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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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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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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连载

第六章 梦

 (一)

闲着的时候,我又东扯西扯了很多,杜灵仙和杨宛离两人没再搭话,但我并不介意。

直到蹲得两腿有些发麻,一屁股坐在地上,旁边的杨宛离才站起来丢掉手里裹了一半泥巴的石头,拍拍自己的屁股说道:

“我想上厕所,杜灵仙你知道哪里有厕所吗?”

“这边没有别的地方,你可以回教室,或者往身后走五十米……放心,我们不会看你的。”

这是我们到这后杜灵仙第一次开口,我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敢询问他。自林警官来后,我对他一直处于一种内疚之中,在事情彻底爆发无法挽回后,我的这种愧疚被他的这种变化催生到了极点。

事实上,我已经不知如何去面对他。

杨宛离听了他说的话,明显有些不愿意的说道:

“不行我们就过去吧,反正迟早也会找到我们。”

“……”

见没人说话,僵持了会,杨宛离才又冷冰冰地说了句:

“如果被我看到你俩回头,我一定挖掉你俩的眼珠子。”

“……”

“……”

我换了个跟杜灵仙差不多的姿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们的视野刚好可以看见人们一个一个的从墙体内出来,只是人影已经很小,我想他一定在想着因他而来的那两个亲人。

我想转移一些他的注意力,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好就近取材:

“我很好奇,你跟杨宛离到底说了什么......她的态度好像变了?”

杜灵仙朝另一边吐掉了不知何时丢进嘴里嚼得扁平的草梗,有些戏谑地转过头对着我说:

“我说,如果你再继续这样装清高,我就强办了你。”

“就这样?!”

“怎么样,比你的闷骚有效果吧?”

我有些惊讶,片刻之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有时候跟女人就得这样,你还年轻,还嫩。”

看着杜灵仙袒露出来的笑容和轻蔑的语气,这次我没再像初识那样感觉不适,只是憨笑着附和。

此时远处别墅方向走过来了三道人影,杜灵仙见他们朝我们走来,突然站起来说道: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

我有些困惑地问道。

此时的我还坐在地上,仰视着杜灵仙。杨宛离已经走了过来,我猜她一定也听见了那句话,但没有吱声。

“去趟城里。”

“新溪?”

我有些焦急的追问道,有些虚弱地站了起来,身上好几块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不是。”

“那还能找到你吗?”

“找不到,有些地方远得很。”

“……”

杜灵仙说这句话的时候正从自己像校服一样的蓝色运动裤兜里掏出了他常把玩的石子,注视了两秒,随后一把撒在了面前的土地上。一块有些扁圆的石子借着力道往前滚了许久,直到钻进一丛有些枯黄的矮草丛里才消失无踪。

我不解地望着杜灵仙,他呼了口气,开始往反方向走,到路过杨宛离身边时才停了下来。

他们两人就这样面对面,杨宛离见他这样有些发愣,脖子两旁的头发因为睡觉时压着变得有些微卷,两只手插在有些宽松的裤子口袋,像桃子一样有些微鼓的脸颊此时有一丝淡红,片刻之后便消失不见。

不过还好,想象中肉麻且让我心碎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天地间时不时刮来一阵湿风,天空中乌云渐密。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

“不。”

“那你要去哪?”

杨宛离没有说话,只是顺着风的方向眺望远处。

“哈哈哈哈……”

杜灵仙大笑了起来。

此时别墅方向走过来的三道身影已经清晰可见,是警察。

“没事。”

杜灵仙说罢便走,留下杨宛离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旁观的我觉得她的这个模样很酷,不知道是被风撩动的短发,还是她的坚定决然。

走出去了几步的杜灵仙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回头看着杨宛离一脸笑意地说道:

“不管以后怎样......别去攀比不幸,不幸是这个世上最廉价的东西。”

“......”

“就这样吧,再见。”

“......”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杜灵仙拔腿就跑,跟他一样动作的,还有那三个警察。

我并不担心他们会在这片平原抓到他,因为前者的眼神里透露出了一种决绝,有了那样眼神的人,无法被拘束。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想,只觉得一种熟悉的感觉愈发浓郁。——我如梦初醒,想起了阿姊离开前的那一天早晨,目送我去学校时的眼神。

一名警察把我和杨宛离带了回去,此时的建筑物旁蹲着一群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节省时间,一些人已经被拉到一边做着简短的笔录。不少人向我投来恶毒的目光,但更多人眼里透露出的,是迷茫。

让我留意的是另一部分人,他们的眼神是颓废的,而颓废下,却是平静。

其中不乏当初跟我一个“教室”的学员,还有张妈。张妈的平静让我很意外,我觉得她应该暴跳如雷,或者捶胸顿足才能罢休。但她没有,她在人群里如此的不起眼,她望着来时的那条水泥路,也许在想她的家乡,又或许在想她的孩子。如果她有孩子的话。

……

在今天之前,外面好像一个梦。今天之后,人生更像一个梦。

我始终没有在人堆里找见斌哥。

在跟警察同志说明情况了之后,他们将我和杨宛离交给了林警官。此时的人群旁四辆警车呈半圆围着他们,不远处是几个还在忙前忙后的警察。

林警官似乎是刚做完笔录,拿着本子向我们走来,面露微笑说:

“你之前跑哪了?”

我挠了挠头说道:

“太混乱了,有个朋友带我们从后面跑了出去,就在那边待了一会。”

“嗯……场面失控是有些出乎意料。”

林警官有些疑惑,又看了眼我身后面无表情的杨宛离,有些半开玩笑的说:

“好像你在这里还挺多朋友?”

“呃,算是吧……”

有些事情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我只能尴尬的敷衍道。林警官又看了看我们身后继续问道:

“那他去哪了?没有跟你们一起过来吗?”

“他走了。”

“走了?”

“嗯……”

“那可不行!还要做笔录的!”

林警官脸色渐渐严肃,我说:

“你的同事已经去追他了。”

“哦。”

林警官这才松了口气,把我们带到最近的一架警车旁的临时小桌子那,此时桌面上放着一些瓶装水。又对着我们说:

“你们先喝点水,我们也没吃东西,如果你们饿的话等下先跟着回局里,这车一下子拉不走这么多人。”

这时我才发现,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只是天如此阴暗,让人没有察觉。也许是被迫习惯了这里饮食的缘故,也没有这么饿。

不过我还是礼貌的回道:

“好,谢谢你了!”

“没事,晚点下一趟车我叫你们。你也该去医院看看了。”

林警官看着如同一个老人一样缓缓坐到板凳上的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赶忙摆手,毕竟是让人家帮忙,而且我看她破掉的衣服,也有些愧疚:

“没事,我回去擦擦药就行,你先忙吧!”

“嗯,我晚点再来找你们。”

林警官说罢便转身离去,我看她的丸子头已经有些蓬松散乱,却也没打理。看来她确实是挺忙。

好像周围除了我和杨宛离,其他人都很忙。

忙着审人,忙着被审,忙着抓人,忙着被抓,忙着不知所措……此时我们坐在小凳子上。看着面前的一些被戴上手铐的“领导”和“家长”。脱离了这个整体后的他们,似乎又回到了最原本真实的模样。——垂丧着,懊恼着,叹气的……那些学员永远不知道他们的“船长”始终有一只脚踩在现实的岸上,尽管这个岸上的监狱在等着他们。而那些没有一只脚踩在岸上的人,此时只能两只脚站在夹板上,看着周围的山丘拔地而起成为山峰,陆地在能看得到的地方疯长,好像万物都在俯视他们,直到冰冷的感觉从他们的脚裸渐渐没过全身......

这样的突变,任谁都会觉得恍惚,即便是提前知道了的杨宛离。——我瞄了她一眼,此时后者手里拿着喝得还剩一半的一次性水杯,眼神有些停滞。

最终,我和她的目光停留在了远处几个原地做起功课的学员身上。

我在想他们到底明白自己是在迷中吗?如果是,那一开始就不会来。但很明显,他们一定都知道自己在寻求什么。可如果不是,又怎么也会任由自己如此荒唐?

我目不转睛,抿了口水,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杨宛离。

她的眼神并没有变化,身体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听见我的疑问后,沉默了半响。冰脆的声音从她的嘴里传出:

“没有什么怀不怀疑......当你走进了一个这样的世界后,如果有了一丁点怀疑,整个世界就会随着这条裂缝崩塌……这种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那我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

“因为你想要的不在这。”

“……”

我看着她的脸庞,想确定她说的世界是否是这片荒野中突兀出来的几层水泥钢筋筑成的“世界”。但话到嘴巴,却又不知为何哑然失声。

我在想,如果杜灵仙在,看到这一幕他会说些什么?想到这里,我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不顾身上的疼痛快速地冲进了人堆里,四下寻找着。

杨宛离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立马跟了上来,一边问道:

“你去哪?!”

周围的警察和蹲在地上的人开始注意到我,此时我却顾不了这么多,左顾右盼,却始终没有找到杜灵仙的二叔。

杨宛离追上来搀扶着我问:

“你到底要找谁?”

我依旧在四下观看,一边说:

“他二叔。”

“......我想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

“杜灵仙都走了,你还找他干嘛?也许第一趟的时候就已经被带走了呢?”

“……”

“那个女警察不是说了,他们已经带走一批了。”

杨宛离拉了我一把,指了指远处传来警笛声的方向——之前的第一批警车已经折返,看来这一趟就可以带走剩下的所有人。

我有些无力地瘫坐在地面上,杨宛离站在我的身边。周围越来越多的人看着我们。

我只觉得一种负罪感包裹着我,让我莫名的渴望知道杜灵仙的过去。

警笛声已经越来越近,天上的乌云滚滚翻动,大风时不时的涌过荒原,将本就不多的芦苇干草反复压倒在地。

我坐在地上垂着头,只觉得有些胸闷。杨宛离没有说话,却轻轻摸着我的头顶。突然,一道闪电照亮了这方天地,云层的雨滴如同整装待发的士兵,它们注视着这片大地,吼叫声已经从天空中传了下来。人们瞬间慌乱地起身,往警车里移动。这时不知谁指着楼顶大喊了一声:

“我操!快看那是谁?!”

大伙随着他的声音望去——此时建筑物的楼顶,一个身影笔直的站着,像在注视着我们,又像在注视着他眼前的大地。

又是一道闪电,狂风吹得他的衣服贴紧了他的身躯。从一开始就坐在人群中间没有动的我,借着这第二道闪电看清楚了——这个站在楼顶一只手扶着一根修长避雷针的人,正是那个喜欢模仿大树的斌哥......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上去的,也没人知道他怎么上去的。

云层深处传来的第二声吼叫炸响了大地,雨水夹着狂风如箭雨般接踵而至。我的身后传来学员们的大叫声——有担忧的惊呼声,有看热闹的口哨声,甚至还有欢呼声。几民警察立刻冒着雨冲进建筑物,最外围的人们停止了上车的动作,此时好像都变了副嘴脸,仿佛战败的部落群众看见自己的首领手持长矛,屹立在苍穹之上力挽狂澜。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我只觉得他像小人书里的孙悟空。

我觉得他好像看向了我,但我看不清他。雨水太大,打在眼睛里太痛,我想叫喊,可嘴巴一张开,风便会把雨塞满我的嘴巴,卡住我的喉咙。杨宛离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把伞,意图遮住我们两人......只是在这种雨面前,伞是没有用的。

我心里涌出一丝担忧和害怕,杨宛离也很紧张,我能感受到,因为她抓我肩膀的手劲越来越大,伞早已被吹翻,我们两人一人站着一人坐着,任风吹雨打,没有动弹。

第三道闪电来临时,我伺机睁大了眼睛——那道白光下,我看到斌哥确实在看着我。不过是微笑的,我能看出,他的眼神里,有欣慰,有解脱......但他的笑容是如此的疲惫却又如此的温暖,在这寒冷的风雨中。

几滴雨狠狠地打在了我的眼瞳上,我的生理反应让我不得不立刻痛苦地闭上眼睛。黑暗中,我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大片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云层深处传来的第三声吼叫声,是斌哥摔落在泥土上的沉闷声。

我在黑暗中听到了夹在雨水声中的这一声沉闷的声音。

随后是周围很多脚步在雨水中跑动的声音,等我睁开眼,我和杨宛离已经被警察们拖往了身后的警车。其他警察同志瞬间把斌哥落地的地方围成了一个圈,让人只能看见他们身上仓促穿上的雨衣随风狂舞。

我的眼睛很痛,很模糊,尽管我睁大眼睛聚精会神的看向那里,依旧看不清。只知道周围很吵,人们的声音很吵,雨水在地面上流淌的声音很吵......混乱中我看到了陈沿平,他离我的距离不算远,不过他没有看到我。我看到了他眼神里的震惊,此时,他眼神中的真诚荡然无存。

我被拉上了一架小轿车式的警车,林警官坐进驾驶座上,关上车门,打开雨刷。周围这时才安静下来,只是我还止不住地发抖,不论杨宛离跟我说什么,我都听不见,她有些慌乱地抚摸着我的后背,只是她似乎也还没缓过来,动作是那么的笨拙。

林警官从副驾驶上拿了根毛巾递给我们,说:

“拿着,只有这一条了,将就着用。”

杨宛离接过,小声的道了声谢谢,我努力地弓着身子抱着自己的膝盖,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浑身湿透的雨水带来的寒冷让我力不从心。

“你认识那个男人吗?”

林警官一边盯着前方狰狞的道路一边开口道。

我看向她点了点头,在车内的后视镜里,我们对视了一眼。

车内陷入了沉默,我侧靠着杨宛离,我能感受到,她也在止不住地颤抖,只是很轻。

而我的脑海里,还在回荡着那声沉闷声。

直到道路逐渐变得平坦,我的情绪才平复了些,我有些费力地坐了起来,此时杨宛离已经倚靠着车门睡着。

林警官察觉到了动静,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说:

“好点了?”

我点了点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内疚的语气既像说给跟她听,又像在自言自语:

“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这不能怪你。”

林星用笃定的语气说道,此时车已经拐进了新溪市的郊区大路。我看着窗外,雨已经小了很多,天空也没有之前的这么黑,好像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只是那道沉闷的响声还回响在我的耳边……铿锵,黯淡,溅射,荒唐。

不论怎样,它是如此的真实。

……

林星似乎是出于私人上的好意,在离警察局最近的一家宾馆给我们开了两间房,对着我俩说:

“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晚,外面左转不远处就有一间馄饨店,不要走远,明天还要录口供。我还要回去审讯,就先走了。”

说完像个长辈一样把我们送到各自的房间。

躺在整洁干净的床上,我只觉得好困。

又累,又困,还饿。

我忍着满身疲倦,走向卫生间,脱掉衣服,打开热水。这是我第二次住进宾馆,第一次还是跟老曹一起......我想起老曹,又不免一阵难过。

滚烫的水流从我的头顶滑向我的脚底,让我终于觉得好受了一些,再看着面前洗手池上老旧得只还有一半能用的镜子——镜子里赤裸的人身上还有几道显眼的淤青,狭小的空间里四目相对。还好,这眼神还算熟悉。

洗完澡后,我开始在床上整理着自己的东西,从外套的口袋里,我掏出了几张已经湿透的纸,上面布满了被雨水晕染了的字迹,内容已经模糊不清。

我叹了口气,将它们握紧随手扔进了垃圾桶。想出去吃东西,但又已经没有了能穿的衣服。无奈之下只好吃掉房间桌子上布满灰尘的方便面。再次躺回床上,我努力的想让自己顺着倦意睡去,却如论如何都睡不着。没关好的窗缝时不时闯进来一些寒风,裹着窗帘轻轻飘动;垃圾桶里被蹂躏的纸团松弛了些,此时正缓缓的渗出淡黑色的水渍。

闭上眼睛,离开石家庄后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其实谁不想背负苍穹,无可阻挡的翱翔?只是人要想像大鹏一般将九万里风压翅下凭风而飞,谈何容易......当它腾跃而上,又因无力抗拒风寒而只好俯于草间盘旋;当无法贯彻到飞翔的极致时,大鹏的“心”便会化为蚀骨之蛆......届时除了仰望天际任血埋骨朽,其余的好像也都不过是掩耳盗铃般的自我救赎吧?

我心里胡乱的自嘲着。那种方式当然会让人不屑一顾,但追其所以然,总归也不该嘲笑。

“啊……”

我惊了一下。

不是因为这些胡思乱想多么的荒唐,而是当我思考着这些时,脑海里出现的语气,是如此的像不可一世的老曹叼着烟说话时的模样!

“老曹啊,你走得匆忙……有些东西落下了,却让我背上了。”

同样无奈的是,我也不知道它是属于哪一部分。如果要问是从什么时候背上的,我想大概是从我知道他说我是他的亲人时开始的。

想到这里,我苦笑着睁开眼睛——天花板的一角已经潮湿得发霉,这里的天气真的很潮湿,那些大大小小的霉斑光看着就让人感觉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胸膛。

在这种闷闷的空气中,倦意蚕食着我的大脑。我随手把被子拉过来裹住了全身,在这种舒适的包裹感与空气中沉闷的气息交织下,我只觉得眼皮一沉,昏昏睡去。

……

第二天清晨,睡得如死猪一般的我被林警官的敲门声叫醒。

走出宾馆,我打了个喷嚏,想来是昨天受寒了,此时灰蒙蒙的天空正下着细雨。

不一会,林星带着杨宛离走了出来,我看见杨宛离换了身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很干净。随后,她又把我在“学校”里被没收的手机递了给我。

我面向她俩打趣道:

“表姐偏心啊,我为什么没有?”

“有你也穿不下。”

“……”

杨宛离白了我一眼答道。

随后我们在周围吃了碗馄饨,便直接赶往警局。——按要求我们被分开录口供,在给我录口供的警察提到斌哥的时候,我脑海里又不断地传来那道声音,以至于神情有些莫名的焦虑。

还好因为情况特殊,又或者是林星都帮我说了......我并没有被问太久,早早地坐在了大厅等候。

虽说死者为大,但我依旧搞不明白,斌哥为什么要那样做。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想到这里我脑海中突然涌出一丝去询问一下警察的念头,但身子起到了一半又僵住。

现在要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本就是萍水相逢......

我看向门外的大院,外面还是灰蒙蒙的天气,雨好像下大了些。我顺着密密麻麻的细雨望向地面,看上去挺平坦的水泥地面也有一些低洼处形成了一些积水,虽然很浅,但是很宽。片刻之后,我的注意力被大门边一辆汽车轮胎下的积水吸引住了——明明雨很细,水面却时不时的掀起波纹,我定神一看,好像是一只水蛭,又或者是只水虫。我看着它不断地朝着轮胎底部的阴暗处爬去,也许是本能的缘故。只知道它每爬一步便会在水面掀起一圈淡淡的波纹。

我看得是这么的入神,以至于完全没发觉已经走到身后的杨宛离。

“它朝那里爬,车一动,它就会死。”

杨宛离冰脆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让我有些措不及防。

“啊......”

我转过身看了眼她,说道:

“出来了?”

此时她穿着林警官的旧衣服,里面是一件米白色的卫衣,外面是一件黑色的夹克外套,两只手插在夹克兜里,眼神有些冷淡:

“嗯,实话实说就好了。”

“没事就好。”

我吐了口气,之前还生怕她会因此而被关进去。不过还是好奇的问: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去到那个地方的,还成了里面的优等生。”

“......”

杨宛离听罢看着我,因为身高的原因,不免有些俯视,脸上浮现了丝难以捕捉的笑容,杏核一样的眼眸里带着丝倦意。

我盯着她,等待着下文。她歪着脖子用手梳理了下沾在脖子上的头发,并没有回答。只是又看向门口那辆汽车下的积水——此时水面依旧时不时散发着一圈又一圈新的波纹,从车轱辘与地面接壤的最阴暗处。

她好像总是如此神秘。

她是如此的像一个普通人,可身上总散发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气息。

我又仔细地看着水面,想起之前的话题:

“如果开车的司机水平好,就不会碾到它。”

“你是这样想的?”

杨宛离明显一怔。我有些不解,不过还是认真地回答道:

“理论上是可以的。”

“那你怎么不说来一场大雨,就能帮它逃走?”

杨宛离有些不悦的反驳道。我终于看到了她同龄人的一面,心想这才是一个正常年纪女孩子该有的语气。我摸着腮帮子答道:

“逃去哪?顺着水流逃到下水道?”

“可以的,它本来就是水蜘蛛。”

杨宛离不怒反笑,声音轻快了些。

我俩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讨论了起来,仿佛是两个认识已久的同学,刚从教导处走出来......还不忘讨论数学题。噢不,应该是生物题。

“......”

“可是它本来就有脚啊!你看,那摆明就是只水蜘蛛。”

“嗯……是吗?”

“不信你仔细看。”

杨宛离指着那个方向说道。我眼神有些模糊,正准备走过去仔细观察一番,身后便传来了林星的声音,她的声音就像一条淳淳清凉的小溪,清爽利索:

“这边有个重要嫌疑人需要跟你说话才肯交代......”

“啊?”

“咦?”

我和杨宛离几乎同时转身脱口而出惊讶道。

我跟着林星走进警局的审讯室,原来现在他们还在定性这个组织到底是传销性质多一些是邪教性质多一些。而最关键的判断因素,就是这个姓杜的头目。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我,想来想去,总不至于是因为那三张纸。

大厅里白色的墙壁上印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醒目的红色大字。我跟着她穿过一道道玻璃窗,直到尽头的一间审讯室门口。

我没猜错,里面坐的果然是那个叫杜总的男人。

林星跟我简单的交代了两句,便带着我走了进去,房间里除了坐在桌椅上的杜总,角落里还有一个拿着本子和笔的年轻警察。

戴着手铐的杜总整个人的神情与我之前所见的时候并没有差太多,好像此刻他还是那个被一群人围绕着的彬彬有礼的企业家。这让坐在他面前的我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可以出去吗?”

“想都别想。”

杜总的要求被林警官冷冰冰的回绝,不过他好像没有意外,转而看着我。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尽管他已经被绳之以法,我还是有些害怕,林星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的情绪平复了些,索性先开口:

“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的伤好些了?”

“嗯?”

“……”

“没什么,你别这么紧张。”

杜总坐正了些,身子往前靠了靠,问:

“你是杜杰的朋友?”

“杜杰?”

我有些惊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看着他投过来的疑惑眼神,片刻才反应过来:

“你说杜灵仙???”

“……看来他没告诉你真名呐。”

杜总笑了笑,继续说:

“也是,这才像他。”

看他的表情并不奇怪,这时的我心中五味陈杂,赶忙追问:

“你是他的谁?!”

“现在问这个还有意义吗。”

“……”

男人发出了声叹息,模模糊糊说起了杜灵仙的过去,我的心情却随着他平静的讲述此起彼伏。

原来杜灵仙算是个孤儿。

而他一直想拉进来的两个人,便是他那早已远走高飞的爹娘。

但早些时候他还太幼稚,不知道上当的只有最在乎自己的人,于是最疼爱的他的两位叔叔伯伯,先后找到了他。

......

“其实他不知道,我和老二早就明白了。之所以没走,是想陪着他。”

“谁知道这一待……这几年,你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说完,这个叫杜总的中年男人有些无力地靠着身后的椅子,手腕上冰冷的铁链顺着动作摩擦着桌面,发出并不清脆的金属声。

我看着面前这个沧桑的男人,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沉默了良久,我开口道:

“我能做什么?”

杜总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沙哑的声音从他嘴里传出:

“他肯定走了吧?”

“嗯。”

“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他只说要去很远的地方,其他的没说。”

“……”

又是一阵沉默。

“你毁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你知道吗……”

“你们这是在犯罪!不要混淆视听。”

林警官微眯着眼替我答道,穿上了警服的她说出来的话如此的掷地有声,庄严无比。

“唯一的家?”

我喃喃自语,又反驳道:

“那你们为什么不带他走,还让他在那里面过着那样的日子?这里面就没有你们的私心?”

我有些愤怒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这次换作他沉默不语,只是把玩着爬满皱纹的手指。

“好了,到此为止了,即便你不说,我们也可以定你的罪,只是时间问题。”

林警官看上去已经有些不悦。

“其实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到了今天说什么都没用了。如果你还能遇见杜杰……替我说声对不起。”

叫杜总的男人继续说道。这一刻,他面容上的自信已经崩溃瓦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颓废得像一个刚泄气的皮球。

我挣脱拉着我离开的林警官的手,脑海里闪过杜灵仙奔向荒原的背影,胸中顿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不知觉间已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几个声调,向着他质问道:

“既然你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为什么当初不带着杜杰离开?”

那个男人用力地扯了扯领口的白衬衣纽扣,像是透不过气一样。过了片刻,他握着手中的铁链痴笑着感慨道:

“人啊,在没有能力掌控自己的欲望之前,还是不要试图去接近它,靠拢它。这是一个无法逃离的漩涡,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从这个漩涡底拿到所谓的宝藏全身而退......”

我站在原地愣了愣,不知道他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在说给我听。角落里的年轻警察摇了摇头,在本子上的组织邪教一栏打上了一个勾。

林星把我推了出来,叮嘱我说不要把这些人的话当真,以后在外面要小心陌生人。她说了很多,无非是不要贪图捷径,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么好走的捷径之类的话,说还好这次她打了个电话……

我的心情无比复杂。我深知我做的是正确的,可我为什么又会如此难过?甚至有些后悔,如果这是迟早的结局,为什么一定要经过我的手?

神情恍惚的我跟着林星回到了警局大厅,她递给了我几张纸,上面是关于老曹的案件的后续程序。

至此,老曹在世间的事情好像彻底结束。

我总觉得冥冥之中老曹在看着我,他推了我一把,没管我愿不愿意,也没告诉我推向哪。只让我身心俱疲。

在事情弄清楚之后,林星顺便载着我们去周围吃了点东西。——跟着我们的车辆一起启动的还有那辆积水上的小车,杨宛离刚好坐在那一边,正当我想起那只水虫想看个究竟时,她迅速地关上了车窗。

那辆车比我们先一步开出警局大院,杨宛离注视着那辆车远去,嘴里若无其事的说道:

“你说它不是有脚,为什么不走出去呢?走到陆地上。”

“嗯?”

这个问题好像超出了我的知识范畴,我只好诚实答道:

“我不知道。”

……

分别前,我真诚地向那位称职的人民警察致谢。

我们第二次挥手告别。我不知道我们将来是否还会再见,但我想我会一直保留着手机里那个号码。

接下来是时候去找老朋友了。

它一定等得很辛苦,路上我一直在担心它是否会变了模样。

一路上经历的这些,让我对脆弱这个词有了新的理解。

当我从那栋眼熟的居民楼附近的地砖里拿出被我藏好的车钥匙时,我看见了杨宛离脸上露出的惊讶的表情。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回应了一个尴尬又无奈的笑容。

是啊,此刻我还活着,还拥有着一辆老旧但坚挺着的小汽车,还能从面前心爱的女孩的反应里得到一丝虚荣心的满足,还能再收拾行囊上路。可他们呢......我不敢想象斌哥纵身一跃时心里是怎样的感受;也无法想象杜灵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这几年的,仇恨与爱一定在无数个夜晚交织在他的内心世界里。

他会不会愧疚?当他把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他的两个人推进深渊。他们彼此心里又是否明白?关于这些,我已无法再去当面询问。

我自是无此志向,我无法像老曹一样去贯彻它,也无法去寻找它,更无法像杜灵仙一样从痛苦中洒脱的背驰它。至少看上去是。

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牛叔,我至今还在那个山沟沟里,对此,我有清楚的认知。没有这么多奢求,自然少了些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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