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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凡明白王隽让她同往省城的用意，她毕竟在霞山溪村工作生活过，是那里贫穷面貌的直接见证人，至于叶知秋为什么也要同行，许凡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 自然也是明白的。若王隽只与许凡同行，孤男寡女难堵悠悠之 口，而“三人行必有我师”，旁人也不好将他们三个硬推到“瓜田李下”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叶知秋此次省城行像极了可以澄清浑水的明矾。
桐山县最早一班车抵达省城已是八小时之后，王隽要去的省级媒体单位还差一两个小时就下班了，三人马不停蹄顾不上吃饭，饿着肚子直扑目的地，找到了一位老编辑。这位老编辑此前与王隽相熟， 是个不错的前辈。王隽带着极大的希望找到他，掏出那封揣在身上还带着体温的信件交到了老编辑手里。老编辑戴着眼镜将王隽花了一夜时间写就的信件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看完了，抬起头定定看着王隽。 王隽心想老编辑大概是在怀疑他信上内容的真假，有没有夸大其词， 这是一个新闻工作者必须具备的职业素养，而那样一个贫困的村庄的确让人吃惊，即便是自己第一次听许凡提到的时候也是不肯轻易相信的。
老编辑的疑虑在王隽意料之中，但他早有准备，他拉过许凡对老编辑说道：“信上所说句句属实，作为一个新闻记者，我绝对遵守新闻的真实性原则，老编辑您若不信我，就问问这位许凡老师，她可是在霞山溪村教过书的，亲眼见证了那里村民的困境，她最有发言 权。”许凡是第一次到省城，第一次到这样的媒体单位，第一次见到老编辑这样的大人物，她有些胆怯，但还是鼓足了勇气决定要当好这个“证人”。然而，老编辑根本没有给许凡发言的机会，许凡准备了良久为此还失眠过的那些“证言”一个字都没有机会说出 口。甚至老编辑都不看许凡一眼，只严肃地问王隽：“王隽，你给我这封信的目的是什么呢？ ”
王隽的目的很明确，“希望老编辑能帮忙将这封信刊登在内参上……”
“然后呢？ ”老编辑没有露出一丝笑意。
“然后？ ”王隽愣了愣，旋即说道，“希望能够引起上级领导 的关注。 ”
王隽是有备而来，写信如实反映霞山溪村的贫困以外，他还在信中献言献策，恳请给予特殊的政策扶持，比如他在信中指出霞山溪村拥有一千二百多亩的山场，可以办养羊基地，可以将现有的灌木林改成杉木、柳杉的混交林，同时大量种植毛竹、棕树，提高经济效益。他还恳请有关部门要舍得花一笔投资，提供资金、种苗等，同村民联办羊场、林场，创造条件从外地引进人才，帮助村民搞开发性生产， 同时保送村里的青少年去外地学文化学技术，然后回村领导生产。
王隽的信件写得越诚恳越详尽，老编辑的脸色就越不好看。如果是别人，他此刻就会大手一挥，将信扔回去，但因为是王隽，这是一个他一直以来颇为关照的新闻后辈，又是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坐了八小时长途汽车奔他而来，老编辑颇心疼他，但也不能不提点他。
老编辑从办公桌后站起身，走到王隽跟前，将那封信重新装进
信封，塞还到王隽手里，语重心长说道：“王隽啊，你看看你在信中都写了什么，你说霞山溪村人均只有百斤粗粮，给国家交完征购粮后，口粮所剩无几，你这不是危言耸听吗？你还要求领导干部能够去霞山溪村走一走，你这是怎么想的？现在全国各地都在宣扬农村富裕的大好形势，你却披露缺吃少穿的黑暗面，这不是给三中全会路线抹黑 吗？领导干部不去南边画圈的地方看改革开放成果，却因为看到你这封信就往那山沟沟里钻，这不是扯吗？年轻人做事不能只凭冲动，要经过大脑，不要总是异想天开。 ”
一旁的许凡只觉老编辑这话耳熟，想当初她在学区校长办公室向潘正义讲述霞山溪村村民的生活窘迫时，潘正义就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比起潘正义的疾言厉色，这位老编辑温和得多。
再温和也是一根硬钉子，也是一盆兜头泼过来的冷水。
从老编辑办公室出来，省城的天空已经暮色沉沉。王隽心情低落，叶知秋和许凡也不敢说话。三人沿着省城的大街走了许久，才觉饥肠辘辘。让两个年轻人跟着自己一整天都没有吃饭，又在省城街头吹了一路的冷风，王隽过意不去，但也知道作为三人中最年长的前辈，自己不带头振作，他们两个年轻人自然不敢“造次”。于是，王隽打起精神，露出笑容，说道：“先吃饭！ ”
三人找了一家面馆坐下，王隽给两个年轻人各点了一碗牛肉面，自己则点了一碗清汤面。三碗面上桌了，叶知秋又将自己碗里的牛肉都拨到许凡碗里，许凡看看叶知秋又看看王隽，特意跟老板讨了个空碟来，她将自己碗里的牛肉悉数拨到空碟里，平均分成三份，还多出的一片牛肉，她没有客气夹到了自己碗里。小姑娘认认真真平均分配牛肉的样子刻板又有趣，王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王隽笑了，饭桌上的气氛终于缓和了。
“对不起，王主任。 ”吃完最后一口面，将汤汁喝得一滴不剩，许凡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你随小叶喊我一声王大哥就可以了， ”王隽善解人意看了叶 知秋一眼，又对许凡说道，“你干嘛道歉？这件事还要谢谢你才对，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霞山溪村这么困难。”一提到那个穷困的村子，王隽脸上就笑不出来了，那 日在霞山溪村看到的村民们的窘状又历历在目，每个画面都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沉甸甸压在他心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许凡也跟着沉重，俗话说“眼不见为净” ，如果王隽不知道村民们的困境就不会跑到省城来看人脸色，费钱费力不说，还徒劳而返。王隽的困扰都是自己带给他的，所以许凡很愧疚，向王隽说“对不起”。王隽明白许凡的心思，一点儿也没有怪她，反而安慰她：“没关系， 许老师，事在人为，大不了我多跑几趟，明天我给你和小叶买回去的 车票，我自己留在省城再去找找老编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
王隽是个好大哥，让好大哥频频看人脸色，叶知秋也于心不忍。他劝道：“王大哥，要不算了吧？霞山溪的贫穷也不是你造成的，你没必要将这个摊子揽到自己身上，老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头的椽子先烂’，大哥你不要再冒险了，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万一因为这件事连累了你，害你受处分，那我和许凡罪过就大了。你再想想我大嫂，想想小春，想想你的母亲、妻子、孩子……王大哥，咱们还是算了吧。”叶知秋只是一个农村老师，远见卓识本来就不如王隽，而老编辑的态度和言语更直接影响了他。叶知秋的担忧王隽明白。自己是真正的农门出身，能进入体制内成为一名副科级干部，完全靠自己辛苦奋斗得来。他是家族的荣耀，也是家族的主心骨和希望，如果因为这件事受到处分，使自己半生奋斗付诸东流，那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损失，更是整个家族的损失，势必让所有亲人陷入悲伤和痛苦。
在省城旅馆里住下的这个夜晚，王隽辗转难眠，老编辑的劝告，叶知秋的劝告，霞山溪村民的贫困与哀告，无不折磨着他。许凡同样地心情沉重，以至于叶知秋提议带她去走走，逛逛省城的夜市，她都
没有心情。就这样胡乱过了一晚，三个人次日一早退了旅社，又搭乘 八小时长途汽车回到了县城。看着满城人们都在置办年货热热闹闹准备过年的场景，王隽更加牵挂霞山溪那群吃不饱饭的村民们，却也只能拖着沉重步伐和许凡、叶知秋两人道别。
终于有了二人独处的机会，又兼这一别又要好久才能相见，叶知秋越发依依不舍。他想要买些年货让许凡带回家去，许凡却拒绝了。
“我突然提着东西回家，在我妈面前没法交代啊，她肯定会问我东西哪里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刚毕业，这学期的工资，学区还没发给我们呢。”汪明月已经不止一次跑去潘正义家里问许凡工资的事情，清流镇上每个师范毕业生刚分配的这一学期，工资是要等过年的时候一块儿发的。潘正义说，这是镇政府的决定，每个老师的工资都由镇政府发，他也没办法。即便她拿到了工资，也必须一分不少上交给汪明月，汪明月早对这笔工资虎视眈眈，哪里能让许凡自己支配？但是这些，许凡不想和叶知秋说太多。
许凡就算不说得那么详细，叶知秋也能想象一二。他劝许凡勇敢一点，叛逆一点，不必事事都听母亲的话，许凡苦笑，说道：“她是我妈，怎么反抗？ ”这样的许凡未免让叶知秋恨其不争，两个人各揣心事，分别乘坐回思宝乡和清流镇的末班车回家。坐在班车上，想着越来越远的许凡，叶知秋心情郁郁。而许凡看着窗外越来越低的暮色，想着越来越近的家和家里的母亲，心情也越来越低沉。或许三十岁四十岁的许凡有能力去反抗汪明月的专制与霸道，还不足二十岁的许凡绝对没有能力，甚至没有这样的觉悟。她就像一条从小被驯化的狗，畏惧主人，又听从主人的话，汪明月每一次尖酸刻薄的言语每一次谩骂对她来说，都是主人对自己驯化的狗发出的指令，她一边畏惧委屈一边条件反射地屈从。在那个家里，汪明月是绝对的权威，父亲带头屈服于那个权威，给许凡做下了很坏的榜样。想到父亲，许凡又心酸又欢喜，年关要到了，父亲要回来了吧？
思宝乡新月村此刻已经亮起了灯火，这是全乡最早通电的村庄，得益于村里出了一位在县里当副处级领导的官员。家家户户虽然通了电，但村里还没有路灯，叶知秋打着手电筒向自己大哥大嫂家走去。远远的，便看见一个少年的身影飞奔而来，那是他的大侄子元宝。元宝一边撒欢跑来，一边喊着：“二叔——”
叶知秋笑着走过去，问道：“你是特地来迎我的吗？你怎么知道你二叔我这个时候能到家？ ”
元宝自然不可能未 卜先知，也并非和叶知秋叔侄连心，他接到了叶知秋便兴奋抢过叶知秋手里的手电筒，稀奇地边打量边拉着他二叔的手往回走。
“你要看路，你这样拿手电筒看不见路，我们两个都要摔跤的。”叶知秋疼爱地揉揉大侄子的脑袋，少年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叶知秋决定明天带元宝和金宝兄弟俩去乡里理发店剃个过年头。
元宝将手电筒的光打在自己脸上冲叶知秋扮鬼脸，又打在叶知秋脸上逼着叶知秋扮鬼脸，鼓捣了好一阵方才让手电筒的光正常打在路面上，然后说道：“二叔，我妈早早就让我在这条路上等你了。 ”
“等二叔干嘛？怕二叔不知道自己家的路吗？ ”叶知秋打趣。
元宝却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叶知秋，说道：“二叔，你什么时候交了女朋友？ ”
“女朋友”三个字让叶知秋本能想到许凡，一想到许凡，想到这两天他们共同的旅程，叶知秋的心头就涌起一股甜蜜。
“你的女朋友今天来家里找你了，但你昨天就出门了，你出门怎么也不告诉你的女朋友？不过我妈告诉她你今天晚上会到家，那女人就留在家里等你了。”大侄子的话让叶知秋一头雾水，这两天他都和许凡在一起，这个“女朋友”绝对不可能是许凡，那她是谁？
叶知秋跟着元宝快速回了家，就听见他大嫂王丽秋正和一个年轻姑娘在说话。他大嫂说：“你也太客气了，你人来我就很高兴了，
你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过来？这得花多少钱？ ”那姑娘说：“嫂子你才客气，这些东西又不用钱，都是我从家里直接带过来的，我爸我妈 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又不是小孩子，家里这么多东西我怎么吃得完？ 再说这些鱼啊肉啊，又不是只有小孩子可以吃，嫂子，你和大哥也可 以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