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远处的山黑魆魆的,近处的灯火一点一点散布于村子各个角落,还有一点火星在叶知秋眼前忽明忽暗,那是他大哥叶念秋正在抽烟。这是潘俏俏送来的烟,叶念秋本来是拒绝的,但王丽春之前送来的烟让自己老婆拿去做人情给自己兄弟办调动的事去了,他实在是馋得很,最终,烟瘾战胜了骨气。不过,烟抽归抽,有些老祖宗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等他弟弟叶知秋走到近前喊了声“大哥”,叶念秋就开 口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
叶知秋一愣,继而想明白他大哥问的是什么意思,连忙解释道:“大哥,这是误会,她不是我女朋友,她是我朋友的女朋友,不过已经分手了。“
“因为你? ”叶念秋猛吸了一口烟,烟上的火星就猛地亮起来,红彤彤,映出他满是皱纹风霜的面庞和一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叶知秋倒抽了一口凉气——潘俏俏和李诚儒的恋爱本来谈得好好的,就因为他去了一趟清流镇,潘俏俏就和李诚儒提了分手。如果事情只是到这里,叶知秋也不足以联想到自身,但是事情的进展是潘俏俏从清流镇来到了思宝乡新月村,来到了他家里,还自称是他的女朋友。眼下又被他大哥一提点,叶知秋再也不能置身度外撇清干系了。
“大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叶念秋又猛吸几口烟,这次的火光红彤彤映现出他脸上难得一
见的贪婪又精明的神色,他打断他弟弟的辩解,说道:“其实,这姑 娘条件不错,家里有钱,父亲是学区校长,但是有两点不合适,第一个她没有正式工作,这个也不是那么重要,更重要一点她是独生女。”没有正式工作的缺陷可以用好家境、当学区校长的爹弥补,但独生女这一条,叶念秋没办法不计较。“如果你和她谈对象,他们家会不会要求你去当上门女婿? ”自己弟弟是不是不讲武德抢别人女朋友,他这个当大哥的不在意,但他在意老祖宗的香火这件事。“小叶啊,咱们家虽然不是有钱人家,但也没穷到要把儿子送给别人当上门女婿的地步,那是要让全村戳脊梁骨笑话的事,咱们家总共就咱们两兄弟, 我呢也就生了元宝金宝两个儿子,咱们家和村里其他人家比起来,人丁不算兴旺,你又是咱们家唯一的读书人,我怕把你给出去,将来到地下,祖宗骂我。 ”
对于大哥的顾虑,叶知秋有些哭笑不得,“大哥你放心,我不会的,再说潘俏俏根本不是我的女朋友。 ”
就算不是女朋友,但天黑了路途遥远,叶家今天晚上也必须收留潘俏俏过夜,只是叶家拢共就两个房间,大哥大嫂一个房间,叶知秋一个房间,叶知秋没在家的时候,元宝金宝兄弟俩就睡叶知秋的房间。现在,元宝金宝去和自己父母挤一个房间,潘俏俏只能和叶知秋一个房间。原本,叶家顾虑潘俏俏女孩子家的名声,提议让王丽秋和她一个房间,其他大小老爷儿们挤一个房间,但是潘俏俏不同意。她心里嫌弃王丽秋这种在山地里干活的农妇身上脏,所以她宁肯和叶知秋一个房间让自己的名声脏。而她只要嫁给了叶知秋,名声就不脏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出于待客之道, 自然是给潘俏俏睡的,王丽秋搬出家里的厚棉被在地上打好地铺,带着对小叔子又欣慰又心疼 的复杂的心情离开了。这个夜晚,这个房间里的灯泡始终亮着,叶知 秋真正认识了这个叫潘俏俏的姑娘,她是一个和许凡完全不同性格的 女孩子,她热情、霸道到有些不要脸,比如她以担心叶知秋着凉为由,
硬逼着叶知秋将地铺搬去床上。她说:“你那么在意名声,可是我自打进了你家的大门,我们的名声就没有了,不管在这个房间里你是睡地铺还是睡床,在外人眼中 口中我们都睡在一起了,反正将来我要嫁给你,现在的名声又有什么关系? ”叶知秋简直要听哭了,他不禁要想,要是这些话出自许凡的口该多好啊!他的许凡那么懦弱那么小心谨慎,只会拒绝他,与他保持距离,他对他们二人的未来也感到力不从心,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有结果。或许还没有等到结果,爱情之树就已经枯死了。想到这些叶知秋很气馁。
对于潘俏俏的投怀送抱,叶知秋是理智的,没有丝毫心旌摇荡, 他想到更多的是许凡的不争,还有对学弟李诚儒的亏欠。他不可能和潘俏俏有进一步的发展,可李诚儒却是因为他失恋的,他以后要怎么面对李诚儒呢?他们的友情还能继续吗?“你为什么突然和诚儒分手了? ”叶知秋作最后的求证,想要对自己的责任作最后的界定,以求开脱。令叶知秋失望的是,潘俏俏明明白白告诉他,因为她爱上了他——她对他是一见钟情,是非君不嫁,是志在必得。叶知秋的心沉到谷底,他就是让李诚儒失恋并痛哭流涕的罪魁祸首。他再也没有了睡意,起床去柜子里拿出李诚儒写给他的信交给潘俏俏,劝道:“诚儒很爱你,我也不想失去诚儒这个好兄弟,我劝你还是和诚儒重归于好。”潘俏俏看了信后对李诚儒越发嗤之以鼻,她本来就对李诚儒没有多大的爱意,是因为父亲潘正义的关系才勉为其难与其交往,现在李诚儒的伤心落寞在她眼中就成了懦弱无用而不是用情至深。叶知秋不同,叶知秋身上有一股让人倾倒的气质,尤其是他在县委宿舍楼前的大榕树下,与许凡并肩而来的时候,他的身上就像长了钩子般将潘俏俏的目光牢牢勾住。李诚儒对她的挽留与不舍在潘俏俏眼中变成了妄想攀龙附凤吃软饭,叶知秋对她的拒绝与冷漠却成了“富贵不能淫”风清气正的男子汉气概。
潘俏俏费了一晚上口舌向叶知秋摆明厉害关系,比如只要他娶她,她爹潘正义就能以“亲女婿”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向教委主任申请跨区域调动将叶知秋从思宝乡的一个村校调去清流镇中心校,或者直接将他调去城关学校,到时候再给他们在城里买个房子,小两 口直接成为城里人。潘俏俏描绘的未来蓝图叶知秋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他的不为所动让他越发迷人,一夜之间,潘俏俏已经陷入爱河最深的河床里不可自拔。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叶知秋早早起床亲自下厨给潘俏俏做了早饭,等潘俏俏一吃完,他就打发潘俏俏回去。潘俏俏娇滴滴说,除非你送我。山村野地,潘俏俏一个女孩子害怕也正常,尤其潘俏俏说害怕的样子让叶知秋想到常常行走在霞山溪村下山路上的许凡,于是心软了,送潘俏俏去乡里搭班车。一到乡里,潘俏俏直接将叶知秋带去乡政府附近,一辆小车像是和潘俏俏约好了一般停在路边。“这可不是桑塔纳,”潘俏俏终于可以在叶知秋跟前露出优越感,“这是菲亚特 126p,波兰进口的,在国内只有‘万元户’才买得起,整个桐山 县城也找不出几辆。 ”叶知秋不关心车,他一个穷教书的也不懂车,他关心的是开车的人。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摩登的皮草, 一只手伸出车窗外向二人打招呼,腕上赫然戴着一块亮晶晶的表。“他是我堂哥,我大伯的儿子,叫潘文,你别看他年轻,他可能耐了,手底下管着好几个砖厂,他刚好来思宝乡谈生意,所以我让他来接我。”
既然是亲堂哥,叶知秋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将潘俏俏这个“烫手山芋”给扔掉了,但是叶知秋不但没有甩掉潘俏俏还被她拉上了车,理由是有现成的车,他理应陪她去清流镇见一下她父母。叶知秋灵机一动,有现成的车,他理应去清流镇见一下许凡的父母。潘俏俏这一次思宝乡之行对叶知秋最大的触动就是她身上勇往直前的勇气,在追求爱情这件事上,自己相比潘俏俏实在是矮了一截,既然他喜欢许凡,就应该勇敢地付诸行动,他总是害怕自己的出现会让许凡在母亲跟前为难,那自己为什么不勇敢地去化解这为难呢?潘俏俏只以为叶知秋在自己的胡搅蛮缠里终于就范,殊不知叶知秋已经在心里铺排开去许 家拜访的计划。
一路上,潘文一边开着车,一边透过车内后视镜观察后座上令堂妹神魂颠倒的乡村男老师。男老师模样不错,可惜潘文闻惯了铜臭味,不习惯叶知秋读书人的酸腐味,所以心里颇为鄙夷,认为一个大男人当老师,一个月赚不了几个钱,没出息,然而堂妹喜欢,他也没办法。潘家同一辈分里,堂兄弟很多,但只有潘俏俏一个堂妹,这让几位堂兄对潘俏俏十分宠溺。潘俏俏对几个堂哥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跟大小姐身边养的保镖一样。这一次,因为堂妹潘俏俏的召唤,潘文也只好“顺路”到思宝乡谈生意并将堂妹和她的心上人一起载回清流镇。好几个小时的车程足够潘文牛逼吹破天,叶知秋大致了解了潘文的发迹历程,他是怎么办起个人砖瓦厂赚到第一桶金的,成功后又如何将自己的砖瓦厂承包出去,再去承包镇里的砖瓦厂,镇上的砖瓦厂濒临倒闭,是如何经他的手化腐朽为神奇,扭亏为盈的。
潘文春风得意马蹄疾,就连潘俏俏也跟着意气风发起来,冲叶知秋神气表示:“我堂哥现在已经是我们镇上知名的青年农民企业家了,身家好几万,想要嫁给他的姑娘可以排到城关,前几天,丽春到我家里做客,我还给他们俩牵线搭桥呢。 ”王丽春腹有诗书气自华,怎么可能看上潘文这样满身铜臭味的生意人?这一点叶知秋很有信心,果然就听潘俏俏愤愤不平嘟哝:“丽春啊去京城漂了几年,眼高手低,我担心她以后要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背后如此议论自己的好朋友,潘俏俏这个姑娘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叶知秋也越发认定潘俏俏与自己不是同一路人,两个人是绝对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一到清流镇,叶知秋就决定和潘俏俏分道扬镳,潘俏俏哪里肯?执意要拉他去潘家作客,叶知秋执意不肯,最后叶知秋说,我把诚儒害得这么惨,不应该先去跟他道个歉吗?这才哄了潘俏俏暂时放过 他。不过,一离开潘俏俏视线,叶知秋就往许家跑去。
日头已是近午,正是饭点,许凡是在山上干活,还是在家里吃饭呢?叶知秋逼着自己不去想见到许凡母亲后会是什么样的场面,他不要自己退缩,只逼着自己勇往直前,求爱之路就应该像潘俏俏这样抛下脸面才对。叶知秋一口气跑到许凡家门 口,许凡家上着锁没人,叶知秋有些失落。不在家里,那就是在山上干活咯?叶知秋刚想四处看看哪里有上山的路,就见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少年人从一旁土坡上冲下来。是许平。叶知秋上次来的时候,与他打过照面,没想到许平的记忆力比他更好。
“你不是我姐的男朋友吗? ”许平看到叶知秋脱口而出。
虽然还不是,但来自准小舅子的这个称呼让叶知秋很开心。他笑逐颜开走过去,问许平,你姐呢?许平很不开心,“你还问我姐呢,我姐昨晚回来后被我妈骂了,就从家里跑出去,我昨晚找到大半夜,上午又找了半天,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人,我妈让我别找了,我怎么能不找呢?那可是我亲姐!”许平忧虑重重,抓住叶知秋说道,“现在你来了就太好了,赶紧帮我一起找我姐去。”一听许平的话,叶知秋顿时就慌了,和许平一起拔腿就走。两个人在清流镇大街小巷又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人。两人就探讨着许凡可能会去的地方,许平说,要么去外婆家了,要么就是去她的学校。于是两个人决定先去赤霞村的外婆家看看,走到农村信用合作联社门前就遇到了舅舅汪明亮。
汪明亮昨天刚回了趟老家,今天上午才回到镇上的,十分确定 告诉许平,昨晚上许凡没有到赤霞村。这下只剩霞山溪学校一个去处了。叶知秋和许平二话不说就向霞山溪村出发。
许凡离家出走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无处可去。天大地大,连一处让她容身的地方都没有,这就是为什么十九年来汪明月可以肆意骂她打她的原因,因为除了那个家,她无处可去。许凡已经哭昏了头,跟只无头苍蝇一样茫然乱窜,停下脚步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漆溪村里。夜幕沉沉压向大地,黑峻峻的大山矗立眼前,那条狭长陡峭的山路像刀子剖开大山留下的疮疤,在她泪雾模糊的视线中没有显得狰狞,反而亲切。大概是悲伤到了极致,痛苦到了极致,所以许凡竟然不觉得害怕了,她在漆溪村的小卖部里买了一把手电筒,一头扎进了山里。
手电筒的光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山路,许凡不在意,漫野的黑暗裹住了她的哭声。她在想她这短短的十九年人生为何如此不幸,母亲的尖酸刻薄像一把刀子搅烂她的整个童年、少女时期。从家里跑出来之前,母亲质问她失踪的两天是不是去和男人睡觉了,质问她没被男人睡是不是就会死?母亲对着她永远只能蹦出这些污秽的字眼,月经初潮时,母亲叫嚣得整个房子都要倒塌,跺着脚说她一定是被男人睡了;胸部发育了,母亲站在小商品店的内衣架前恶狠狠瞪她,说她自己做外公女儿时从没让父母花过买内衣的钱;父亲疼她,母亲就冷笑着问父亲如果有一天她死了,他是不是就要与 自 己的女儿做姘头……
黑洞洞的山林中,许凡爆发出一声哀嚎,惊起林中各种沉睡的飞鸟、老鸦。为什么人生来就这么不公平?潘俏俏又蠢又坏,却锦衣玉食万千宠爱,明明她勤奋刻苦,聪明善良,老天爷却安排给她那样一个母亲,让她堕在生活的泥潭里,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又被母亲一掌打得跪下去……许凡跪倒在山路上,胸腔里燃烧着熊熊的怨怒之火。她把脸埋在冰冷的石头上,哭到几乎昏厥。许凡就这样在山林里度过了一夜,直到旭日东升,王隽将她唤醒。睁开眼睛看到王隽,许凡惊呆了,而王隽同样惊讶地看着红肿着眼睛的女孩子。她瑟缩在落叶堆中,像一只无家可归胡乱栖身的流浪狗。王隽没有先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而是第一时间掏出带来的干粮和水给她。军用水壶里的水还有点温热,许凡迫不及待仰头就喝,喝得太猛被呛得咳嗽,王隽在一旁让她慢点,但她又冷又饿,又迫不及待吃王隽带来的馒头,吃得太急太大口,又被噎个半死。就这样好一阵忙乱狼狈之后终于稍稍缓过劲来,王隽担心她生病,要带她下山看病先,她却笑着说,没事,死不了。既然命运安排她做石头底下一棵卑微的小草,那总有一天她会顶开顽石,见光见日。如果卑贱是小草的宿命,那么顽强就是小草的使命。
“王大哥,你是带着救济粮来看望村里人吗? ”许凡盯着王隽 身旁的两大编织袋,王隽点点头,省城之行铩羽而归,他实在没办法安心在家里过年,于是就和妻子张罗着拿出家里的年货,又去街上置办了一些物资,一大早就又搭车又走路地送到霞山溪村来。总要让村民们过年时能吃上一顿温饱的团年饭才好啊。
“离村里已经不远了,王大哥,我帮你。”许凡说着爬站起来,费力扛上一个编织袋就走在前头。看着她被编织袋压弯的稚弱却透着 倔强的背影,王隽为之一振,赶紧扛上另一个编织袋,跟着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