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在大街上一直游荡到凌晨,最后冯莉莉索性直接拉着我去了不远处的另一家酒吧里喝酒,不同的是这家酒吧没有那种吵闹的声音,只有台上一男一女的两个歌手在互动。
到凌晨一点多时,冯莉莉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她倒是很直接的拿起了电话,先是有些惊讶,随后简单的说了几句后便挂了电话,继续喝着她的鸡尾酒看着台上的表演——此时正是男歌手演唱到高潮的时候,冯莉莉听得很认真,不时还为他叫好。
“是谁?”
因为环境的原因,我提大了些声音问道。冯莉莉又喝了口酒,这已经是她到这里点的第三杯。
“李文燕啊,不然还有谁?”
“你有她电话?”
“呆头鹅?不知道存?”
冯莉莉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有些不耐烦的回道。
“之前在酒吧的时候存的。”
“她现在就下班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啰嗦啊,听歌!”
“......”
听她这么说,我开始有些期待地观望着酒吧门口,眼前所谓的鸡尾酒我只喝了两口,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难喝的酒,想来还是稻谷坪上的酒好喝得多。
几分钟后,李文燕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她看见冯莉莉有些喝大了的模样也不见怪,只是用有些疲倦的口气问道:
“在这聊?”
“当然啊,不然你还想去哪,这里面暖和,外面冷死了!”
冯莉莉见她来了也收敛了一些,说完向服务员挥了挥手。
“我喝热水就好了。”
“给我也来一杯吧?”
“啊?”
听见李文燕只喝热水,冯莉莉显然有些扫兴,见我跟着,又白了我一眼。此时的李文燕又穿上了那件黑色大衣,用手撩了撩衣服,坐在了冯莉莉的旁边,直接进入了话题:
“南京的戒毒所你们都找遍了吗?”
“啊?”
“......”
听见这话我觉得自己的耳朵没有听清,直愣愣地望着李文燕。李文燕两只手捧着刚拿上来的一杯热水,吹了吹,抬头看见我们的表情,眼神里有些疑惑。
“我说,这边的戒毒所你们都找遍了吗?”
“......”
“你连你姐吸毒都不知道?”
李文燕看了看眼睛睁得大大的冯莉莉,又看了看我,最后把目光停在了我这边说道。
“不可能......”
我下意识的回道,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眼睛只敢看着手中的杯中,身子如同石头一般僵硬。我想过许多可能听到的关于阿姊的坏消息,包括遇见类似的那些“学校”。但当我真正听到了的时候,尤其是这些威胁生命的,只在宣传口号中出现过的词汇真实的落在阿姊身上时......我在脑子里开始疯狂的想着——是啊......她已经离开了太久太久。连我都早已记不清她的模样,甚至是她的声音,我又怎么能肯定她能始终坚强呢?
“......”
“她不会的。”
但最终,我在心底还是相信了她。我坚信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李文燕看见我瞬间转变的眼神,似乎有些惊讶。
“你们一点都不清楚?”
“......”
“......”
见我们两个又是一副一脸茫然的表情,李文燕开始慢慢解释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蠢的人......那个叫忠辉的男人以前是我爱人的朋友,虽然是朋友介绍的,但因为他是开修车店的,忠辉又喜欢改车,所以一来二往,他们就成了比较好的朋友。”
“他们认识后不久,那个小妹妹......哦,就是你姐姐?就跟他在一起了。也是在那之后,他改车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我爱人就听说他跟着一些不知道从哪里认识的老板,在外面染上了毒瘾......”
“这跟阿姊有什么关系?”
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桌子下面的手紧握着,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
“你别激动......”
见事情发展到现在的模样,冯莉莉的酒也醒了一半,她有些担忧地看着我,示意我让李文燕继续说下去。
好在酒吧里的音乐声大,其他的客人并没有注意到我们这里的动静,只是一个不远处的服务员朝着我们看了两眼,随后又继续擦起了酒杯。
李文燕沉默了一会,见我情绪稳定了些,继续缓缓的说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她蠢的原因。在他染上毒瘾后不久,他就把车卖了,他周围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只有她还不听劝的一直陪着他......直到在反复的戒毒失败后,忠辉就放弃了,只是最后大家都没想到,阿姊为了让他不放弃自己居然也......只为了拉着他一起去戒毒所。”
“不过这些都是我听我爱人说的,我当时只是偶尔听他提起,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其他的一些细节我也没有过问。”
“那后来呢?”
冯莉莉神情复杂的问道,桌子上的酒再也没喝一口。
“毒是这么容易戒的?平常人沾上了这个东西这辈子就算是废了......我只知道他估计是失败了,因为我爱人已经彻底跟他断了来往,至于阿姊......我就不清楚了。”
“......”
“可惜他不知道珍惜......看你们这样,我想她也一定不在戒毒所了,所以你们最好尽快找到她,这个世界这么大,对于一个染着毒瘾的女孩子来说......”
李文燕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我们心里都清楚。
短暂的沉默之后,我站起来问道:
“那个男人现在在哪里?”
“......”
见她们看我的眼神,过了半响我才反应过来,苦着脸有气无力的继续说道:
“我不想把他怎么样,我现在只想找到她,带她回家。”
“......”
“你们已经联系不到她了吗?”
这回轮到冯莉莉苦着脸答道:
“就是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才找到你这里来的......就连找到你,还是偶然遇见李文静才知道的。
说完,冯莉莉叹了口气。我们两个人一下子就像丢了魂魄一样。李文燕看了看我们,沉默了一会,想了想说道:
“我也不清楚我爱人知不知道他的地址,不过我想应该是能找到的,毕竟除了南京,他还能去哪?......这样吧,你们先回去休息,明天你们在幼儿园等着。我明早跟他说,叫他带你们去找。”
“......”
似乎是见我们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过了会,她又说道:
“你们也说了,找到我已经是机缘巧合了,既然这样,就要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走吧,回去早点休息,明天可还要起早。”
“......”
听她这样说,我们才跟着一言不发的走出了酒吧。
凌晨的街道上只剩下寥寥几个行人,因为靠近酒吧的关系,一些喝醉了走出来的人不时的往我们这个方向看上几眼。有几个胆大的还走了上来,不过都在李文燕冰冷的眼光下识趣的退去。
“你们回去早点休息,明天我跟他说一下,然后让他来找你们。”
“你们没住在一起吗?”
冯莉莉接着李文燕的话问道,此时已经没有了半分之前与她交流的语气。
“没有......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不想他知道我在这里工作。”
“可是这样瞒得住吗?”
“还好吧,这里我也不用天天上班的。”
“......”
“好了,车来了。”
李文燕招了招手,一辆出租车随即停在了我们的面前。
......
李文燕将我们带到了一家离小区不远的宾馆,临行前,似乎犹豫了会,有些不放心的对着我说道:
“她是个好女孩,会没事的。”
“记住,你还年轻,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希望你做傻事。”
等我反应过来时,这个一身香水味与酒味的女人已经走远。
“......”
“你还好吧?”
身后传来冯莉莉担忧的声音,我站在原地深呼了一口气,没有回应。冯莉莉陪着我沉默站了会后,便独自上了楼。
见她已经回房休息,我在宾馆的大厅又坐了会,突然又觉得太闷,只好起身走到外面的大街上。此时已近凌晨四点,夜晚的温度下降得厉害,大街上更是寂静得有些可怕。我习惯的左右看了眼,第一次不见“石家庄”停在附近,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走到宾馆附近的一根电线杆下,我掏出口袋里的北戴河,先点了一只,吸了两口后放在了旁边的石头上,接着又点了一只,随后靠着电线杆坐在地上,顿时觉得舒服了很多。中间几次冷风吹来的时候,都把石头上的烟刮到了地上,我反复捡了三次,最终任由它被风刮到大街上......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的冷静,我预想的愤怒、悲观、难过好像统统没有出现,或者已经消失。我望着黑蒙蒙的天空,心中没有任何的情绪,大脑一片空白。我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去想,可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我就这样静静地盯着夜空,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想点燃第二只烟的时候,冯莉莉抱着一个枕头站在我的面前。
“你干嘛?”
“我......陪你站会,反正也睡不着。”
“那你抱枕头干嘛?”
“外面冷啊。”
“......”
“那你刚刚上楼干嘛?”
“我手机没电了...我怕万一有电话接不到。”
“这么晚了还能有谁给你打电话?”
我随口说道。看了看四周,地上不说脏吧,也不干净,又看了眼穿着一身雪白的冯莉莉,把刚拿出来的香烟塞回了烟盒。
“行了,回去洗澡睡觉吧。”
“我洗过了。”
“大姐,我还没洗呢。”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见冯莉莉这副模样,不禁笑了出来。
“亏你还笑得出来。”
冯莉莉本来担忧的眼神被我一笑,顿时换成了平时的模样,有些没好气的骂道。
“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又能怎样呢。”
“你心可真大。”
说话间,宾馆大门探出了一个男人的头,朝着我们这边压着声音喊道:
“喂!我说你两到底还睡不睡了?不睡我关门了!”
“睡!”
冯莉莉急忙回了一句,又白了我一眼:
“你就搁这吹冷风吧!”
“......”
“喂,之前打电话给你的是谁啊?”
我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看着急匆匆赶回去的冯莉莉小声喊道。后者脚步顿了顿,淡淡的回了句:
“我爸。”
“......”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我再次梦见了她。
依旧是在那片田野里,一模一样的场景。只不过这次阳光明媚,田野上一片绿油油的麦子,暖和的风一浪接着一浪的拍打在我的脸上,我就这样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一直到睁开眼睛。
......
第二天,我们早早的便在幼儿园门口等待,一直等到中午才知道李文燕不放心,特意请了下午的假——她的爱人是在下班前十分钟到的,那是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留着些胡须。我们之间并没有交流,只是一起等待着李文燕下班。
出发时,我们本可以坐李文燕她们的车,但这次,我坚持要开“石家庄”去。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都无所谓了。
这趟行程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这么艰难。我们开了半个多小时后,李文燕的爱人停下来又打了几个电话,随后又带着我们开了半个小时,最后,车停在了郊区的一处特别老旧的居民楼前,这是很老的那一种楼房,每一块砖和瓦都在无时无刻的提醒着思考这个问题的人们。
这栋房子一共有六层,每一层的走廊就相当于每个房间的阳台。如果视力正常的话,站在楼下就可以看到每一层的住户们晾在楼道的衣物。楼前还有一个半封闭的院子,里面有几个青年男女坐在椅子上打着牌。我们停在院子外,下车时便已经听到了他们打牌的喊叫声。
“待会你们跟在我后面。”
李文燕的男人突然对我们说了句,随后便带头走了进去,冯莉莉本想追问一句,但看他那副有些凶神恶煞的模样,又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我们两看了眼李文燕,后者笑着露出了一个放心的眼神,告诉我们他就是这样,不太爱说话。
等我们四人走了进去后,院子里牌桌上的一个瘦高瘦高的青年男子便一眼警惕的起身朝着我们走了过来,他的眼神先是从我们身上扫过,最后停在了李文燕的男人身上。只见他把嘴里的烟头一吐,眉头一皱,冲着他不怀好意的怒道:
“怎么,二亩地就出你这么个能豆儿了!你还来做什么?!”
“我只是带人来而已。”
李文燕的男人轻声答道,随后看了眼我们。言语间似乎并没有把那个瘦高的青年放在眼里。
“我们是来找阿姊的,我是她的弟弟。”
我看着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子,眼神复杂的说道。
“因为实在找不到,所以想来问问他......拜托了!”
“找阿姊姐?”
青年听见这话,似乎有些吃惊。
“你是......她弟弟?”
“恩。”
“我记得她提过你,她不是回去了吗?”
青年有些吃惊道,之前的警惕好像已经消失不见,不过还是有些敌视地看了眼李文燕的男人
沉默了会后,他叹了口气,冲着我说道:
“你们跟我来吧。”
“......”
青年一言不发的把我们带到了四楼,在上完最后一层楼梯后,他突然莫名地转过身,有些愧疚的对着我低声说道:
“阿姊姐的事情,是辉哥对不起他......”
“我知道。”
“......”
“他就住在这边最末尾的一间。”
青年小声的说道,指了指左边的走廊。
此时已是下午一点多,太阳的光线透过布满花纹的水泥走廊,将镂空的阴影打在已经有些残破的水泥地板上,看上去就像是小时候玩的格子跳。越到尽头,周围摆放的盆栽就越多,只是都已经枯死。很多都已经被晒干风干,像一具天然的雕塑,有些上面还能看到一些蚊虫。这些“雕塑”的种类很多,不过因为都已经面目全非,让人很难揣摩出它们的本来面目。
“这些都是阿姊姐种的,她特别喜欢种花,盆子和土都是忠辉哥一袋袋搬上来的......”
青年一边领着我们一边看着那盆栽自言自语道,那副语气,就像在述说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
“所以她离开我那里后又搬过来跟他一起住了吗?”
跟在后面的冯莉莉站在一束已经干掉了的盆栽前问道,她的眼神仿佛陷在了盆栽里:
“我认识这个,是郁金香,我那里也有......”
“......”
这时青年已经走到了最后一间房的门口,听见冯莉莉的话,他有些木然的看了她一眼,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不过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房间旁的墙壁上有着一道田字格的窗户,上面的玻璃虽然已经因为时间的关系布上了一层厚厚的黄癍,但依旧能模糊的看见房间内的场景。
李文燕的男人从窗户里瞥了一眼,冷冷的说道:
“他又复吸了是吗?”
青年开门的手僵硬了两秒,随后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我跟在他的身后,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面而来,大门进去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台看上去已经坏得开不了的旧电视,再往里的右边是一间小房间,被门帘遮挡着。左手边靠着窗户的是一个表面布满了尘垢的女士梳妆台,实际上也是这间屋子里唯一没被损坏的物品,不过上面木头凹槽里的镜子还是没有了踪迹。
房间的一半都堆着废弃的杂物,多是残缺的瓶瓶罐罐和一些家具。客厅的中间是一张矮小的长桌,其中一头刚好对向一张床。地面上洒落着一地烟灰,不远处还有一个烟灰缸。周围的墙壁上贴满了海报,从内容上可以明显的看出两种不同的风格。
视线的正前方是一张铁架子床,上面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
.......
“辉哥,阿姊的弟弟来找你了......”
青年朝着床上的男人有些艰难的说道,随后熟练地捡起了地上的烟灰缸,清理起了烟灰。
床上的男人本来没有任何反应,听见青年说出的话后才缓慢地掀开了半盖在身上的被褥。这时我才看清了他的模样——稀疏脏乱的头发,脸上的胡须不知道已经多久没刮,重重的黑圆圈里是一对暗沉浑浊的眼眸,眼白的地方还有些淡黄色的物体,整双眼睛布满着血丝。穿着一身不知道多久没洗的衣服......
我看着这个男人,愣了足足有半分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更不敢相信这是冯莉莉口中的那个男人。冯莉莉此时捂着鼻子跟着李文燕站在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知道他本来模样的原因,此时一双眼睛更是睁得大大的。
“她回来了?
叫忠辉的男人有气无力的向青年问道,似乎无视了我们。
“没有......是她弟弟,来找她了。”
听见青年的回话,忠辉轻轻的‘哦’了声,随后又缓缓躺下,眼神空洞的看着天花板。直到过了几秒钟,他又突然地坐了起来,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说她弟弟来了?!”
他猛地抬起头用那双浑浊迷离的眼睛看着我们,身子向前倾眼睛微咪着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最后目光停留在了我身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像......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神,不过还是差了点。”
说着,他又慢慢地躺了下去,挪动着身子,靠在了床的里边,气若游丝的叹息道:
“你们来晚了,她已经走了。”
“我知道她走了,我来就是想问你,她去哪了?”
我看着这个男人无所谓的面容,强忍着心中的悲愤一字一句的说道。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李文燕急忙走了进来挡在我的身前,同时看了一眼她的男人。
“不然你就把你知道的跟他们说了吧?阿姊姐也挺可怜的......”
青年见状在旁边低声对着躺在床上的忠辉说道,不想后者猛地起身拿起刚被收拾到桌子上的烟灰缸对着青年就是一扔:
“都他妈来问我,我他妈问谁!?”
“滚吧,都滚吧!统统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
“快给老子解开。”
“他妈的狗东西谁让你栓老子了!”
“......”
青年吓得立刻退到了另一房间的门帘前,脸色逐渐有些难看。不料忠辉越骂越起劲,变得有些癫狂起来,直接扑到了地上,却又被什么东西扯着——这时我们才发现,他的一只脚被一根铁链拴在了床尾。
我们一群人就这样看着他。直到过了几分钟,似乎有些体力不支了,他才安静下来,用几乎哀求的语气冲着青年说道:
“陈子,给我解开吧。哥求你了,哥已经戒了,真的......你看这周围,我什么都没摔,真的,不信你看......”
“......”
“陈子,帮哥解开吧,真的,我不想再像个畜生一样活着了,陈子......”
那个被叫作陈子的青年见他一直苦苦哀求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之前开门的那一串钥匙,正当他想走过去的时候,李文燕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我们这边:
“你是蠢吗?你第一天接触瘾君子?
见青年一眼茫然,他又低声的补充道:
“他八成是要犯瘾了。”
“......”
“滚你妈的!你他妈说谁犯瘾呢?”
还半身趴在地上的忠辉听见他这样说,突然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改刚刚求饶的模样,狰狞大骂了起来,用词之低俗,连我都皱起了眉头。不过男人并没有理会,只是静静的听他骂了将近十分钟,一直骂到喉咙都有些哑了,才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的骂道: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田鸡蹦起来撒泡尿都比你人高。”
“......”
叫忠辉的男人用力地仰着自己的脖子,才勉强看到他的脸,他的嘴巴轻微的动着,但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任由李文燕的男人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从地上拎到了床上。
“梁忠辉,你不仅伤透她的心,还毁了她的人生。”
说罢,李文燕的男人又蹲了下来,眼神冷漠的看着床上如同活死人一般的梁忠辉继续说道: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的一生......你知道一生有多长吗?”
“......”
“你当然不知道,想想你后来对她做的那些事,你还记得清吗?”
“......”
“也是,像你这样的人,死了最好,也没人会理你的死活,可她呢?你有没有想过她?你想想你们之前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模样,你还记得她笑起来什么样子吗?嗯?梁忠辉,我问你你还记得清吗?”
“......”
说到后面,男人语气里已经有了些怒火:
“难道你要她跟你一起陪葬吗!”
“你配吗?!”
李文燕的男人话还没说完,我便看见一直盯着天花板的梁忠辉眼角留出了一行浑浊的泪水。听着他言语中的那些质问,我的心就像被人用手紧紧握住了一样,一时间脑袋有些昏沉,只觉得一股埋在心里深处的疲惫感又涌了上来。
梁忠辉用两只竹竿般的手臂撑着床,一点一点往后蠕动,直到自己的头靠在了床头的枕头上,才艰难的呼了口气。
此时太阳透过玻璃窗户照射进来的四道光线,已经逐渐从地板上挪到了脏乱的床上,其中有一块,正好映在梁忠辉枯黄的脸上。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光线中肉眼可见的微尘随着他的呼吸缓缓的流动着,可以看见他脸上痛苦的神情缓解了一些,只是眼神疲倦了许多。他的上下唇轻轻动着,沙哑的声音从他嘴里传出: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去哪了......”
“她什么都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
梁忠辉闭上眼睛痛苦地摇了摇头。
“......”
李文燕的男人眼神复杂的看了我一眼,随后又继续软硬兼施的询问了将近十分钟,最后得到的还是一样的答案。在我们都沉默了之后,梁忠辉默默的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放在阳光下盯了会,又抓了一把空气中的粉尘,一脸凄凉的像是在说给我们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也想找到她,可惜没有机会了。”
“......”
此时我终于无法再压抑内心的冲动,冲过去就给了他胸口一拳,就在我再次挥起拳头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李文燕的男人死死钳住:
“你疯了?你想打死他吗!”
青年见状也立即护在了梁忠辉的床前。此时他的一张脸已经痛苦得几乎变形,正大口的往外呼气吸气,却好像没什么效果,两只手捂着胸口,有些颤抖地蜷缩在了床上......青年见他的这副模样回头大声怒道:
“你他妈想干什么?!”
冯莉莉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失了神,一时间傻傻的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有再去挣扎钳住我的那双手,只是任由自己的重心往下坠,男人见我已经放弃挣扎,便也任由我瘫坐在地上,只是一双手还是不放心地按住我的肩膀。与此同时,李文燕的声音也在我耳边响起:
“你在做什么!?不是跟你说了让你不要冲动吗!”
“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看着在床上痛苦的男人,一时间泪如泉涌,一脸凄凉的笑着。不知道是在跟他们说,还是跟自己说。
我就这样呆滞地看着头顶上的那几道光柱,不知道看了多久。
“......”
“走吧。”
周围所有人都看着我,我缓缓地站起来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冯莉莉没有再劝我,就在我心灰意冷的走向门口时,床上的梁忠辉突然用尽了浑身力气似的朝我喊道:
“等等......”
我转过身一脸冷漠的看向他,眼神里有疑惑,也有恨意,不过更多的还是疲倦。
他似乎已经缓解了一些疼痛,在青年的搀扶下半坐了起来,内心好像在纠结着什么。我见他不说话,又向门外走去,这时他的声音才又在身后响起:
“她走之前留了一封信......就在她梳妆台下面的抽屉里。”
“你说什么?!”
听到这话的我身子瞬间僵硬在了原地,猛然回头喊道。随后立刻手足无措地冲向那个布满灰尘的梳妆台,翻找着下面的几个抽屉。冯莉莉听见这话,也跟着我一起翻动着抽屉,只有李文燕的男人见状有些起疑,皱着眉头问道:
“你不是说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给你?”
“......”
梁忠辉脸色一阵苍白,缓解了一会后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营养不良、睡眠不足的正常人。
他目光无神地望向坏掉的旧电视的方向缓缓说道:
“她没留下,是我瞒着她留下的。”
“......什么意思?”
“这封信,是我掉包的。”
“你他妈的!你的意思是他本来可以收到这封信的?!”
李文燕的男人言语里开始有些愤怒。
我听见他这句话后,又冲了过去。
那时候,我的脑海里,重复出现的只有一句话——他怎么可以这样?
所有的情绪都集中在了这句话里,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的眼眶因何而湿润。
男人和那个青年死死地按着我,梁忠辉却没有丝毫的怯意,他颤抖着从桌子上摸出了一根烟,贪婪的大口地吸着,好像终于卸下了什么一般。烟雾腾腾升起,穿过光柱,此时玻璃窗透射进来的光格子已经逐渐挪到了床与墙的交界处。
李文燕的男人忍着怒气问道:
“信里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
床上的梁忠辉闭着眼睛又吐出了一大口烟,伸出舌头舔了舔他干枯得没有血色的嘴唇:
“我没有拆......我不知道她会在信里怎么说我,我留着它,就永远留着了关于她的一点可能。”
“那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要说出来?”
“......”
梁忠辉闭着眼睛,一只手的胳膊撑着床,一只手举在空中拿着烟。就这样,静止了十秒钟,周围只有渐渐散开的烟雾,围绕在他的四周:
“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个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单纯的女孩子,她永远都像个小孩子......虽然她没有跟我说她什么时候走,但其实我知道。从她看我的眼神开始,我就知道,我永远的失去了她,也永远失去了我原本的生活。”
“......”
“我宁愿她的眼里有恨,有怨,有责怪,甚至是厌恶......但你知道吗?她的眼神里是疲惫,这种疲惫的眼神,让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说完,梁忠辉睁开了眼睛,手里的烟蒂早已经自己掉落在了被褥上。他看了看我,充满泪水的眼神里透露着一股绝望:
“我经常在梦中见到她那双疲惫的眼神......我能记起的事已经越来越少了,在我还清醒前,你们把它拿走吧。”
“......”
“我真是好福气啊......好福气。”
他的声音就像被风干的树枝用力地划过墙壁一样,说完便像一座废弃的危楼似的,缓缓倒在了床上。
“他说的是真的,信封真的没拆!”
梳妆台旁边的冯莉莉大声叫到,她的话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也让我瞬间冷静了下来。此时她的脚边堆着一沓厚厚的旧杂志,信封便夹在其中的一本旧杂志里。
我接过信封,果然崭新的一般,只是有些轻微受潮的痕迹。
“拆啊,你还等什么?”
冯莉莉看着盯着信封的封面傻傻站着的我着急的说道。
我按捺住内心的焦灼,拆开了这封迟到的信件,一张已经泛黄了的纸上,是看过不下百遍无比熟悉的字体:
......
阿玉,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姐姐已经在路上了,说不定已经到了。
只不过不是回家,原谅我,这么长时间了都没有给你写信。
不知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有没有走出家乡?我想你和姥姥了,姥姥的身体还好吗?她一定很想我回家吧......你别看姥姥表面上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她总爱在夜里叹气,也不多穿几件衣服,如果她哪天突然感冒了,那肯定是她又失眠了。你要叮嘱好姥姥注意身子!
对不起,我不能及时回家了......别怨姐姐,姐姐只是暂时有些累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就好啦!你还记得小时候姥姥很爱说关于海的故事吗?自从他们走后,她就再也没有说过了......是不是很奇怪?明明我们那没有海。
舟山,是我从他们谈话中唯一还记得的地方,阿玉你知道吗,其实最开始我是想去找他们的,我恨他们,但现在,我已经不想再去找了......我知道,其实你也不在乎。我们家有太多秘密,但那都跟我们没关系了,因为你会拥有你自己的人生。你还记得姥姥提过的那个能让人忘掉所有烦恼的地方吗?姐姐现在有好多好多的烦恼啊......我想去看一眼,就一眼,去找找,如果能找到的话,哪怕只是看一眼,我也会满足。
对了,南京的冬天真的好冷啊,这座城市好大好大,大到我都经常找不见回家的路咧......我真想带你和姥姥出来看看,等明年吧?明年的春天,好不好?等我回去后收拾收拾我们就出发......噢还有!你知道吗,我办电话卡了,虽然话费很贵,但以后我们就可以不用写信啦!是不是很神奇?
嘻嘻,别想我哦!
好了!姐姐要出发了,就先不说这么多啦,记得给我来电话!臭小子阿玉!
......
信封的末尾右下角留下了一串电话号码,电话号码的下面只署了六个字——爱你们的阿姊。
我看着这仍有些歪歪扭扭的字体,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仰起头闭了会眼睛,只觉得脑袋沉得厉害。这时一直没有做声的李文燕在旁边提醒道:
“电话,她留了电话。”
“是啊,你打过去啊!”
冯莉莉也反应过来道。我猛地睁开眼睛,掏出手机照着信封上面的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输入,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却又觉得手不听使唤,迟迟没有按下拨打键。冯莉莉见我这样,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照着上面的号码打了过去。
“怎么样?”
李文燕站在旁边焦急的问道。冯莉莉一脸紧张与期待的神情开始变得有些僵硬和皱起了眉头:
“停机......”
“怎么可能?是不是号码错了?”
李文燕把头凑到冯莉莉的手机前看着屏幕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