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片刻之后,她的头往左歪了一些,月色衬映出了她半个脸颊,但始终够不着她的眼睛。
我有些惊喜,同时又有点紧张,因为这样看得更清楚了,但又担心她已经察觉到了我在看她。
记得小时候在院里陪姥姥看月亮的时候,她老人家常对我说,月光最寄相思,人呀只要在月光下思念心里的人,日子久了对方在月光下时就能感受得到了……可我常在有月亮时这样做,却也没见到心里想念的人,故根本无法求证。只能寄托于姥姥呆呆望向月亮时那哀伤与寂寥的眼神不会说谎。
我不知道她在思念着谁,只觉得此时的白月光已经有了魔力,我看得有些入神。她就像一只失去了灵力的精灵,月光下她的周围还有些细小的微尘不合时宜的缓缓流动。精灵是不会被困在这间人造的房子里的,她终究能离开,只要她想,也许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我喜欢这样去想,我觉得不受约束的事物不一定是美好的事物,但美好的事物一定不会受到约束。
听杜灵仙打探来的消息,她是因为跟这里的“领导”上四楼做功课时出了问题,好像还因此打伤了人。
此时的我已经大抵能知道这里的人到底在做些什么,这不禁让我有些发自内心的反感和恶心。虽然我不清楚这种恶心是因为他们用这种不耻的手段诓骗女孩们还是因为他们用这种不耻的手段诓骗了我眼前的这个女孩。
总之这种反感让我觉得自己需要成为一名即将带来光明的勇士。至少我需要叫来一群即将带来光明的勇士,然后再思索着是否能在混乱中带上她一起逃离。
杨宛离的个头在女生里并不算小,跟杜灵仙差不多。一头中分短发到差不多肩膀的位置,发尾很整齐,像是自己剪的一样。穿着一件路边摊甩卖的黑色休闲运动衣,我想应该是这件衣服,把身形撑大了些,因为它实在不怎么合身,配上一条灰色的运动裤和白色运动鞋,放在人堆里属于并不显眼的那一种。就跟我差不多。
但她终归比我高,这是最让我自卑的地方,不过所幸差距不是很大,我想还是能抢救一下。
我自作多情的臆想着,觉得这幅模样未免有些丢人,又想着老曹若在定会笑我如此猥琐就只敢躲在一旁,不禁有些胸闷。
……
爱情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我对此的了解更是匮乏。我知道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可是在我鼓足勇气带她一起逃离之前,我总得先跟她说上第一句话吧?
我有些习惯性的想找个人出谋划策,但看着旁边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杜灵仙,我只好跟自己说:择日不日撞日。
是啊,有什么能比在月色光幕下表白更浪漫的呢?
在去年牛叔从县里给我带的一本故事书里,我看到过一篇故事,讲的就是一对少男少女在深夜月色的眷顾下倾诉爱意,他们的相拥是如此的羞涩,在一个湖畔与田野相交的小路上,月光在大大小小的水洼里波光粼粼......
虽然环境有所差别,但我想意境是一样的,而我的身子却始终不听我的使唤。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磨叽得像个女人。
最终,还是无情的膀胱战胜了胆怯的爱意,为了使自己不再新添内伤,我只好把爱情的事先推一推,忍着伤痛艰难地起身,当我走到我与厕所之间的距离的一半时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这时我才发现——靠!原来她已经睡着了!
她的眼睛藏在黑暗中,上面是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睫毛。需要弓下身子凑近一些才能看得到。
事后看,那晚那位月色下的精灵一定睡得很沉,某位不知名勇士的膀胱也是真的很痛。
……
之后我总是会刻意避开杨宛离的目光,虽然她也不会看向我几次,至少看样子她确实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这件事我没敢跟杜灵仙说,一是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其次是我不想他笑话我。
本想等伤好一些了再找机会完成这未完成的“伟业”,谁知道就在第三天晚上就当我万事俱备,只待杜灵仙睡着的时候,那该死的门居然被推开了——我被依旧没有好脸色的张妈叫了出去,看见张妈我就知道一定是林警官又来电话了,对于林警官的来电我并没有意见,只是有些懊恼为什么来得这么不合时宜。
张妈这次给了我点面子,没有拎着我走,此时外面“差等班”的学员们已经七横八竖的睡去了大半。我小心翼翼地跟紧着张妈,却不想还是一不小心踩到了什么,脚下一声闷响发出——我严重怀疑着这位不知名的学员白天的功课是扮一只螃蟹。因为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睡觉的时候双手还要摆一个“耶”的造型……只听得一声惊天嚎叫,这位学员一脸狰狞瞪大眼睛看着我,随后又在周围发出的一些不耐烦的语气词和张妈的回瞪中硬生生把自己的语气词给憋了回去。
我悻悻离去,手还不自觉的模仿着他的动作,我又隐约觉得他模仿的应该是只虾,因为螃蟹应该是四个手指并在一起做一个大钳子。但不管是虾还是蟹,我都希望这只是他无数个功课中的一个,而不是像斌哥那样已经成为一个喜好,否则我会为自己的这一脚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
因为已经夜深,所以这次的电话是在阳台接的,电话里林警官说她已经到新溪了,这边安排明天清晨去市里接她。
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但当它已经到来时,我还是不免有些紧张。尤其是面对杜灵仙。回去后,面对杜灵仙好奇地追问,我苦思着要不要跟把这件事说出来,以及如何跟他说。他会是什么反应?我难以预料,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说出事实,在这个“小黑屋”里。
最终,我还是跟他说了。
就在他有些不爽我憋着藏着好玩的事情不告诉他一会后——我看了眼杨宛离,随后凑到了他的身旁,对着他的耳边有些犹豫的说道:
“其实我这个表姐是警察……”
说出这句话时我觉得自己的神态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什么?!警察也缺钱?”
“……”
我不知道他的关注点为什么总是这么奇怪。
“不对,警察好像确实也没钱……”
“……”
我沉默,片刻之后,他立马反应了过来,瞪大眼睛质问道:
“你报警了?!”
我预想到了这一幕,但与他对视时依旧心慌,甚至不自觉地后退了些。后退时见杨宛离那背对着我们的身躯好像在听到杜灵仙的质问时动弹了一下。
“我没有报警……你小声一点。”
“……”
“你知道如果我去告诉他们,你和那个警察会有什么下场吗?”
杜灵仙直直的坐在我的对立面,他的神情和语气让我猜不出他下一步想做什么。但我还是说道:
“你不会的。”
“……”
杜灵仙没再出声,只是有些无力地瘫靠着墙壁,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地板,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这个空间瞬间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外面时不时发出的忽大忽小的呼噜声。
几分钟后,杜灵仙突然像疯了一样冲过来就对着我拳脚相向,若是平时,我定还有还手之力,但碍于之前已经遭过一顿毒打,此时伤还没好透,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我本想忍着不出声,这样至少在杨宛离面前还算挽留了点骨气,但实在架不住旧伤添新伤,时不时的惨叫终于把外面的人惊动了。外面的两个“家长”打开门闯了进来,其中跟在后面的就是杜灵仙提过的亲戚——他的二叔,此时面对带头“家长”的质问,看着被拉到一边气喘吁吁披头散发的杜灵仙,我已经做好了就要被他揭发的心理准备。没想他和被惊起站在一旁角落里的杨宛离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
最终,这场闹剧以杜灵仙挨了一记耳光告终。
待他们离开后,“小黑屋”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我艰难地挪动着身子靠在墙边,短时间遭到两顿毒打的我此时有些欲哭无泪,在第一次接到林警官的电话时我觉得是老曹在冥冥之中拉了我一把,现在我觉得他更像是想直接拉我走。
老曹啊老曹,你真不厚道。
我确确实实还没做好进小瓷坛的准备。
此时我还有些心有余悸的看着面无表情的杜灵仙,生怕他再次发了疯一样冲上来。如果不是在这里大家只能吃菜叶子,我觉得我刚刚已经被他打死了。
末了,杜灵仙嘴里居然传出来了一声对不起,虽然声音很小,但我却听得很清楚。
旁边的杨宛离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一些莫名的表情。我有些心寒,心想这个时候她也不问候我两声,好歹一个屋檐下待了这么久了。虽然我俩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时门的小门窗扔进来了几瓶药酒,还是上次那几瓶,看样子又是杜灵仙的二叔扔的,此时对于这个素未相识的人,我竟也有些愧疚。
杜灵仙熟练地把它们捡起给我上药,我有些心虚地安慰道:
“没关系的......我可以跟她说,他们是被迫的。”
杜灵仙叹了口气:
“没用的,管事的都脱不了关系。”
又是一阵沉默,我只好尴尬的不再做声。
有时候,人的主观意识和客观事实就是这么的矛盾。我不禁回想起陈哥说的那段话,好像有些东西真就存在那么一条难以划清楚的线。
但事实就是事实,没什么好辩解的。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杨宛离也没说,也没问。
除非她也想走。
“你还真能耐,来了才多久,就把这里毁了。”
杜灵仙又叹了口气说道。
“这里本来就不是一个好地方,这话是你说的。”
又是一阵沉默。
“而且你才认识我多久,不也差点把我打死了?”
我有些没好气的接着道。
(二)
就这样,我们三人无形中达成了一种莫名的默契,谁也没有多问,我也没有多说。
第二天清晨,我浑身酸痛的被张妈拎了起来。
走下楼时我发现今天的“学校”有些不一样,到处都被布置了一般,就像是要迎接什么大人物。来不及细细观察,我便被摁上了去接林警官的面包车,这辆车比陈沿平的那辆要新得多,也大一圈,足足长了一节。
车子颠簸了许久,才渐渐的趋向平稳。终于在穿过几条整齐的街道后停在了林警官说的旅馆门口。
我下了车,看了眼旅馆的招牌——幸福宾馆。
身旁随行的大汉推了我一把,我才反应过来用电话打给林警官,此时号码上已经备注上了她给我的名字:林星表姐。我也不知道这是她的任务名还是她的真名。
在等待她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我渐渐被周围的喧嚣声吸引——这里不远处便是一个集市。
此时天刚微亮,刚好能看见一些来不及散开的雾气。
我大口的享受着这清晨新鲜的空气,虽然这空气有些冰凉。集市周围早起的菜贩渐渐占满了街道两旁,卖包子的阿伯时不时揭开水雾腾腾的大蒸笼,买菜的大人在打骂着一旁不想去上学的孩子。一位老妇人开始吆喝自己新鲜的大白菜,眼神里有些焦虑,兴许是这两天白菜卖得不好吧。我依着她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菜摊上,那白菜是如此的水灵,好像我已经拿到鼻子边嗅到了菜香。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想着跟老曹进医院那晚在病房窗边听到的嘈杂声,有些恍然如梦。这些流淌在碎玻璃渣上望眼欲穿的生活,又是哪些人触不可及的幸福呢……
突然张妈推了我一下,我回过神来,林星警官已经从小旅馆的楼梯走了下来,跟那天一身宽松的警服不同,今天她穿着一身黑色羽绒服紧身牛仔裤,配着黑色长靴,扎了一个丸子头。要不是那张脸没变,我差点没认出来。
林警官很熟练地进入了角色,比我还熟练。看来以前没少做类似的任务。倒是我,平生第一次跟警察同志配合这样的任务,尤其这位警察同志便服比警服更加英俊美丽,我紧张得超乎我的预料——在张妈的盘问下好几次差点露馅,还好林警官已经做足了功课,才都一一圆了下来。
为了避免说话太多会犯错,我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尽量保持沉默,因为我浑身伤痕的缘故,“学校”的人也没起疑心。倒是林警官一口一个关心询问我怎么会弄成这样,搞得张妈他们有些尴尬得不知道如何作答,我只能硬着头皮说是跟同学打架。
随后返程的大部分时间,车里都是沉默。
我重新打量着林警官,在医院时因为头疼和老曹去世,神情恍惚的我并没有仔细留意,现在看来她比我印象里的更漂亮,我猜她至少已经三十多岁,因为眼角已经有了些皱纹,不过身材倒是跟二十多岁的姑娘差不多。其实如果从一个女人的角度看,她的五官很普通,但她眼神里时不时闪出的英气,让我有些由衷的钦慕。
我想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欣赏这样的目光,它与外表无关,仅仅是一张内涵名片。
此刻她正在注视着我身后的玻璃,应该是在记忆着外面的景色。张妈对她倒是既诧异又满意,我估计是因为她的穿着没有我这么寒碜,又或许是她看上去还挺漂亮。
我猜一个警察此时一定已经在思考着什么。按故事书里写的,她此时一定已经摸清楚了车上有几个人,几个男人几个女人,谁有武器,哪里有武器,以及熟记下车窗外的路线。
就像被绑架。
……
渐渐地,车开始有些摇摇晃晃,把我的注意力也摇了个干净,思绪开始蔓延到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
我对这个世界的大部分认知,都来源于牛叔走出矿山后从外面给我带回来的一本本故事书。那些书其实不贵,加上又是旧的,只需要一两块钱。但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已是不可多得的课外读物。我对每一本都视若珍宝,至今一些记忆深刻的故事都还能在我脑海里闪过一些片段,我依着这些片段,就像从回忆里掏出一个布满灰尘的大箱子。就在我吹开灰尘想要打开这个箱子的时候,张妈不耐烦的声音又把箱盖关上:
“赶紧下车啊你小子想什么玩意呢?”
我悻悻下车。
回到“学校”后,我成了一部分人的焦点,因为这段时间“学校”里都没来几个新学员。那位之前眼神冷漠的中年男人此时正笑眯眯的迎接着我们,不过我注意到他的目光除了开始以外就一直停在了林警官身上。我想张妈也察觉到了,因为我看到了她一贯的嫌弃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功课做得不好时,人们对我冷漠,当我完成了项目的一部分——拉来了我的“表姐”受到表扬时,他们还是对我冷漠。
我倒喜欢人们对我冷漠一些。
小时候在学校里,我常不受人待见,而相对于那些明目张胆疏远我的人,我更不习惯与那些“好意”的人打交道。
其实很多时候我并不在乎人们是否在意我。但为了不让他们认为我是假装不在乎而心生怜悯,我时常需要假装在乎,以博得他们一定程度的迁就,好让他们心安理得。一直到现在,我想我都还没改过来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心理习惯。
回想着一些关于过去的记忆,我没有理会那些人的目光,因为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只关心林警官和她的同事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这一切,以及我准备如何结束这一切。
我们被径直的带到三楼最开始的那个教室,此时“学校”内部已经被完全布置了一般,看来今天确实有什么不寻常的活动,不过张妈并没有跟我们提,只说按开大会一样集合就可以了。我想是有什么重要的领导要来,因为陈沿平之前跟我说过,让我特别留意他们换的新老师,我想他嘴里的新老师就是这里的领导。他想做的,我猜是开一所跟这里一样的“学校”。
正在我们三个班开始有些混乱的在三楼的大会专用大厅集合时,那个陈沿平熟悉的“家长”再次把我叫了出去,还是在老地方。
我给了林警官一个放心的眼神,当我熟练地跟着这个“家长”走下楼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多面间谍,总是忙于各种接头。
陈沿平的面包车这次没有再装着蔬菜,也比之前穿得正式了些。他挥舞着手中的几页纸,纸张用力划破空气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等我拿到手才反应过来——原来《逍遥游》不是一本书,它只是一篇文章。我拿着手中的这几页纸,仔细一看,上面布满着水性笔书写的一行行叽叽歪歪的字体。
“你小子知道我弄这几张纸费了多大劲吗?”
陈沿平说完这话点了只烟,又说道:
“我不知道你要它来干嘛,他们不会给你带进去的,被发现了只会被没收,到时候不要把我供出来就好。”
我没应话,只是继续看着手中的三张纸。我很好奇,我想是因为老曹的缘故,同时我又有些愧意,看着纸上并不算好看和工整的文字,和一旁抽着烟好奇瞅着内容的陈哥......这应该是他抄下来的,我瞬间觉得之前实在不该那样质问他,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没有错。
我趁他看着纸张内容的间隙,偷偷的再次观察起了他的面容——我十分笃定这是姥姥说的福人之相,都说相由心生,可为什么他又会做着这样的事?
其实我并不是觉得他一定是个坏人,也不是很清楚这两者之间的明确分界线,只是不喜欢被欺骗。因为欺骗的另一个说法,其实就是抛弃。也许陈哥这样的人真的就像他说的,活在无法被标注分界线的地方。
我心中关于此类衍生的疑惑愈发膨胀,但又无处消弭,只好怀着这种忐忑的心情,继续看着纸张上的文言文。我想我高估了自己的文化水平,不过还好听过老曹说的白话文,支撑着我一知半解地看了下去。陈哥见我看的如此认真,抿了口烟问:
“想不到你还看得懂这个?”
“老曹教的。”
我翻到第二页。
“老曹是谁?”
“……一个路上的朋友。”
“噢,那有机会可以见见。”
陈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我有些苦涩的笑了笑,翻到第三页。
刚看两个字,不想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声,我和陈哥一回头,一个四十出头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向我们走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人,看上去身份都不一般,应该都是这里的领导。我心想这下糟了,手忙把纸藏在身后,刚想要开溜,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已经一前一后的封住了我的退路,我看他们的衣服,估计是杜灵仙口中保安队的人。
我实在没看出他们是从哪出来的,此时只能放弃抵抗。事实上我也抵抗不了,这个时候只是走几步我觉得都已经要了我全部的力气,只哀求他们下手轻一些。
这个西装男人与陈哥和那些领导不同,我觉得他身上是真的散发着一种成功的气息,实足像一个草根企业家,就像牛叔一样,虽然牛叔没有他看上去这么厉害。
只看到他在跟旁边的人询问些什么。他旁边被问话的,正是我们“学校”的领导之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裤腰带上勒着一坨大块的肥肉,每走几步,就会提一提他的腰带。
我对他有些印象,一是好像每次大会开完后都是他先带走“优等班”的女学员,二是他是所有“领导”里看上去最不像好人的人。
不等我继续观察,这个人甩着他身上的肥肉三步并两步冲上来就给了我一脚,这一脚明显是冲着我的胯下来的,可以说歹毒至极!
还好我用尽浑身力气侧了些身子,躲过了致命部位,但这一脚还是结结实实的踹在了我的大腿内侧,那力道足足让即便被两个保安架住的我都差点摔了个狗啃屎。
一旁的陈哥见状想要制止,但只是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此时是那位领头被称作杜总的男人喊了一声,才为我免掉了即将到来的第二脚。而我的左腿已经失去知觉,这是我来到这里后被揍的第三次……想起刚到来时和杜灵仙在小沟旁的谈话,我不得不说我已经深刻的认识到了好奇心带来的危害。
杜总一头黑色短发,脸色有些黝黑,五官还算端正。这在这群“领导”里十分难得,显得鹤立鸡群。此时他并没有理会踹完我后一脸献媚的大肚子男人,走到我面前问:
“你怎么跑出来的?”
又看了眼旁边的陈沿平,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没有再追问这个话题。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我的一边手上——此时我的手里正紧紧握着抄有《逍遥游》的纸张,后者已经被抓得一半紧皱在了一起。
我已经做好了如果他强抢我就宁死不从的心里准备,不想他只是淡淡地问道:
“我看看?”
“呃?”
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见面前这个人还算有点礼貌,跟那些人明显不一样,思索了一会,便把纸给了他。
他拿着对着天空,又拿到面前,看了看,问我:
“你看得懂吗?”
旁边的大肚子男人一脸不甘心的走上来一边不屑的说道:
“这群家长不知道学校里是不能随便带纸张进来的吗?!”
哪想刚凑过来没来得及看,大肚子男人又被这个叫杜总的男人一个眼神警示,只好把脾气撒在了陈沿平身上。
叫杜总的男人没理会他对陈沿平的一顿数落和指责,又转过头看了眼纸张和眼面前的我问:
“你看得懂?”
我身残志坚,有些傲气的把老曹的话照猫画虎的说了一遍。
叫杜总的男人眼神里闪过了一丝惊讶,但随即马上消失不见。对着大家说道:
“行了,小孩子,想求学没什么,这也不是什么违禁品,散了吧。”
大肚子男人刚想说些什么,又被杜总打断:
“演讲马上开始了,都赶快进去吧。”
就这样,我似乎逃过了一劫,临走进去时,杜总看了一眼一直在后面没说话的陈沿平,说了句:
“你的字该练练了。”
陈沿平眼神闪躲,只是头垂低了一些作为回应。这个动作导致他压出来的双下巴颇为明显。
上楼时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他又扬了扬手中的三张纸对我说:
“先借我用会,用完会还你。”
“……”
我心想我也没得选啊,只好答应。
等我一瘸一拐的回到自己在班级的位置时,学员们已经坐得整整齐齐,只是还有些轻微的骚动。
林警官的新面孔吸引了周边不少的目光。在她看到我这副模样对我一阵关心后,我隐约觉得有几道目光转移到了我身上,只是前后寓意已大不相同。我左顾右看,却没有看见杜灵仙和杨宛离的身影。我心想奇怪,按理来说这种场合“小黑屋”也是可以到场的。
……
不得不说,这场演讲还是很精彩的,不管是从语气的把控和肢体语言,这个叫杜总的男人都甩出那些领导一大截,只是我没想到,他会拿出《逍遥游》当稿子。
我顿时有种宝物被分走了的感觉,但我又不得不说他讲得挺好,也讲得很动情,整场演讲带来的励志效果好到连我都不由得心潮澎湃。只有林警官一直保持着职业的冷静,她的这种冷静与周围时不时响起的掌声格格不入。
只是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确实是忘记了,他独独遗漏了那颗大树。
“……”
“所以只要我们努力,团结在一起依此前行!我们每人能如同大鹏鸟一般,展翔于天地之间,一鸣惊人!”
台上杜总的“人”字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了刺耳的鸣笛声,堪称无缝连接。连我都觉得是为了配合气氛而故意搞出来的音效,周围的学员就更不用说了;掌声如雷鸣般响起,一时竟有盖过警笛之势。只有台上的杜总脸色一阵苍白,丢下我那皱巴巴的《逍遥游》匆匆下台,我看着散落在台上的三张纸心里一阵焦急,只听林警官此时站了起来大声地喊了一句:
“警察!通通抱头蹲下!”
然而除了那些已经开始拥挤着离场的“领导”们,其他人都还傻傻的愣在原地。
那位大肚子男人更是用他的肚子贴着讲台,硬生生的把自己翘了上去,绕过了其他人以求更快离场。
我看着讲台地上被他踩了两脚的《逍遥游》,心里有些滴血。林警官毕竟没有带武器,一时也不知该先制服谁,好在大家都还没有缓过神来,一个个一头雾水地看向自己的“家长”,而“家长”们也不见得比他们明白许多,只有少数几个人回过神来,对着林警官这边面露凶光。
幸好这时林警官的同事们已经持枪冲上三楼,按理来说事情到这里便可以接近尾声,场面应该迅速得到控制,但不知道是哪个学员此刻居然一脸得意地站了起来大喊了句:
“我知道了!同学们,这是锻炼!”
“……”
这句如此荒唐的话瞬间在学员中起了连锁反应,所有人都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后我立刻见识到了群众意志的力量与强大,以及不可控性——一群人蜂拥而起,毫无畏惧甚至带着兴奋的目光冲向持枪的警察。那副场面我想一定给当时的警察同志心里留下了难以言喻的阴影,警察们自然不可能向人群开枪,于是整个三楼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我确实有想跟林警官一起并肩作战,只是身实在太残,志坚也没用。只能一瘸一拐地规避着人群,尽力靠近着讲台,意图拿回那三张纸。
就在距离讲台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人群中不知道是谁推了我一把,我顿时感受到身体失去平衡的感觉,我心想完了,在这个时候跌倒在地上用脚想都能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在我面色扭曲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踩踏时,一道身影撞开了快要落在我身上的脚们,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我定神一看——杜灵仙!正想跟他说《逍遥游》还在讲台上,不料他头也没回的跟我说:
“已经叫宛离去拿了!”
“什么?!”
我脑袋一阵蜂鸣。
这臭小子叫她宛离?
我对不起老曹的熏陶,没能脱俗。现在只觉得信仰远没有爱情来得重要。我只想快点见到杨宛离,马上立刻,然后亲口对她说出我想说的。
三楼的抓捕行动就这样由一场闹剧演变成了一场学员们的狂欢,我享受着身材瘦小带来的便利——被杜灵仙拖拉着游刃有余的离开了人群的中心,不过混乱中还是不知道被谁踩了两脚,有苦难言。
(三)
这场短暂的狂欢最终以一声枪响而告终。
我猜这枪是林警官放的,但无从考证。只看到群众们察觉到这是玩真的之后,铁一般的意志瞬间瓦解,原来喊得最凶的“家长”们此时躲在其他学员的身后,蜂群一般的人群瞬间散开,留下一个腿部中枪躺在地上哀嚎的男学员。
而另一位凶狠的“家长”却不甘心就此被挫败,那副神情就好像他们刚刚造就了一场多么伟大的运动一样。他用一把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小刀挟持了一位女学员,挡在枪口面前。
我专门停下来看了一眼——他奶奶的,这就是最开始说“这是锻炼”的那个人!
于是所有人瞬间又一窝蜂地躲在这个凶狠的“家长”身后,看那样子大家还是想继续“斗争”的,那副场景像极了一幕放大版老鹰捉小鸡的画面......我也看清楚了,放枪的果然是林警官,此时她早已没有了开始时的从容,散乱的头发被汗渍沾在脸颊,那件灰黑色的棉外套被扯破了些,里面类似棉花一样的充塞物已经隐约可见。
这场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我已经没有时间观看,只能被动的被杜灵仙和等待着汇合的杨宛离搀扶着绕到另一个楼梯从小门逃了出去。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逃,不过这场“逃亡”倒是让我发现有钱人的房子门真多,这栋豪宅也远比我想象的大。之前我所处的位置,实际只是它的冰山一角。
杜灵仙带着我们绕到了豪宅的大后方,在我们出来时警察同志们已经对整个建筑物形成了一个较大的半包围圈,封堵了其他所有的出口。我们在离别墅大楼快五百米远的地方停下,可惜的是这个方向地处平原,周围已经没有可供我们藏身的掩体,跑再远也没用,被发现已然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三人只好就这样直直地蹲在地上,看着远处手指大小的警察同志们正赶着一个个学员排着队走出来。
看来小鸡终究敌不过老鹰,也许是我跟林警察说的不够准确,导致他们没想到人居然会有这么多,多到警车根本塞不下,还需要从市里再调......这样大概一半的人就只能被暂时带到了离豪宅大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
杨宛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伸出手把之前在讲台上捡起的纸张递给了我。见我看着她的模样有些发愣,她有些迷惑地问道:
“想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这副场景让我莫名想起了小时候。”
“小时候的什么时候?掰苞米等着被抓?”
“不是,跟我的一个同学在田里大号的时候……”
我一边看着手里《逍遥游》的最后一页一边若有所思的回答到,全然没注意这是杨宛离第一次跟我主动说话。
杨宛离调整了一下姿势,或许是因为听了我的话感觉怪怪的所以干脆一屁股坐地上,转过头看着我。我被盯得心跳有些加快,只好看了眼正望着豪宅方向的杜灵仙,此刻我们谁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想既然这样,干脆就等到他们找到我们吧,就像小时候的捉迷藏。
闲着也是闲着,顺着刚刚的话题,我用回忆似的口吻跟他们说起了我的童年。
——说起来奇怪,那段时间的我既时常怀念着我姐,又一边沉溺于孩童年纪该有的乐趣。而这种怀念带来的感伤,又让我的乐趣总是那么的容易空洞,以至于每当我有什么难得稀有的快乐时,都会由衷的想起她还在的时候……那段时间里我对阿姊是否不会归来毫不担心,只是想念着,挂念着,仅此而已。
直到后来,好像这种思念逐渐演变成了找寻的欲望。踏上寻找她的路途似乎成为了我人生唯一的梦想,或者说,是第一个要实现的梦想。
好像人通常只对容易失去和已失去的东西印象深刻。但我觉得我不一样,少了阿姊陪伴的我虽然很难过,但我的世界并没有崩塌,我就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就好像一本书被撕成了四份,而我原本有两份,我可以依照这一半去脑补拼凑出另一半的内容。但现在又少了一份,我不得不依靠四分之一份的残籍去思索着另外一大半的内容……最让我为难的是,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四分之一。
当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都没注意到,杜灵仙此前一动不动的身躯猛地颤了颤。
随后我有些迷茫的接着说道: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那一种难以表达的动力……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被老天摆弄。”
“而不是因为想找到她。”
杨宛离淡淡的笑道,修长却并不白暂的手捡起一块一头尖尖的石子撬动着地面上的泥土。
“或许只是一种欲望呢......”
“谁知道呢。”
我尴尬一笑,有些心不在焉的回道。
我想我并不是一个欲望很多的人,相反,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但我无法忍受被无限的索取,尤其是索取我的这个对象还如此的虚无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