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封又文的头像

封又文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4/24
分享
《阿姊》连载

第九章 冯莉莉

       (一)

我沉默地看着对面笑得不得不把领带松了松的冯莉莉。我知道她没有恶意,只是脑海里忽然浮现了那天暴雨里斌哥站在屋顶的场景,嘴里一涩:

“也许吧。”

冯莉莉的笑声似乎被这一句突然严肃起来的话噎住,干嗽了两声说道:

“不要这么认真。”

我挤出了一个笑容,没做解释。她又睁大眼睛看着我一本正经的问:

“不过那棵古怪的树为什么叫伯嘴树?”

看她确实很想知道答案的样子,我反问她:

“阿姊没告诉你吗?”

“没有,阿姊能跟我说这些已经很不错了,你不知道她平时话很少的。”

我叹了口气:

“因为那棵树很久以前被雷劈着了一个枝干,后来连接的地方就露出了一块挺大的又黑又黄的疤,就像一个老伯的牙口一样。从那以后村子里的人就叫它伯嘴树。”

冯莉莉听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问:

“那为什么不叫它伯牙树或者伯口树?”

我白了她一眼。她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无聊,但还是有些委屈的继续问道:

“那它到底神奇在哪了?”

“……”

“自从它被雷劈过后,村子里连续得了好几个丰年。也是因为这个,大家为了表示尊敬和方便祭祀,就把它移到了村口。”

“哦……原来是这样。”

“大哥,我们能先把正事说完吗?”

我有些哭笑不得,已经无心再停留在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我怀疑再这样聊下去,天黑了我还没听完有关于阿姊的消息。

我扭过头看了看窗外,现在已是下午,虽然阿白没说他们具体什么时候回来,但我也不好离开店里太久。

“哦哦。”

冯莉莉失落地摇了摇头,仿佛好奇心受到了什么摧残一样,两只纤细的手臂搭了桌子上,深思了会捋了捋思绪。

“刚刚讲到哪了?噢!虽然那几个一起来的女孩子经常欺负她,但也都是些小打小闹,她的生活真正发生改变的原因,是一个男人……”

“男人?”

我皱了下眉头疑惑道,冯莉莉见状有些不屑:

“怎么了,女人的风风雨雨不都是你们男人带来的?”

“咳咳……”

我目光闪躲,无意介入这些纷争,毕竟自己连恋爱都没有谈过。对杨宛离的感情,我想最多也只能算是单相思。

想到这里,我脑海里又浮现了在火车站时她向我招手的身影。虽然我已经对这段感情下了定义,但不得不承认心里的某个地方仍然留有一丝希望。

冯莉莉不明白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对我的这副模样似乎很满意,又接着说道:

“那天一个穿着一身黑色皮夹克的男人来了店里......那时候阿姊刚上钟,手法不熟练,经常被投诉......”

“然后呢?”

我看着望着玻璃外有些出神的冯莉莉追问道,她的睫毛一跳一跳的,眼眸里流逸出一股忧伤,语气有些低落:

“那天过后他连续来了好几天,每次都只找阿姊。慢慢的,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就变成等她下班了......”

我静静地看着冯莉莉等待着下文,心里开始忐忑不安。

“他长得挺高大,身材挺好的,而且好像还有点钱——他经常开着一辆改装过的小车,虽然那车不贵,但却硬是被改成了赛车一样。你说那时候能有几个女孩子见过这个?所以每次他来时她们都会盯着看……不过现在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多了个尾翼和底盘。”

“是看人还是看车?”

 我打断道。

“当然是都看。”

“……你不也是小姑娘吗?”

我又打断道。

这次冯莉莉瞪了我一眼,眉头皱了皱:

“还听不听了?”

“听听听,大姑娘你说……”

我讪讪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冯莉莉没有再计较,又转过头望向远处,眼神里的目光有些黯淡,似乎是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大约三四个月后,他们在一起了。”

“……”

“那个男人经常来接阿姊下班,不过每次我妈说没时间需要我自己走回去的时候,阿姊都会说他男朋友也没空,跟着我一起走那一段路。”

“……”

“其实我知道她是故意的,不得不说,她跟他在一起后变了很多。至少话多了,笑容也多了。”

我看着冯莉莉的眼睛,玻璃上映出她淡淡的容颜,我知道她的脑海里此时一定浮现出了那时候的画面。

真想进去看看……我在心里想着,我知道那一定是她受到最多羡慕的目光的时候。相比她这一路,那段时光里她的眼睛一定都透露着幸福吧?

可惜,我看不见……我还是隐隐担忧,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

“后来她就搬出去住了,我猜他们八成是住一起了。在那之后,平时不爱打扮的她也打扮了起来,头发也烫卷了……不得不说,你姐打扮起来完全就像变了一个人,我一个女孩子都被她迷住了诶。”

“不过还好,她人没变。”

冯莉莉说到这里,转过头来一口喝完了剩下的饮料。我平静地问道:

“让我猜猜,那个男人出问题了。”

我想着最坏的结果。我觉得一段感情,还不至于压垮像阿姊这样的一个人,心里一直悬着的心算放下了些。

“是出了些问题,不过关于这里面的事情,我不太清楚。我怎么打听她也不肯说,但肯定是那个男人的问题。有一段时间,阿姊经常跟我一起走,尽管她已经搬了出去,但她宁愿多走一些时间,也不愿意让他来接她……我猜也许是想跟我说说话吧。”

冯莉莉调整了一下坐姿,低头看着杯中的饮料,缓缓抚摸着杯沿,叹了口气。我小心翼翼地轻声追问:

“然后呢?她说什么了?”

“开始时说的大多都是一些快乐的事,比如他经常会在深夜带她出去兜风。她说只要车上载着她,无论多好的路段他的车速都不会提上去……那个男人说,以前他只痴迷速度带来的刺激感,但跟阿姊在一起后,他更喜欢跟她慢悠悠地看着一棵一棵的树在后视镜里远去。”

“他每次都会让她选一个方向,然后他就会朝着那个方向一直开,直到疲倦了才开始返回。那段时间他们很快乐……最疯狂的一次,他们一晚上穿过了六七座城市,直直的开到海岸线,只为了看一场日出。”

“……”

“开车开累了,他就想喝酒。阿姊不让,说帮他喝,他一米八的汉子就在阿姊柔弱的拳头威胁下咬着塑料吸管喝汽水……”

“......”

我痴痴的听着,想象着阿姊拿着酒瓶坐在副驾驶上开怀大笑的模样,想象着她第一次见到海边日出的场景,想象着他们在天边降临的第一道金光下亲吻,相拥......

我由衷的替她开心。

“他始终会把车速控制在一个安全的范围。他们就这样时常在深夜里抽出时间,在这片诺大的钢筋海洋里畅游……就是约会。”

“后来呢?”

“还有一些几乎每段美好的恋爱里都会有的细节,不过我看你也不懂,总之就是那些看似很普通的细节,她也总能描述得绘声绘色。”

“......不过她偶尔也会担忧,因为他常跟一些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

说完,冯莉莉朝不远处的服务员挥了挥手,又点了杯饮料。问我:

“你还要不要?”

“给我点一杯甜的吧。”

我拿起杯子,把剩下的半杯喝完。此时玻璃窗外的天空已云潮翻涌。

“后来呢?”

“你能不能别老像个复读机一样?”

冯莉莉放松了身子慵懒地靠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看着我怨声道。我心想,还好她是话痨。

“我买单,你慢慢说,渴了再点。”

“得了吧,你看个破书店能有几个钱?”

冯莉莉嘴角露出一丝戏谑道。

“都说情场得意职场失意,天天这样玩,你觉得还能好好上班?”

“……”

“而且你知道女人的嫉妒心有多可怕么?”

冯莉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哎,说了你也不懂。”

“总之过了几个月后,阿姊搬到了我那里,李姨应该也跟你说了,至于她为什么搬过来,我怎么问她也不肯说。”

“她在我那待了半年左右,那半年虽然她极力掩饰,但也感觉得出来其实并不快乐。她的那种难过,远远胜过了在足疗馆里受到同事排挤和构陷而受到的委屈。”

“那那个男人呢!”

“那几个月他就只来接过她一次吧好像。”

“后来呢?她就这样走了?什么话都没留下?”

故事到了最关键的点上,我的心像被猫抓一样的难受,放在大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裤子,连语速声调都提高了许多。

冯莉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她是不告而别的……我只清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有些虚弱,脸色也比刚认识时差很多。也可能是心情原因吧......”

两个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我没再说话,只是看着玻璃窗外。天边的云层渐淡,大街上多的是看晚霞的人。不知道是湖的雾气还是我的眼睛,只觉得这座城市有些模糊。

(二)

……

回书店的途中,我意外的接到了牛叔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他用伤感又有些担忧的语气跟我说,阿婆去世了。

原来春节刚过不久,市里就出了个了解各村乡镇孤寡老人情况的批示。村里刚上任的新村长很是积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们家对门的聋哑阿婆。好说歹说的竟请来了一群带着摄影机的人,又是话筒又是大黑盒子的,还有几个助理小心翼翼的护在周围,生怕碰碎了一样。

村里人哪见过这阵仗。

一传十十传百,本来的村干部视察居然搞成了全村慰问的规模。

后面赶来的人里里外外把阿婆简陋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幅场景倒是把带摄影机的一行人里领头模样的人给乐坏了,立马搂着一个助理的肩膀凑着耳朵嘀咕了几句。

就这样,村长带着村支书拿着新大花被褥和大包小包的食物走到院子门口,后面跟着一群人。穿着一身新衣服的新村长估计也没被摄影机对着过,一时也有些紧张,学着电视里的模样,伸出手斯斯文文地敲了两声门,问:

“有人在吗?”

顿时大家伙好像都屏住了呼吸,空气中只有老人偶尔的吐痰声。

“......”

村长见没人答复,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憋着,继续斯文地敲了两声。

“阿婆,你在家吗?”

“......”

突然人群里发出了一道声音,那声音带着些憋笑的颤抖——“这阿婆是聋的吧!?”

众人闻声一阵静默。

“是啊!她老人家本来就听不见啊。”

“哈哈哈,笑死俺了......”

人群里顿时一片哄笑声,几个模仿能力强的人还有模有样的学起了村庄那副斯文敲门的模样。村长见状脸马上黑了起来,眉头像能拧出水一样,转过身看了眼拿着摄像机的人,犹豫了一下,反手就给了旁边的助理一巴掌:

“他娘的给老子拿远点,进去再拍!”

这一巴掌顿时把周围的笑声打得烟消云散,助理捂着通红的脸一脸怨气却又不敢说话。大家伙都知道村长这是真发火了。刚刚模仿敲门的那几个人收敛了动作,小声叫道:

“……直接推开!推开!”

“对!他娘的直接推开不就好了!”

人群里开始一一附和了起来,还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故意扯着喉咙往墙内大喊:

“阿婆诶~!俺们来看你勒!”

那副滑稽的模样惹得周围几个妇人笑的前呼后仰。

新村长横了那几个起哄的人一眼,心想这本来就是了解情况慰问一下,要是把人门给弄坏了多少有点影响不好。正当一干人愁眉不展的时候,木头门竟然缓缓张开了一条缝,里面传出来了几个孩子嬉闹的声音:

“睡着咯~睡着咯~”

“聋哑婆婆睡着咯!”

......

原来几个孩子打小就爱东躲西藏,村里院子几乎都惨遭毒手,何况这刚好人这么高的黄泥巴墙,早已经被雨水和风化搞得像老太太嘴里的牙齿。当大家还在为敲门的事起哄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翻了进去。

老人的院子小得可怜,房子除了大门其他三面都是菜地,几个人进去一眼就看见了瘫靠在墙边的阿婆——小巧的身子上一件灰色格子布衣裳,纯黑色宽松的裤子,裤尾卷扎在一起,露出两只干瘪的小脚,脚上早已爬满紫黑色的血管,此时脚的周围还粘着许多的泥土。两只手抱着锄头,脑袋歪向一边撘在锄柄上......远远看上去就像刚在地里干完活,累了依着墙壁瞌了会。

三个小孩走近一看,见没反应,又拍了拍,还是没反应。一个痩高一些的孩子摸了摸自己稚嫩光滑的下巴提议说应该用手语,于是三个人手舞足蹈了半天,最后发现自己压根不会。三人又盯了会,最后觉得还是门外头热闹一些,于是便走去开了门。

领头的孩子兴高采烈地打开院门嚷嚷着他们的发现,却没想被新村长老鹰逮兔子一样抓住:

“小兔崽子你说谁睡着了?”

“聋婆婆!”

旁边的孩子不甘心,抢着喊道:

“是哑婆婆!”

“是聋婆婆!是聋婆婆!”

瘦高模样的孩子似乎很不甘心被抢了风头,一边挣扎着村长的手一边反驳地喊道。

“睡着了?那还不赶紧去叫醒她,跟她说我们大家伙来看她啦!”

“叫不醒咯~!”

“叫不醒啦叫不醒啦!”

“嘿!他妈的兔崽子!”

村长听着这话一巴掌重重打瘦高瘦高的孩子头上,打得那孩子尖叫了一声便立刻溜进了人堆里。

不管怎样,总之现在门算是打开了,村长清了清嗓子,手一挥,率先走了进去。手里拿着提前准备好的稿子,走到阿婆的跟前就开始念。

摄影机架在村长的身后,领头的人开始有模有样的调整着机位,指挥着几个助理站在不同的位置。不到一根烟的功夫,一双双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脚就踩满了狭窄的院子。

阿婆的院子,就这样迎来了它最热闹的时候。

只不过当人们离开的时候,院子已经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又是菜地。好像所有的东西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回到了她第一次踏进这里时的模样。

把她从吵闹中拉出来的,是一位做过几年行脚医生的老人。

老人站在第一排,没理会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没理会村长慷慨激昂的讲话,就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会,老人一声不发地走到了她身旁,伸出手拨开她额前凌乱的灰白色头发,另一只手支开她的眼皮......

“唉。”

老人叹了口气后举起一只手,有些怨声道。声音虽然苍老得有些嘶哑,却掷地有声:

“别念了!人已经走了!”

“......”

做过几年行脚医生的老人冷不丁的一句话,让院子里的声音像迎风倒的麦子一样依次安静了下来,随后又变成了煮沸的水。

村里的人在这时往往能轻易达到语言表达能力的高峰,惋惜中三言两语便能概括死去的人的一生。是哀悼,也是唏嘘,就好像这个人只要不是一个大恶之人,总能得到几句美言美语。而当事人早已没了辩解的权利。也没有了辩解的必要。

只不过村民们突然发现,对于眼前的这个老人,他们知之甚少。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下嘴......正当现场一片混乱的时候,拍摄领头的倒是机灵,还没等村长反应过来,便立马甩了个眼色给之前交待过的助理。随后只见助理大手一挥:

“乡亲们便宜照相啦便宜照相啦,过来这边排队!平时想照都照不了的!”

“真的?!”

“那便宜得是多便宜呐......”

“你可别骗咱们!”

“难不成还是铁的?!”

本就不高大的助理用力地挤过人堆,一边不耐烦的扯着嗓子回道。此时墙内墙外的人几乎都朝着他望了过来,让他不禁冒了些冷汗。

万事开头难,除了占便宜。

有了第一个,剩下的人就没有了后顾之忧,本来愁眉苦脸的众人随即应声而走,一些憋话憋得脸红的人大有解脱之色。

摄影队里领头的男人搂着村长的肩膀低声比划了个手势:

“今天这个情况,我们只收你这个数得了。”

“呸!你当老子傻的,今天这个情况你们的报道还能怎么写?”

“那还不简单。”

男人手一挥,旁边一个手里拿着本子和笔,穿着白衬衫灰色外套的人立马走了上来。

“今天的文章题目立马改成《新年新气象,村长千辛万苦只为圆村民一个相片梦!》”

“这怎么样?”

男人说完冲着村长嘿嘿一笑,看村长有些面露难色,又把手势改了改:

“这个数,干不干?不干我们可走了啊,定金可不退的。外面抢着找我们的大把的是!”

“......”

“诶呀,你说你当个芝麻大的官优柔寡断的能成啥事?”

村长一边推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边苦着脸叹气道:

“唉!白瞎了。”

“多大点事!下回不是还能做嘛......不过下次你可得确定好是个活人了,不然像今天这样多晦气!”

“走吧!别想这么多了,先给您拍!还没拍过吧您?”

见对方立场松动,男人的嘴笑得几乎能直接塞进一团红烧肉。他的手掌用力地拍了拍村长的背,随后搂着他的肩,顺着人群开始往外走去......

不断向外移动的人群里,只有老村长站在原地连连叹气,最后他朝着越走越快的大家伙呼吁道:

“来都来了!一个村子这么多年,搭把手把人送了吧!”

“......”

不知道是老村长老了,声音太小了,还是人群中太嘈杂了,那天只有五个人留了下来——行脚的医生,退休的村长,两名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有牛叔。

......

牛叔说到这里的时候很是愤慨,愤慨之余还不忘安慰我。他说阿婆走得安详,算是喜丧。虽然简陋是简陋了些,不过也算入土为安了。

我在电话这头听着牛叔的讲述和他的叨叨唠唠,明明嘴角是笑着的,眼泪却忍不住的往外冒。为了不让牛叔担心,我还装作轻松的关心起了照片的事:

“咋了,现在照相都这么贱了吗?咱们村有不少人吧,这拍下来不得一天功夫?”

“他娘的别说了,他们说照片要回城里洗,村长不让,后来商量了之后决定把那台照相机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押村子里......”

“然后呢?”

“然后就没消息了!我还给我和你嫂子拍了十来多张,塞了我三瓶好酒!他姥姥的,还是城里的人会骗人。”

电话那头说到这里还狠狠地呸了一声,我说:

“那机器呢,那玩意不是很值钱吗?”

“别说了,那玩意就是个模型,除了能按两下,啥也不能干。”

“......”

“我早说这玩意干不了村长,真是二月秧子不露头,清一色的愣头青。还写报道,他咋不光屁股上树?”

我在电话这头听着牛叔嘴里熟悉的口音傻傻地笑着,只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不一会,牛叔话风一变,语气凝重了些:

“你现在在外面咋样?找到阿姊了吗?”

“......还没。”

在淮隱书屋的这段日子让我对牛叔的问题多多少少有些心虚。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听声音还点了一支烟:

“娃儿,哪勒的黄土不埋人......听叔一句,实在找不到就先回来吧。咱们这地方虽然小,但还能有口饭吃,外面的日子虽然精彩,但那不是咱过的......”

“......”

“这女人啊,有时候走丢了,靠找是找不回来的......”

“......”

我深呼了口气,在电话这头沉默的听着。

“好了好了,叔这边先不跟你聊了,话费贵得很!”

“恩。”

“对了,她老人家埋在你姥姥旁边,两人也好有个伴。回来了记得去上柱香。”

“恩......”

“挂了啊臭小子!”

“恩。”

放下电话,我望着远处无聊得坐在台阶上朝着湖面扔石子的冯莉莉,坐到了她身旁。

此时天空的霞光已经弱了许多,湖面的波光从金黄变成了淡淡的橘黄色。牛叔很少用长辈的身份跟我说话,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只是很多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觉得欠他的太多,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冯莉莉见我沉默不语的样子,轻声问道:

“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恩。”

“走吧,先回书店。”

“行。”

见我没想说,她也没再问。

我们的位置本就已经离书店不远,没走几步便看到了停在路边的“石家庄”。此时对面街道的商店正外放着不知是谁唱的歌谣,那歌声平静又绵长,夹带着车流和人流声,传到耳边时只听得几句模糊的歌词——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

今日一别何时会再见。

“怎么了?”

旁边的冯莉莉见我突然慢下脚步问道。

我有些恍惚,目光看向“石家庄”内,想起那只手镯,顿时心中无限凄凉。

“没事。”

“年轻人少装深沉。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

“......”

“喏,是你朋友回来了?”

冯莉莉随即一本正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指了指正前方——此时书店的门已经被打开,里面走出来了一个身影,正往门口的另一辆汽车上搬着东西。

这时我才注意到,“石家庄”的后面还停着一辆白色的小汽车。跟这辆车挨在一起,“石家庄”确实有些难以入目。

“你这个朋友是真的有钱。”

冯莉莉站在我的身后看着那辆白色的车一阵感慨。

“回来了?去哪玩了?”

“没有,遇见了个朋友......在附近喝了点东西聊了会天。”

阿白见我过来,停下了脚步说道,依旧是那副和蔼的憨笑。见我的回答,似乎有些诧异。我明白他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的补充道:

“刚认识没多久......”

“喔~”

见他脸上那副意味深长的表情,我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纸箱,说道:

“我帮你拿一些吧。”

“不用不用,已经拿完了,只是一些小东西。”

“好吧。”

“......”

“对了!你的大门钥匙。”

我把钥匙递给青年,心里不知为何莫名的有些失落。

“怎么,待出感情了?”

青年似乎是察觉到了些,露出了一个打趣的笑容。听着这话,我反而轻松了一些,笑着答道:

“差不多。”

“诶呀白胖子你好了没有啊!”

这时白色小车后座的车窗降了下来,那个叫璃的小女孩朝着青年有些不耐烦的喊道。

今天的她扎着一个丸子头,手里抱着一只白色的猫——两只小爪子正趴着车窗,脑袋朝着外面东张西望。

“马上好啦!别急。”

“老白也一起走?”

“是啊哈哈......璃舍不得它又去流浪,怕它又给饿瘦了。”

“确实,挺好的。”

我看着那只猫的爪子,却看不见它的身形,想来这段时间确实也被璃喂胖了许多。青年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瞬间,我们就像两个相识许久的老朋友一般。

“那,有缘再见啦!”

“恩!”

(三)

“我们现在去哪?”

冯莉莉看着白色的小车远去,转过身对我说道。

我一言不发的打开了“石家庄”的车门,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没了踩油门的力气。周围依旧人来人往,却没人注意到这家小小的书店关门的消息。我不知道如何去形容,也许是从刚刚开始,又或许是与那个青年告别的时候。又或者......从我将钥匙还给他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再次成为了一个没有归宿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当我想继续跟自己较劲的时候,已经听见了冯莉莉关上副驾车门的声音。此时副驾驶上的东西早已被我全部扔到了后座,她一边熟练地系上安全带一边一脸嫌弃的说道:

“走啦。”

“哦......”

“说真的,你这车味够重的。”

“......”

“实在不行就换一辆吧......这车不是你从报废车场收的吧?”

我沉默的笑着以应对冯莉莉喋喋不休的牢骚。一边坐上驾驶座,发动“石家庄”的引擎。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石家庄”的油门如此僵硬,好像只是轻轻一踩,就已经用掉了我全身的力气。

临行前,我从车窗外又看了一眼书屋上的牌子——“淮隱书屋”。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也在家乡开一家这样的书店吧。

如果,有机会的话。

“现在去哪?”

这回换成我问道。

“去原来那个足疗会所的地方看看吧,我也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冯莉莉思路清晰的说到,似乎早已经打算好了。

“石家庄”重新穿行在南京城的街道上。在周围的鸣笛声中,它如同一个小心翼翼的老人,穿过鼓楼,我听着冯莉莉的指挥,用了半个多小时后,终于把“石家庄”停在了那家会所门口。——此时冯莉莉口中的这家会所早已经改头换面,成为了一家房产咨询中心。

我靠着车窗,点了支北戴河。

其实我没报多大希望。倒是冯莉莉,还不甘心地走进去问了问。等她出来时,我刚抽完手里的烟。

在这里寻找阿姊的消息无果后,我们在会所的附近待了将近半个月。倒不是我有多么的坚持,还是觉得这样大海捞针的等待能有什么希望,而是我确实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冯莉莉跟阿姊之间到底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值得她跟着我一起在这里虚度光阴。

我终于开始体会到,当勇气的潮水褪去后,展露出来的围绕在四周的礁石能让人多么的无助和迷茫。回首望去,这一路上我已经不知不觉间承载了太多的希望,而我本身却好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人......

我开始回想牛叔跟我说的话。

这半个月里本来我打算依旧沿用之前的方法解决住宿问题,不想在多次拒绝之后,我还是被一只手捏着鼻子的冯莉莉用另一只手从车里拽了出来,在她的隔壁开了一个房间。

“石家庄”也跟着沾了我的福,得到了它上路以来第一次洗车的机会。

......

我站在宾馆里的镜子前,看着已经清理了头发和胡须的自己,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这是我第一次住进如此奢华的宾馆。

我第一次发觉,原来想象中的地毯并没有这么踏实,那么干净柔软的大床也会让人彻夜难眠,头顶上漂亮的玻璃灯罩里散发出来的暖色光也没有多么温馨......当热水再也洗不尽我的疲惫时,我能做的,就是坐在阳台的沙发上,看着那个叫房产咨询的地方发呆。

看着那些无论刮风下雨都在奔波的行人,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开始迷茫,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当脑海里蹦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我直抖了个激灵。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好像梦见了很多人......梦见了老曹,梦见了村子里的小山坡,梦见了姥姥出葬的时候,梦见在田野里抓住的蝴蝶,梦见了阿姊......当我看见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自己是在做梦。浑浑噩噩中,我睁开了眼睛。我看见了那间“学校”,看见了那片荒原,周围空荡荡的......除了一个拉着我的手奔跑的人。

——我仔细的打量着她的背影,但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只能任由着她带着我奔跑,任由着她的发丝打在我的脸上,任由着身后的“学校”越来越小。直到我们似乎到达了荒原的中心,天地间空无一物时,她才慢慢停了下来,当她转过身,我才看清她的脸。我心里涌上了一阵不知道多久都没有出现过的喜悦,这张如此熟悉又快要被遗忘的脸,正是杨宛离。

她看着我,慢慢地贴近我的脸,我从她的眼神中看见了朦胧,我已经能闻见她身上自然的香味。风渐渐静止,我们亲吻在一起。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我们摔倒,重重地摔倒在这长着一片又一片枯草的泥地上......

那一刻我感受着泥土的柔软,那些细碎尖锐的砂石是如此炽热。

风渐起,我想就这样躺在她的身边昏昏睡去。

但心里又有个声音在说:我不能。

我望着广阔的天空,四周的风是如此的寂静,她似乎已经安静的睡去。我终于明白少了什么——刺眼夺目的阳光。

……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窗帘早已被外面的阳光照得火红,电话屏幕显示着冯莉莉的十几个未接来电。

我并不惊讶这些梦境,只惊讶自己如此从容的醒来。

当我再次看着站在镜子面前的自己时,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

在给冯莉莉回了个电话简单说明情况后,我简单的收拾了一下,离开了宾馆,回到了“石家庄”上。我深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短暂的温存,都是对往后记忆的鞭打。

约十来分钟后,冯莉莉拉开了车门,此时的她已经换上了一身新买的衣服,头上的脏鞭也放了下来,变成了蓬松的长发。

“你怎么了?”

“不然呢,我们还要在这住多久?”

“那阿姊的事情怎么办?”

“......”

“你没地方去吗?”

“什么?”

“我说,你没地方去吗?”

“......”

我没再追问,用引擎声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我并不想知道她的故事,只觉得身体里的一种情绪正在牵引着我,让我愈加烦躁不安。

“我们现在去哪?”

冯莉莉一反之前的强硬语态,这倒让我感到有些吃惊。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小女孩,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

“我想回家了......”

奇怪的是,我本不需要向一个陌生人交代些什么,但说出这句话时的我,还是不自觉中流露着渴望得到原谅的姿态。

“回家?”

“嗯。”

“你不找她了?”

冯莉莉有些惊呼道,几乎是同时,“石家庄”顿了顿。

“怎么可能呢......我只是想找个地方休息......牛叔说,有些时候,女人走丢了,是找不回来的。”

“他是他你是你好吗?”

“......”

“你就这样放弃了?”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放弃,我只是想休息休息。”

我看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有些厌倦,便开始拐向一些人少的街道。

冯莉莉没再说话。就这样,“石家庄”渐渐的驶离市区,道路上的车辆也开始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悠闲的人们,和一些各式各样的水果店和小商品店。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