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静静地看着她们,她们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在对视了几秒钟后,我平静地按下了自己手机上的拨打键。
冯莉莉看着我面无表情的脸,小心翼翼的问道:
“也是停机?”
“......恩。”
“没事,说不定是这两天忘记交话费了,过两天再打肯定就通了。”
李文燕见状,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也跟着安慰道:
“是会有这样的情况的......而且不管怎样,你知道了她去哪,也知道了她的消息,不是吗?”
说完,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身向躺在床上的梁忠辉问道:
“喂!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想此时的梁忠辉已经口吐白沫的在床上抽搐,看样子已经抽搐了好一会。青年有些慌张的站在床边,我们都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只有李文燕的男人静静的看了会,对着青年说道:
“你还是把他送回戒毒所吧。”
“他一回戒毒所就闹自杀......”
青年看着床上一脸痛苦的梁忠辉脸色有些难看的回答道,此时屋里沉默得只有铁链被拉动的声音,床上骨瘦如柴的男人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模样。
“他继续这样下去迟早死在这里。”
“......”
“而且你难道打算一直用铁链栓着他吗?”
李文燕的男人冷冷的说道。青年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这条铁链,是阿姊姐弄的。”
“......”
“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但我告诉你,继续这样下去,他不死也疯,到时候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说罢,没理会沉默的青年,李文燕的男人带着我们走出了房间。在下第一层楼梯的时候,那个叫陈子的青年追了出来,站在楼梯口轻喘着气的向我问道:
“她......在信里说了忠辉哥什么吗?”
此时的我刚好走到连接两层楼的楼梯中间,抬着头看着背对着阳光的青年,他的眼神中袒露着真诚——我瞬间明白了,这又是一个亲眼见证过阿姊这段时光的人。我沉默着看了他一会,答:
“没提。”
“......”
我当时没有发觉的是,我那自以为平淡的语气里,不知觉间参杂了些嫉妒,甚至是怨气。
青年的眼神一瞬间有些惊愕,随后又布满了愧疚,我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没再说话,继续走向下一层阶梯,拐角的时候,余光中见他深深的鞠了一个躬,嘴里小声的说了声对不起。直到我快下完那一层的楼梯,还能从拐角有些残破的白色墙壁上看见他被阳光映射出的影子,一动不动。
......
从楼里走出来后,我深深的对李文燕道了声谢,我们就此分别。
我坐上“石家庄”,启动了引擎,却又呆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阿姊最后的一封信。冯莉莉看了我一会说道:
“你别想太多,至少现在这个结果已经算是好的了,不是吗?”
“但愿吧。”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她也没有说她要去哪......”
“去海边找。”
我翻看着很久没有动过的公路地图答道。
冯莉莉一脸我疯了的表情:
“海边?你知道中国的海岸线有多长吗??”
“在舟山。”
“舟山?”
“她不是说不会去找他们了吗?你怎么知道在舟山......”
我合上公路地图,一脸平静地看着前方,转动着方向盘:
“直觉。”
“......”
“诶,那个......她说的他们是谁?”
“石家庄”的引擎声响得比平时大了些,我看着后视镜把车掉了个头。那栋楼房的身影在镜子里一闪而过,远去时才又回到镜子里,小小的,阳光打在它粗糙的脸上,静静的,像一座雕塑。
我心无旁骛的赶着路,没有理会冯莉莉的提问,她也没有再问。
这里到那边虽然不算远但也不近,几乎同济南到南京差不多。出城前我熟练的在超市里买了一些路上的食物和水。冯莉莉买的东西很多,这时我们才意识到,车上的东西太多了......冯莉莉抱着一大袋零食,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知道她想把零食放在后座,此时后座上老曹的骨灰坛和那本《庄子》占了一半的位置,阿姊的一堆旧信件则堆在另一边。
“......”
“我总不能把它们放到后车箱吧?”
我站在车外看着后座无奈的说道。最终冯莉莉还是妥协,将一大袋零食放在了她的脚下。还好她身材小,看上去虽然有些挤,但还能坐。我安慰她道:
“没事,路上越吃越少。”
“行了,动身吧!”
冯莉莉麻利地系上了安全带,有些牢骚的回道。
(二)
至此,我再次踏上了寻找阿姊的旅途,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需要改口。
于是,在南京城的某个日光早落的下午,我们就这样踏上了寻找阿姊的旅途。
我们从国道上一路往南开,其实我心里也不肯定阿姊是否就真的去了那个地方,直到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冯莉莉:
“......你知道那里吗?”
“知道啊,南海观音嘛,普陀山就在舟山。”
此时冯莉莉正喝着一瓶酸奶,说话时还不忘用牙齿咬了咬吸管。她的目光始终望着窗外,好像有些兴奋,又有些激动:
“你知道吗,我还从来没有过自驾游诶,真自由。”
话刚说完,冯莉莉似乎又意识到话不对,赶忙说道: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
我笑了笑,并没有放在心上,继续着刚开始的话题:
“我的意思是,舟山这座城市附近有没有海?”
“哦哦,有啊!舟山本来就靠海。”
“那就好。”
我在心里舒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冯莉莉见状,有些安耐不住的问了一些阿姊最后一封信里的问题。车上的行程多的是沉闷,她见我总是敷衍了事,便拿起了之前地摊上买的那本故事书消磨起了时间。
路上我一边开车一边回想着姥姥说的那些故事,我心里明白她想去找什么。
我很担心她是否还有毒瘾......脑海里那个叫梁忠辉的男人翻滚在床上不人不鬼的狰狞模样让我发自内心的胆寒,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如果发生在她身上会是一幅怎样的场景?
姐,也许所有人都不理解你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我明白,我深知你就是这样的人。小时候我发烧时不肯喝药,你就半夜在屋外淋雨,然后跟着我一起好。我知道,就在我知道了仅有的关于你的这段时光后我就知道,你爱上了这个男人。
可是你知道吗,我们都已经长大了......眼前面对的也不是一场喝几顿苦口的中药就能解决的感冒发烧了。
......
我渐渐的提升了“石家庄”的车速,看着远方的日落,虽然阿姊在信里写的好像一切无恙,但正因为我深知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心里反而更担心了起来,而具体担心些什么,却又想不明白。又或许是不敢想吧。
这种状态让我几乎无视了冯莉莉。
在继续这样心神不宁的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后,国道上的车开始渐渐多了起来,我意识到这样的状态暂时不适合继续赶路。
“......”
“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吧?”
我对着还在看着故事书的冯莉莉说道,后者见我突然说话,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有些担忧的问道: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想了一些事,有些闷。”
听了我回答,冯莉莉眼神轻松了一些,她身子前倾,扭过头看了看车窗外说道:
“这里周边都是树,在前面找一个宽敞些的地方吧,吹吹风,心情也会好些。”
“好。”
听完冯莉莉的话,我将“石家庄”变道到路边,准备找一个空旷一些的地方停车。此时已是黄昏,两边高大的树木遮挡下,昏暗的路面上后车的灯光与晚霞红白相间的在“石家庄”的车身上反复的交替着。再往前开了几分钟,从稀松的树枝中透过去,可以看见那一边的小山丘。这时我们才发现,路的旁边远处,是一条很大的江河,或者说是一片很大湖泊。
找了一个位置停了下来,我走到路边眺望着远处的山丘,又看了看我们和山丘之间的这片湖泊,向冯莉莉问道:
“这是湖还是江?”
冯莉莉下车后有些惊喜地看了看四周:
“不知道,湖泊吧,毕竟江南这边湖这么多......管他呢。”
“......”
“喝气泡酒吗?我买了两瓶。”
冯莉莉转过身从车里拿出两瓶玻璃瓶装的饮料朝着我摇了摇问道。见我摆了摆头,有些嫌弃的露出了一副不解风情的表情,坐到了两棵大树中间的一块扁平的大石头上。这些树长得很奇特,我从来没过见过,有些像松树,又不太像。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在了对面几座连绵在一起的山丘的另一边。似乎是在向陆地上的人们发出夜幕即将降临的警示,霞光如同火焰一样镶在山丘与天空的交界处,金黄色的湖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黯淡。
这样的场景,多多少少让人觉得有些落寞。
我没有坐在石板上,而是在石头旁找了一块干净些的地方,坐在地上靠着石头,有些侧着身子的看着对面山丘上的“火光”,问了一个特别幼稚又好像问过很多遍的问题:
“你说山的那边,会是什么呢?”
“......”
冯莉莉一只手握着已经喝了两口的气泡酒,一只手撑着石板,看了眼我,又眺望了眼远处的方向,一时不知道该答些什么。
我没在意,只是裹紧了些衣服,又放低了一些身段,调整了一个舒服一些的姿势闭上了眼睛,想着休息一会。
就在我闭目养神的时候,冯莉莉自言自语似的抛出了一个问题:
“人这一生是不是真的会爱两个人?”
“......”
“你觉得阿姊还会爱上下一个人吗?”
我想她是受了李文燕的话的影响,沉默了片刻后睁开眼睛缓缓的答道,像是回答,又像是疑问。冯莉莉想了会,有些犹豫的吐出了两个字:
“会吧......”
“那你觉得这两份‘爱’会是一样的吗?”
“......”
冯莉莉没有再回答,反而郑重的说道:
“这不一样。”
这回换做我有些疑惑地望了她一眼。
“如果一个男人已经结婚了,还是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而且还要跟那个女人结婚,这是爱吗?还是背叛?”
“当然是背叛啊!”
我扭过身看着冯莉莉说道,她盘着腿坐在石板上,手里的气泡酒已经喝了大半。
“那一个背叛者,还有资格做父亲吗?”
“......”
冯莉莉被一头云里雾里的我逗得笑了笑,没有再在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上逗留,反而问起了老曹:
“喂,那个......车后座的那个骨灰坛,是谁的呀?”
听到这个问题,我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知道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但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尤其是,我不知道该回答坛子里面的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亲人......是该笑着轻松的说,还是沉重的说,还是有些感伤的说。思来想去,到了嘴边就只剩下了四个字:
“说来话长。”
“......”
“那就长话短说!”
“从哪说起?”
“从头说起!”
......
那个黄昏,我们既像两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又像刚在旅途中萍水相逢的路人。无视了路边吵杂的车流声,眼里只有山川湖泊。我忽东忽西的向冯莉莉讲述着这一路上发生的故事,当我想尽可能的将它们讲述得美好一些的时候,我才恍然发现它们似乎并没有这么美好,最后只好尽可能的将它们讲完整。
不过好像再沉重的事情到了冯莉莉那里就都幻化成了羽毛一样,还没扔出手,就已经不知道被风吹到了哪去。直到傍晚来临前的那短短几分钟,我们的话题开始漫无边际,好像天马行空,又好像鸡毛蒜皮。她看着远处的山丘滔滔不绝地讲着,我看着映在她脸上的柔软的霞光,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开始怀疑起:我到底是喜欢杨宛离,还是喜欢她身上的那一种感觉,还是仅仅只是喜欢那样的一种感觉?
不管怎样,在这个黄昏里我们都说了许多与生活毫不相干的废话。那些难以启齿的情绪,就这样流露在了每一句看上去毫无意义的话里。
一直到“火苗”奄奄一息,湖泊完全黯淡。
......
整个夜晚,这种轻松的氛围都围绕着我。
直到我们在公路旅馆互道晚安,回到自己的房间后,那张无形的网才又缓缓的包裹着我。我能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有些失眠,并纠结应该怎样做才能安然入睡。
我无聊地打开陈旧的小电视机,调换着仅有的几个频道,最终停在了一个一直有声音但又不算吵闹的台,又打开窗户点了几只烟。不管我再怎么困,始终没有躺在床上,一直这样熬到凌晨,我终于起意,回到了“石家庄”上。
借着“石家庄”内那盏微弱的暖色灯,我整理了一下阿姊的旧信件,擦了擦老曹的骨灰坛,又翻了翻那几页逍遥游。最后才心满意足的把披在驾驶位靠背上的大衣取了下来,盖在了身上安然睡去。
第二天我们早早上路,当我再次与“石家庄”一同奔袭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时,我发现自己已没有了一开始的那种紧张和期待,也没有了之后的彷徨和忧虑。反而觉得这是一件我应该去做的事情,不管最后如何。
我踩着“石家庄”的油门,试图将那张无形的网甩在身后。
冯莉莉读着她那本故事书,时不时跟我说起故事中的情节,时不时又闲聊到过去。我偶尔见她那副津津乐道的模样,觉得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永远充满热情,永远对一切新鲜事物充满希望。
在她又说完一件趣事哈哈大笑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一直是这样的吗?”
“什么样?”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有些不知道怎么形容,只好含糊的说道:
“嗯......就是这样。”
“我发现你这个人很奇怪,有时候我觉得你难过得要死,有时候看你又跟没事一样。”
“说真的,你现在什么心情?”
冯莉莉放下了手中的故事书,举着一个饮料瓶伸到我嘴边,假装着这是一场采访。
“我?”
“我不知道。”
“......”
听着这话冯莉莉皱了皱眉,觉得有些无趣,顿了几秒钟,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再次转过脸问我:
“诶,那个叫杨什么离的,女孩子,有没有再打电话给你?”
“杨宛离......”
我有些诧异,似乎也突然想起。
“哦,杨宛离。你说她会不会是个骗子?”
我见冯莉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不如你还是读你的故事书吧。”
“嘿,被我说中了?”
“......”
“不过听你说的,她也不像啊,为什么还没有打电话给你?”
“她是不是骗子,还重要吗......”
听见冯莉莉得意的语气,我并没有生气,只是思绪又回到了送她去车站的那个中午。
“看不出来,你还挺胆小的。”
“喂,你说如果在南京的时候我们没有去吃河鲜,她又给你打了电话,你现在是不是就去找她了?”
“......”
“哈哈哈,别当真,我就是开个玩笑~”
冯莉莉又笑了一会后,显然并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逗留的兴致,而是转头看起了窗外。今天的天气从早上开始就是阴蒙蒙的,到中午时才渐渐下起小雨。当我们再次穿过一个小镇后,道路两边瞬间开阔了起来,路的左边远远望去像是一片工厂,两个很高的烟囱顶到了云边,向外冒着白色的气体;右边则能远远的看到一些建筑群,似乎是一个城市。奇怪的是,乌云好像只盖过了工厂和这条公路,而止步在了那座城市之外。
冯莉莉的兴致并没有因为天气而被影响,转过身便询问起了我在“学校”里的经历。我本不想再谈起这段往事,至少不想现在谈起,但还是在冯莉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头里陷了进去。冯莉莉每次都听不厌一样,又惊讶又好奇的让我反复说起那些上课的内容和里面的那些人。当谈起老杜的时候,我察觉到她有些羡慕,便问她:
“你们是不是一类人?”
她鼓着一双眼睛看着我,说:
“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随便问问。”
冯莉莉微微摇了摇头,眼睛看着前方有些感慨的说道:
“人在不属于自己的环境里的时候,是会有提示的。就像不能水养的植物放在水里会慢慢枯萎一样......枯萎,就是它的提示。”
“......”
“那他呢?”
“那样的人靠不住。”
“......”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直到谈到离开的那场暴雨之后,才沉默了下来。
此时天边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建筑露出了它们的样貌。道路两边时不时挨着一些菜田,偶尔还能看到披着雨衣的菜农蹲在地上拨弄着地里的蔬菜。冯莉莉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接着把车窗摇了下来。我瞥了一眼说道:
“还下着雨的。”
“......”
冯莉莉没有理会我,而是解开了安全带,一脸满足地趴在车窗上,闭着眼睛,好像很享受的样子。外面的细雨逐渐粘满她的睫毛和她的脸庞,等到她的头发开始布上一层薄薄的水露时,我终于忍不住又补充道:
“如果感冒发烧了,我不会因为你停下的。”
“......”
“冷血!”
冯莉莉闷哼了一声,斜了我一眼,把身子收进来了些。在稍微擦拭了一下脸上和头发上的水渍后,她又脱掉了鞋盘坐在椅子上,靠着车窗把手伸出了窗外。
此时天空的乌云虽然淡了些,但整片天空还是有些黑乎乎的。
我见雨好像已经停了,便关掉了雨刷。
冯莉莉一边趴在车窗上吹着雨后凉爽的风,一边盯着自己伸到窗外的手,莫名的感慨道:
“好像我们都是这样,小时候,觉得爸妈和周围的人困住了我们;长大后,觉得书本和学校困住了我们......成年后,又觉得一望无际的公路和密密麻麻的城市困住了我们。再然后,等鼓足勇气满身伤痕地走到所谓的天涯海角......”
“才发现一望无际的是生活,密密麻麻的是琐碎。”
“......”
“怎么了?”
我听完冯莉莉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转过头看了眼有些发愣的她问道。
“啊?”
冯莉莉突然回过神来,罕见的露出了一个调皮的笑容: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怎么,开始走文化人路线了?”
“等下老娘就是一槌头。”
“别闹!”
“......”
“开着车啊大姐!”
过了会,她又恢复了之前那副天真的模样,指着车窗外像个小孩子一样的问道:
“你看这个世界,那么大!五颜六色的,是不是就像个百货大楼?”
我朝她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她那一边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一座城市的样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此时还没有到夜晚,便已经亮起了灯火。
“不觉得。”
“......”
“你当然不觉得,我看你现在就像灰色!”
冯莉莉听完我答的话,把手伸了回来有些不屑的说道。
“哦,那你现在是红色呗?”
“也许现在是。”
听着冯莉莉有些傲慢的回答,我干笑了两声继续依着她的话题问道:
“所以这些颜色就是心情吗?”
“不。”
冯莉莉调整了一下坐姿露出了一副无语的表情:
“我跟你说这个世界,你跟我说心情,你有没有点理解能力?”
“......”
被呛了后的我只好识趣地闭上了嘴,我以为我的注意力已经够不集中了,但我没想到的是冯莉莉的注意力比我还跳得厉害。过了会,她又一副伤感的语调说道:
“唉,不过也挺可惜的。那个叫斌哥的人,还这么年轻,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传销真是害人!”
说罢,冯莉莉凝视起窗外远处的灯火,像是在替那个素未谋面的人不值,又像是在感慨:
“可惜这么大一个百货大楼,都还来不及转转......”
我有意打破这逐渐沉重的氛围,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故作玩笑道:
“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又逛又买的。”
“......”
让我意外的是,冯莉莉这次并没有反驳我,而是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自嘲的答道:
“又逛又买?可是你看我现在,不还是光溜溜的吗?”
“......”
“你还有辆破车,我还有什么呢......?”
我看着带着倦意靠在座椅上的冯莉莉,她说话的语气像在自嘲,可她的面容却如此平静。
“它有名字,它叫石家庄。”
“......”
“也就你这样的奇葩会给车起名字,还起个地名。”
冯莉莉嫌弃地看了我一眼,看样子轻松了一些。我又故意当着她的面看了她衣服一眼,笑道:
“而且,你是光溜溜的吗?”
“......”
“下流!!”
“别动手!开着车啊!”
“......还不是你自己说的!”
我惨叫了一声用手捂着肚子抱怨道,嘴里倒吸了一口凉气。等她脾气过去后,我才小心翼翼的言归正传:
“你跟你家里人,是闹变扭了么?”
“谈不上。”
“......”
“那他们是做了什么让你很难过的事情吗?”
“也谈不上。”
“那那天晚上你哭什么?还吵得那么厉害。”
“你!”
“我哪里哭了?!”
“......”
我见她不依不饶的模样,只好识趣道:
“好好好!没哭没哭,我瞎说的。”
“我那是装的!你还年轻,不知道多说点违心的话,才能少做点违心的事。”
说话时的冯莉莉一脸傲慢,两只手插在胸前。只是才过了一会,又泄气了似地望着窗外,像是诉苦一样继续说着: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不被人认可的。讽刺的是,有些人不想看见太阳,却把你的眼睛蒙上,再一脸无辜的对你说这是好的......最让人悲哀的是,我们指责的人,也是从被蒙上眼睛过来的。”
“交流上的问题?”
我摇下车窗,也开始呼吸起雨后的新鲜空气。此时头顶的乌云已经散开,只是天色渐晚,所以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冯莉莉又把座椅靠背往后放了一些,带着些困意说道:
“也不能这样说,难道你跟你父母没有代沟吗?”
“......”
“噢,对不起我忘了你爸妈已经走了,呸呸呸!不是,我的意思是他们不在你身边......”
“没事,其实也跟走了差不多,只是没去那个世界而已,在我的世界,不就是走了么?”
我摇了摇头笑道,露出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其实说的也是实话......如果说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父母的话,也只是血缘上的吧。毕竟早已经没有感觉了。
“所以你是跟他们吵架了才出来的吗?”
“......”
“嗯?”
“不是,他们离婚了。”
脑袋轻靠着车窗的冯莉莉语气没有波动的答道,远处一些零零散散的灯光透着玻璃淡淡的折射在她的脸上,就像一副特别的妆容。
“离婚了?”
“其实从南京搬家以后,他们就分居了。”
冯莉莉露出了一个一闪而过的笑容,摊了摊手道。
“可是不管怎样,他们都还是你的爸妈啊!”
“......”
“其实我跟家里的关系并没有你想的这么好,就像我妈,显然更希望她的女儿是个像阿姊一样的人。”
我看了她一眼,从她的语气里我听出了一些落寞。奈何关于这些情感的记忆少之又少,实在没有办法做到感同身受,只好露出一个特别真挚的眼神,诚恳的说道:
“可是我觉得你也很好。”
冯莉莉随即露出一个有些浮夸的惊讶表情。我笑了笑,看着前方有些自嘲又有些玩笑的继续说道:
“没事,偶尔光溜溜的也挺好。你看我,从离开石家庄后,我就觉得自己光溜溜的。”
“流氓。”
“喂?”
我有些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用眼神抗议着这种双标。
冯莉莉与我对视了一眼,随即扬起了她的小拳头,象征性地挥舞了两下,随后伸了伸脖子,疲倦地闭上眼睛,学着我那副玩笑的语气:
“是啊,就当只逛不买呗。”
“......”
“谁知道呢,说不定人生就是光溜溜的进百货大楼,再光溜溜的出来呢。”
冯莉莉没有再搭话,车里只剩下风声。
我看了她一眼,风不轻不重的吹着她的上半身,反复的把耳后的几根发丝拨到她的脸颊边。见她的呼吸开始有些平缓,我知道她是真的累了,便也没再说话。
“每个人都有面对自己的那一天,你有没有想过,真到了那一天,你该怎么办?”
正准备专心开车的我听到冯莉莉突然冒出的话,有些被吓了一跳:
“你不是睡了么?”
“......”
“什么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只为了阿姊而活。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去哪?”
“你已经走出来了,总不能再走回去吧?”
在避让了一辆超车的小轿车后,“石家庄”的车速慢了下来。
我一时被话里的提问噎到,沉默了会。
“......”
“那你呢,你又为了什么而活?”
冯莉莉听见我反问她,不假思索的答道:
“我?我当然是为自己而活。”
“......那你在面对自己时又看见了什么呢?”
“喂,是我在问你好吧!”
“咧,你看,你自己都还活不明白。”
“......”
“......”
我见冯莉莉久久没答话,知道她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
在她睡着的这一个小时里,我反复看了看公路地图,估算了下距离,考虑着是不是要连夜赶路。大自然有时候真的很神奇,就在我以为黑夜即将降临的时候,天边突然又涂上了一抹昏黄,朦朦胧胧的,既不光明,又不黑暗,柔软得竟让人有些分不清是朝霞还是日落。“石家庄”就这样穿行在一座又一座未知的城市之间,就像得以窥视一个又一个姑娘的容颜,年轻的,风华正茂的,年迈的,风韵犹存的......
当道路两边的路灯亮起时,冯莉莉也睁开了眼睛。她伸了个懒腰,有些睡意朦胧的问我:
“到哪了?”
“醒了?”
“......”
“估计过杭州了吧。”
我有些不确定的答道。因为并没有注意路牌,所以我并不清楚具体到哪了,只知道沿着地图的路线一直开。
“杭州?!”
冯莉莉有些惊喜地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
“别想了。”
“......”
在察觉到想法被识破之后,冯莉莉露出了一个落寞的调皮表情,开始梳理起了她的头发与有些花妆了的面容。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颠簸,才发现周围似乎是一片高档的住宅区......在下一个减速带前我把车速放缓了下来,打量着这些从未见过的住宅,脑海里浮现出了那所荒野上的‘别墅’。
“这些都是别墅吗?”
我将两者做着比较向冯莉莉问道。她刚把自己的头发梳在一边,发尾被染成紫色的那部分被她编成了一朵花: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问问。”
“你家也是这样的吗?”
冯莉莉对着镜子摆弄着自己的头发,有些心不在焉的答道:
“差不多吧。”
“......”
“噢对了,我们今晚在哪休息?”
“不知道......我在想连夜赶路,这样最晚明天早上就能到。”
“连夜赶路?!”
“嗯......”
“你不累吗?”
冯莉莉把镜子收了起来有些惊讶道。我挠了挠头,不是很确定的说道:
“不知道,但我现在不累,而且我觉得我也睡不着。”
“行吧,随便你。”
我见冯莉莉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一副你牛逼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
“你不习惯睡车上吧?”
“没事,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矫情。”
我抿了抿嘴,露出了一个不相信但又必须假装相信的表情,没再说话。
“想挨打?”
“咳咳,你看那家人阳台上的花!蛮漂亮的......”
......
应冯莉莉的要求,在到达下一个城镇的时候,我把“石家庄”停在了路边的一所酒店门口。
“你等会咯,我很快的。”
“你要觉得不方便我们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像你说的,确实也不差这一点时间。”
我看着正在下车的冯莉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没事,我洗个澡而已,手机也快没电了。”
冯莉莉关上车门用手甩了甩头发无所谓的答道,末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哦,我还得去买两套衣服,没衣服换了......”
说完还不忘看了看四周,不远处刚好有条小街正对着马路,小镇上的街都是清一色的商业和美食并存。冯莉莉指了指那个方向说道:
“我在那边随便找家店买吧。”
“行。”
“那你呢,在车上等着?”
“那不然呢?”
冯莉莉白了我一眼,关上了车门。
在等待冯莉莉的期间,我在周围的一家面馆里吃了碗葱油面,本想再在周围逛逛,又怕“石家庄”停在路边太久,最后只好回到车上继续等待。
小镇的夜晚并没有很冷清,挡风玻璃上未干的雨珠时不时便被来往的车灯照亮。我无聊地打量着四周,车窗对面是一个老旧的公交车站——上面正站着一个不断擦抹着脸上雨水的男人,想来是这里不久之前才下过一场雨,而这个不走运的男人碰巧没有带伞。
他穿着一身不新但很干净的西装,打着一个领结,看上去有些紧张。在擦干脸上的雨水后,他又开始拍打整理着自己的衣服,随后又通过公交站牌的不锈钢杆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一直到几分钟后,他盯着自己布满水渍的皮鞋皱起了眉头。
我看得出他有些心急。犹豫再三后,他开始用手擦拭着皮鞋上面的水渍,又擦在了自己的屁股上,反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就在我心里猜测着这个男人将要去干什么的时候,一辆广告上布满污垢的公交车挡住了我的视线,随后那个位置上的男人便变成了两个年轻的姑娘。——我转而看着那两个年轻的姑娘,其中右边那位的穿着明显更接近大城市里的人一些。她们两人一人手里拿着烧饼,一人一边耳朵里戴着一个有线耳机。两人有说有笑的聊着天,不知道在谈论些什么,过了片刻,那个戴耳机的姑娘又戴上了另一边的耳机,两人开始各自望着不同的角落......一直到下一辆广告上布满污垢的公交车挡住我的视线。
在不知道被这些公交车挡住几次视线之后,身旁突然传来车门被拉开的声音——冯莉莉拎着一个包包和几袋东西,手里捧着一碗牛杂有些气喘吁吁地朝着我说道:
“开一下后备箱!”
我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把车钥匙拔下来递给了她。片刻后,我听到后备箱被关上的声音,冯莉莉小心翼翼地端着她的牛杂坐上了副驾驶。
“......”
“你的衣服都是一次性的吗?”
我看着冯莉莉有些羡慕又惊讶的问道。
此时的她披着还有些未干的头发,虽然还是一身雪白,但外套已经换成一件女士的休闲西装,里面是一件宽松的白衬衫。裤子虽然外形差不多,但也能看出来已经换了一条,鞋子也换了一双低跟鞋。
这个风格独特的女孩子此刻正准备用签子将一块牛百叶放进嘴里,听见我的话,手停在了空中,已经张开的嘴巴又合拢了起来。扭过头,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无奈又明显的假笑:
“出门在外,身不由己。”
“......”
“对了!我给你买了些提神的饮料,就放在后备箱的小袋子里。你要是实在困了,就把车停在路边休息,不要疲劳驾驶。”
“我的命虽然不值钱,但也只有这一条。”
冯莉莉一边吃着牛杂一边用纸擦着嘴说道。
“听见没有?”
“......知道了,啰嗦。”
“别闹!等下汤撒我身上了!”
“开车吧你。”
我用手搓了搓胳膊,一边发动着“石家庄”的引擎,一边有些骂娘的说道:
“你他娘的还真戳!”
“哦哦,对不起哦。”
冯莉莉装出一副关心的表情敷衍地说道,有些嫌弃的把手里的竹签扔出了窗外,随后从袋子里多余的两根中又拿出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