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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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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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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连载

第二章 信封

难以想象的是,阿姊的第一脚便跨进了济南。

她是一个人吗?还是与谁?我已无法得知。只能顺着信封上地址的蛛丝马迹去寻找。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传闻中的大城市,只是还来不及欣赏便已匆匆前往信封上的地址。那里坐落在城东的一个郊区,顺着一路打听,我来到了那座工厂面前——那是一座不知什么时候废弃了的工厂......我轻手轻脚地走进这片有点凄凉的废置厂区,这里的设备早已经被搬空,活像一只巨大的甲壳虫标本,只剩外壳。尽管心里有所准备,还是不免失落。

也是,毕竟已经这么多年了。

我没有执着太多,因为信封还多。

只通过附近一些住户提供的关于这座纺织厂的信息,猜测出阿姊应该在这里待了两年,那是她刚走出大山的两年。

就在这样的纺织厂里,昼夜不停地工作。

我回到了市区,在邮局用工厂的地址寄了一封信,收信地址是阿姊最后一次写信给我的地址。我想这样告诉她,我已经在循着她的脚步找寻她。但是如果她看见了,该如何回复我呢?这个问题非常让人苦恼。我又不得不去办理了一张电话卡,和买了一个店里最便宜的电话......尽管如此也花费了我将近一半的积蓄。我把电话号码写在信封里,又寄了一封回家给牛叔。

阿婆的饼已经被吃光。

收拾好,依旧是向南开。随着漫漫长路,我感到有些孤独,我好像踏上了一场回不了头的旅途,如果找到了阿姊我便有了归宿,可那会是怎样的归宿?如果她也像爸妈一样消失,我又该何去何从?

记得小时候村里还有一些孩子,有一次他们带着一张旧床单到田野里,对着我说:

“你看,这是一张有神仙气的床单。”

他们指着它,与田野上夹带着泥土芬香的风一起拉扯着它。他们呼喊着:

“快!钻到下面就能找到你妈!”

“对!快钻进去!”

“是啊!快!快!”

“……”

我犹豫了一下,随后钻了进去。

他们开始每个人拿着一个被单角就这样把我捂在里面,在田野里围着我转着,挥舞着,喊着,嬉笑着。

我很难过,不是难过他们这样对我,而是难过没有找见有关他们的线索。我只能任由他们在我记忆里的样子越来越模糊。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让我看见,或许会好的很多。我跟阿姊两人在这方面总是心照不宣,我装作懂事不提,她装作懂事不问......其实后来都明白,在那样的一个年纪里又有谁会懂事呢?不过是不想对方与自己一同难过罢了。

至少,不要在同一时间难过。

最后,是姐姐跑过来掀起了一个角,把我从灰暗里拉了出来。

她恶狠狠地瞪着那些孩子们,并没有说话。我看着她,那样的眼神太过皎洁,即使是比她大几岁的孩子,面对这双眼睛也只能羞愧的低下头。

关于我们的家世,她从未跟我提起......但我猜总归是隐藏了什么,可我已经不知道该向谁问起。

姐,你怎么能像爸妈一样丢下我呢?

叹了口气,我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一些,两只手握紧方向盘驶入了一条陌生的国道。

一路上我都从未敢超过四十码,如此小心翼翼的。

在一处补给站时我买了张中国地图,随后窝在车上一边手啃着面包,一边手用笔在地图上画着有阿姊信封上有过地址的城市,并标上序号。——这样,一条有些弯曲但不长的路线便呈现在了地图上......幸好,阿姊并没有太刁难我。我这才知道,原来她一直在往南走,她在寻找着什么呢?爸妈?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清楚的祖国地图,如此辽阔,让人恍惚。思绪了一会后我往车上搬了两箱矿泉水,我知道这趟路程有些远,于是又塞了些面包和火腿肠。

加满了油的“石家庄”低吼着,载着我再次上路。幸好它的油耗不算高,估计是牺牲了动能的缘故,不然这趟旅程的油费又会是一个大问题。

想到这里,我眼前又浮现出那条泥路。怀着深深的谢意。

       (四)

车继续开,太阳被远远甩在身后。

一直到黄昏晕染过的天空渐渐黯淡,我才发现一天又已逝去。从未有过的漫无边际的孤独感随着周围渐浓的黑暗包裹着我。

我开始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有些热血了。百无聊赖下只好伸出手打开车上老旧的收音机,让电台的声音划破此刻的寂静。——这台不知道是从哪拆卸再安装上来的收音机,先是咳嗽了两声宣示了它的年迈,随后才不紧不慢地吱声。不过还好,吱出来的声音还算轻和柔美。

牛叔心细,但我还是觉得大可不必花这个冤枉钱,也许是嘴硬,又或是觉得过意不去,我觉得听什么不是听,有个能出声音的东西已是非常奢侈。夜晚总在这时候漫长,我看着前方远光灯外无边际的黑暗,道路两旁的树一棵接一棵的从尽头涌现,好像无穷无尽......这让我莫名的想起曾在我们那支教的一位男教师说过的一句奇怪的话:生活的尽头不是煮茶的诗人和繁华的远方,而是流浪的武士和破败的城墙。

我那时候还小,听不懂他的意思,现在想想,还是不太懂他的意思。想来这个东西,应该跟年龄的关系不大。尔后我又在想,对于那位流浪的武士来说,重要的到底是他的刀呢?还是他的信仰呢?

正当我又准备任由思绪弥漫开来时,一道黑影惊醒了我,我回过神条件反射地踩了刹车。车停在路边,我仔细的回想着刚刚余光里的黑影到底是不是一个人?看了看后视镜,实在太黑,什么都看不清......回去看看?会不会是眼花了?顿时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假设,我有些害怕,只能安慰自己估计是眼花了......可是这样的天气如果躺在地上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会不会冻死?虽然现在还不到寒冬,但昼夜的温差已经明显大了起来。

想到这里我在驾驶座上思考了几分钟,最终还是决定倒回去看看。

打定主意,我开始稳稳地倒着车,这一倒大概有个五十米远——马路右边的小草堆在车灯的照射下露出了一个黑色的轮廓。

我一看,基本可以断定是一个流浪汉。

是喝醉了?我在心里一边设想着一边下车慢慢地朝他走了过去。

这个位置貌似离城市已经有百来公里了吧?是附近村庄的人?

我走到他身边,用手推了推他,他从侧睡的姿势变成了平躺。

“别睡了!喂!”

“……”

“老头!喝这么多?!”

我试着叫醒他,才发现并没有闻到酒味,也没有闻到一个流浪汉该有的汗臭味。这让我有些好奇,看着他的表情,我学着大人说的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这一探,我刚刚萌生的好奇心立马消散无踪。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没知觉,我没感受到他鼻息里该有的热气。我赶忙抱起他,废了好大劲才把他塞进了后座,自己则迅速地坐回驾驶位驱车前往最近的城市。

“石家庄”的第一次跑上了四十码。

我觉得我在跟死神赛跑,甚至已然在脑海里将自己装扮成了战场上护送战友的战士。

直到后座开始悠悠的传来“水”的声音。

车又是一阵急刹。我慌乱的从后备箱把水拿给他,动作之快好像生怕一个耽误他这口气就没了。片刻之后我又重复了刚刚的神情和动作一遍,只是这次是捧着的是一堆面包。

坐回车里看着他狼吞虎咽,我这才大概明白,大概是饥饿和寒冷让他虚弱得晕倒,车里的暖气又让他恢复了些意识才会出现之前那一幕。可我依旧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本着对陌生人的警觉,我又不敢开口,只是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一连吃下四个面包。

“……”

“还有吗?”

“没了。”

这时我才仔细注意他的模样。

第二章

        (一)

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了牛叔做运输后曾从县里给我带过的一本小人书,里面的一个扮猪吃老虎的绝世高手的打扮就像他一样——长长的有些凌乱的头发,面容憔悴,眼瞳有些散漫倒也不算无神,身材瘦弱看上去弱不禁风……

正当我继续在脑海里回忆他与那位武侠前辈的相似之处时,他抹了抹嘴巴打断了我:

“你有病?”

“……”

我看着他愣愣的表情,一时竟有些缓不过神,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无礼的人。只好尴尬的咳嗽了两声,却也暂时想不出要说什么。我不明白一个刚刚脱离危险的人,对他的救命恩人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有病?不过想了想,要是正常人的话,也不至于流落到这里,这还差点把自己冻死。

这样一想,我又有点释怀了,也许是有些傲娇,此时竟也有了些居高临下的自得姿态,我有些轻蔑地转过身准备重新发动“石家庄”,嘴里一边说道:

“你是哪里人?我送你回去。”

后者没有吱声,我也继续故作深沉,没有再发问,只是继续朝着前方开去。

夜晚的道路上并没有什么车流,加上我的车速也不快,这让我有更多的时间从后视镜里去观察他。他穿得不多,蜷缩着,眼睛慢慢地闭了起来。看上去倒还真有点像个武林高手闭目养神。

“喂?”

到底还是年轻人,故作深沉显然不是我拿手的,我尝试性地叫了他几声,也许是出于警惕,又或是出于漫长夜路上独自行车的无聊。

他没理会我,听呼吸似乎已然入睡。

“这么古怪的人,还是第一次遇见。”

我摇了摇头苦笑自言自语道,还是等天亮了尽快送他回家吧。随手把车内的空调打热了些,又打开了车上陈旧的收音机。看来我是有些喜欢上这个新鲜玩意了。

听着那盒子里缓缓发出的优美声音,不懂是哪里的歌曲,但总知是国外的,真稀罕。

我有些着迷,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感受到了歌者隐藏在音律里的情绪,直到歌曲结束已久,我才从自己的臆想状态里出来,我一只手扒拉着收音机,却怎么也换不回那首歌,反而只听得电流声,无奈只好索性直接关掉。

越是这样,我对牛叔越是愧疚,车比我想象中的越贵,我对牛叔的愧疚就越难以捋清。

本能的想把车窗打开透透气,却又想着车后的流浪汉,想想只好作罢。

渐渐觉得很无聊,我便开始思考着我与牛叔的关系。

牛叔与我谈不上亲戚,只能说是同乡人,可是如果我要向外人介绍起他的话,我又该如何介绍呢?

我以前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朋友?这份情谊明显重了太多,知己?好像也算不上,至少我看不懂牛叔,我并不知道他想要些什么,只是跟他接触久了以后我才开始感受到他与别人的不同。

又也许只是我见过的人太少了的缘故。

我努力的找寻着一个理由,能让我对这份愧疚如释重负,不知道是可惜还是可幸,我没有找到。

一顿思想无果,我无意瞟了一眼后视镜,被后座已经醒来了的流浪汉吓了一跳。后视镜里我与他对视了一眼,我冒了些冷汗,赶紧避开了这如刀芒般的目光。

“在想亲人?后悔出来了?”

流浪汉漠然地嘲笑道,像是天然的长辈。

我特别不喜欢这种感觉,随口回了句没有,又惊讶于他怎么知道我是刚出来的?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离家玩耍的孩子被大人抓到了教训一般。

“你怎么知道?”

我有些心急且不耐烦的问他,却不敢再在后视镜里对视那双眼睛。此时我已经把想试探他神志是否清醒的念头抛之脑后,只对他那双好像能洞察人心的眼睛有些害怕。

见他又不说话,我又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

“你们年纪大的人好像都喜欢这样装深沉。”

“……”

“……”

两个人略显怪异的短暂交流后,我得知了他的姓——曹。

一个藏着血性的姓氏,我想到了老师说过的三国故事,不过相关的内容,却没记住太多。我又将我印象里的这位历史上的人物拿来与眼前的人作比较,一阵细心揣摩无果后,只好专心的开车。

至此,我决定暂且称他为老曹。

片刻之后,我们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起来。

老曹比我想象的要有文化,不过在我看来,他一直在否认他是一名流浪汉的事实,他说,他不过是被这个世界放逐了而已。——这让我又开始考虑是否要测试一下他的神智的问题。

……

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他提的最多的,是他的那名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在一场蔓延全国的大事件中,他和她的青梅竹马被诬陷,他锒铛入狱。

关于他为什么会被诬陷,和被诬陷什么,他没说,我也没问,不过我想应该跟那位青梅竹马有关。

这样的聊谈将我夜晚行车的疲倦一扫而光,老曹谈起他的从前,眼神里总时不时的闪过光芒,我俩都很兴奋,他兴奋于他好像从来没有如此与人畅所欲言,那副模样似乎要把很久没有说的话一股脑的全说出来。

而我兴奋于,我终于跟除了牛叔以外的第二个人,谈起了我的姐姐。

当然,也谈起了牛叔,谈起了我的家乡。

不过老曹似乎对他的家乡总是避而不谈,提之甚少。

老曹出狱后,去乡下教了挺长一段时间的书,关于那些时光,他也不爱提及。我感觉他的骨子里是傲慢的,这好像是许多文化人骨子里特有的清高。不过目前为止我接触到的,除了那位支教老师,老曹是第二个我认为的文化人,所以这样的想法难免有些以偏概全。

关于老曹为什么会在这,他只说被抢劫了。我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一个流浪汉,怎么还会有人去抢他的东西?同时我又好奇,他被抢走了些什么?

关于我的事,老曹没评论太多,只是静静地听我说完后,有些较真的一本正经地坐起来对我说道:

“小子,亲人之间,永远只能谈情,不能说恩,若是谈恩,你这辈子都无法偿还,这座大山你一生都无法摆脱。”

“这种情,是无理由的情,是发自内心的情,如此足矣,不必为之束缚……”

说到话尾,他的声音慢慢变小,虽然是对着我说的,但我总觉得他是在跟自己辩解。

我不是很能理解他所说的意思,大概是因为父母从小就离开了我的缘故,导致我并不太能感受到这种情愫。

不过里面的某些意思,倒是让我对牛叔的愧疚释怀了些。这样便够了。

慢慢的,因为身体的缘故,我必须将精神集中在驾驶“石家庄”上,已无法与他继续聊谈,不过他似乎也不介意,自顾自的用自己的话说着一些古典文籍,那副样子,像极了刚从私塾走到茶楼无所事事的老先生。

我自然听不懂,在我们那里,能读书识字已是极为不易,这些经典,只有十之二三的名字我曾听闻,至于内容,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我权当听故事一般,直到他慢慢地说到睡着,其实我都只听进了十分之一不到。

印象深一些的,是一篇《逍遥游》。

奈何老曹的表达太过感性和情绪化,虽然很生动,但仍晦涩难懂,我只感觉老曹把自己困死在了里面,具体困死在了哪里,我也不太清楚。

可能是那只大鸟,也可能是那条大鱼,不过我想最有可能的,还是那一棵歪曲臃肿的大树。

(二)

不知什么时候,一直在说着话的老曹也已经睡去。

我在临近郊区的加油站给“石家庄”加油时,在旁边的厕所里洗了把脸,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在镜子面前如此仔细地揣摩自己,我总觉得哪里变了些,但又说不清哪里变了,又或许只是太过劳累产生的错觉。

疲倦地坐回驾驶座上,我想以后还是尽量不要在晚上赶路。此时的天空已经微微发亮,温度也开始慢慢回升。没用多久,“石家庄”便载着我们驶入了一座沿途的城市,我从没听过这座城市的名字,我想如果不是阿姊,我一辈子也不会踏足这些地方。不过也是在这座城市迷路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公路地图是公路地图,中国地图是中国地图,两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直到我们已经从一家旅行杂货铺里走出,里面的老板都还在惊叹我居然只依靠几条大概的粗线到了这里。

而我早已没有精力与老板闲谈,拿到地图后我和老曹赶紧躺回车里,此时已是上午十点,我因为过度疲劳和没有吃东西的原因,已经非常虚弱。至于老曹,虽然是睡了会,不过因为头晚上饿昏在荒郊野岭导致的重感冒,现在也好不到哪去。

两人躺在车里一动不动,最后还是老曹忍不住开口抱怨:

“我说你出躺远门总不至于差这点旅馆钱吧?”

“……”

是,我出来之后确实一直都在车里休息,经济原因确实也是一部分,最重点的是,我不知道旅馆具体多少钱,也没问过。

不过我想,凡事都有第一次。

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我也顾不得这么多,跟老曹一起,赶紧在附近找了一家面馆,狼吞虎咽之后又麻溜的在面馆附近找了一家看上去不贵的旅馆。——那是我自上路之后第一次陷入深度睡眠。睡梦中,我奇怪的梦见了那个场景:在田野里,阿姊笔直的站着,看着远方一动不动。微卷的一头长发因为汗渍,被风吹动时有些僵硬,我在远处看着她的背影……不过梦里的这个阴天,却下起了雨。而我,得以看见了她的面容——梦里的她一反常态,异常憔悴。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刮倒。

她站在田野里,灰蒙蒙的天空开始下着小雨,我好像能听到雨落在地里植物上的声音和沉重的呼吸声;我感受着雨滴从鼻尖滑落到嘴角,直勾勾的看着她突然体力不支的倒下,想呼喊,却发现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动弹,却发现自己如同一尊石雕。

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的人,人群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开始只有一两个人向她跑去,随后人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着。我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只知道身后的人不断冲撞着我,我就像水流中的树干,既无法动弹也无法阻挡,随着雨越下越大,我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只感觉大地在剧烈的摇晃……

睁开眼睛,老曹已经站在我床沿边看着我,看样子他已经洗了个澡,虽然衣服依旧邋遢,但整个人的精神面貌显然好了很多,尤其是他的一头长发,已经被不知从哪找的皮筋绑在了脑后。

见我醒了,他又走到洗手间旁,用手沾着水拍了拍衣服上的一些污渍,一边跟我说道:

“做噩梦了?看来还帮了你啊。”

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抱怨道:

“你知道这样的睡眠有多难得吗?”

老曹干笑了两声,看来精神好了后他的心情也好了些,这副模样使他看上去就像个老小孩。他转过身继续说道:

“难得?做噩梦?”

我没理会他的嘲笑,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把窗帘打开,外面的天已经是灰蒙蒙的,这让我莫名有些作呕。我坐在床上用手揉了揉沉沉的脑袋,突如其来的噩梦让我心里有些不安。

缓神之际只听到身后传来开门声,我问老曹要干嘛,他低头沉思了会,嘴里缓缓的吐出两个字:“报警”。我更好奇了,一个流浪汉被抢就已经够奇怪了,何况这件东西的价值还能够的上需要报警?

我问了几句,见老曹死活不说,我赶忙洗了个澡与他一同出去,这种凑热闹的心理让我暂时忘了梦见阿姊的事,又像个孩子一般。

这一次我们没有开车,打算就这样走走。

其实这座城市也就只比我们那的县城好一些,也可能是这样,街道两旁的烟火味让人觉得有些亲切感。

在去警局的路上,到底是什么东西,老曹一直不肯说,从警局出来后,到底是什么书,老曹也不肯说。我只知道原来老曹被抢了一袋书,但关于其他的,他闭口不言。在警察同志道明找回来的几率不大后,他明显有些失落。

也是,也许强盗看到是一袋书后也会随手扔掉,不过也说不定,毕竟他们连流浪汉都抢,说明也是伙特别的强盗。

不过再特别,也是强盗。

两人一路走回来时,天已经乌黑,我见老曹有些落寞的背影,安慰他道:

“老头,头晚上在车里你能说会道的,怎么几本书放不下?”

“你不懂。”

老曹的话居然有些哽咽,看来事情比我想象的严重,我知道每个人都有相对重要的东西,只好沉默。

到了旅馆门口,我俩不约而同的想去车里坐坐。“石家庄”就静静地待在那里,享受着它难得的休息。在众多车里,它并不起眼,甚至让人有些蔑视。但我觉得它独有一种魔力,就这么远远的看过去,就让人觉得亲近,愿意去靠拢、卸下防备。

老曹自来熟的拿着我的钱去买了包北戴河香烟。

好在晚上的天气凉爽,也没有什么蚊虫骚扰,我俩就这样大开车门的躺着,时不时探出头看看天上若隐若现的星星,老曹躺在后座将脚伸出车外直躺着,两只手叉着垫在头低下,嘴里叼着烟,有些忧郁。

我把座椅往后调了些,看着车窗外零星的灯光发了会呆,随后打开收音机,开始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副驾驶上的物件——从堆积的衣物中,我翻出了一件有些旧却干净的上衣,小心翼翼地把阿婆的手镯连同裹着它的褐色红布一起包了起来,这个过程中我显得非常认真,看得老曹有些发笑,这些事我跟他说过。

“你应该找个正经的珠宝店,然后认真的把它卖掉,然后用这笔钱去把那位老太婆接出来享福,这比什么都实在。”

老曹笑着说道,我懒得理他,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折叠动作,只回了句:

“你能想到阿婆想不到?她一定有她这样做的道理。”

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

“你错了。”

老曹反驳道,把烟屁股丢出车外,坐起来有些严肃地说:

“你不能说因为无法离开所以笼子是鸟儿的家,也不能因为鸟儿被禁锢着就说鸟儿离不开笼子。不是因为喜爱,只是无法离开,仅此而已!”

我看着如此反常的老曹,一时有些语塞。从他那副认真的模样里,我好像看到了他年轻时的样子。

我不知道怎么去回答他这段有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许是也想显摆一把,脑海里思来想去,只得搬出那位支教老师的话:

“可是生活的尽头不是煮茶的诗人和繁华的远方,而是流浪的武士和破败的城墙……”

老曹乍一听我说的这段话,有些惊讶,随后一反严肃戏谑道:

“谁教你的?”

“咳咳……”

被一眼看穿的我有些尴尬,自顾自的整理着阿姊的信件,没再说话。老曹也没有深究,只是继续躺着抽他的北戴河,看他的样子就像很久没抽过了一样,烟雾在车里就没散过。

在这些烟雾里,我把包好的手镯放进了副驾驶前面的储物箱里,随后我仔细的重新整理了阿姊的路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把她的行踪弄得如此复杂,总之这让我很难一下弄清楚她具体到过哪些地方,以及顺序的一个准确性。

这给我平添了许多困扰,不过幸好除了一些详细地名她没有准确说明以外,其它的还是照常吐露。由此看得出她在这边待了一年左右,从信里的一些蛛丝马迹中可以知道这一年里她的工作很混乱……我有些惊讶,因为这不像她的性格。

大概的理了一下思绪,再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钟,两人对视了一眼,下了车往旅馆方向走去。

路上我脱口而出的问出了一个藏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老曹......你说对于武士来说,到底是信仰重要,还是刀重要?”

老曹背着手走在前面,一直沉默到快踏入旅馆大门时,才顿了一下,若有所思的答道:

“信仰,就是武士的刀。”

(三)

第二天我们早早出发,驾驶着“石家庄”穿梭在这座陌生的小城市里寻找阿姊的痕迹,但是时过境迁,这次我没有像在济南时这么走运。

是啊……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那么仓促的经过,又能在这座城市里留下什么呢。

我们一直找到太阳落山。最后把“石家庄”放在了一家修车店做简单的检修,这是牛叔告诫我的,他知道,我对修车一窍不通。也可以准确一点的说,我对车一窍不通。

于是牛叔在练车的时候就跟我说,长途跋涉,一定要避免车辆出现故障。

走出修车店后,我带着老曹在斜对面的一家餐馆里吃晚饭,想着明日的路程,盘算着身上还剩的钱。

出来花钱的速度超过了我的预算,我不得不开始思考,我是否需要在某个地方停下,攒一些路费?还是破釜沉舟,一路直奔阿姊的最终目的地?

我很犹豫,我按耐不住这颗急迫地想要揭开答案的心,又害怕太快揭开答案,而导致得不到完整的答案。

我就像一个拿着刮刮彩又不舍得刮开的赌徒。也许彩票对于人的意义,就在于它没有被撕开的时候,它在郑重的告诉着人们:你离你想要的生活之间存在的那种可能性,在此刻真实存在,它无视道德伦理,只宣告存在,这样坚守着,直到存在与否被公诸于世。

而体验这么一场内心中欲望的小狂欢,代价微乎其微,也许只需要一顿早餐钱。

想到这里,我有些失落,却又有些激动。

急于求成这个成语的诱惑力好像很大,它似乎触摸了成功,又肯定了努力,而它本身,却不是褒义词。有意思的是,它就像一只摇曳在湖面上的幽灵,远看有些吓人,待你走近看才发现,原来只是两支寂寞的芦苇。之前的恐惧、兴奋、好奇瞬间烟消云散,变得索然无味,只好弃之原路返回。

正在我自作多情的惆怅与纠结时,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吸引了饭店里人们的注意——从小饭店的门口,进来了两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一个光头男人瘦高瘦高的,一个有些矮,留着一个锅盖头,也许是衣服穿得有些多,显得有些臃肿,所以看起来有些胖。两人互相骂骂咧咧的,径直地坐在我们隔壁桌。

我没有多看,低着头扒拉着剩下的饭菜。毕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我本能的有些害怕,怕一个无意的动作,便惹事上身。

老曹从上了饭菜之后就开始吃了,却没想吃得还比我这个心不在焉的人还慢。

看着他细嚼慢咽的模样,我想不通,一个流浪在外的人,有一顿没一顿的,怎么会养成细嚼慢咽的习惯?时不时还会旁若无人的用手把沾在胡须上的饭粒拿下来,又放进嘴里。

此时隔壁好不容易消停会了的两人,在点完餐后,又吵了起来:

“我说了不要抢乞丐!你不听,这下触霉头了吧,车胎爆了,事也耽误了!”

“你脑子有病?你想嚷嚷得大街上人人知道?”

最开始发牢骚的是穿着臃肿的“胖子”,他对面的光头恶狠狠的回应着他,不过看样子自己也有些懊悔,又补了句:

“妈的,谁让他像捧宝贝一样捧着。”

“胖子”明显有些不服气:

“得了吧,我看你就是穷疯了。”

光头一听,两人立马又吵了起来。

我从最开始的轻蔑,到疑惑,再到震惊只用了短短几秒,而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让我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老曹如同疯了一般冲上去揪着对方的衣领,情绪激动地索要着他的包袱,对方一开始明显也被吓懵了,不过在反应过来老曹就是前天晚上他们抢过的乞丐之后,瞬间就怒火中烧了起来。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三个人迅速扭打在了一起,而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虽然我与老曹只接触了短短几天,但我已经打心里觉得他是我的朋友。瞬间的思考后,我毅然决然地投入到了这场“圣战”当中。

老曹年纪大了,明显也不是一个武林高手,所以自然不是对方的对手,而我虽然从小做惯了农活有些力气,但面对这些社会上真正好恶斗狠的人,也只有被打的份。

在我们扭打在一起的时候,饭店里的其他客人已经迅速散到了大街上为我们腾出场地,老板在一旁冷眼看着并掏出了手机。

光头看着大街上的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想着赶紧抽身,下手更狠了些。老曹显然是受不了这等毒打的,我用力推开与我缠斗在一起的“胖子”,正想叫住老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劝他算了,没想话刚说到一半,后脑勺便被反应过来的“胖子”用随手抓起的汤碗狠狠一砸,意识渐渐模糊之际,我看见原本已经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的老曹,突然又像弹簧一样冲起来抱住了准备离开的光头男的大腿。

倒下前的最后一眼,我隐约看见光头男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弹簧刀……

……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这里的病房有些简陋,只有一张不锈钢的架子床,床头有一个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的木质床头柜,旁边是一根已经有些生锈了的用来吊瓶铁架子。

此时站在我床尾的,是两名警察——为首的一名,正是我与老曹去报案时在场的女警察,看上去三十多岁,如果从女人的角度上看,她算不上好看,但眉宇间的神气,让人情不自禁的生起敬畏之心,一看就知道是老百姓口中标准的警察形象。

我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本就不大的脑袋此时被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顾不上后脑勺的隐隐作痛,我有些狼狈地撑起了身子,向女警察问到:

“老曹怎么样了?!”

怕她听不懂,我又立马解释了一句:

“呃…就是那个像流浪汉一样的老人!”

女警察面色有些凝重,我预感不好。果然,她开口低声的说道:

“那个老人情况不太乐观......你是他的家人吗?”

我一听心里一沉,急忙追问:

“我是他的朋友,他怎么了?”

“朋友?”

女警察皱了皱眉,又缓缓说道:

“他被捅了三刀,前两刀是轻伤,致命的是最后一刀,在他的腹部划开了一道差不多三十厘米的口子……”

三十厘米?我对厘米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很长,来不及我多想,女警察又说道:

“这已经是一场严重的刑事案件,这边需要你马上录一个口供,如果你没什么大碍了的话,现在就开始吧?”

女警察说完之后便离开,留下她身后的警察坐在我的床边。

录口供的过程,我完全心不在焉,全凭着本能实话实说,想到哪说到哪,以至于最后口供录完之后那位警察同志看着手里的口供记录频频皱眉,不过看我精神恍惚的样子,也没追究,让我按了个手印便匆匆离去。

此时外面的天空早已乌黑,大街上寂静一片,只剩医院的走廊里还能时不时看见匆匆忙忙的人。

我坐在急救室外的走廊座椅上,焦急的等待着。医生说我被硬物撞击了后脑勺,有些轻微的脑震荡,他说的注意事项我一点没听进去,只听清了一个负责抢送过来的护士说,老曹被送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有些甚至流到了他的头部,头发上都是血垢,一位实习的护士用手一直捂着他流出来的肠子直到送进急救室,而那名小护士直到现在还没从厕所里出来,看样子这经历估计会影响她挺长一段时间。

而我光从字里行间去理解,便已经不寒而栗,他们走后许久,坐在长椅上的我身子都还在止不住的发抖,内心的慌乱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一直盯着急救室上亮着的红灯。

此刻我很想跟一个人说话,四处张望,拿起电话又不知道该打给谁。

牛叔?阿姊?姥姥?阿婆?

我翻动着脑海里有且仅有的那么几个人,此刻他们都远在天边。这种面对熟悉的人死亡的感觉,与姥姥去世时有些不同,但我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只能继续盯着急救室上的红灯,祈祷着它快些变成绿色,寄托于这样的行为和祈祷,能让我当下慌乱不安的心平静一些。

这样高度的精神集中没撑多久,我便昏昏欲睡,两眼朦胧之间,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拍了拍我。我猛然惊醒,有些害怕,因为看他的模样很严肃。片刻之后他看着我问道:

“你是他的儿子吗?”

我说不是,他有些焦急,又问:

“那你是他的家人吗?”

我还是回答道不是,他有些诧异:

“他的家人现在还没来吗?!”

“我想他没有家人了……”

“那你是?”

我低着头沉思了会,郑重的回答道:

“他的朋友。”

医生皱着眉头,用有些怪异的眼神看着我,问: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不知道,我只叫他老曹。”

“......”

在确认完身份后,医生跟我说,老曹的情况很不好,那一刀几乎切开了所到之处的所有人体器官组织,老曹失血过多,加上年纪大了,现在还在休克中,晚点还要进行一次抢救,因为要换一种方案抢救,所以等下会有约两分钟的间隙......我听完之后,一时半会还不明白医生的意图,只觉得既然还能有时间出来跟我说明,那情况至少还是好的。

有些年长的医生看我年纪不大,察觉到我可能会错意,只好又解释说:

“我建议你进去看看他,因为待会的抢救成功率不高……”

老医生说出最后一句话时语气很淡,没有什么情绪,只有我听得脑子一炸,头瞬间昏了起来,吓得他赶紧扶住我,毕竟我头上的绷带还是比较抢眼。

顾不上这么多,我赶紧换上了无菌服进入手术室。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入手术室。一股浓浓的消毒药水的味道,整个小房间里各式各样的机器整齐摆放着,周围还有些医护人员在整理着手术用具和纱布。我靠近手术台上的老曹,每一步都格外小心翼翼。此时老曹的长发和胡须都已经被刮干净,与此前判若两人。

此刻的他正闭着眼躺着,完全没有之前那副倔强又不可一世的老男孩模样,我小心翼翼地蹲在旁边看着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他,眼眶有些湿润。

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声,我轻声地呼唤着,鼻子一阵发酸,恍惚之间,我感到他的嘴巴有些动弹,我赶忙把耳朵凑在他的嘴边。

“书……”

这是老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记不清医护人员是如何将我拉出手术室的,只在脑海里不断重复他说的这一个字。那些书里究竟有什么?能在老曹如此看重,宁愿为它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惦记着。

我想不明白,只为老曹不值,因为再珍贵的书,也总有办法再次找到,即便无果,生命也比它重要的多。关于这个老人为何如此偏执的原因,我暂时没有答案。

被带出急救室的我问了医生,老曹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医生说的有点复杂,我理解的大意是:现在大出血暂时止住了,但因为里面器官受损原因,加上身体原因,他极有可能扛不住第二次抢救,但如果不进行第二次手术,他随时可能内脏大出血死亡。因为没有家属在场,他们只能选择继续手术,因为如果手术成功,他就能保住一条命,而不手术只能等待死亡。

“……”

我无法替老曹决定,只能静静地听着,最后医生叹了口气说道:

“决定手术的关键还是得看他自己,我们会尽力的。”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咯噔一下。我非常相信老曹的意志力,但我无法确定他是否还愿意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至少在我看来,他的骨子里是悲观的。

不知道是不是手术太不成功的原因,老曹在凌晨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回忆着那天晚上在路边发现老曹的时间,原来我与这个老人只认识了三天。我的内心无比沉重,因为在这此之前我始终觉得这趟旅途应该是愉悦的,却没想到这么快就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

……

一直到去认领老曹的骨灰的时候,我都还是恍惚的。

火葬场离医院并不是很远,只有一条两三公里的水泥路,通往后山山脚,随着越来越深入,周边的杂草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密,此时太阳已经缓缓升起,清晨的阳光照射在道路两旁越来越高的杂草上,后者凌乱的影子被投映在道路上时隐时现。

冬季的寒风凌厉,不会管阳光与否。

托寒风的缘故,我走得很清醒也很快,不知不觉就看见了路的尽头——山脚边只有这一座突兀的楼房,虽然大部分已经被阳光覆盖,却依旧让人感觉到有些阴冷,可能是心理的缘故吧。

火葬场大厅里还有一位带着小孩的妇女,妇女的面容是那种任何解释都徒劳的憔悴。工作人员一脸端重,其实或许他们早已经看淡了生离死别,甚至比医院里的医护人员们看得更透彻,因为医护人员们只看到人一生的起点和终点,而他们,却能看到自然给这个终点画上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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