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殡仪馆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我完成了老曹骨灰的认领程序。
也是这时,我终于知道了老曹的家乡和他的名字。
只是这个时候,名字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除了名字,我还认领了老曹的遗物,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有一个火机和一包外壳被染红了的北戴河香烟。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小瓷坛,想着一个人的一生,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的存续,就被放在这样一个小瓷坛里。不免有些唏嘘,又有些难过。原来人一生也活不出这个小瓷坛。
我算不上一个有神论者,却也固执的相信——即便我们最终都将离去,也总归会留下些什么。我宁愿这样去想,否则这个世界,未免也太过苍凉。
想到这里,我不禁回忆起初见老曹时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抱了老曹,往回走的路很漫长,也有些沉重,但我又想着,老曹终归是向往过像大鹏鸟一般的人,因此沉重的脚步又轻快了些。
从医院办理完自己的出院手续后,牛叔给我的钱已全部花光。就当我神情恍惚地抱着老曹走出医院准备去往“石家庄”所在的修车店时,突然发现之前的女警察正在医院大门不远处向我走来,一边走一边向我招手。
我想着她应该是还有些关于老曹的事要对我说,果不其然。
在她跟我说后,我才知道,原来或许是光头男觉得老曹穿得衣服多,捅得太轻了,故最后一刀是蓄意撩开老曹的衣服捅的,只是他没料到老曹会反抗得如此剧烈以至于后果如此严重。但不管怎样,这已经是一起影响严重且性质恶劣的案件,公安机关很是重视……好在事情还算顺利。只是后续的问题还需要经过一系列法律流程,并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
开始时我还听得明白,但到了末尾我有些疑惑,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我并不是老曹的家人,我的信息他们应该也看过,我只是一个与他刚认识没几天的朋友。
也许是看出了我眼神里的疑惑,女警察又一脸郑重地说道:
“我们查看了档案,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啊?”
听到这里,我有些震惊,我觉得老曹更像是那种因为顽皮而离家出走的人,虽然年纪大了,但至少还会有一些亲朋好友挂念着他,而这些挂念,就是将来他返回家乡的理由。
想到这里,我又看了眼老曹的骨灰坛。
“可我也不是他的亲人......”
我已经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我怎敢贪图老曹用生命换来的钱财,我只是想带走老曹,至于是否要把他送回家乡,我还没想好,不过我总不能丢他在这个陌生的、冰冷冷的地方。
“你知道他临死前说了什么吗?”
女警察看着我的眼睛问道,看上去她也有些疑惑。我盯着她的眼睛,困惑道:
“他不是说找他的书吗?”
说起来我才想起,我差点把他的书忘了!
女警察摇了摇头又对着我说道:
“据参与他急救手术的医护人员说,他最后还微弱地说了一句话,在那之后才停止了呼吸。”
“什么话?!”
“他说,你是他的亲人。”
“……”
我不知道老头这样说的意图是什么,这太不像他了。
但不管怎样,这句话让我成为了现如今唯一与他有关系的人,至少是被他承认与他有关系的人。所以那些可能有的赔偿也只有到我这里这么一个去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穿着原因,这位热心的警官又陪我去办理了一张银行存折。看我一窍不通的模样,又热心的留给我了她的电话号码,说有消息的话,会通知我。
事情办好,已经快正午。
我有些木讷地与她告别,随后去寻找“石家庄”。此时揣着老曹和存折的我,还是难以从这场巨大的变故中缓过神来。
无奈只能一路集中注意力于驾驶着“石家庄”离开这座城市,继续向南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快开到山东与江苏的省分界线时,我再次在路边停了下来。
有太多让人不得不去捋清的事情挡在了我的面前。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副驾驶的座位上多出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小瓷坛。当老曹的骨灰坛与阿姊的信件放在一起时,让我有种剧烈的恍惚感。
明明昨天他还悠哉悠哉地躺在后座上。
我反复思考着为什么他要说我是他的亲人,以及这两个字背后要承担的责任。
亲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拿出老曹的北戴河,里面的小半盒香烟居然没有被鲜血渗透,这让我有些诧异。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吸烟——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我抽出两支烟点燃,一支放在副驾驶的车窗沿上卡着,一支叼在自己的嘴里。
老曹在生命的尽头,却不忘把我捎上,他绝不是一个喜好煽情的人,我很敬重他。所以我觉得他一定是想托付什么,托付他身上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可这个东西是什么,我没想明白。
车窗外渐渐刮起一阵风,我把搭在外面夹着香烟的手抽回了些。在医院外捧着老曹的时候,我曾简短地询问过老曹那装着书的包袱的下落。那位女警察告诉我,它被他们丢在回来的公路上,那一段路,搜索范围大概有三十公里长。
我没去找。
老曹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我又该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寻找?即便我找到了,我又该如何承载和面对它们?
我叹了口气,丢掉了香烟。而老曹的那一支,只燃了一半,注视间,车外阴晴不定的风忽然把燃了一半没掉的烟灰吹了进来,烟灰顿时在车里狂舞,我用手挥舞了两下,发现有一截刚好不偏不倚的掉在老曹的骨灰坛上,我急忙拿过坛子焦急地拍打,直到骨灰坛上的灰渍越拍越多,我才发现灰是不能用手拍的……我只好又扯出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的又擦拭干净,放回原位。
我盯着恢复洁净的小瓷坛。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老曹的意图。
老曹啊......这本就不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啊!也许你会觉得它波涛汹涌,但在别人看来它只是大海扑在礁石上无数浪花中的一朵……也许你遗失在条路上的那些书也会像它一样,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任天地问津。
......
思绪良久,老曹在遇害前和躺在手术台上的两幅完全不同的面容反复的在我眼前不停的出现。
我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终于,我还是做了决定——不再去寻找那些书。
我不确定牛叔帮我弄的这台“石家庄”的载重量是多少,所以我不想去也不敢去。
因为头部的伤还没好的原因,这样的思考让我的大脑开始有些胀痛,我只觉得我有很多问号,很多话,想向阿姊说。
这让我对阿姊的思念和和重逢的期待又如同春雨后的野草一般疯长。收拾好车内的一切,我缓缓地发动“石家庄”,驶出了山东省。
(二)
幻想与阿姊见面的场景的时候,是我为数不多能感受到温暖的时候。我想深拥着她,对她说起她不在时家乡发生的故事……说起热情成熟的牛叔原来也是一个惆怅的人;说起贫困的阿婆居然还有一个看上去价值不菲的玉手镯;说起路边偶遇的流浪汉老人居然也曾是个博学多才的教书先生……
想着这些,我莫名的鼻酸。
我之前还在犹豫是否要把老曹安置在他的故乡,可现在一想,如果故乡能够安置他的灵魂,我们又何故会如此遇见?
故此,我决定再擅自做主一次——带上老曹。
可能这就是亲人的作用,可以被寄托,也可以被托付。
有亲人在,就在故乡。
这样看来,老曹依旧还在石家庄,我们也从没离开过石家庄。
它载着我们的躯体,也载着我们的生命。
不过它始终不能正面的回答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疑问,对于孕育我和老曹的土地所不能解答的疑惑,我只好把它留着,托付给阿姊。
就在此刻的平原上,我一路向前,好像远方的天边已经能听见阿姊的声音。她会在路的尽头与我们碰面,我们会在第一时间相拥,相互诉说着对方未曾驻足过的时光里的故事,她会摸着我的头,说我长高了,瘦了,长大了……想到这里,我看了一眼旁边被放在副驾驶上的老曹,我想他一定也会支持我,跟我一起继续这趟旅途,至少如论如何,都比被埋在土壤里好一些。
虽然我们最终都会被埋葬,但坚韧的发挥生命的余热,一定也是老曹此刻想做的。
总之,我也管不上老曹是否愿意了,谁让他说我是他亲人呢!
这种悲伤与期待的心情交融在一起,只好通过油门把它也传递给“石家庄”。
就这样,继续上路吧。
(三)
我开始前往阿姊信件里能找到的最后一个也是最远的地方——南京城。
关于这座城市的历史与关于它的描述,我只在学校里听过老师寥寥几语。
不过即便是寥寥几语,我也没认真记住,只记得老师说起这座城市里时,眼神里无限向往。
南京,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尽力回忆着老师描述这座城市时的词语、言语和神情,尽可能的发挥想象力来供我提前窥视它的冰山一角。
这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文字的魅力。
尔后我又在想,阿姊南下时,有没有想过回头?
她到底想要去哪?是有预谋的,还是无意的?是像风雨中摇摆不定的扁舟,还是风尘仆仆信心坚定的赶路人?
我始终觉得,她并不是在寻找父母亲。
然而“石家庄”却不给我缓神的机会,开始残酷的提醒着我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差距——用它的油表。
我不得不开始考虑寻找一份工作来积攒旅途所需的路费。
日落时,我停在一个小镇上,吃完后备箱里仅剩的一些食物,开始铺开公路地图寻找着最近的城市。看着这张线条地图,我突然发现从公路地图上分辨哪些是大城市其实很容易,只需要看它周围的粗线多不多。
不过就像很多走出大山的人一样,我忽视了一件事情,就是大城市并不代表着好的工作。这时我才发现,其实我什么都不会,只能给人干最差最累的活,不过还好我有住的地方,托“石家庄”的福。
两个星期后,在它的帮助下,我存下了几天的生活费,打算再去找一个好一些的工作。因为现在的工作如果要积累到出发,还需要很久,而那样的时间对我来说无疑是漫长的煎熬。
我把“石家庄”安顿好,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安全感,从小在姥姥身边耳濡目染的我有些习惯性的将车钥匙藏在了附近一排老旧的居民楼里。打算这三天硬着头皮走进大街小巷里一家一家的找工作,如果这三天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将不得不面临最坏的打算。
也许是因为我从小营养不良而造成的身形瘦小让我看上去弱不禁风,又或许因为我是千里之外的异乡人,那些店铺里的人不是觉得我不可信,就是觉得我无法胜任。我只好再次感受着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在这样找了一天后,我疲倦地卷缩在一家糖果店门口,随着夜幕降临,糖果店的招牌灯光也愈加美丽,人也越来越多。我只好再起身坐在它旁边的小胡同口。
路上行人来往间偶尔向我飘来的眼神,让我特别不适,在那一刻,我似乎有些体会到老曹的感受。但不管怎样,待在这里总能有些热闹的感觉,因为糖果店的顾客们往往都带着小孩子。
没吃过糖果店里糖果的孩子不一定不幸福,但能被领进糖果店吃糖果的孩子,脸上一定是洋溢着幸福的。那是无论我怎样发挥想象力都无法窥视的幸福感,其实我并不是特别羡慕,相反,我觉得自己还算比较平静,也许是因为我长大了,糖果已经无法诱惑到我了。
我只在想,老曹是如何在世俗之间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安放自己的?他带着那些书流落四方的时候心里又在想着什么?我有些后悔,开始觉得落叶归根或许才是老曹最好的归宿,因为如论如何,那都是孕育他成长的土地,即便那块土地有些干涩,还有些贫瘠。
又或许,其实老曹也没找着那个位置,也来不及了……想到这里,我有些羞愧的觉得生活也还算美好,理想跟现实之间的差距也不是很大。
人生无常,至少我还能哈着热气搓着手。
我觉得老曹在天之灵一定会笑我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当然我也一定会笨拙地反驳回去。
这样想着,仿佛那个老人还在我的身边,胸膛竟有些温热,摸摸口袋,才想起老曹的北戴河还放在车上。
这时候,真他娘的应该跟他来上一支!
……
值得庆幸的是,这里的夜晚并没有山东的夜晚这么寒冷,不过还是让我冻得够呛。
第二日清晨,我在附近的包子铺买了两个馒头做早餐,像个立下军令状的将士,继续开始寻找理想的工作。
然而“战场”是残酷的,正当寻找了半天无果的我疲惫地坐在路边喝着水考虑着是否需要进入哪里的工厂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身前。我看着眼前面向我的一双已经有些皱纹了的黑色皮鞋,有些疑惑地抬头——面前是一个又高又胖的男人,穿着一身老土的休闲西服,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看着我注意到他,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找工作?”
我本能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
“昨晚我在糖果店对面就注意到你了,还没找到?”
“没。”
我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我俩的身形简直就是两个极端,我本就瘦小的身体在他身旁被衬托得更加矮小。他认真地打量着我,这样的神情让他的眼睛不自觉的眯成了一条线。
“你很缺钱吗?”
“嗯......”
我有些警惕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因为两者之间身形的原因,我后退了几步,看了眼街上的行人。
“别怕,我刚好差个助手,你想来吗?”
胖子男人看着我憨笑道,我有些将信将疑:
“有什么要求?”
“哈哈,没事,先去吃个东西慢慢说,我看你也饿了。”
胖子男人笑着回答,一只手没等我反应过来便揽着我的肩,也许是想卸下我的防备,故意带着我去了最近一家生意很好人很多的饭馆。我见他倒也不像个坏人,便任由他像个老大哥一样揽着我走。
他告诉我他叫陈沿平,称呼他陈哥就行,我看他三十出头,穿得像老板一样。又想想自己一穷二白的,也没什么可骗的,便将之前心里的防备通通卸去,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有些芥蒂。
不过那顿热腾腾的饭菜倒是吃得我心无杂念。
陈哥一身西装配着他庞大的身躯,在饭店里显得异常扎眼,按理来说,他这样的人在大街上也应该挺显眼的。我在想为什么之前没在大街上注意到他,或许是因为太专注于寻找工作了吧……
“你会什么?”
陈哥见我快吃完了,随口问了一句,不过却把我噎着了。
“噢,没事,那你想做什么?”
陈哥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好像我的反应并没有让他意外。
“攒点钱,然后去找我姐。”
陈哥听后一瞬间有些疑惑,用手摸了摸自己圆鼓鼓的下巴,回答道:
“没事,有目标就好,有目标就不怕困难。”
“……”
就这样,反正也不知道去哪的我,跟着这个叫陈沿平的男人走了。
没想他也有一辆车——一辆老旧的白色面包车,车后面装满了一些大包小包的东西,近看都是清一色的蔬菜,还有些盐油。
陈哥虽然胖乎,但动作却很灵活,因为面包车的后座都已经被人为拆卸,他只好把原本堆满的菜整理在一边,给我腾出了个位置。
我本以为陈哥只是一个做运输的,要带我去饭店送货什么的。却没想过了一会后车越开越颠簸,车窗外的景色也是越来越接近自然。这让我不禁捂好自己的电话,开始有些担忧。
过了会,天空开始下起细雨。
陈哥一边单手打着方向盘,一边抽着烟,嘴里还哼着不知哪里学的戏调子。只有我觉得气氛有些压抑,不一会,车停了下来,陈哥扭过头对我说:
“赚钱很容易,能吃苦不?”
我楞了一下,答道:
“能。”
“能吃多苦?”
我想了想,挪了挪有些酸胀的屁股,继续答道:
“只要能赚钱,多苦都行!”
陈哥点了点头,眼睛又开始眯成了一条线,吐了口烟子,缓缓说了句:
“那就行。”
于是车子继续发动,陈哥跟我说他会找关系让我进一所“学校”,一所吃得苦中苦,就能成为人上人的“学校”。等我在“学校”里毕业,就能得到一笔钱。
我只听过从学校里毕业能得到很多知识,却没听过毕业之后还能得到钱的学校,带着些好奇心,我竟也没多问,反而是想快点看看这所神奇的“学校”。
陈哥快开到目的地时才跟我严肃地交代:学校里的课程一定不要听得太认真,但是上了哪些课了一定要记得,还有里面的领导换了哪些人也要记得,他每隔一段时间会来送菜,到时候记得跟他说就好。
另外关于这件事只能是我们俩人的秘密,对任何人都要保密——因为我是他的助手。
我很迷惑,为什么陈哥要跟我说这些,明明是学校,却又让我不要听太认真?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叮嘱。
但是看着他那真诚得不能再真诚的眼神,我还是半信半疑的记在了心里。
因为姥姥说过,一个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四)
这条蜿蜒的泥路,总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颠簸。我只能继续挪了挪屁股,盯着车窗外风景缓解身体上的不适。
不久后,车便好像开到了那个地方。再一个下坡后,一片褐色的土地上立着一栋烂尾楼,看样子还是豪宅的烂尾楼。不穿过蜿蜒的小泥路根本无法发现,后车窗外早已看不见城市的影子。
我有些不敢相信,在这偏远的地方,居然还会有着这样的一个“洞天福地”。
陈哥卸下菜后,再次叮嘱了我一遍注意事项,随后把我交给了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人,一个被称作“家长”的人。而就在我怀着憧憬和复杂的心情跟着这个“家长”走进这座烂尾楼时,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还没有入学,就已经先被迫逃学——走进烂尾楼,里边是中西结合的风格,虽然还没有装修,但已经能从骨架上看出来,就像一位素颜未经打扮的美人。再到里面的一所走廊,正在我惊讶于周边墙上用劣质颜料涂抹出来的金碧辉煌时,突然被领路人一声闷哼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被一只手用力的紧紧抓住往外跑去,后面似乎还有人在叫喊着什么,我想着挣脱,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在往一个方向跑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我俩才气喘吁吁地坐在一堆野草丛生的水沟旁。
这时我才看清这个一直领着我跑的人的脸,一个披头散发的…摇滚小子?那副模样活像城市的某个墙壁上海报里的人。
此时他正在四下张望,我想我得先肯定我是不是遇见了疯子,但还没等我开口,他便喘着气抢先问道:
“你是谁?咋会来这?”
“别说话!让我猜猜,你也是被亲戚朋友介绍来的?”
“……”
我疑惑地看着他,后者熟练的用手把头发撩到了耳后根,这时我才看清楚他的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傲慢,自信,这是他带给我扑面而来的感受,就像一只桀骜不驯的野鸟。
“我是陈哥带来的。”
“陈沿平?!”
“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又送菜又送人的!”
说到我口中的“陈哥”,他转过头朝鞋底吐了口唾沫,有些不屑的回答道。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之前已经停了的细雨再次铺撒在了这片土地上,真是反复无常。
我看着他并不比我大几岁,却好像对这里了如指掌一般,心中一连串疑惑脱口而出:
“你是谁?你也认识他?你怎么好像对这里很熟一样?”
“还有你拉我出来想干嘛?我是来上学的......”
此时我两弓起的身子起伏了一些,两个瘦弱身影镶在这片野草丛里,好像还算安全,只是周围天空已经飘起的蒙蒙细雨让人感觉湿漉漉的,特别不舒服。
像摇滚歌手一样的男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围,在确定没人跟上来后,转过身靠在了水沟边的草堆上,漫不经心的答道:
“你可以叫我杜灵仙,我在这里待很久了。”
他顿了顿,转过头打量着我,坏笑道:
“这可不是什么好学校。”
见我眼神里透露出来的迷惑,这个自称杜灵仙的人嘴角笑得更开了:
“等你进去了就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上我?”
我骨子里有些傲气,特别不屑这种装作什么都很懂的人,上一个给我这种感觉的是老曹,不过想想老曹也就算了,同辈之中遇见这么狂妄的人,心里自然难免想要比较比较,仗着这股情绪,我说话似乎都硬气了些:
“想逃还不赶紧逃?”
这位摇滚歌手对我的语气倒是不以为然:
“我只是想去躺城里,刚巧没机会动手,你就来了,真是缘分缘分。”
说到缘分的时候,杜灵仙还故作姿态地摇了摇头,撩上耳根的头发又散了下来,盖住了他的半边脸。我看他那副模样心里想着还真像个半仙。
我不禁开始思考心里对“特别”的定义,以前我觉得特别的人身上总会有异于常人的光芒,这种光芒就像遗失在清澈见底的河流里的玻璃碎片被阳光照射后所发出来的光芒。但是现在看来,我越发怀疑这种光芒的好坏性。
不过这一切,都阻挡不了我对特别的人的好奇。
“是吗?不是怕我去跟里面的人报信?”
我冷笑道,有些得意模样。
“如果你去了,那你的下场也会像老赵一样。”
他见我的模样,也冷笑的回应道,那样的眼神让我丝毫不怀疑他言语的真实性。
最令我羞愧的是,我居然有些害怕。
不得不说,我觉得自己很失败,不过我还是想回去,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从陈哥那里拿到一笔钱......而我确实也对这个奇怪的学校很好奇。尤其是遇见了眼前的这个人后,这种好奇被推上了顶峰,压过了危机感。
这样想着,我正准备起身,又被他拉住叫道:
“你还真想回去!想钱想疯了?”
我白了他一眼,挣脱开坐了下来,一副等待着下文的样子。杜灵仙随手拈了支野草茎,放在嘴里嚼着,一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
“那就是一个传销窝子。”
“什么是传销窝子?”
我疑惑的问道,杜灵仙把草根子吐掉,笑了笑:
“就是一群被压榨的人,还想着学怎么去压榨别人的地方。”
我听着更加疑惑,但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地方,又想了想陈哥之间所说的话,不禁开始疑心重重,之前若隐若现的危机感加重了些。
杜灵仙见我的反应,明显有些满足,屁股往我这边挪了挪,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
“听哥的吧,怎么样?你还年轻,赶紧走。”
正在我思考之间,突然觉得头脑一沉,好像被什么硬物敲击了一般,突然一阵闪电般的疼痛传入了我的脑中,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
在一阵头昏脑涨的感觉中醒来后,我睁开了眼——还好,光源不太刺眼。周围的光线很弱,不知哪来的一双手扶着我倚靠在了墙边。
“我操,总算醒来了,我还以为你要死了,有点吓人了兄弟。”
旁边说话的,正是杜灵仙。
此时他正心有余悸的挠着自己的头,他的一头摇滚长发已经被一根粉色的皮筋绑到了后脑勺,看上去精神了许多。不得不说,我俩的身形确实挺像,乍一看,与人说是两堂兄弟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我昏了多久......这是哪?”
我有些虚弱地问道,仔细一看,周围几米远竟还有一个简陋的厕所,而自己这一半则被摆了六张地铺床,看样子只有自己和杜灵仙两个人睡在这,因为其他几处被褥都还算整齐。
“你昏迷了两天两夜了大哥。”
杜灵仙有些没好气的说道,看来这三天一直都是他在旁边守着,明显一肚子牢骚正等着找人发泄。
见人已经醒了,杜灵仙往旁边自己的床铺上一坐,松了口气坏笑道:
“至于这里嘛......学校。”
“唉,都怪跟你闲扯,不然我已经到城里了,真是缘分啊缘分。”
看他这副怪里怪气的模样,我本想跟他贫两句,却不想头一阵眩晕,想是之前跟老曹打架那里的伤还没好。
想再问点什么,又觉得嘴唇一阵咧疼,喉咙像快要冒烟一般,只好再弱弱的挤出来一个字:
“水......”
“哦哦。”
杜灵仙似乎是反应过来我已经两天两夜滴水不入,赶紧爬起来跑到旁边敲了敲门,对着门外的人嘀咕了些什么。
我这时才发现,原来这就他奶奶的是一个厕所!
我少有的爆了粗口,因为之前知道这是个豪宅烂尾楼,不禁感慨有钱人的厕所原来都能这么大。
再看看杜灵仙趴着的那道人为改装后的不锈钢门,简直就是一个牢门。虽然我没见过真正的牢门,但这道门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材质以外。我甚至怀疑打造这扇门的人曾经在里面待过。
想到这里我头又有些胀痛。这时杜灵仙已经把一碗水端了过来,等慢慢地喝完水,我思绪才慢慢地有序起来,又问了眼前杜灵仙几个问题,才知道原来这所“学校”也分优等生和差等生,再然后,就是思想不端正需要改造的特差等生,比如——杜灵仙这类。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传销窝点,对于“特差等生”不予开除还留着改造,算人道主义了?
对于“特差等生”这个头衔杜灵仙倒是不以为然,还安慰我,其实这里的“优等生”都是一群白痴,而这扇门外住着的“差等生”还算正常些。
顿了顿,杜灵仙似乎是觉得哪里不妥,又笑着补充道:
“当然,是相对正常!相对正常……”
我努力试着去回忆昏迷前后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问杜灵仙:
“我们怎么到这里的?”
“呃……”
被问到这个问题,杜灵仙有些条件反射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还用问,肯定是被发现了,被保安队捉回来了。”
说到这里,杜灵仙显然心有不服,嘴里又小声嘀咕道:
“这里的保安队行事真是越来越诡异了,不去搞特工真是屈才了。”
“所以我是托了你的福才到这里的?”
我眼神瞟了瞟周围没好气道,虽然上学时我就不算是优等生,但也不算差生吧?一进来就给我整了个“特差等生”,难免心理不快。不过跟杜灵仙聊天我倒是觉得放松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性格,还是同辈的原因。
毕竟从学校出来后,我就再也没有过同辈的朋友。
好吧,是没有朋友,除了牛叔以外。
正当我和杜灵仙谈话间,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着一身素色的中年男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走了进来。这个人先是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杜灵仙,随后把碗放在了我的面前,我也没管里面是什么就是一顿狼吞虎咽......直到吃完这碗原来是青菜梗做的汤后我才发现,这碗所谓的青菜汤,即没有盐,也没有油。
“这是锻炼。”
中年男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
而杜灵仙只是在一旁笑了笑,并没有出声。
随后,这个男人对我交代了一些“入学事宜”,说晚点会有人来带我走便离开了。
他所说的“入学事宜”大意就是:这里的一切都要当做是锻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随后是这里会将几个人分为一组,而每一组会有一个被称作“家长”的人,负责大家的功课和项目。而功课和项目具体是什么,他也没说,只说我的“家长”会告诉我。
待他走后,靠着墙的杜灵仙才开口说道:
“唉,看来你要出去了。”
我看着他把玩着不知道从哪拿出来的几个小石头,问:
“你跟那个人关系挺不错吧?怎么不叫他把你弄出去?”
我又看了看周围,明显还是比较嫌弃的——不管这个厕所有多么的宽敞,厕所始终是厕所,这个本质,就注定了它是不能住人的。
杜灵仙只是哈哈大笑了两声,又低头摆弄自己的石子,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阴阳怪气的回了一句:
“你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刚想再问,只见不远处的门再次被推开,外面的光线随之照射了进来。跟着光线一起进来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看样子,这就是我的“家长”了。临走时我又看了眼坐落在灰暗角落玩耍着石子的杜灵仙,此时他头顶的灯——也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灯,就像是随时要退休的老人一般,年迈,昏沉,不时还打个‘喷嚏’。想不明白为什么杜灵仙能像一个无事人一样待在这个厕所改造的房间里。
(五)
待走出“特差生”的改造室后,穿过差等生的居住区,怀着一些反感和好奇,我被领到了一个比较大的客厅。
之后几天,我才算见识了这所“豪宅学校”的一些庐山真面目。
原来这里的住所便是教室,而所谓的住所,其实就是清一色的地铺床位,这些教室在一个个的大房间里,整个豪宅分两栋合在一起,共有四层高,教学区和开会的活动都在二三层......第四层似乎是高级领导区,第一层放一些杂物,两栋别墅中间还有一个小院。第一层和第四层都是禁止学员私自闯入的。
而这里的伙食,也是奇差无比——清一色的青菜汤,一点点油和盐,一群人吃一锅。最开始因为还惦记着陈哥交代给我的任务,我还算有点耐心,忍着反感去融入。
而他们的功课目的实际就是教导我们如何锻炼意志力,和放下自尊心和虚荣心。
其实就是做一些看起来极其荒唐的事情,比如第三天时,几个“家长”就做了示范——模仿一只狼。
比几个中年人在地板上模仿狼叫和亲昵以及打斗更荒唐的大概就是一群成年人围着几个中年人看他们模仿狼叫和亲昵以及打斗还要做笔记......之后的半个月,我们一直在模仿动物,如果要说有什么正面寓意,我抓破头,也只能找到这些动物都是清一色的群居动物,也不知道他们是想告诉我们要团结合作,还是想象力有限,限制了教学范畴。
不过神奇的是,当一个环境下所有人都在做着同样荒唐的事时,这件本来极其荒唐的事,好像就没有多么荒唐了。再加上人生来喜欢赋予寓意,随着被赋予的寓意越来越多,这个功课到后来居然隐约有了些朝圣般的感觉。可以明显看出学员们的态度慢慢地认真、恭敬起来。当新来的学员和老学员完全融入到一起,全身心投入的去做这些“功课”时,我却由于心事重重......我想多半归功于阿姊和老曹,所以始终停留在应付就够的阶段。
这期间我觉得有些枯燥,而其他人大多都乐在其中,仿佛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只野兽,专注,认真。其中,唯一的一件有趣的事就是中途有个三十多岁的猥琐男人,在模仿时居然去强行求偶。
当然,由于被制止,他并没有得逞。他被制止我并不惊讶……让我震惊的是,制止他的,竟然也是一群“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