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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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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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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连载

第七章 我有太多话,想对你说

 (一)

拿到车钥匙后,我们就这样冒着细雨行走着。杨宛离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我抬头望向天空,雨像粉尘一般沾满了我的脸庞。

看到“石家庄”时,我如同看见了一位故乡的朋友在向我招手,说:嗨,朋友,你终于回来了。

我竟有些热泪盈眶。

在看到挡风玻璃上的罚单之后,我的泪又多了些。如果没有老曹的这笔钱,光这些罚单,就让我够呛......打开车门,车内的气味已经有些难闻,不过还好,车里的物件还是原封原样。信件依旧折叠堆在一起,老曹也还静静的坐在后座,没有沾上一点灰尘。

一个问题随之而来,我看着盯着后排座位上的小瓷坛露出不知所措的眼神的杨宛离,想着该让她坐哪?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小声说道:

“没事,我坐后面就可以。”

“嗯。”

去往银行取钱的路上,道路两旁已经有一些摆到马路边的烟花爆竹店。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时间已经不知不觉的过去了两个多月,已临近春节。

“时间真快啊......”

“石家庄”穿行在车流中,我有些恍惚地感慨道。

这种感慨只存在了瞬间,便又让我的心情沉重了起来。

杨宛离似乎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我眼神里时有时无的哀伤,张口打破了车里沉闷透顶的氛围:

“你不用为了自己身上发生的每件不幸的事情而内疚,你内疚得完吗?”

“......”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我为之一怔。我不禁开始反思,试图找一个理由为自己开脱。

我觉得我此前二十年的生活中都没有出现过如今这般复杂的心情。

也许是心理的原因,我觉得“石家庄”都比以往慢了许多。

我没有打算去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我连题目都还没有看清。我问她: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岔开话题?”

她淡淡的答道,语气有些玩味,想换个动作侧躺着,又怕压着老曹,想把老曹放到地上,又觉得不妥......左右为难之后,只好又直直地坐着。

时不时看向后视镜的我被她这一连串有些滑稽的动作弄得有些发笑。杨宛离瞪了我一眼,明显有些生气。我说:

“我没有岔开话题,说真的,接下来你打算去哪?”

“......”

她抖了抖卫衣帽子,认真地凝视着后视镜里的那双眼睛回道:

“我再说一遍,你不需要为了自己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不幸而内疚。就像杜灵仙说的,不幸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你知道廉价的意思吗?随处可见。”

我避开了她那双有些灼热的眼睛,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但觉得心里好受了些,便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嘀咕了一声谢谢。

杨宛离舔了舔苍白的嘴唇,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靠着背椅看向窗外,没有再说话。

……

取完钱交清罚款后,我又去了趟邮局。虽然这里不是阿姊待过的地方,但我还是想照例寄给她一封信。等到填地址时我才忽然想起——只剩南京了。

算了,不多这一封。

这次信里没有了以往欢快焦急和惆怅的语气,只是像个叙事者一样把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简单的说了一遍,末尾一样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

在邮局的大厅里,杨宛离看着写信的我,有些好奇的问:

“你这是干嘛?”

“写信。”

“写给谁?”

“我姐。”

“哦。”

听到这声“哦”,我顿了顿笔,叹了口气。换做以前,我一定再跟她说几句阿姊的故事,可此时不知为何,我已无心再提,只再道了声:嗯。随后继续埋头写信。

她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我,兴许是觉得无聊,又说道:

“想不到你字还挺好看。”

“嗯,写多了,不知不觉就练好了。”

“哦。”

“……”

“那你接下来去哪?”

“去找阿姊。”

我把信纸塞进信封里,本能的答道。

“阿姊又是谁?”

“我姐,怎么了?”

她沉默了会。

我一惊,脸色有些凝重地看着杨宛离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不会也是孤儿吧?”

“......”

“我看你是才是孤儿,你全家都是孤儿!”

杨宛离听我这话二话不说给了我一拳,全然不顾我身上的伤,我闷哼了一声,脸色有些扭曲。她又忙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我忘了你还有伤,没事吧?”

“没事……”

我揉了揉自己的胳膊,语气有些委屈。

杨宛离白了我一眼,没好气道:

“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你把这个世界想成什么了?悲惨世界?”

“不好意思……”

我悻悻回答道,把信封交给了前台的工作人员。

走出邮局的大门,天气已经恢复晴朗,只是路面还是湿漉漉的。杨宛离伸了个懒腰,说:

“你送我去火车站吧。”

“嗯,你要去哪?”

“......”

“你怎么好像总爱问别人要去哪?”

杨宛离没好气道,径直地走向了路边的“石家庄”。我尴尬笑笑,跟在身后。

因为不熟路的缘故,即便我照着公路地图也还是开远了几公里,不过她似乎并不在意。我打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又看了眼杨宛离,她把旁边的车窗都摇了下来,任凉爽的清风贴过她的脸颊吹动着她耳边的头发。

思考着之前与她在警车旁讨论的话题,眼看就要分离,我不想带着这么多疑问上路,便用一种平常的口气假装随意的询问她道:

“你之前说的那个世界,到底是哪一个世界?”

“你想它是哪一个世界?”

“……”

“外面不也一样吗?只是它的楼层更多一些,更宽敞一些罢了。”

杨宛离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语气反问道。

我愣了愣,看向道路两边的高楼,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可笑。

我想他们大抵是知道的,但是那又如何呢?那里再荒唐,却有希望,现实很真实,可现实没有给他们希望。片刻之后,我又觉得这样说就如同给陈沿平的行为和他的目的找了一个正当的理由。

“人的希望还是要自己给予的。”

我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的车流,谨慎又坚定的说道。

车里沉默了片刻,后座幽幽的传来了一句:

“那你怎么会进去?”

“……”

杨宛离笑了笑,没有再深究,只是缓缓解释道:

“人嘛,表面上好像差不多,但其实每个人都不一样……人,是很复杂的动物。”

“当然也有人毫不怀疑,那样会轻松很多。相信成功了一切都会如梦如幻的好起来,出了意外就当遇见了一场天灾......”

“像现在这样吗?”

我打了个右转向灯,已经可以远远的看见建筑屋顶上火车站三个大字。

“是,人的命运在老天爷面前算个什么咯,所以只要推给他老人家,什么样的结局都理所当然。”

杨宛离噗呲一笑:

“是这样吗?你好像总喜欢想得很多。”

我尴尬一笑,回避了这个问题:

“那你呢,你醒悟了吗?”

杨宛离愣了愣,没有说话,继续看着车窗外。

到火车站后,我执意送杨宛离进站。周围都是揣着大包小包形形色色的旅人,有些神色匆匆,有些满怀期待,有些焦虑不安,有些心事重重……相同的是,眼神里都透露着疲惫。

杨宛离没有任何的行李,这让她显得很是特别,她脚步轻快,领着我走到了服务台。

我看着正在询问工作人员要纸笔的她问:

“你想好你要去哪了吗?”

“......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对你而言很有意义的事情要去做吗?”

“没有。”

“那你有没有想过留下......”

“留下做什么?”

“......”

杨宛离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接过了工作人员递来的笔,说了声谢谢,随后在纸上不知道写着什么。末了,她转过身对我说:

“我知道这样不礼貌,但请你借我点钱,不多,够路费就行,这是借据。”

“噢!对了,你还得留个电话号码给我,这样我才能找到你。”

说完杨宛离又向工作人员要了张小纸条,用来记我的电话号码。我说:

“那你还不让我送你,如果我只是目送你离开,你还怎么上火车呢?”

杨宛离咬了咬嘴唇。

我拿着手里的借据,按我现在的积蓄来说,这笔钱并不多,可我觉得我得征求老曹的意见。

唉,想来想去,怎么分得清呢,只能自己默默的把钱记下。就当是我借的吧,等找到阿姊,我就去找份工作还清。

想罢,我掏出了借据上两倍的钱,递给了杨宛离,她小声惊呼:

“这怎么行呢!”

于是她又夺过借据,在数额后面写了个乘二。说: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

我把写上了我的电话号码的纸条给她,把借据揣回了口袋,又确认了一遍:

“是你说的哦,以后会来找我。”

“放心吧,一定会。”

杨宛离一脸认真的答道,把小纸条和钱塞进了卫衣口袋里。随后顿了顿,脸上堆着一副勉强的笑容,也许她不知道,但确实很假,但又让人看得难过,她的语气似乎轻松了很多:

“有些意义,不过是候车厅里的报纸......不管上面的内容多么精彩,人们都不会因为它忽视下一班车的鸣笛声的。”

我有些恍神地注视着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上面的睫毛说话时闪了几下。

沉默的对视了一会后,杨宛离又笑了笑。她看了看周边的人群,随后又转身询问工作人员:

“你好,最近一班往南开的火车是什么时候?”

“啊?”

工作人员惊了一下,似乎是第一次有人问这个问题。她摆了摆手,此时天上又下起了蒙蒙细雨:

“算了,没事,我进去看。”

我看着杨宛离渐渐远去的背影喊道:

“喂!到时候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她转过身,好像一个叛逆离家的孩子,又像一个刚放学走出校园的学生,朝着我喊到:

“电话!”

“噢……”

喊完她还用手比了个电话的手势,此时火车站里传来催促旅客下一趟列车即将到来的广播声。杨宛离看着我有些呆呆的样子,笑着朝着我用力地挥了挥手,随后把自己的卫衣帽子戴上,转身消失在了进站口,没有再回头。

我就这样看着她远去,这次没有膀胱的拉扯,也没有林警官的电话。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远去。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颗拔出自己根须的植物,依靠着根须上带出的仅有的泥壤,去寻找更好的土地。我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到达自己的目的地,甚至不知道我会不会因此而枯萎死掉。而拔出自己根须的勇气看来并不足够拉住另一颗同样植物的力气。

不管是出于对深知是幻花般美好事物的胆怯,还是出于担忧这种拉扯会抖掉我俩身上仅剩不多的泥壤。

我以这种无作为的作为,就这样告别了我生命中第一个爱上的女人。

哦不,女孩。

……

不论她将来是否会打电话给我,我都知道,这段情愫至此为终。

       (二)

目送杨宛离离开后,我回到了“石家庄”上。打开收音机,我摸出了老曹那包北戴河香烟,此时烟壳上的血迹虽然早已经淡去,我却仍觉得它还在悄无声息的流淌。

打开两边车窗,我给自己点了一支,给老曹点了一支。

徬晚的火车站,一些推着车的小摊贩渐渐多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煮玉米的味道和人们的嘈杂声。

我吐着烟雾,把靠椅角度调大了些,躺着看着车顶。突然发现今天的烟燃得很慢,味道也怪怪的,才发现原来是里面的烟草已经受潮。

我就这样躺着,也没想躺多久,就只是躺着......我渐渐发现整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是一件多么复杂的工程。不知不觉间,觉得有些倦意,我想不管这么多就这样先睡一觉,然而就在我困意渐浓时,手指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我猛然惊醒,把烟头丢到车外。此时火车站里的广播又传来了提醒列车即将发动,督促旅客上车的声音。

我望着那个方向,顿了两秒,又看见另一边夹在车窗玻璃上老曹的那支烟——已经被风吹得还剩约四分之一,烟灰一直没掉。

扭动钥匙,弹掉烟灰,抽完最后两口。我发动了“石家庄”,平静的驶离了火车站。

……

我知道其实我打心底还是不想她离开,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开口邀请她加入这趟旅途。可是之后呢?我无法细想。

无论我的想象力有多么丰富,在试图涂抹这堵白墙的时候都显得如此的无力。——你会犹豫,会纠结到底该用哪一种颜料,或是哪几种颜料。会在每一次想要涂抹的时候害怕因为使用了错误不适的颜色而毁掉这堵墙。它是如此的雪白,没有一丁点污渍。你会那么的想涂抹后的它因你而完美无瑕,而现实是你只能站得远远的,让它洁白无瑕。

也许她在拔掉自己根须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了一株蒲公英......而某人只是一堆灌木丛,看起来也有那么一块体积,但拨开一看,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蒲公英,也不该落在灌木丛里。

我只好收敛身心。

不管她去哪,她都已经朝着自己的目的地飘落。而对于他们最好的道别,我想“石家庄”已经体会到。

我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在离开前买一本崭新的《逍遥游》,绕回市区的我又找了许久,终于在一家百货大楼旁看见了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书店。——在书店员工的说明下我才知道它原来只是一个叫庄子的人写的诸多文章中的一篇,而收录这些文章的,就是以作者为名的《庄子》。我看着有些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拿了最贵的一版,又在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些食物和水,准备开始逃离头顶这片阴沉沉的天气。

……

坐回车里,我翻开全新的书看了几眼,找到《逍遥游》的那几页整齐地撕了下来,放在阿姊的信封堆上,其余的则放在老曹身旁。看了眼地图,打算找一条安静人少的公路,哪怕它远一些......我太渴望一个人的平静。

把车窗半开,收音机打开,离开这座城市。

目视前方,只目视前方。

我应该高兴,因为我有了比之前更充足的补给,因为南京城近在眼前,我即将到达终点。除了风阻,应该没有了什么其他的阻碍。

我就这样在国道上畅行,将阴沉沉的天气甩在身后,如果自由可以具象化,它一定就在眼前一望无际的公路尽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封邮件,我满心欢喜的给自己贴上一张邮票,期待着尽头的答案,期待着与阿姊见面。

我有太多话,想对你说。

在白昼与夜幕交替的间隙,我拐上了一条依着河的小道。我看了眼地图——沿着这条路也许会有些远,但只要沿着河一直开,就能到达南京,还算方便。

我把车速慢了下来,听着收音机里的一些老歌。“石家庄”的收音机确实有些老了,时不时断断续续。但我还是很满足,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时不时随着节奏轻轻打着节拍。

可能是太得瑟了,我以为我已经甩开了一片乌云,却没想只是钻进了一片更大的乌云。

夜里下起的大雨让“石家庄”的眼睛更朦胧了,我不得不再放缓车速,以图在这个夜晚在这条陌生的道路上能安稳前行。

冒着大雨前进了一个多小时,雨还是没有变小的迹像,我开始有些焦虑。因为这条路比我想象的更小,只有刚好两辆小车的宽度,路的一边多半是树木和野草,隔着车窗我都能感受到雨水泼打在植物身上的刷刷声。只有少数的几个路口能看到几家建在路边的房屋,最高也只有两层。另一边,原本可以看见对岸的河道也越来越宽,直到完全看不清河面的边际,只有时有时无的芦苇丛在昭示着我车辆还在依着河道前行。

渐渐的,面前的世界除了“石家庄”的车灯外再也没有了别的光源,哪怕是天空中的闪电。大雨专注而沉默不言的下着,像在尽职的完成着滋润这片土地的任务,也冲刷着我对这段旅程刚建立起的为数不多的好感。

雨越下越大,我选择了一段相对较宽的路段停在路边。此时已临近午夜,看着面前有气无力的雨刷,我不得不开始接受今晚注定要在此地与这素未相识的河畔相伴一夜的事实。

马上我就发现,再没有什么能比独自待在一个半透明封闭的小铁盒子里感受着磅礴大雨更让人压抑和郁闷的事情了。

关掉已经有心无力的雨刷,我点了支北戴河。烟雾缭绕中,我看着外面趴在挡风玻璃上仓促而下的一支支水流,想着杜灵仙他们现在会在哪里,他会不会被警察抓住?片刻之后,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他是那么灵活,总是那么神出鬼没,仿佛下一刻就会站在你的身后拍一拍你的肩膀,说:嘿!朋友,你从哪来的?

他总是主动的一方。

我吐出一口浓雾。那些很远很远的城市,会是哪?杨宛离那趟向南开的火车,又会停在哪里......她会在火车停留的地方停留吗?会在那扎根吗?

一个个的问题从我脑海里随着烟雾吐出,又化在空气中,久久不肯散去。

此时收音机里的音乐显得索然无味甚至有些吵闹,我拍了拍它的外壳,想换一些安静些的电台,摆弄了一会,变成了一些广告和电流的静默声。索性直接关掉,周围只剩下雨水冲刷着“石家庄”的声音。

燃尽了的烟头被我丢出窗外,随着雨水流到了前方不远处的路边——直直的扎进了路面的水洼里,它本可以再借着水流的冲劲流到下面的河道里,却被水洼处形成的一个小漩涡拦住。我看着车灯照射出的雨滴源源不断打在水洼里,烟头被打得不断翻滚,时上时下,颠倒不停。雨水没有埋没它,只是凶猛无情地拍打着,撞击着。水洼里不断地被打出一个个大小相似的水泡,我凝视着那些水泡,它们只存在短短瞬间,便又消失不见,就好像从没来过一样的没有痕迹。但在存在的那几秒里,它们又是如此的真实,有形状,有颜色,甚至是气味......

我隔着玻璃看着那些水泡幻生幻灭,徒生困意,在被“石家庄”削减了大部分声音的雨声中,蜷缩在驾驶座上渐渐睡去。

……

兴许是睡惯了地铺,又或是伤没好透,再在“石家庄”里睡觉的我只觉得身子一阵酸痛,就好像又被打了一顿。睡梦中我迷迷糊糊的调整着睡姿,一直到捣鼓到自己毫无睡意,看了看时间——上午,四点零七分。

“靠。”

我一脸鄙夷地把手机丢在一边,拿开搭在身上的大衣,忽然注意到车窗与挡风玻璃上布满了雨渍......

雨已经停了?

我摇下车窗,瞬间被外面清凉又透着植物与雨水气味的空气吸引,一阵深呼吸后,我清醒了一些。看来今天注定睡不了一个懒觉了。

十分钟后,我爬上了“石家庄”的车顶,又花了半个小时扫净雨露。只为躺在“石家庄”的身上看看星星。

这是我小时候一个梦中的场景。

那时我想着我会长大,会挣不多但是刚好够用的钱,会带着姐姐走出大山,走出那个小县城。但最后去哪,我还没想到,因为我也想不到。我只觉得以村子为中心,越远,越幸福。

这是那些陆续走出村子的哥哥姐姐们说的。不过我显然忽视了他们往往只在开始时说那样的话,但我又无从考证他们后来的想法来对比,因为许久之后,他们便不会再做这样的比较。

那个时候,我觉得村子到县城的路很远很远,远到我们需要在路上风餐露宿,所以必然需要一辆车——这样我们就不必风餐露宿,因为我们可以住在车上。只不过那时的我除了看过几眼矿山的“蚂蚱”车以外,就没再见过别的汽车。而因为那些“蚂蚱”车的车身都是露天的,所以一想到我们还是得风餐露宿,我心里便一阵惋惜。

后来学校里的支教老师见我小小年纪却时时叹息,问起缘由,不由得大笑着解释起来。这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车,可以免去风餐露宿。

那天晚上回到家后我便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带着姐姐和姥姥,开着一辆四四方方的把我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汽车,一直往山外开啊开啊......开累了,我们便在车上休息,天气晴朗时,我们走出去玩耍;夜深时,姐姐便带着我们躺在车顶上,听着虫子的叫声,看着天上的星星。

……

我躺在“石家庄”的车顶上,望着星空。其实也没有星星,可能是大雨刚过,天空并不算明朗。我注视着,面前犹如闭上眼睛一般黑暗,不同小时候,也不同梦中。

这时的夜空深邃得仿佛一面不知已有多少年岁的古镜,摆放在那深不可测的云层里,芸芸众生被照得发烫。

好像你只需再注视久一些,它便会夺走你的灵魂。人们赖以为生的一切在它面前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人,还是不能久视苍穹。

潮湿的狂风吹过,刺痛着我的脸颊,也吹散了夜空中的薄纱。一颗星星终于袒露了出来,微弱的星光如同镜面的裂痕,伙同身下“石家庄”传来的阵阵寒意,把我拉回了现实。

江南的天亮得很早,四点半的天空便已有微光,此时我才发现,旁边的这条河,是条运河。

沿着运河,陆陆续续的,许多货轮出现在河面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货轮,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大的船!上面的人蹲在船边洗漱,我们偶尔会相视一眼。

随着运河在后视镜里渐行渐远,我再次穿过了一条公路,来到了一座诺大的城市。

我第一次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这座城市里找到阿姊,我开着“石家庄”走走停停,一边翻看公路地图,一边看阿姊的信件。

那个位置并不算远。在路上,我看到了阿姊在信里说到的“大桑子叶树”,后来才知道其实就是梧桐树。这些树往往很高,像弹弓的握把一样,屹立在道路的两旁。

阿姊信件的地址,是一处偏远的郊区小区,我顺着地址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那个位置。

那是一条直直的小路,路边多是两层高带院子的楼房。

我怀着无法形容的复杂心情,沿着小路开进去。这条路其实不长,但我开得很慢,几次想提速,放在档位器上的手又有些颤抖。慢慢的,又到了一条井字的街巷路口,我只好把车停下,徒步进去。我手里拿着阿姊从这个位置寄出的三封信,心里忐忑不安,脚步却也没慢下来。

我越走越快,脑海里飞速的想着见面之后的场景。

阿姊并不知道我来了,她会不会被吓一跳?不对!可我明明已经寄了两封信到这里,如果阿姊看见,她一定会按上面的电话打给我……

胡思乱想的念头随着我的脚步一同停在了一家房屋门口,我透过有些生锈的铁门,窥视着里面的景色——斜对面的暗红色不锈钢大门紧锁着,小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把被潮湿天气腐蚀得看上去一脚都能踹断的长椅靠在有些米黄色的墙边,上面的红漆已经掉了一半。门上二楼有个小阳台,阳台边有一些植物,只不过大部分已经干枯,有一些藤子垂落在半空,似生似死,只有一些零星的杂草还坚挺着。

我想喊,喉咙又一阵发干,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

“小伙子?你在找人?”

一声突然的疑问惊得我立马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从旁边走出来的一位提着花洒的大妈也被我这副反应吓了一跳。操着一口带着浓厚吴侬口音的普通话骂道:

“搞什么呀搞什么呀,你这小伙子没病吧!”

“不好意思。”

我看着眼前的妇女本能的歉意道。

这位大妈一头卷黄色的头发下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睡衣,外面搭着一件大红色外套,走起路来悠悠哉哉。她拿着花洒淋起自家墙边的花卉,一边问道:

“咋了,你认识这家姑娘?”

“啊?”

我有些迷惑又期待地看着这位阿姨,等着下文。

“这家人啊……”

大妈说着朝我这边走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两步,才发现这家铁门旁的花卉里的植物都还生机勃勃。

“早搬走了,都搬走大半年了。”

大妈说着,顺着花卉慢慢的淋过两家院子的边线,直到花洒里的水浇灌到我面前这一家的花卉里。

“啊?搬走了?”

“是啊,就是可惜了这些花了,还好我闲,不然早枯了!你说说,这路口枯一片,那多不好看呐!”

大妈一边说一边摇着头,浇花的姿势却格外认真。我有些焦急的继续问道:

“那您知道这家女孩子叫什么名吗?”

大妈一听,手里动作慢了下来,我又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只见她一双眼睛鼓得大大地看着我用一口恨铁不成钢的口气问道:

“怎么?你连人家姑娘名字都不知道你找到人家里?你说说现在的年轻人谈个恋爱,哎呀呀,真的是……”

“......”

“你不知道我们那时谈恋爱……”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赶忙苦笑着打断她道:

“她是我的姐姐!叫阿姊。”

“阿姊......?”

大妈明显对我打断她的话有些不耐烦,但听到我说出的名字后,眼神眯了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对对,好像是那么一个名字很奇怪的女孩子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柔柔弱弱的,人挺礼貌的,不过那是一两年前的事了,这里住的那家人姓冯啊,他们的女儿叫冯莉莉。”

“对对对!就是那个女孩子,那个叫阿姊的女孩子!她去哪了?阿姨你能告诉我吗?她去哪了?!”

我有些激动地抓住大妈的另一只手腕,后者一哆嗦把我手甩开,大声道:

“哎呀!你这个小伙子人看着感觉挺沉稳的,怎么神经兮兮的!”

我尴尬地退了一步,不好意思道:

“我有些激动了......您能告诉我她去哪了吗?”

大妈斜着眼打量了我一会,答道:

“你是她弟弟?那个女孩子好像就在这住了一段时间就走了,至于她去哪了……我哪知道。”

没等我答复,大妈又一脸恍然大悟的问道:

“噢!你就是那个往这里寄信的人吧?”

“……”

我有些难过,拉聋着脑袋一脸苦涩地低落道:

“应该是了……”

“哎,我说嘛,跟我来。”

“我们这的信箱早拆了,这年头谁还写信啊?我看人都走了,还有信放在门那,下一场雨那信还能看?就给代收了。”

“……”

“不过我可没看啊!我还想着谁寄的,没想到是你这小伙子。”

大妈认真的解释道,语气里好像还有些骄傲。一边脚步有些急促地领着我走进她的小院,那样子就像一位等待了许久的卧底等来了组织上的接头。

大妈的小院与刚看见的院子简直是天差地别,看得我一阵眼花缭乱——虽然现在是冬天,但这位阿姨似乎硬是把春天留在了冬天,我坐在这座“植物园”里的石桌旁,看着大妈走进里屋。

心情忽明忽暗,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离阿姊如此之近,我打量着四周,想着她们在的时候,院子里也一定是这样吧。

“冯莉莉......阿姊的新朋友吗?”

我拿出自己手中的几封信,喃喃自语道。如果是,那她们关系肯定不一般吧?印象里她可不是一个会随意与人亲近的人,能住在一起,应该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吧......想到这里,我有些失落。但又有些高兴。既然这样,只要找到了她,就一定能知道阿姊的下落。

我有些恍惚地叹了口气。

“呐!小伙子,就是这两封!”

匆匆忙忙走出来的阿姨打乱了我的思绪,我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信封,无奈地笑了笑,果然是我寄的。

“那家人啊……在这里住几年了。家里男人好像是做生意的,一年到头没在家几次,女人嘛,也不知道在干嘛,很少出门,又腼腆。后来好像是生意好了,这不,搬走了。”

大妈坐在另一个石凳上,翘起一只腿,看着隔壁悠悠的说道。

“......”

“那怎么没人住呢?”

我焦急的追问道。

“害,这不房租还有大半年嘛,也没退,就直接走了,走得也挺急,家具啥的都送给街坊邻居了。”

大妈又指了指墙角,说:

“呐,那些都是他们给的。东西太多,带不走。”

我顺着这位阿姨的手指看过去,角落里堆着一片大小不一的盆栽。

“那您知道冯莉莉一家搬去哪了吗?”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他们夫妻都挺闷的,不过那个叫冯莉莉的女孩子倒是挺热情的,就是有些叛逆,不学好。”

大妈说到这里,语气变了些,明显对这个叫冯莉莉的女孩子颇有好感,又有些惋惜。

“……”

“噢!我想起来了,莉莉好像有一次跟我提起了,好像是北京吧。”

“北京?”

我眉头一皱,脸色有些扭曲。

“嗯,对,就是北京。小伙子你要去找她?那可远咯。”

大妈想了会,笃定地点了点头,有些叹息的答道。

我没搭话,只是沉默着。这样的路程意味着我又要调转车头,原路返回,还要再往北上开,还是没有任何坐标的寻找。

只在脑海里粗略的过了一遍,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看了眼刺眼的天空,感觉大脑开始一阵眩晕,手里拿着信......没有再说话,就这样呆坐在位置上。

这时院子外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吆喝声:

“李姨,又有您这的信了!”

一名中年男人背着个褐绿色的挎包走了进来,好奇地看着我。李姨转头看了一眼:

“哦!我看看......直接给他吧!”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中年男人又用刚刚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李姨又说道:

“他寄的。”

“啊?”

“啊什么啊!你给他就是了。”

李姨白了男人一眼说道,继续掐着自己刚端到桌子上的青菜。

“哦。”

中年男人憨应道,把信递给了我。

我接过一看——寄件地址:新溪市……

无奈起身,像一个战败的武士,本打算忍着疲倦,体面一些对着姐姐曾经的邻居告别。却刚好在此时,肚子不争气的响了两声。

李姨大声的笑了笑,也许是好客又或许是女人的好奇心在作祟,她面带笑容地向我大声道:

“小伙子你也饿了吧?来来来,吃个中午再走,今天阿姨家吃鸭,边吃边谈。阿姨给你想想办法!”

我本想礼貌地回绝,一时却又不知道还能去哪。犹豫间,李姨已经端起刚摘好的青菜走进了里屋......我缓过神赶紧道了声谢谢,随后跟着走了进去。

——李姨的家不大,但摆放了许多书画墨宝,我猜应该是她爱人的,因为李姨看上去就不像一个喜欢这些安静玩意的人。往里走,一楼居然还有一个小阳台,刚好可以看见对面的人造山丘,下面是一条人造小溪。我瞅了两眼,随后恭敬地坐在大厅的米色沙发上,看着李姨在斜对面的厨房里捣鼓着她看起来非常自信的鸭。

我深深的吐了口气,想着下一步该作何打算。

快过年了,不知道今年牛叔家会吃什么......以往每次快过年时阿婆总会带着自己种的新鲜蔬菜来看我们,虽然那些菜我们也有,但每次我都觉得阿婆的菜更甜一些。

唉,现在我也走了,她一定很孤独吧……

我有些惆怅,又想起了阿婆的宝贝手镯,看来有机会可以去珠宝店鉴定一下,说实话,我确实很好奇。

现在想来,当初拿走阿婆手镯的举动实在太唐突了,我突然觉得这就像拿走了一盏灯的灯芯,越想越觉得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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