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天我们便去找了小和尚说的那个码头,确定了信息对得上之后,我们又询问了航班,最终决定赶明早的第一趟船。
第二天清早收拾行李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拉开“石家庄”的车门,却又发现好像也没有什么行李。冯莉莉拎着她的包和一个袋子站在我身后不远处,见我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些催促道:
“你能不能快点,船都要开了。”
我看了看,犹豫再三,把除了老曹的骨灰坛和阿婆的手镯以外的所有东西都装在了一个塑料袋里,其中除了衣服以外,大部分是阿姊的信件。冯莉莉似乎有些不解:
“你拿这些干嘛,又不是不回来了。”
“不知道,就是想带在身上。”
“叙旧的时候用?”
冯莉莉开玩笑的说道。
我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又看了一眼老曹,随后关上了“石家庄”的车门。
在我人生中第一次坐船的时候,也是我第一次仔细地观察大海的时候,我发现原来海水并不像课本上说的那样蓝蓝的,反而是混着泥沙的青黄色,其实就像是黄沙拌着水,一阵一阵的扑打在岸边,带来很多泥沙,又卷走很多泥沙......
就这样,我们迎着阵阵腥臭的海风出了港。
这趟船没有多少人,海上也没有多少船。等出海后不久,我便开始觉得有些恶心,忍不住走到船舱外。
此时冯莉莉早已站在走廊,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气泡酒。
她见我出来,抿了口酒,看了看我,又望着大海,有点可惜的说道:
“哎,可惜了,今天天气不好。”
“还想着能看看海上的日出呢。”
“......”
我站在她身旁没有说话,只想着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此时风里的腥臭味已经少了许多,大海上渐渐起了层白雾,我开始有些不明白姥姥话里说的那幅场景,难道海水真的会变颜色?
“你说,大海有这么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
冯莉莉挑了挑眉反问道。
“没什么,随口问问。”
我微微摇了摇头,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不断被船划开的浪花。冯莉莉又抿了口酒,舔了舔自己涂抹了紫色口红的嘴唇。我才注意到,她今天又打了几个大脏辫。
“海上的人向往港湾,岸上的人向往大海咯。”
冯莉莉打了个嗝,把喝完的玻璃瓶用力地扔进了海里,一边看着瓶子沉进大海一边拍了拍手继续说道:
“人只会向往自己生活中没有的东西。”
我看着这一幕,微微皱眉:
“这样不好吧?”
“我知道。”
冯莉莉笑着看了我一眼,随后面容恢复了平静:
“可是很爽不是吗?
......
接下来的航程中,我几乎一直站在船舱外的走廊上。
大风不停地吹打着我的全身,我却还是觉得自己的手掌有些湿润。在不知道数到第几个浪花时,风渐渐将大雾吹散,远处的海平面开始浮现出一座岛屿的样貌。
我紧紧的盯着那片漂浮在海上的土地,直到震耳欲聋的船笛声响起,才猛的缓过神来。
登岛之后,我们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处宾馆。在寻着路牌上了一个小坡后,我推开了一个院子里的门——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正弯着腰摆弄着门前一小块菜田里的蔬菜,与其说是宾馆,其实只是收拾出来的几个空房间,供偶尔来到岛上的旅人居住。房间虽然简陋了些,倒也算干净。
将行李放置好后,我们便开始沿路打听。我原本以为需要两三天的时间,却不想这片土地比我想的要小得多,也远比我想象的荒凉得多。
到了傍晚,天空渐渐下起了小雨,我们穿过一小片废置的泥砖房,终于在岛屿的另一头,远远地望见一个老人正在收拾着屋门口的衣物,在其远处的岸边一艘小木船正被风浪吹得不断地拉直着缰绳。
那个老人一头灰白色的头发,脸庞有些黝黑,等他将衣物抱进他那栋不起眼的楼房里时,我们刚好也进入了他的视线。当冯莉莉说明来意后,老人原本漠然的瞳孔放大了起来——就在我惊喜的以为将要知道些什么了的时候,老人转身拿起靠在角落的一把生锈的鱼叉便向我刺来,那一瞬间我震惊在原地。是冯莉莉尖叫了一声拉开我,才得以逃过一劫。
我惊魂未定的看着被鱼叉刺碎的墙渣,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老人。
老人在丢出鱼叉后,便开始红着眼眶坐在地上哀嚎。此时屋外已经下起了大雨,狂风携着雨珠灌进大堂,木门被吹得疯狂打在墙壁上,老人疯了般的哀嚎声和雷声一同炸响在我的耳边。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哀嚎,一时间浑身如同坠了石头一样动弹不得。
我不知道那个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的老人瘫坐在了地上多久,只知道从他拉长着声音的哭嚎中模糊述说的的字词里透露出的内容,让我心如死灰——早在一年前,阿姊就已经跟一个叫澜琦的青年永远消失在了这片大海上。
关于这其中的细枝末节,我已无从知晓。
只知道,那个名叫澜琦的青年在舟山遇见了阿姊,将她带到了自己的故乡,也是在这里,阿姊慢慢的戒掉了毒瘾。而也是他屡次不顾人们口中的忌讳,带着她出海。
我麻木的听着老人渐渐嘶哑的哀嚎,听着他一口一个妖女的叫着阿姊,说她来时就带来了厄运,恶毒的词一直呼喊到模糊。又开始哭嚎着,骂他不该带着女人出海。
......
那个晚上,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间屋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老人精神恍惚的自言自语了多久,只知道当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时,我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老人,只是有些木讷地走出了屋子,走到泥路上。
一直走。
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只是沿着路低着头走。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夜空中万里无云,月光直照在土地上。除了地面上大大小小混杂着泥土的水坑,好像已经找不到刚刚那场暴雨来过的痕迹。
冯莉莉好像一直在我耳边说着话,但我却听不清,我的眼睛好像已经被固定住,只是盯着脚下的每一步。就这样一直走着,直到路也开始越来越不清楚。
我一直走,感觉周围半人高的杂草闪烁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我被一大块石板狠狠地绊倒在另一块石板上......当冯莉莉用力地将我从地上拽起,我才意识到,我们来到了一个小石坡上,远方是一条巨大的浑身散发着银光的鱼,在黑暗中游荡。我揉了揉眼睛,才想起自己是在大海上,而那条银鱼,不过倒映在海面上的月光。
“如果我没有等待,而是直接一点......早一点出发......是不是就能抓住她了?”
冯莉莉面无表情地沉默在一旁。
我不知道自己胡言乱语了多久,当我清醒下来的时候,好像没事一样坐在石板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带有独特气味的海风几乎一刻不停的吹刮在我的脸上,这时冯莉莉才终于开口:
“你没事吧?”
我看着前方模糊的海面摇了摇头。
“只是场意外,你也听见了,她把毒戒掉了不是吗?她这么勇敢,只是老天不开眼......”
我没有回答冯莉莉,只是在心里问自己:她到底是勇敢的还是怯弱的?
我又恨又悲。
当风停下的时候,石坡下海水撞击石壁的声音便传了上来,让人感到有些恐惧。
我想,阿姊一定还是勇敢的,一个怯弱的人无法葬身大海。
我只是难过。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第一次想念起了村子里的土窑酒。
我每天都会梦见那个老人哭嚎的模样。
在这期间,牛叔给我来过一个电话,这通十分钟的电话里,我们加起来没说超过十句话,只还记得电话的最后,沉默了许久的牛叔劝我回家。
我问牛叔:
“家在哪?”
村庄的风借着电话传了过来,这个曾跟我一起在稻谷坪眺望的男人好像老了许多:
“阿玉,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最终让我清醒的,是那一天冯莉莉没有像往常一样帮我把泡面泡好拿进房间。一身雪白的她扎着一个低马尾直直地站在我的面前,一直等到宿醉的我睁开眼睛:
“我要走了,明天的船票。”
“恩。”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不知道。”
“对了......”
“怎么了?”
“再陪我去做一件事吧......”
“什么?”
那天傍晚,我在海滩上挖了一个坑,一脸疑惑的冯莉莉看着我把阿姊的所有信件点燃扔进了坑里。
当火焰渐渐炙热起来的时候,海上的风也大了起来。冯莉莉看着被风吹得四散开的火星惊问道:
“你不要了?!”
我哑然失笑:
“要。”
“那为什么还要烧?”
我拦住了想要灭火的冯莉莉。
“......”
“阿姊说过,信是她的一部分。”
我看着那团熟悉的火苗,那团在灰暗中刺眼的火苗......我想我只是把它们归还到了合适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的分类对不对,但都无所谓了。
就在我看着火光失神的时候,冯莉莉突然不怕烫一样的将手伸进了火堆里,拿出一沓已经烧了大半的纸片往天空扬去,那些纸片在快掉到地上的时候又被大风吹散在空中。我惊呆地看着重复着这个动作的冯莉莉......那些飞舞的“火蝴蝶”,先是缠绕在她的四周,随后又像听到了召唤一样朝着太阳沉没的方向飞去。
“雨停了。”
这时许久不说话的老人敲了敲床杆。
我咂了咂嘴,有些意犹未尽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跟中年男人道了个别。当我从甲板回到地面上时,肚子已经鼓得像个怀胎三月的孕妇。
打了个嗝,我站在岸边看着渔船远去的身影,隐约望见那个男人在甲板上重新摆弄起了渔具。随后一阵吆喝声从海面上悠悠飘来——
“风从河口起,雨从山后行。”
此时雨过天晴的海面起了一层薄薄的雾,与天空中的云雾混在一起,乍一看,竟让人分不清海和天的区别。
我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子。
果然,与雾一同出现的,还有船笛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