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游荡的时候,曾有幸在海边找到过一份闲差。
那是一家隐落在无人巷尾的钟表店。
每天除了隔壁仓库里老鼠的动静,再没一点人间烟火味。唯一能打发无聊的就是擦拭着各式各样的钟表。
在我第一天上班的时候,也是我仅有的两次见到老板的时候,他慢悠悠地打着哈欠对我说,没有多少钱,但很快乐。
我曾一度以为这只是每个老板惯用的说辞,直到某个深觉枯燥无味的下午,我在店门口留下我的联系方式后,开始在周边游荡了起来。
渐渐地,那段时间里,我开始缓慢的穿行在各个岛屿之间。
我与那些岛上为数不多的人不同,在本地人眼里我像个穷酸的旅客,在那些旅客眼里我又像个令人羡慕的闲杂人等。或许是看一场日落,又或许是趟在山坡上吹风,亦或是躲在房檐下目睹一场海上暴雨的全过程,又或许是偷着摆弄渔民的渔具。等到心满意足,才慵懒地走向码头。
有一次因为害怕天气继续恶劣下去而导致无法返航时,我比平常早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码头,即便如此,渐渐大起来的雨还是将我淋了个半湿。就在我有些皱眉地环顾周围寻找合适的地方避雨时,一艘有些老旧的渔船顺着海浪磕在了岸边的礁石上,发出一声闷响。
片刻之后,上面的船舱里钻出来一个穿着一身黑色雨衣,赤着脚板的中年男人。他站在甲板上观望了下四周,抹了抹带着着雨渍的头发,眼神里有些轻微的疲惫。
我打量着这个肤色有些黝黑,身材虽然不是特别高大看上去却很壮硕的男人,一看便知是周围的老渔民,跟在他后头的是船舱里传出来的一声老人的叫骂声,像是在责怪他些什么。
我想着应该是对父子。
中年男人并没有在意老人的责骂声,而是收拾起了甲板上的渔具,直到过了会打算回到船舱时才又注意到我的存在,扯着洪亮的嗓门向我热情的喊道:
“进来坐!有姜茶。”
在他一副理应如此的坚持下......虽然有些难为情,最终我还是积极地踏上了甲板。——狭小的船舱里,放置着两铺简易的床板,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一位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人正窝在一张床铺上,瞟了我一眼后又继续若无其事地翻看着手里已经有些褪色的杂志。
男人脱下雨衣随手放在角落里,从一个简易的小炉子上拿起已经有些凹痕的铁壶,给我和老人分别乘了一碗。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冒着热气的茶水,看上去刚烧开不久。抿了一小口,与其说是姜茶,其实只是姜水,不过我也已经心满意足,吹了吹又喝了一大口,顿时觉得身体舒服了许多。
男人见我满足的表情,嘿嘿笑了两声,又给自己乘了一碗。
我们俩就这样一边吹着碗里的茶水一边默不作声的看着舱门外落在甲板上的雨花。
在等待雨停的漫长时间里,男人打发时间似的向我述说起了他的过去。
(一)
伯嘴树被移到村口那年,姐姐倔强的把名字改了。
当我再回顾她时,记忆里只剩最后一次跟她在麦田里的场景——她笔直地站着,看着远方的小山丘一动不动,微卷的一头长发因为汗渍,被风吹动时有些僵硬。我站在远处看着她的背影,我觉得“最后一次”在记忆里的画面尤其是这样的时候,应该是黄昏和雨天,而那个下午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阴天。
云不明不暗,风不大不小,我想如果太阳与暴雨是天的动态,那阴天一定是天的静态。
在那些掺和着夏天的汗水与冬天的火炉味的日子里,她就这样给我留下了一张张永远不能冲洗的旧照片。
而我那时希望的,只是她能回来。
……
姐姐离开的那年刚满十八岁,比我整整大了五岁。
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里,留下我和姐姐,还有年迈的姥姥。
父母走的时候我确实小,小到一双纯真的眼睛里只装得下好奇,只知道他们是被一群穿着举止奇奇怪怪的人带走。
记忆里那天我躲在姐姐的身后,拉着她有些汗渍的衣服。我俩倚着门框,鼓着眼睛问姐姐,他们是警察吗,姐姐说,不像,我又问,那是好人吗?姐姐又说,不像。
他们走出院子,我们就跑到路边。其实我很想说话,但碍于大家都没有说话,我生怕打破了某种禁忌,只好用手捂着嘴巴。
于是,我就这样强忍着,好奇地看着他们,疑惑在我的眼睛里打转。好几次我想大声呼喊,但最终还是一声没吭的看着他们消失在视野里。
后来想起,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有意识的抗争,抗争的对象,是我的好奇心。
不过更吸引我的,是那天村子的黄昏,云层里像躲着一只披着金羽裳的老母鸡,耀眼得有些荒唐,又有些柔软。
早年山里交通不便,日子过得清贫,姥姥只身一人把我们拉扯大。印象里的姐姐很瘦弱,不过她时常一副清风傲骨的模样,也很要强。我如此依赖于她,不仅仅因为她是我的姐姐,还因为她不止一次的跟我保证过——爸妈一定会回来。
于是,她便成了年幼的我与渴望的亲情之间唯一的纽带。
直到我上学后不久,她便辍了学。那一天晚上,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突然拉着我对我说,她把自己名字后面的两个字改成了“阿姊”,她说这两个字是老先生教的,是姐姐的意思。
这样,将来不管她走到哪,名字里都会有我的呼唤,因为这个名字,是为我而改的,就等于是带上了我......她认真的思考了会,觉得还不错。
不过却是把我惊哭了,我赶紧抱着她呼喊道:
“为什么这是带上了我啊!我不是在这吗?你怎么能有两个弟弟!你要去哪啊……”
不知道是不是太慌乱,我的语速比平时快了许多,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最后索性直接大哭了起来。
她似乎也被惊到了,赶忙蹲下来摸着我的头说:
“傻弟弟,我的意思是会感受到你在我身边,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我望着她,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她看着我平静了些,又说道:
“姐姐要去外面,才能让你有钱读书,姐姐还要去找爸妈。”
我赶忙说:
“为什么要去找爸妈?他们不是会自己回来嘛?……我可以不读书的我可以去矿山!”
“......”
她自然是没有答应。我只好求助模样地望向姥姥——饭桌上的姥姥也只是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只记得我紧紧地抱着她,因为怕她突然消失。本想着宁可不睡觉也要抱紧她,后来昏昏沉沉的,还是睡着了。
等到了第二天,我醒来后第一时间就是伸手摸摸旁边的被子,空荡荡的感觉让我瞬间坐了起来,刚准备大哭,只听得屋外姐姐叫唤吃饭的声音。一顿丰富的早饭,其实也只是多了几种比较难得的野菜,也许是她清晨去山里讨的。
小孩子总归是迷糊的,在她的再三保证下,我忐忑的去了学校,却又在上了一节课后疯了似的跑回家。
我想那一定是我生平最快的速度。
推开院子里陈旧的老木门,一个老人低着头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张信。
姥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那副模样,好像准备好的说辞揉成了一团棉花堵在了喉咙里。
她没有说话,但我立马明白了。一瞬间浑身的情绪好像都在蛮横的向上涌着,堵在了眼睛、耳朵、鼻子......那个冬天,将近十公里的山路,我也不知道我的鞋子是什么时候跑丢的,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跑回来的,我瘫坐在地上,因为本就上气不接下气的缘故,我差点把自己哭断气。
姥姥看样子也吓了一跳,看我瘫坐在地上却怎么也拉不起来,是对面的阿婆见了,才把我哄了起来,用她独有的手语。
阿婆比姥姥年纪还长,一个人在村里住了很久很久,连姥姥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和姐姐从小便只唤她阿婆,阿婆人很好,跟我们家也经常走动。
小孩子终归是好哄的,也是渐忘的,在恍惚了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姐姐的第一封信,姐姐在信里说——信是她的一部分,先回家。等攒到一定程度了,完整的她就回来了。
我信以为真,觉得这或许就是老人们说的灵魂,于是,我把阿姊能将灵魂藏在信封里的事当成秘密,好生守护了起来。
直到我渐渐长大,随着时间,信封也越来越多,也会有一些零零散散的钱被一同寄回来,每一封我都好生保管着,生怕姐姐的魂魄会因我保管不当而消散。
后来在学校里待的久了,我也会开始给她回信,每一次除了一些想说的话以外还会帮她纠正上一封信里的错别字,她说这样就等于是在帮她读书,我的语文成绩也因此名列前茅。不过再慢慢的,她回信的间隔和时间开始越来越不规律,也越来越少。
终于,在间隔最长的一封信后,我再也没见到那位风尘仆仆的邮政大叔朝着我家走来的身影。
从那以后,我开始认真的体会到了慌乱。
我把这事跟周围的人问了个遍,有些人安慰我,有些人打击我,姥姥只让我不要担心,但我也看出来了她浑浊眼神里的担忧。后来我从学校里出来除了家里的农活,时常在徬晚黄昏的时候坐在村里最高的稻草坪上发呆。
日复一日。
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拍了拍我的头,递给了我一支烟。
“尝尝吧。”
他咧着嘴笑着说道,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我身边。
这是从小到大他第一次这样跟我说话。我盯着手里的香烟,看了眼牛叔一边空瘪的裤腿,接过了他的打火机。
牛叔是当初极少一批留在村里的年轻人,他也读过一些书,因为小时候跟小伙伴比学牛叫,后来因为学得最像被叫成了阿牛。他身强体壮,心思缜密,又乐于助人,村里人都夸他有出息。只是心思再缜密的人,也算不过天,牛叔平平静静的生活,被半年前矿山发生的意外打乱——那场意外好像可以避免,又好像无法避免。人们在面对不可抗拒的命运时,好像都会习惯性的当成一场天灾去面对。
在矿山里做了大半辈子的他捡回了一条命,却因此失去了一条腿,另一条腿也烙下了病根。一个本来身强力壮的人就这样瘸了,任谁心里也不好过,村里人都担心他是否会一蹶不振......好在矿里给了一笔钱,数额不大,却够他平平静静的过完这一生。其实每个在矿山里工作的人都会想到这一天,只是这一天到来时,该崩溃的还是会崩溃,无法接受的还是无法接受。
不过牛叔不一样,他比较释然,没人猜得透他为什么这么释然。
可能就像姐姐一样,特别的人终归是特别的。
牛叔自己有些积蓄,生活水平算得上村里富裕的,加上这笔钱的话,大半辈子了,按村里老人说的,完全可以在家享享清福了,但他却还是说服了在城里读书的女儿和自己的老婆,用这笔钱去跟县里的人做起了运输的小生意。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具体是在做什么,只知道那些年,通往村里的路渐渐的变好了、宽了。
后来,他也不用一直频繁的在外面跑了。反倒是外面的汽车慢慢开向了村里的土堆,又慢慢的开进了矿山……不得不说,我很佩服他,或许是因为他瘸着腿指挥着货车时的威风凛凛,就像一个航行多年的海盗船长。
又或许是他是为数不多跟我一起担心着期望着阿姊消息的人。
姐姐离开后的最后一封信里只有寥寥几笔,她说她遇见了些事情,需要去解决......两年后,她一定会回来,让我不要去找她,也不要担心。我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难题,我只感觉很突然,不知所措。老天爷每次改变人的生活时都不会经过当事人同意,这次也没有例外。
我能做的也只有一天一天的盼着这个期限的结束。我想念着思念着,恨不得这一天马上到来。也是从那开始,徬晚村里的稻草坪上时常会有一个身影。站在这块老旧的稻草坪上可以看见那条弯弯曲曲的泥路,唯一一条离开村子的泥路。村里老人常说,以前打战的时候这是八路侦察兵待的地方,后来解放了,觉得放着浪费,便慢慢修成了现在的稻草坪。
……
我给姐姐的最后一封信,是她没消息后不久。
那是另一个阴天,经常感冒的姥姥一觉过去后便没有再醒来。
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总之我在信里写了很多,不知道怎么写才合适,好像一切都来得太快,来得太急,急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泪水掉在信纸上又赶忙用手擦拭,最后难免还是会有些皱纹......我笨手笨脚地将牛叔给我找来的信封与邮票弄好,借着牛叔的帮忙,让它寻着阿姊最后一封信的位置寄了出去。
牛叔真正与我们家认识,应该是从这场葬礼开始的。
那时候牛叔的腿还在,村里的青壮年本就不多,红白喜事自然都会帮忙。
姥姥的葬礼很简单,周围的乡亲几乎每一个都对我说了安慰的话。村长说着悼词,人们摆弄着饭菜,我只觉得姥姥冷清了快一辈子,突然这么热闹会不适应,便打算拿着姥姥的遗像跑到房子后面田地的小沟里,那里凉快,以前她总在那里边洗衣服边给我讲故事。
只是不巧,刚好碰见了忙完酒席饭菜正在洗手的牛叔,牛叔洗完手抬头,见我正红着眼抱着遗像跑出来有些生气,一只粗糙的大手用力地揉了揉我的头,让我赶紧把奶奶的遗像放回去,别扰了老人家的安宁。
其实那时的我哪会清楚那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姥姥下葬后一个人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房子,眼泪才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那些无法出声又只能出声的悲痛,被分散到了每一个没有姥姥和姐姐的夜晚里。
后来牛叔给我找了份县里的工作,我拒绝了,我害怕大山的另一边。——爸妈,姐姐,都消失在了那条路的尽头,现在都没回来,我怎么敢去……姥姥也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只是她的那条路我更加模糊不清。
我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一样,就好像山的那头有一只会吃人的怪物。
不过我至少看清了他们走过的路。
从那以后,我晴天在稻谷坪上等,雨天在村口的小卖部里等。一直等到天黑,想象着某一天那个瘦弱的身影会突然出现在路的尽头。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后来稻谷坪上的身影,会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二)
“走吧。”
我熄灭了今天下午的第三支烟,对着身旁的牛叔说道。
牛叔每次都会把身后的草堆弄成一团就像一个沙发,然后慵懒地靠在上面,此时听见我说的话,转过头也熄灭了烟对我说道:
“不再等等了?”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抖了抖有些发麻的双腿回道:
“不等了,天都快黑了,嫂子还在家等着你回家吃饭呢。”
牛叔用力一撑,坐了起来。我看出了他眼里的担忧,笑了笑道:
“怎么,怕我走了没人跟你躺谷坪了?”
牛叔的担忧被我的语气缓解了些,虽然还是担心,却也明白我的意思。我把无聊时用来拨草的拐杖还给了他,他利索地接过站了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杂草一边对着我说道:
“今天不去我那吃饭了?”
“不去了,都快去成我家了。”
“行了,明天见!”
我没等他多言,便一路蹦跳轻车熟路的下了谷坪。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有些晃神......明天就是阿姊说的最后一天。
这样的日子里我已经习惯了每天去等待,我觉得这是我生活里唯一还和阿姊关联的事情,让孤独的日子有了唯一的期望。所以她是否会回来?这个问题压在我的心上,即沉重,又激动,也害怕。当然,还有牛叔,我俩差了二三十岁,我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总有些能让自己烦恼的理由,至少我觉得像牛叔这样的人,不该再有烦恼了。
又或者,也许他只是太孤独了。但不管怎样,他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从某个意义上,我想我也算是他唯一的朋友吧。至少是稻草坪上唯一的朋友。
我闭上眼睛,屋外临近冬天的凉风呼啸吹着,时不时拍打着门窗。
第二天我比平常早了两三个小时来到谷坪上,爬上小坡时却发现一个身影已经坐在了那,我走近一看,意料之中。
“来!吃吧,边吃边等,今晚不回去吃了。”
牛叔一边嚼着肉一边指着身旁一大袋烧肉有些吐字不清的说道,指完还不忘抹了抹裤子,顺手抓起一瓶村里的土窑酒。
我没客气,整了整身后的草堆便一屁股坐下,拿起土窑酒就准备喝。牛叔一看赶忙拦下,又从身边抽出了一个袋子,里面放着几瓶啤酒,对着我说道:
“别,你喝这个。”
“我怎么就不能喝这个了?”
我有些不服气,我觉得我长大了,而长大在村里的一个象征就是——允许喝土窑酒。而在牛叔这里,我似乎还一直是个小孩子。
“怎么了兔崽子,给你脸了?”
在牛叔的故作严肃下,我只好作罢,从袋子里抽出了两瓶啤酒。两道身影就这样在下午的谷坪上远远地望着村头的泥路,一边喝酒吃肉聊天,颇有梁山好汉的感觉。只有我们彼此知道,我只是在掩饰心里的紧张和慌乱,而牛叔则在掩饰心里的担忧。
他比我年长这么多,自然知道这么一种可能。
那天晚上,谷坪上第一次燃起了篝火。直到村长来把烂醉如泥的我俩叫回家。
我没记得我是怎么回到床上的,只记得我一直在想,阿姊会不会像爸妈一样,就这样消失在了大山的另一边。
……
那天后,我恍惚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一个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要去找她!
在我好些了之后,牛叔来找了我。他坐在我家的院子里,我跟他说了我的决定——他眯着眼抽着烟,等到了第二根烟熄灭才开口:
“你怎么去?”
“......”
“把房子和地卖了,换一辆破车,开车去。”
牛叔听了一笑:
“就你这屋子和地,能换辆车?再说了,你除了考驾照的时候,还摸过车吗?”
我没说话。
确实,我只在考那个小本本时开过车。在我成年后不久姐姐便寄来了一笔钱,叫我去县里考驾照,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去到县里,为此还在县里待了一阵。我并不清楚为什么姐姐要让我学开车,甚至在姐姐跟我提起时,我才知道,原来开车也需要一个证。
不过她却一本正经的在信里说到,男人不管怎样,都一定要会开车,也要有一辆自己的车!
在那后不久,她便没了消息。
我想也有可能阿姊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会需要一样交通工具去找她。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又或许这是姐弟之间的一种默契?
“我觉得换一辆破一些的车应该能行吧?只要能上路就行,我可以慢慢开……”
我看着牛叔慢慢说道,也许是因为心虚。
显然我没考虑太多这样的问题,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去。
牛叔也许看出来了我眼神里的坚决,叹了口气沉思了会站起来道:
“卖房卖地需要时间,你熟悉车也需要,不然你这样子我能让你上路?再过段日子吧!”
牛叔走到大门口,似乎是怕我还不愿意,又停下来转过身语重心长的说道:
“再说了,人姑娘万一路上耽误了呢?等回家看见你兔崽子的把家整没了,你小子就等着秃毛吧!”
“......”
在牛叔的语重心长下,我只好也只能抱着希望等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牛叔不知道从哪弄来了辆小皮卡,我俩就村里到县里的路来回开着,不知道为什么,熟悉着车的我还有些兴奋和高兴,就好像我终于可以为她做些什么了,而不是每天只能在谷坪上乏味的等待。
生活好像就这样有了些从前未有过的活力。我想牛叔也是,不然光凭兜风喝酒当当车教练这样的事,我觉得倒也不至于让他心情看上去好这么多。
终于有一天,牛叔没有像往常一样接我去练车,而是把一辆破旧不堪的汽车停在了我家门口,看着我笑。——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台老爷车,倒是与想象中的差不多。牛叔带着我围着车转了一圈,一边转一边自豪地说道:
“这辆车的外壳是城里一家报废厂的,不过里面的零件和发动机都是你牛叔我托人换的,虽然不是新的,但肯定够折腾!”
我一边点头一边凑近了观察着这辆车——我从来没敢想有一天居然能有辆自己的车,我一边透着车窗看着车内景,一边用手抚摸着车身,嘴里不忘缓缓说道:
“牛叔……你这样不怕被嫂子发现?我记得你女儿也快结婚了吧?”
诚然,虽然我并不清楚那些零件的价值,但我也知道,发动机一定需要不少钱。
“这玩意能值几个钱?”
牛叔不以为然,笑着回答道。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车头,靠着车摸出了只烟,点上火之后又问道:
“别想这么多了,什么时候走?”
此时我已经打开了车门,正坐在驾驶位上摸着这辆陌生汽车的方向盘。村里这个时候路上没什么人,只有些风沙裹着树叶时不时在泥地上转着圈。
“今天。”
说罢,我关上了车门,尝试启动了一下发动机。
我的身体有些颤抖,只想马上出发。
(三)
下午我将家里收拾了一下,又把阿姊的一堆信封整齐的堆放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接下来是与牛叔的告别,与牛叔的告别很简单。——他意外的塞了一笔钱给我,说是房子和地卖掉的钱。我看着手里的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过却没有说任何感谢的话,我知道他的性子,只是用有些复杂的眼神望着他。
后来我才知道,那样的房子和地根本没人要,即便有,也卖不了这么多钱。是牛叔死皮赖脸说服了自己的老婆,把房子买来做仓库,地用来养鸡。
我很感谢他,不过那时候我们却没这么矫情。
临了,走出了几米远的他莫名地回头问了一句:
“还会回来吗?”
我没回复,只摆手做了个走吧的手势,这种情绪让我很不是滋味。
接下来还有一个人需要道别。
我从那一沓新旧不一的钱里抽出了一小部分,走向了对门阿婆的家里——此时她正在屋子旁打理着她的菜园。自从姐姐走后,我见阿婆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阿婆出门的次数也愈来愈少。
思绪间,我来到了阿婆的面前。阿婆身形很瘦小,年纪这么大了,却也不驼背。她的耳朵早已经不是很好,直到转身时才发觉蹲在菜地沿边看着她的我。她起初是惊讶,后来是惊喜,在我说明来意后又有些担心。以前我偶尔来找她聊天的时候,也会跟她聊起姐姐的事,所以她也知晓一些......阿婆把菜放在地上,苍老的两只手快速地做着一些古怪的手语,手上还沾着一些没来得及拍干净的泥土。
我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能完全看懂她手语的人之一,阿姊也算在其中之一。
我看着眼前的阿婆不断地呢喃着,却无法发出声音。在她不屈不挠的坚持下,我只得坐进屋里等待。趁着阿婆进灶上的间隙,我把钱放进了她睡觉的旧被褥里,随后倚坐在了大门口望着村子里的天空。期间阿婆以为我跑了,还急忙出来看了一眼,确认我还在后才又回头去弄自己的东西。
天有些冷,我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周围的影子都在被慢慢拉长。
就在我快倚着门睡着的时候,阿婆苍老有力的手抓了过来——我只觉得肩膀一紧,回过头才发现,阿婆这一顿忙乎的结果是用老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面饼,看样子足足十个有余,她还从老旧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块红布,只是褪色严重,颜色已经变成了淡红,不过并不影响岁月流逝过后散发出来的沧桑感。
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从里面拿出来了一只玉手镯。
在这个穷乡僻野,一个曾靠村里救济的老人,一个过得如此贫困节俭的老人,居然还保留着一只看上去价值不菲的玉手镯......我本决意拒绝,奈何阿婆比我更倔,我看着年事已高的她情绪如此激动有些害怕,只好收下。
阿婆见我收下后平静了些,我轻轻地抱了抱阿婆,静默了几秒。随后转身离开,没敢回头。我不敢想象回头时将会看见的那双眼睛,那双深邃苍老的眼瞳,和那个身影。
坐上车把面饼放在了后座,把手镯放在了副驾驶的信封旁。我这才闭上了眼睛,气息仍有些慌乱。
这会不会是阿婆的传家宝?我怀着疑问将手镯小心翼翼地从泛白的旧红布里拿出来捧在手心,仔细的看着它——它好像睡很安详,夕阳透过车窗折射到它的身上,泛出一种独有的光线,让人痴迷得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只手镯,只觉得像一位沉睡已久的女子......我连忙又包裹好放回原位,生怕一个不小心将它惊扰。
阿婆的眼神,就好像急迫地告诉我要带上它走。
又或许它可能并不属于这里?就像阿婆一样。谁知道呢?还有多少像阿婆这样的秘密,静静的流淌在大山里,荒野里?
我不想深思,因为我一直觉得太深奥的东西都不是好东西。
……
关于离别,我并没有自己预想的洒脱,发动机的声音比远比我想象中的要沉重。
我摸着方向盘,看了眼副驾驶上的红布包与一堆泛黄的信,我想这个座位载上了牛叔的魂魄,阿婆的魂魄,还有一言不发的阿姊的魂魄。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这样想,也许是我害怕孤独,又也许是真的。
后视镜里的村庄越来越小,我想这个时候,牛叔一定在谷坪上看着我吧,如同我们一起眺望时的姿势。
村庄到最近的县城有大概两个小时的车程,由于我并不熟练加上刚踏出家门的谨慎足足延长了一倍的时间,导致到达县城里时已是深夜。
我本该在小镇住上一晚,无奈心情太过复杂。想来应该也睡不着,便抽出了信封里时间最早的几封,重新拆开看了起来——那些信件早已泛黄得严重,里面的字迹也已经有些模糊。找出最早的那几封,我看了看地址......我知道,我本应该看阿姊失联前的最后一封信。
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太快接近结果,又或是想走进阿姊离开的这七年时光里看看。最终,我还是决定倚着时间长短,去到阿姊去过的地方,一路打听......做出这个荒唐又大胆的决定后我深夜赶路,驶进国道,一路向南开,前往到阿姊走出大山后的第一个地方。
第一次深夜驾驶,我才发现原来荒凉并不是偏远地区的独有,这片陌生大地上的荒芜似乎更偏安一隅。在这条荒芜的道路上,车速被我控制得很稳,或许是后半夜有些熟练了,我的思绪开始渐渐飘散起来。
车窗被我摇下后冰冷的气流瞬间灌了进来,让人清醒了些。
我裹紧了些衣服,心里在想:隔了这么久,再次遇见阿姊,我还能认得出她吗?
她会变高吗?会变胖吗还是更瘦......她找男人了吗?过得好吗?
想到这里,我又有些害怕,我害怕我会认不出她,害怕她过得不好。因为如果她过得好的话一定会来接我和姥姥……我深呼了口气,让自己不要继续往坏的地方想,只是不免有些忧郁。
次日清晨时,车停在了路旁的田野边。
我感受着清晨的抹阳,有些贪婪地呼吸着面前天地间的新鲜空气。有些恍惚,又迎着风往前方走了几步,再往回看——这一辆老破的汽车,这一条公路,如同一个梦一样......我揉了揉疲倦的眼睛,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我决定给这辆小破车取个名字,就叫家乡的名字吧!
但想了想村子的名字不免有些拗口,还是叫……石家庄吧!
就这样,我又在石家庄的怀里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