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跟李姨边吃边聊中,虽然没有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能知道一些关于阿姊过往的细枝末节,我已经很满足。
只是我依旧苦恼,因为根据她说的时间,阿姊离开这里已经快三年了。可是她的最后一封信,又怎么会从这里寄出呢?
想到这里,我有些激动。
可是茫茫人海,我又去哪找那个叫冯莉莉的一家人?
我皱着眉头向啃着盐水鸭正香的李姨问道:
“李姨,他们一家在这还有什么能联系得上的人吗?”
“这个啊......好像没有,他们一家人深居简出的,都不怎么跟街坊邻里聊天,最多也就是礼貌的打个招呼,我家老头以前还老说他们假清高。”
李姨抹了抹嘴巴若有所思的答道。
我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继续问道:
“您再想想?”
饭桌上沉默了一会,李姨认真地点了点头,道:
“这个我确实不知道了……”
“好吧。”
我叹了口气。
“不行等我家老头回来了再给你想想办法。”
“......”
“别担心啦!你还怕这么大个人会凭空消失?”
李姨见我低丧着头,放下筷子豪言道。我涩着嗓子,无奈地看着她:
“我就是怕她这么大个人凭空消失。”
他们离开的时候......比现在的阿姊大多了吧。当时每个人都跟我说他们会回来,都说难不成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这不,还是丢了。
我觉得,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彼此走丢的几率要比孩童走丢的要大得多。
我好心拒绝了李姨提出的等她老伴回来一起想办法的建议,可能我打心里不想让更多的人牵扯进来,不过我们还是相互留了电话。我匆匆地离开,李姨跟在后面叫喊着想让我吃完饭再走,可此时的我怎么吃得下。
道路旁的“大桑子叶”树变得张牙舞爪了些。
重新游荡在南京城里的我,既不知道该往哪走,也不知道该在哪停。扭过头看了眼副驾驶上的“逍遥游”。我始终无法去理解,他们所说的,在我看来太高,太远。这种无用之用在我看来,在面向这个世界的时候,好像苍白如纸。
我就这样开着“石家庄”在这座诺大的城市里流浪,所幸有老曹的“照顾”,让我不用担心“石家庄”的油耗。这么久的压抑以来,我仅有的一次让自己放纵了一把——我开向郊区,又开回市区,几乎把整个南京城转了个遍。
最终我开始围着一座很大很大的湖转,打算一直转到太阳落山。
在我转第三圈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家离湖不远的老书店。不认真看根本分辨不出来。整个外墙除了那张写着“转让”的红纸崭新和显眼外,其他的都很陈旧。它的店门就是一道普通的居民屋的大门,大门敞开着,斜对面是几家小吃店。
我把“石家庄”停在小吃店对面的停车位上,此时书店的门口一位小女孩正在逗着一只花狸猫。我看了眼书店门口上锈迹斑斑的铁牌——“淮隱书屋”。
小女孩见我的到来把花狸猫吓走,明显有些生气,我尴尬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走进这家普通的书屋。可能真的是无处可去了吧。
进屋后道路上的嘈杂声少了许多,小女孩稚嫩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你要买书嘛?”
我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柜台,蹲下来对这个让人忍不住想捏捏脸的小女孩答道:
“不知道,哥哥只是进来看看......”
“咦……你不会是流浪汉吧?”
小女孩有些鄙夷的打量着我说道,让我有些奇怪。这才发现原来是之前淋了些雨又一直在车上待着的缘故,自己看上去是有些邋遢......
“璃!不许胡说!”
突然一道男人的声音从旁边两个书柜尽头的一堆书里传了出来。我看过去,其实这个书屋并不小,只是它的书太多,堆得好像到处都是,所以让人感觉有些拥挤。
屋里放的大多是老书旧书,除了墙壁四周的柜子外,还有三个书架隔着,此时的声音,便是从最右边连接墙壁与书架的走道尽头传来。
一个搂着一堆书的青年憨笑着走了出来,上身穿着有些慵懒的白色毛衣,下身也是宽松的麻布裤子和布鞋;看上去并不胖,脸却有些圆鼓鼓的,加上独有的笑容,是个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面善的人。
“先生,你是要买书还是看书?”
“阿白哥哥!”
叫璃的女孩见青年走出来,赶忙叫嚷着躲到了青年的身后。
“这个哥哥好邋遢。”
“不准乱说话!”
叫阿白的青年佯装生气的低声道。小女孩只好嘟了嘟嘴,不再说话,只是眼睛睁大的看着我。
“没事。”
我笑了笑,青年把手里的书放到柜台前堆着,此时那里已经有三堆不同高低的书柱。
“我们这有很多图书馆都掏不到的老书,如果你想淘书的话可来对地方啦。”
“我只是想进来来坐坐……可以吗?”
我看了眼最左边的书架旁,那是整个屋里唯一的一扇窗台,窗台旁有一张长桌,放着两张高板凳。
“哦!没事,请便。”
青年听后好像并不介意,揉了揉小女孩的头,在柜台继续摆弄着整理出来的旧书。
我有些歉意的回应了个笑容,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不知是什么内容的书,坐在田字长方形的窗台前。其实我哪里还看得进书,不过看着景色发呆罢了。
书屋里浓浓的一股旧纸味让人觉得很舒服,外面时不时传来两声猫儿的撒娇声,看来那个叫璃的小姑娘又在外面逗那只猫了。
有些淡黄的玻璃窗户外刚好可以看见一部分湖面的景色。
此时南京的晚霞犹如一把黄铜铸成的弯月刀悬在湖面,有些黯淡的的刀光把湖边散步的人们连同地面一同映成了一片橘黄的影子。
我承认,我有些迷恋这扇窗户里的景色。于是这家叫淮隱书屋的书店,在这段日子里,便有了一位新的常客。
……
在附近开了一间宾馆后,第二天来时浑身上下已算得上干净清爽。
有太阳时,我就在窗边看湖面的黄昏。阴天时,我就看这一块镶在土地里的大玻璃;雨天看烟雨,饿了就去马路对面的几家小吃店随便吃点,口渴了就在不远处的杂货铺买水喝......就这样,我成了这家书店里最常的常客。
意外的是,那个青年除了正常的打招呼以外,居然什么也没问,也省了我左思右想的找理由。
书屋里一直在变化的,除了不断被整理摆放的旧书,就是那个叫璃的小女孩。她的眼神从开始的嫌弃,到奇怪,到疑惑,再到习惯,随后再从头开始。
再到后来,我便形成了三点一线,需要洗澡时去趟宾馆,平时睡在“石家庄”里,白天就在淮隱书屋。
于是,璃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味嫌弃。
是的,我承认我颓废了,我有些恨上天不公......不过在阔绰的给璃买零食逗得她馋到可爱地抓自己的小脑袋时,我还是会收回这句话。
我心里没有再响起与老曹的对话,我觉得他也在沉默着,也许是我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车上的北戴河,始终还剩两只。
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会就这样过上了一段简短却平静的日子。以前的我从没想过,日子是可以这样过的。
书屋里的旧纸味渐渐的让我忘掉了之前的灰暗......好像生活的前方充满希望,我已不需刻意就可以忘却阿姊与这一路上发生的故事。
就好像我从未出发。
也许是快要过年了的缘故,书屋里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路人好奇地走进来看上两眼。其余时候都是冷冷清清,那个叫阿白的青年多数时候都只会在柜台前用本子清算书籍,不然就是埋在书堆里整理旧书和修补一些已经坏了的书。不过有璃在的时候,书屋的这种冷清的氛围便会被悄然化解,就像一位高冷的武林至尊,也架不住自己的亲孙女踩着自己的脚拉自己的长胡须一样。
而璃最喜欢做的,就是跟大白一起玩。有时玩得尽兴,任谁见到那副模样都会说活像一只大猫。——大白是阿白捡回来的流浪猫,璃调皮,觉得它比阿白更胖,便唤它大白,用来占阿白的便宜。一出太阳时她便会带着大白到湖边玩耍,后来阿白干脆给她做了一个用毛线栓住的乒乓球,用来做大白的玩具。于是从那以后,只要不下雨,璃就揪着它去湖边。
我偶尔能从窗中看到她们玩耍的身影,也偶尔会看得痴迷。只是在缓过神后一颗心难免坠入冰窟。
我们三人之间的默契,终于在某一天被我的好奇心打破。——渐渐的,我发现书屋里的书越来越少。想起外面墙壁上贴着的用墨水写上的“转让”两个大字的红纸,我忍不住问经常在柜台一坐就是半天的青年:
“阿白。”
“嗯?”
也许是在书屋待久了,青年的声音很轻,似乎也对我的主动搭话有些惊讶,马上从柜台的书堆里抬出头来。
“你们要搬去哪?”
“你是说这里么?”
“嗯……”
“喔~这里啊,不开了。”
青年憨笑着答道,一只手挠了挠自己后脑勺。
“不开了?!”
我有些失落的脱口而出,身子已经从高椅上转了个圈,面对着青年。此时离春节只还有几天,大街上早已挂上了红灯笼。动作快的,已经在自家的门前贴上了喜庆的对联,街上已有红红火火的迹象。
“嗯,这店是家里亲戚的,我们过完年就搬去北方了。”
“哦,好吧……”
我的语气有些沮丧,因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安静下来的地方。脑海里想着,我许久未有过的焦虑感再次涌上心头,有些不甘心地低声嘀咕:
“北方有什么好的。”
虽然很小,但还是被那个叫阿白的青年听见,他尴尬笑笑:
“她喜欢看雪。”
“不好意思......我有些自己的情绪。”
我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抱以一个歉意的笑容。但后者早已比我先露出一个善意的眼神。
“她?”
“是璃吗?”
“不是。”
“是你们的妈妈?”
我认真问道。
“不是......但是我们的家人。”
阿白依旧憨笑着回答道,说完继续开始埋头整理起了手中的书。
我“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就像他们也不知道我因为什么来到这里一样。
除夕夜来得很快,因为春节的原因,我决定这几天都住在车里,于是索性把“石家庄”停在了淮隱书屋的店前。至此,璃对我的眼神里只剩下了嫌弃。
我原以为除夕夜他们会关店,却没想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
我心想这对兄妹还真是奇怪。于是那晚,因为所有的饭店都已经关门了的缘故,我们三人只好在书屋里吃泡面度过。——小小的柜台上,我和阿白依着两边站着,璃坐在一张高椅子上,挥舞着雪白的小手。她的手里紧攥着一个反光得显眼的不锈钢叉子,看来平时没少吃方便面。随后,她又以阿白太胖和缴纳停车费为由叉走了我和阿白各自碗里的卤蛋。
我自然不敢有异议。但当我看着阿白面对璃每次无理的要求时眼里都会出现的宠溺,和他永远云淡风轻的憨憨模样,总归是对这样的感情和生活有些羡慕。
(二)
南京城里似乎不许放鞭炮,这让在老家过惯了热闹春节的我颇为感慨和惆怅。
吃完特别的年夜饭后,我把手交叉地插进外套两边的袖子里,靠在门框边上。此时的我凌乱的头发早已经长到遮眉,原本光秃的下巴硬是长出了些胡须。没理会屋里璃说我有辱“门”风的声音,我就这样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看着静静待在原地的“石家庄”。
不一会,阿白也走了出来,还搬了张店里的高椅坐在另一边。我俩就如同门神一样,一动不动,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出来的时间,才发现眨眼间已经过去了小半年。
“你等的人还没来么?”
“啊?”
一旁的青年突然开口,我不由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开口问我的事。
“我谁也没等,也不会有人来......”
我无奈的笑道。青年转过头看着我,有些不解。
“我是在找人。”
我淡淡的解释道。
“找人么……”
阿白用手摸了摸自己软乎乎的脸蛋,接着说道:
“找人不是应该走动的嘛,像你这样等,怎么找得到哦。”
“我知道……”
不知觉间,我情不自禁地撇了眼“石家庄”。青年挪了挪屁股,似是换了个舒服一些的姿势。
街道两旁路灯上挂着的红灯笼被刮过的风吹得频频摆动,像在招呼着尚在途中的游子,又像沉醉在节日的喜庆氛围中。
我看着被风吹过来的一片叶子,它似乎已经掉落了很久,因为霉得有些发黑。我猜是之前清扫的时候藏在了哪个夹缝中,这时被风无意的翻了出来。
我盯着它,脱口而出:
“这是什么树的叶子?”
“……”
“不知道,好像是梧桐的吧。”
“……还挺好看。”
“南京城里这种叶子很多的,你没见过?”
“没有,只是有人在信里给我讲过。”
“喔。”
“那他也在南京吗?”
“以前在,现在可能不在了......”
……
慢慢的,我也开始跟着那个青年一起做一些书屋的整理和书本的修缮工作。
有一天,在清理一行刚搬空的书架时,我问他:
“这么多书,你们要搬去哪?搬去北方?还是你亲戚家?”
“噢,这个啊……搬去狄尔姐的仓库。”
“什么?”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有些疑惑,因为这并不像一个中国人的名字。青年好像知道我在疑惑什么。此时他正在整理着面向大门靠着墙壁的一个书柜。
“璃的姐姐,长期在国外......她在国内有些仓库,可以暂时放放。”
青年憨笑着解释道,不过似乎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停留,又开始摆弄着书架上的书籍。
店里的藏书多数都没有了书皮,导致分类时都需要翻开看两眼,这大大的增加了工作量,不过我倒也不在乎,反正这种需要专注和注意力的工作恰恰能帮我分担之前的焦虑和烦躁。
于是我们两人经常默不作声的在书堆里钻来钻去。阿白的身上总有种平易近人的气息,有时还会耐心地教我如何去分类书籍,与如何修缮旧书。他常对我说:
“如果你想找一本书,那你首先要明白它的大类,再找到它的小类,最后才能快速地找到它......而如果你想归还一本书,就要先明白书店的大类,才能找到对应书的小类,最后归还到属于它的位置。”
我有些不以为然,因为他说得太复杂,而我向来不喜欢太复杂的东西。
有一天我握着手里的一本书,这本书的内容字体已经模糊得一塌糊涂,显然属于无法修缮的那一种。我拿在一边手上,大拇指和无名指撑开它的内容,问他:
“像这种,怎么分类?”
青年眯着眼,头往我这边伸了些。
“……”
“你看,有些书就算摆在你的面前,也分不了类。”
青年听后咧了咧嘴,脸上的肉被笑容挤成了两个糯米糕一样。
他伸出手把书拿了过来,放在手里仔细的看了会,随后丢到了柜台旁的一个大篮子里。
“分不了类,不代表不可以归还。”
“啊?”
我一早就注意到他偶尔会丢两本书到那个不起眼的大篮子里,越想越迷惑。终于,我忍不住去翻了翻——里面全都是些已经无法辨识的老书,或是一些已经无法修补的旧书。有些老书即便我不懂收藏,但仅仅是手指的肌肤触碰在那些苍老的纸张上,就能感受它的价值不菲。我甚至有些想问,他都是从哪弄到这些书的。
我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他询问道:
“这些,都要扔掉?”
青年顿了顿,扭过头认真的答道:
“是归还。”
“归还到垃圾桶?”
“……”
“靠!这不就是耍赖,说得这么好听。”
我嫌弃的看了青年一眼,回过身继续清理书架。
第二天清晨,当我从“石家庄”里安逸的醒来时,睡眼朦胧间只看到右边后视镜里火光闪闪......这景象吓得我一哆嗦,赶忙推开车门两只脚踩着鞋子就走了过去——今天青年换了身白色羽绒服,正站在店门口,不时的将一本书从篮子里丢到火盆中,火苗呲啦呲啦的往上串,借着街道上的晨风,时不时卷成一个螺旋状。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书店着火了靠。”
来不及拿外套的我此时只穿着一件黑色长袖打底衫,搓着手和胳膊有些抱怨道。
左右环顾了一圈,却没看见那个小女孩。此时春节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街上的商店已经陆续开门营业,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过路的行人朝着这边投来诧异的目光。
“怕什么,这不是有你这位守门的老大爷。”
青年玩笑道。
他的头发像个小锅盖头,但又是三七分,皮肤嫩白嫩白的。我知道他在打趣我的外表,事实上我也承认有故意不去修剪的成分。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这种满脸胡渣披头散发的模样能给自己一些踏实感。
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烧着书的青年,火光不时照得他的脸庞微亮。有时候连我都有些惊讶,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男孩子。
想起他之前跟我说过的话,我打着哆嗦嘲笑道:
“你说的归类就是烧了?那确实比丢进垃圾桶好挺多。”
“也不能这样说……如果无法在书店里找到它的大类,那就在这个世界找,木化尘以慰土。这就是它的小类,换句话说,这就是它的归宿,也是它的归类。”
青年平静的说着,又把一本不知道多少年岁的残书扔到火盆里——火盆里的火焰措不及防的呆滞了片刻,随后立刻吞噬了它。
我看着它的身影在火里逐渐模糊不清,不禁有些心疼。因为冷的缘故,我又离火盆近了些。不时有些黑色的灰烬顺着火苗争先恐后的漂向天空。
“讲这些忽悠人的大道理我总是说不过你们这些文化人的。”
我伸出手对着火苗摊开手掌答道,不时翻转手腕让它被烘烤得均匀一些。
青年尴尬的笑了笑,把篮子里的最后一本书丢了进去,随后站在旁边一同看着盆里火焰重复之前的呆滞和吞噬。待火焰已经将它们完全淹没后,他说:
“朋友,你也该去分类了。无论你是想要找寻还是归还。”
“......”
此时火焰已经慢慢从一米多高开始萎缩,炙热感也渐渐散去。我有些幽怨地盯着火盆,旁边传来青年走进书屋的脚步声。
看着火光,我真想把副驾驶上的东西也全烧了,可是我又舍不得。
在火盆归类事件后,阿白从之前每几天搬一次书,变成一天一次。店里的书明显少得越来越快,就连空气中那股浓浓的旧纸味都淡了许多。我分拣书籍的技术也愈来愈熟练。每天的生活除了这份工作外,就是跟璃和大白在湖边玩,偶尔还会去找李姨唠唠嗑,尝尝她变着花样做的鸭......我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喜欢吃鸭,反正我是尝不出它们的区别。
日子也算少有的平静温馨。
不知道是不是想念家乡,又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悠闲生活,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回到了村庄。——梦里我突然坐在村里的稻谷坪上,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旁边的牛叔就拿着酒瓶撞了我的胳膊一下说:发什么愣啊臭小子!
“啊?!”
我挠了挠头,像个小孩子一样迷惑的看着他,无意间目光瞟见他的另一只裤腿,我惊呼道:
“你…...你…...牛叔你腿怎么又长出来了!”
“咋了?”
牛叔一眼诧异地看了眼自己的腿,又把腿盘了起来。我更震惊了,两只手撑着谷坪的地板往后挪了些:
“你的……你的腿不是没了吗?”
“臭小子,咒你叔是吧?!”
牛叔虎躯一动,逮住我对着我的头就是一巴掌,我被这一把掌打得晕乎乎的。
“你牛叔我身子好好的,再乱说我把你腿打折!没大没小的。”
“......”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看着坐回原位又灌了自己两口酒的牛叔,只顾着傻笑,没再细想,屁颠屁颠地又坐到谷坪边上。夏天的下午谷坪暖烘烘的,周围都是干稻草的香味。我们就这样坐着有说有笑,不时看着夹在田野中的那一条弯曲的小道。
不一会,下面传来声熟悉的声音,呼唤的是我的名字,牛叔最先听到,他说:
“走吧,你姥姥叫你回家吃饭了,明天再来。”
“啥?”
那瞬间,我有些恍惚。只见牛叔拍了拍裤子上的稻草梗,顺带着一把手把我也拉了起来。牢骚道:
“你怎么今天神神叨叨的?”
我尴尬一笑,正准备跟着下去,又撞到了突然停下来的牛叔身上,我抬头迷惑地看着牛叔那张布满岁月痕迹又总是一副坚毅神态的面孔——此时他正看向村口的方向,突然用手一指,大声喊道:
“你看!那辆车!会不会是你姐回来了?”
我扭过头看过去,随后立马跑到了谷坪边,视野里弯曲的进村小路上,一个米白色的点越来越大——一辆有些圆润的小客车,像一条毛毛虫一样,正缓缓的向村子这边移动。
我看着它越过伯嘴树的影子,趟过滚烫的大地,慢悠悠地向我们驶来......更神奇的是,明明我们隔得这么远,我却能清晰的看到小客车的前排坐着一个背着书包穿着白衬衫的女孩,我能看到她的脸庞随着车辆的起伏而晃来晃去。因为实在是看得太清楚了,就好像下一秒就会来到我面前,我情不自禁地往前垮了一步,瞬间一阵失重感马上席卷全身……在牛叔的惊呼声中,我猛然睁开了眼,几秒钟后,看了眼副驾驶上的一堆东西,我平静了下来——从车里的后视镜中瞅了眼老曹,伸出手又把大衣盖过了头顶。
……
后来,一次在湖边逗大白玩的时候,璃问出了我的心事,我便把这个梦和我此行的目的告诉了她。这个小女孩只犹豫了一秒钟,就用稚嫩的语气说出了一个我之前从没有想到过的办法——报警。
当我听到这个办法时,我瞬间觉得自己好蠢......怎么把这个给忘了。虽然现在的我凡事总喜欢往坏处想,不过还是在听完后找到了附近距离最近的警局。
或许是春节刚过没多久的原因,警局里的人都很忙。我把事情原委一一说给警察听后,对方只让我留下了电话号码......我拿不出任何阿姊可能会受到伤害的证据,也无法表明她不是一个正常人。最终,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走出警局后,我一个人在路边站了会。这件事没在我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却让我又开始挂念起了阿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日子又恢复从前。
(三)
时间在这样的车水马龙中过去了一个月,书店的书已经搬得差不多,我的心也随着渐渐空旷的书架而空了起来。
阿白说,他们准备离开了,临行前还有些事需要出去一趟,就把钥匙给了我,说回来时再告别。
我拿着钥匙,看着这个空旷的书屋。还能说明它曾是个书屋的,只剩下门口铁钉钉在墙壁上的“淮隱书屋”字样的铁牌与书架上稀薄的旧纸味。我自觉的担起了最后打扫卫生的职责,仔细到不放过任何死角。
这幅景象任哪个外人看见,都会由衷的觉得我就是这家要搬走的书屋的主人。
直到第三天,在我擦拭着地板上一块不起眼的污垢时,突然听见敲门的声音。——店门一直常开着,不过因为跟居民楼的家门一样,所以总会有些客人会事先敲一下,就像是在向这个书屋本身问好,也是对里面的人示以礼貌。
“不好意思,已经关门了。”
我头也没抬地说道,这已经是这几天里的第四个客人了。
过了一会似是感觉人还没走,我抬头望了望,再次礼貌的说道:
“不好意思女士!这里已经搬走了,不开了。”
我又指了指旁边几个空荡荡的书架,继续补充道:
“你看,书都搬走了。”
“……”
见对方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注视着我,我有开始些好奇,索性停了停手上的活,也看着她——一个穿着一身黑色休闲西装的女孩子,她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却让人觉得有些痞气。穿着一双白色的帆布鞋,打着个淡蓝色的领带,涂着显眼的紫褐色口红。一头黑色的头发全部绑到了后面扎成了几个脏辫,垂落在肩膀后。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此时棒棒糖的塑料棒正左右的晃动。
她的双眼皮很深,眼睛里透露出一丝清灵,此时还藏着些机警。
我原以为这段时间我已经彻底习得了厚脸皮的本领,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这么敏感和害羞。却不想被这样一双眼睛这么直白的盯着,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我有些手足无措地朝着她轻声道:
“对不起,这里已经关店了,如果你要找书的话只能等店主回来了,他们估计也快了......不然你留个电话?”
“不用,我是来找你的。”
说罢,她小嘴里沾了些口红的塑料棍子随着糖果一起被嚼了两下后又吐露出来了些。
“......找我?”
我疑惑地看着她,把手里的抹布放在了一边。她晃了晃此时正被细腻修长的手指夹住的手机,说:
“李姨跟我说你在这上班。”
“李姨?你怎么认识李姨?”
我在柜台旁边的小水池里洗了个手后,又猛然转过身有些不可置信地追问道:
“你…...是冯莉莉?!”
“嗯哼。”
“……”
瞬间,我只觉得心头颤了颤,那感觉就像一艘迷失在大雾里静止不动许久的船,此刻船杆上的帆突然动了动一样。
“走呗,出去找个地方聊聊?”
冯莉莉歪了歪头示意道。
“哦…...噢!”
我马上回过神,跟着她走了出去,等我把店门锁好,发现她正站在“石家庄”旁打量着它。
“这是你的车?”
“是......”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几根脏辫答道,那几根脏辫被用红色的皮筋绑着,特别显眼。
过了会,我说:
“还用开车吗?”
冯莉莉插着裤子口袋弓着腰隔着车窗玻璃看了眼里面,眼神中的诧异一闪而过,说道:
“不用了,南京我熟,附近有家饮品店。”
……
我们俩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进一家看上去挺高档的饮品店。周围的目光不时被她的打扮吸引,那种诧异的目光在转移到我身上后就逐渐变得奇怪。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穿着有些寒碜,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看来有时间得换身衣服了……我避开那些人的目光在心里想着。
两人坐在二楼的玻璃窗边,冯莉莉随便点了两杯饮料,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你先说。”
“你先说。”
“……”
“……”
片刻后,她露出有些好奇的眼神:
“你真是阿姊的弟弟?看上去不像啊……”
说完,不等我插话她又说:
“你不会是骗子吧?”
我一时竟被这话憋得脸有些发烫,看见我的模样后她马上“噗呲”一声笑道:
“好了不逗你了,我开玩笑的,你先说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想问的。”
说完这句,她又一脸严肃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可先跟你说,阿姊去哪了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也在找她。”
“……”
她这句话让我把刚想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不是……”
“是,阿姊以前是有过一段时间住在我家......”
这时,服务员端上来了两杯饮料,饮料上面铺了一层像是奶沫子一样的东西,仔细一看,竟还有个图案。
她一边搅动着一边继续说起了与阿姊相识的来龙去脉:
“我刚见到阿姊的时候,是在一个足疗馆。我爸爸在老家开了间小纺织厂......早几年生意不好,因为一些需要,我家搬来了南京,准备在这住上几年。可能也是为了想管住我,他给我找了份工作,就在跟阿姊见面的那家足疗馆里......”
冯莉莉把没了棒棒糖的塑料棍放在一边,抿了小口那棕黑色的饮料,看着窗外继续说道。眼神里的思绪好像也跟着飘了出去。
“……阿姊是一个人来的,背着两个小包。刚开始她跟我一起在前台,后来嫌工资不高,就去后面跟那些阿姨学起了修脚,她们那一批来了几个女孩子,都差不多大。”
“本来我也没注意到她,其实她就一普通的女孩子,长的不算漂亮,朴素,不过眼睛挺干净的......就是好像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然后呢?”
我有些焦急地追问道。
“后来她跟那几个女孩子闹了些矛盾,具体是什么矛盾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在前台。有时候我下班晚,她为了快点学会好正式上钟经常也待得很晚......我下班时间一晚,我妈就会来接我,所以我经常能看到她一个人走回宿舍。”
冯莉莉呆呆地望着窗外,语气里有些悲伤。
“然后呢?”
我紧接着问道,感觉心里就像被人揪着一样。
“诶呀!你急什么,别老打断我。”
冯莉莉回过神来看着我有些不悦道。搅了搅桌上杯子里的棕黑色饮料,拿起来喝了一大口,抿了抿嘴唇继续说道:
“……后来有那么两次,我妈有事没来,我只能自己走着回去,于是我俩就顺路走了两次。起初她也没怎么说话,都是我说,谁让我话痨呢。”
“后来走多了,她也会偶尔搭话,然后我就听她说起了你们那个小村子,说起了你,和你们姥姥,还有你们那有一棵叫什么白醉树?还是什么来着我忘了……”
“伯嘴树。”
我心情沉重地答道,看向自己面前的黑色饮料,也学着用勺子搅了两下。
“噢噢噢!伯嘴树啊!好怪的名字,我还以为叫白醉树......我还想着是不是在那棵树下喝酒不会醉咧。”
“噗……”
我把刚喝进嘴里的饮料吐了出来,吓了冯莉莉一跳,她有些关心的问道:
“怎么了?”
“没事,这什么饮料?太苦了……”
我用纸巾擦了擦嘴巴苦着脸说道,随后又擦了擦胡须。
“你可以加糖的,喏,那包白色的就是。”
“……”
“这是咖啡肯定苦啊,你没喝过?”
冯莉莉指着我杯碟旁边的一袋小小的正方形白色小袋子说道,眼神里有些惊讶,随后沉思了会,又一脸歉意地对我说:
“不好意思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
我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拿起了杯碟旁的那袋方方正正的糖。
“是直接放进去吗?”
“对。”
“那为什么一开始不直接放进去?”
我有些不解道,觉得真是多此一举。
“这个就像调味料一样,根据口味决定的。”
冯莉莉耐心的给我讲解着,还帮我把它撕开倒进了我的杯子里。听完她的解释,我有些震惊:
“糖也能是调味品?”
“嗯哼,怎么了?”
“还会有人不爱吃糖吗?”
我一边说着一边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这回好了很多。
“不知道,因为这个东西也可以直接喝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吧。这个就像国外的茶。”
冯莉莉说着又喝了一口,末了舔了舔嘴唇。显然对这个话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哦,我刚开始还以为这是防腐剂,我还想着为什么马上喝的东西会在旁边加一袋防腐剂……”
这话惹得冯莉莉咳嗽了一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
“你想……呛死我!哈哈哈,你怎么这么好玩!”
我看着她笑着花枝乱颤的模样,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发,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没事没事,年轻人嘛,总有机会知道的,你看你今天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