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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知秋边走边眺望远处。
远处的棋盘山重峦叠嶂，山体陡峭，山顶平缓如棋盘。李诚儒的家就在棋盘山脚下。
叶知秋先是经过一座全部用长石条垒成，横跨在河水两岸的石板桥，桥头一株繁茂的古榕树树冠如伞覆盖了一座古亭。站在亭下，一条古香古色的旧式老街便映入眼帘。这是宁东最古老的集市和街区之一，一度繁华到达鼎盛。整条街长达千米，由两道古风古韵的拱形跨街城门将整条古街隔成上街、中街、下街三个部分，沿街建筑大都是两层两进民居，美观与实用兼具，其间夹杂着三座大宅院，有城堡式的，欧式风格的，还有一座三进四合院，那便是李家厝。
李家厝所在位置曾是古街的中心地点、繁华所在，李氏一族祖上是经商的，商人有钱，不仅购置大量房田产，经营半街店面，还斥 资供族里子弟读书，因而李氏一族出了不少国学生、太学士，不过，白驹过隙，曾经的望族早已风光不再，李诚儒所在的这一支更是贫困 落魄。
叶知秋走进李家厝的大厅，看见了百来根木柱和几十个相通的住户，他熟门熟路走进其中一个天井，找到了李诚儒的家。
此刻，李诚儒的祖父李老汉正在讲故事。对于坐在他面前的三个年轻人来说，他讲的是故事，而对于他自己来说，他讲的则是自己的人生和古街的历史。
诚儒是十六岁考上韩阳师范的，李老汉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在清流港码头当了一名明矾搬运工。数百年前，清流镇因和浙南赤
山毗邻，赤山盛产明矾，明矾从清流港装船运往全国各地销售，因而清流人，办矾厂的、开矾馆的、挑明矾的、挑柴竹的、编矾篓的、装矾包的，以及当码头工的、当船工的，不胜枚举，可以说全镇人，都靠明矾为生。但事物总有正反两面，一时的经济效益带来的却是严重的环境破坏，赤山烧矾严重污染了清流镇的农田和滩涂，后来浙南官府判决赤山向清流农户和养殖户作出赔偿。随着明矾运输方式改变，不再经过清流港，清流古街也就很快衰落了。
成也明矾，败也明矾，李老汉心头不是滋味。他看着面前自己风华正茂的孙子和另外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忆起自己的青春，怅惘 而心酸。他的青春是和明矾、苦力交织一起，血泪不可分割的。
想当年，爷爷像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每天凌晨两三点钟就到赤山挑矾，那时候清流镇有几百号“挑矾工” 。从赤山到清流镇上，沿途建了不少茶亭和古道，山岭上还有官府设立的关隘城墙和茶馆。 每个人肩头都挑着一担满满的明矾，嘴里吆喝着，披星戴月、浩浩荡荡向清流镇走来，累了就喝一点茶亭里的茶水继续赶路，大概五六点钟天还没亮的时候，“挑矾工”们就挑着明矾抵达清流港。
“往那条岭上去，爬上那个坡，再越过那个山头，又从那座山下去……我穿了一双草鞋，稻草编的，扁扁的，用麻绳绑在脚上，还有人连草鞋都没有，光着脚在石头路上走，硌脚，太疼了，我年纪小只能挑一两百斤，也有人挑两三百斤……”李老汉总是炒剩饭一样说这些，无非是为了鼓励李诚儒能够珍惜来之不易的读书的机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而李诚儒也没有辜负祖父的期望，从小就品学兼优，一举考上了韩阳师范。他们这一支终于也出了读书人了！李老汉每次忆苦思甜都激动得热泪盈眶，只是今天当着两个年轻姑娘掉眼泪，这让孙子李诚儒有些尴尬，好在叶知秋光临了。
叶知秋一进门就看到了王丽春，王丽春和另一个姑娘正端坐在两把靠背已经断掉的竹凳上听李老汉讲故事。那一个姑娘戴着米白色
贝雷帽，长波浪卷发散在肩头，相比王丽春的认真亲和，她脸上明显 带着不耐。这张漂亮的脸蛋有些面熟，叶知秋再看了一眼就记起来，这个姑娘曾在县委宿舍楼下见过。
“这是潘俏俏，这位是她的好朋友王丽春。 ”李诚儒介绍潘俏 俏时脸上闪过青年人的羞涩。这抹羞涩被叶知秋捕捉到了，他立即想起来诚儒曾跟他提过他正和清流学区校长家的千金交往，看来这位就是潘家的千金。叶知秋礼貌和潘俏俏点了下头，就和王丽春打招呼。李诚儒惊奇道：“你们认识？ ”“不止认识，我们还是亲戚。”王丽春大大方方回应。这让叶知秋心里很欣赏她，如果不是王丽春主动说出“亲戚”这层关系，他是不敢说的，怕有攀龙附凤的嫌疑。一对是情侣一对是亲戚，两男两女的聚会顿时变得妙趣横生，不过这妙趣只有李诚儒一个人能够领会，其他人则各有心思。叶知秋想的是，如果许凡也能来参加年轻人的聚会该有多好啊！但是他的许凡要劳动，没有空。
午休的时候，叶知秋躺在李诚儒简陋的房间里简陋的床上，两个人却做着十分绮丽的梦。“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去她家，帮她一起干活，而不是躺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可是我怕给她造成麻烦，毕竟她有一个严厉的妈妈。”叶知秋苦笑。沉浸在与潘俏俏恋情里飘忽 找不到北的李诚儒好几次话到嘴边都打结，但看着叶知秋的烦闷，他终于忍不住说道：“有句话不当讲，但我还是要讲，这样才是真朋友，师哥，许凡不合适，你还是再打算吧！ ”
见叶知秋坐起身皱眉瞪眼，李诚儒忙也爬起来，解释道：“师哥，我不是说许凡这个人不合适，许凡是个好姑娘，但她的家庭不合适啊，结婚难道只是两个人的事情？明明是两家子的事情。”潘正义为了推销女儿向李诚儒做的这番说辞早已深深刻在李诚儒这个穷书 生的脑海里，经过自己的内化又外输给叶知秋。“你想你结婚找老婆，不得找个对你将来有帮助的，难道还要找个方方面面拖你后腿的？许
凡虽然也是老师，可是她教书的地方太偏僻了，他们家又没有能力将她调回镇上，而且她妈是出了名的重男轻女，将来你要是和许凡结婚，不得在聘礼上被她妈敲一笔？ ”李诚儒句句肺腑，为了表示自己真是个铁杆兄弟，他还不惜拿自己开涮：“师哥，你就比如说我，我要是早点和俏俏谈恋爱，可能我今年已经从村校调到中心校了……”潘正义暗示过他，只要他和潘俏俏稳定发展，明年就能调到中心校。每每想到这个，李诚儒就一腔激动，终于体会到“少奋斗二十年”是什么意思了。
对于潘正义来说，他为什么要选择李诚儒做自己的女婿呢？李诚儒家境不好，非富非贵，但李诚儒有一份铁饭碗，自己的女儿却没有。潘俏俏没能谋到一份领国家工资的职业，在婚恋市场上就是低人一等，如果他潘正义有个领国家俸禄的儿子，会选择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姑娘做自己的儿媳妇吗？绝对不会，将心比心，所以潘正义不要去那些门当户对的人家挑女婿碰钉子。潘家门户是好的，但谁让女儿没有正式工作呢？只能退而求其次。放眼清流学区这些年轻男老师，李诚儒家境一般，又是韩阳师范的“优秀毕业生”，智商高将来可以改善他潘家下一代的基因，背景一般，好拿捏，女儿不会吃亏。拳拳慈父心，让潘正义不惜亲自在李诚儒和女儿之间拉线，而李诚儒果然是个聪明孩子，没有辜负潘校长对他的另眼青睐，与潘俏俏交往的这几个月时间里，潘俏俏对他的表现较为满意。
对于李诚儒的肺腑之言，叶知秋并没有感动，只是叹道，诚儒你变了，变得市侩了。 李诚儒说，师哥，做人还是要向现实低头比较好，不然会遭到社会的毒打。两个人说到这里，显然已经话不投机，只能睡觉。不过，李诚儒没睡成，潘俏俏把他叫了出去。李诚儒穿戴整齐，带着满脸坠入爱河的笑容和叶知秋挥手说再见的时候，叶知秋将自己埋进被窝里，他承认他羡慕了。不过他不是羡慕李诚儒能和校长家的千金谈恋爱，他只是羡慕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谈恋爱，而他和
许凡在清流镇上并肩走一走的机会都没有。这就是他为什么每周要和 其他老师调课，在周六上午腾出半天时间远赴霞山溪村接许凡的原因了。只有那条艰难崎岖的山路上，他才有与许凡独处的机会。而那坎坷的旅途是他恋情的写照，它们一样困难重重，充满挑战。
只要坚持，坚持到底就能胜利。叶知秋对自己说。他坚持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睡意，于是干脆起来看书。李诚儒房间的破书桌上摆着一本《三国演义》，叶知秋信手翻开，还没看到三分之一，李诚儒就回来了，情绪低迷，郁郁寡欢。叶知秋扔下书本走过去问他：“你怎么了？和潘俏俏吵架了？ ”如果是吵架就好了，只是吵架他还有机会哄一哄。李诚儒看着满脸关切的叶知秋，一时之间难以启齿。两个小时前，他还在师哥面前高谈阔论找一个有靠山的女朋友对自己的人生会有怎样的裨益，还说做人要向现实低头，的确，现实打脸来得太快——他被潘俏俏甩了！
“分手？ ”叶知秋倒是不以为意，“他们好家庭出身的姑娘总 是比较娇气，你哄一哄就好了。”他的许凡从来没有生气的资格，他的许凡只有哄别人的份儿。
叶知秋的安慰让李诚儒内心总归还保留着一丝希望，在刚分手的那几天，李诚儒一直抱着和叶知秋一样的想法，他不停给潘俏俏写信，他有极好的文笔，倾诉情思总是能引经据典，还做到情真意切，殊不知潘俏俏生平最厌恶会读书的人，她一个天生学渣视每一个品学兼优的人为眼中钉，就如很多家境贫困的学生也妒忌她有个当学区校长的爹，即便成绩不好，依然可以成为老师的宠儿一样。当最后潘俏俏回过一封信来，骂了他一句“神经病，变态”，李诚儒才如梦初醒，他的恋情的确告吹了，一起告吹的还有潘正义将他调到镇上中心校的打算。
叶知秋是过年前才接到李诚儒写给他的信，得知他的确和潘俏俏分手的消息的，此前的某天，他正陪着许凡跟随王隽坐在去往省城
的长途公共汽车上。为了这趟旅程，叶知秋准备了很多零食，但是许凡晕车，吐得胆汁水都流出来，哪里还能吃得进东西？叶知秋不禁懊恼，后悔自己忘了买晕车丸。而许凡同样也很惭愧，她吐了一阵缓过劲的时候，就不停向叶知秋和王隽道歉。
王隽歉然道：“许老师，该说不好意思的人是我，本来不应该叫你陪我同行的，但是我觉得我带着你去，描述起霞山溪村的贫困面貌时，更有说服力，更能让人信服……”
许凡点头又摆手，嘴里说道：“王主任您不用解释，我明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