潘俏俏收起自己的小心思,笑眯眯说:“不是,我盯着你看还不是因为你好看哪!”好听话谁人不爱?王丽春“噗嗤”一笑,“我哪有你好看? ”“既然你觉得我好看,那你跟我回家吧!”潘俏俏是诚心邀请,王丽春也豪爽答应:“好啊!”潘俏俏是王丽春前一两年回乡过节时认识的,是她在桐山县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也算投缘,难得回来一次,去她家里串串门作作客也是情理中事,毕竟年后她又要回北京工作了,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也不好说。王丽春起来简单收拾了一下,带了睡衣、洗漱用品等,和家人交代了一声,便跟着潘俏俏出门去。
与王丽春手挽手走下县委宿舍楼,潘俏俏不由愣住了。不远处 老榕树底下迎面钻出两个人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那年轻男人高高瘦瘦,气质文秀,五官身形都长在潘俏俏审美的点上。而他旁边的女孩子更是眼熟,竟然是许凡!只看了许凡一眼,潘俏俏便感到气结。而显然,许凡也看到了她,同样的,面上的神色也是为之一滞。不明就里的王丽春和叶知秋正和对方打招呼。“小叶,你怎么来了?这是……”王丽春将视线落在许凡身上,顿悟,“她就是许凡? ”许凡讶异于有人见第一次面就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而叶知秋急忙掩饰地咳嗽,说道:“是的,小春姐,王隽大哥在家吗?我们找他有事。 ” “周末没上班,在的在的。”得到王丽春确定的答复,叶知秋拉着许凡急急走进了县委宿舍楼。
潘俏俏问王丽春:“你认识他们? ”
“是我大姐的小叔子,那女孩子是他的女朋友。 ”王丽春言简 意赅。潘俏俏目光跳了跳,女朋友!她扭头去看,叶知秋和许凡的背 影已经消失在县委宿舍的楼梯 口。
家里来了客人,老人孩子非常礼貌地躲进了房间,王隽妻子在厨房快速端出两碗荷包蛋也躲到房间去。之前王丽秋特地去村委会借了电话机往王隽办公室打了电话,说了叶知秋调动的事情,所以王隽一见到叶知秋就知道他是为了调动的事情登门拜访,就说道:“小叶啊,你大嫂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会尽力帮忙的,你先吃荷包蛋。”如果是别人,王隽绝不会做这么干脆直白的表态,但是自己亲大姐的亲亲小叔子,就没必要遮遮掩掩。叶知秋哪有心情吃荷包蛋?他开门见山说:“王大哥,你不用帮我,你帮一帮许凡吧。”年轻人面对的是自己亲大哥的亲亲小舅子也不遮遮掩掩,又或者总归只是个单纯的教书匠,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像一头莽撞的牛犊。他从包里取出那条烟放在桌上,说道:“我嫂子给我的这个,王大哥你先拿着跑关系用, 回头还需要些什么,王大哥直接和我说……”
许凡。是许凡哪。王隽想起来,王丽春和他说过这个名字。原来就是这个女孩子。衣着朴素,其貌不扬,坐在饭桌旁丝毫不起眼。 “女朋友? ”王隽看着许凡,问叶知秋。
此时此刻,叶知秋必须说“是” ,他希望王隽看在这层关系上能够答应帮许凡调动,但显然叶知秋很天真,王隽很为难。王隽的为难又不好当着许凡的面和叶知秋明说,他就那么为难着,完全没了先头的爽快。在叶知秋的一再要求下,王隽只好说道:“小叶啊,馒头要一个一个吃,不要心急,还是先解决你的调动问题,至于许老师—— ”“王大哥,你放心,我和许凡一定会结婚的,你先帮许凡调动。”话说到这份儿上,许凡始终不发一言,她知道叶知秋一直强调“女朋友”“会结婚”并不是要占她便宜,而是为了取得这位县委领导的信任,让他帮她调动,而她,这么渴望调动。“还是等你和许老师结婚以后再说吧,或者我和你大嫂再商量商量。”王隽头脑清醒,这种人事资源绝不可能去给一个不相干的人使用。
“可是我等不了了。 ”一直沉默的女孩子突然开 口,王隽和叶知秋不由都看向许凡。女孩子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激动,眼里已经盈满委屈的泪水,嘴唇颤抖着,声音也带了哭腔,“我不想再呆在霞山溪村那样偏僻穷困的地方教书。 ”
女孩子的斩钉截铁看在王隽眼中不过是年轻人的娇气、不肯吃苦。
“许老师,农村总要有人去的,年轻人要多一点吃苦的精神,要多一些奉献精神……”
王隽的说教许凡丝毫不买账,她拼命隐忍也没能压制住自己的不平和委屈:“年轻人应该吃苦没有错,为什么只让我们这种没有背景的年轻人吃苦呢?有钱有势的年轻人为什么就不用像我们这样吃苦?你是县委的领导,可你知道霞山溪村有多穷吗?婆媳同穿一条裤,孩子们因为没衣服穿只能躲在家里不能来上学,他们没米下锅只能吃番薯丝和野菜,用盐泡开水当作配饭的汤,生病了没钱买药,一家三兄弟一夜之间全部死绝,大米只有女人坐月子的时候才能吃上几顿,丈夫辛辛苦苦砍竹子到山下去卖,好不容易攒了几斤大米,可是妻子生孩子难产一尸两命,再也吃不到他的大米了,如果可以请到接生的大夫如果有钱买药,也许她就不会死——”
豆大的泪珠从年轻女孩子的眼眶里掉落,并未给人楚楚可怜的感觉,反而显得倔强、不屈不挠,她质问此时已经一脸震惊的县委办副主任:“我是年轻人我应该吃苦,所以我就活该替整个村子的学生垫付学费吗?我也很穷,我母亲也等着我拿钱回去帮衬家里,可是我的钱却必须先替村里的孩子交学费,凭什么? ”
叶知秋也是第一次听许凡如此详细讲述霞山溪村的点点滴滴,亦是震惊得无以复加。虽然自己也在村校教书,但自己所在的村子绝不可能穷到霞山溪村这样的地步。
叶知秋都感到惊诧,王隽就更觉不可思议了,“许老师,你想要调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也不能这么夸大其词,现在改革开放了,农民都富起来了,哪还有这么穷的地方? ”
“呵呵,王主任是坐在办公室里的领导,只知道写文章歌功颂德,报喜不报忧,如果你肯跟我去霞山溪村走一走看一看,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事实,有没有夸大其词。”刻薄的冷笑、尖锐的言语让原本毫不起眼的女孩子突然变得生动烂漫,就像默默的仙人掌突然开出花来,给了王隽极大的冲击力。
真的有这么穷的地方吗?真的有这么穷的现象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王隽,让他连日来都夜不能寐。他不相信,却又不能完全不信,眼前总是浮现女孩子坚毅的面容、倔强的泪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终于,王隽决定去霞山溪村一探究竟。连日的冬雨也随着王隽的决定突然停住了,冬日暖阳为他照亮了出行的前路。
王隽一大早就向单位告假,从县城赶头一班车抵达清流镇,再从清流镇翻山越岭来到漆溪村,通过向村民打听,终于找到了那条通往霞山溪村的山路。山路狭窄、崎岖、陡峭,遍布荆棘,怪石嶙峋, 王隽几乎是手脚并用着攀爬上去。王隽边行路边想到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每周要往返两次走这条山路,的确不容易。王隽也不知自己一共走了多少路,大概是五六十华里吧,疲惫不堪,又饿又渴,幸好先头经过清流镇时买了路边小店里的一串光饼可以充饥,只是没带水。 王隽口干舌燥爬上了村子,终于发现了一眼山泉,他再也忍不住蹲身掬一捧泉水就要喝,被一个声音喝止了。
“别喝! ”
王隽抬头,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是许凡。
见到王隽,许凡心头讶异,没想到这位县委办的领导还真的来了!
“别喝山上的生水,不知道水里有没有寄生虫,万一有,你喝了就生病了。我爸从前就因为喝了山泉水大病了一场,你先跟我去学校,我那里有烧好的开水。 ”许凡说着在前头领路。
跟着许凡向学校走去,许凡偶尔指着远处岩石边的房子,扭头对身后的王隽说:“喏,那就是村民住的房子。 ”
那哪是房子啊?不是破旧的木瓦房就是湿漉漉的茅草屋,而许凡口中的学校就是一间小祠堂。“这是村里最奢华的房子了。”许凡打趣。她捧着一碗热水递给王隽,又打趣说:“这是村里最好的碗,如果你去村民家里,是不可能看见这么好的碗的,他们用的碗都是豁口的。 ”
很快,王隽便在村民家里见到了许凡 口 中豁口的碗,还有豁 口的盆、豁口的锅,破破烂烂的家具,大白天裹着棉被躲在床上的小媳妇,婆媳同穿一条裤的不止蓝花一家,还有那些衣衫单薄,甚至光着 屁股、光着脚丫躲在灶膛口取暖的孩童……许凡没有夸大其词,这个被深山老林湮没的村庄,的确生活着一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村民。
听说村里来了县委的领导,村民小组组长李先荣从山上跑了回 来,他陪着王隽“参观”了整座村庄,令王隽震惊的是村里竟然没有一丘水田可以种稻谷,都是从岩石边开垦出些边边角角细细碎碎的农地种些番薯。“还不够填饱肚子,却得年年交公粮、征购粮,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解放前,村里还有百来号人,可是解放后这三十多年里,人口没有增加反而减少,村里太穷了,村里的姑娘争着往外嫁,外头的女人谁也不肯嫁进来,光棍越来越多,只有几个能生育的妇女,现在又赶上了计划生育政策,就算没有计划生育政策,也不敢生啊,怕养不活……”李先荣自己就迟迟不敢让媳妇蓝花怀孕,多一张嘴就多一份口粮,难哪!
王隽是怀着极度复杂的心情离开霞山溪村的。回到县城已是夜深人静时分,王隽辗转难眠,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面黄肌瘦的村民、衣衫褴褛的孩童、灶台上的野菜、破破烂烂的茅草屋,还有那年轻的女老师含泪对他说,王主任,我可以不要求调动,但是请你想办法帮帮这里的村民吧,他们太苦了。女孩子的眼泪一颗颗落得王隽心烦意乱,他一骨碌爬起来,没有惊动酣睡的妻子,径直披衣下床,到书桌旁打开了台灯。
台灯微弱的亮光照进王隽心头,令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有了头绪:霞山溪这个自然村不但是畲族聚居地,还是革命老区基点村,叶飞等 老一辈革命家曾在这一代打过游击,过去,村民的先辈们曾为革命付 出过鲜血和生命,如今,怎能让烈士的后代过着如此贫苦狼狈的生活?应该要呼吁社会给予扶贫,帮助他们摆脱困境!
有了这样的决意,王隽便振作起来,找来纸笔,捋起袖子,饱含深情写道:“编辑同志: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以来,广大农民积极性空前高涨,农村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是,还有一些地方,特别是偏僻边远的山村,至今仍处在穷困落后的状态。在宁东桐山县一条深山峡谷里,有一个穷山村,这里地名叫霞山溪……”
凌晨两点,他终于放下了笔,看着书桌上写就的题为《穷山村希望——实行特殊政策治穷致富》的信件长长松了口气。他已决定好先将这封信给县领导过目,再带上这封信去省城。他认识省城一家省级媒体的资深编辑,希望能通过他的帮助让这封信在内参上刊登出来,引起上级领导的关注,从而达到帮助霞山溪村扶贫的目的。
许凡抱着饭盒正准备给正在后山刨番薯丝的汪明月送去,一走出家门就看见了叶知秋,她吓了一跳,差点打翻手里的饭盒,好在叶 知秋及时扶了她一把。
“姐,我陪你一起去给妈送饭。 ”许平从屋子里跑出来,见到 叶知秋也愣住了。
叶知秋迅速放开握着许凡手腕的手,笑着和许平打招呼:“是许平吗?常常听你姐提起你,小伙子长得很帅哦! ”
“常常听我姐提起我? ”许平扯扯许凡的衣服,在她耳边小声 问道:“男朋友? ”
“别胡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千万别告诉妈,不然我死定了。”许凡立马警告弟弟,已经是初中生的少年长得比他姐还要高了,笑吟吟说“放心吧” ,就抢过她手里的饭盒跑后山送饭去了。
许凡紧张地左右张望,还好,此时,邻居们都不在家,许凡赶紧将叶知秋拉进了家门,紧张兮兮问他:“师哥,你怎么突然了? ”
“我是来找诚儒玩的,顺道来看看你, ”见许凡一副吓坏了的 模样,叶知秋在心里叹气,他知道许凡在担心什么,只好长话短说,“你放心,我马上就走,不会让你妈妈发现也不会给你造成困扰的,我就是来给你捎句话,王隽大哥问你能不能陪他去一趟省城。 ”
叶知秋将王隽的电话号码留给了许凡,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许家,去找自己的学弟兼好朋友李诚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