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彭老爹的药饼见效真快,连用了三付药,五六天的时间,彭虎就退了烧,伤口也收了水肿,还微微有些痒痒,快要结痂的样子,桐花打心眼里高兴,时刻报告给队长。看着伤员病情一天天加重,没有特效药可医而心急如焚的队长,不曾想自己的伤员家里就有特效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功夫,于是就想尽快地多弄些药饼来,让所有伤员都得到及时治疗,减少他们的痛苦,挽救他们的性命。
队长去请示相政委,得到批准之后便派了两名红军战士去杉木村彭虎家里,请彭老爹为红军伤病员采药制药饼,老爹高兴,带着红军战士挖了好大几梱药材,晚上悄悄制好,一个个药饼用细麻绳穿起来,背回龙家寨。
“这是爹新做的药饼?这么快?”
“有红军战士帮着老爹上山挖药,不就快了。昨夜里我晓得爹要做药饼,就说给他帮忙,但是他不让我帮忙,生怕我学到他的秘方。”
“嘿嘿,爹都是深夜做药饼,就连我都不让看。”
“怕我们卖了他秘方不成?”
“那也不是,爷爷传给老爹的时候,我都十多岁了,也许秘方要等上辈年岁大了,才往下辈传。”
彭虎妻主动留在医疗队里,协助女军医们为伤员清伤口,敷药饼,敷药饼时有讲究,要用吐沫稀释,不能沾水,否则丧失药性,也不能放嘴里,有剧毒也许毒死人。
彭虎妻这一回没把孩子带来过,怕触痛桐花的神经,引起她的悲伤,桐花很失落,她特别想见孩子,谁的孩子都想见,谁的孩子都仿佛是她的孩子一样。
彭老爹的药饼消炎镇痛有奇效,伤病员们个个用了都很好,伤口很快就收了水肿,慢慢开始结痂。队长心想若是求得此药方,出生入死的伤员们就会减轻痛苦,早日治愈早返战场,便试探着给彭虎妻说,想要此秘方。彭虎妻也不推托,只说回去问问公公,第二天给队长回信。
彭虎妻回到杉木村,就跟公公商量道:“爹,红军伤员用了你的药饼,伤口好得快,你把秘方传给我好不好?”
“你一个女人家,要祖传秘方做什么?”
“祖传秘方好,不能失传了不是?你传给我,我以后传给你孙子。”
“祖传秘方传男不传女,传儿不传郎(婿),有规矩的。”
“那要虎子回来一趟,你老人家传给虎子吧。”
“虎子好好地当他红军,要他回来做什么?你这么急着要秘方,是怕我死了吗?”彭老爹非常生气,手上的烟袋在门槛上磕得咵咵响,儿媳妇一看公公有了误会,赶忙解释道:
“爹,不是我要秘方,虎子也不要秘方,是红军要。红军打白狗子,打仗就会受伤,就会死人,爹的秘方能治伤,能救人,红军跟我说,想要爹的秘方救更多的红军伤员,那些伤员也和虎子一样,都是为老百姓才参加红军的。”
彭老爹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交待道:“你把几种草药分开放在篮子里,再挑捅水放着,我出去一下就回。”
“好。”彭虎妻高兴,猜想着公公晚上又要做药饼了,自己到时候借口给他帮忙,偷偷学他的秘密。
果真如此,晚上天黑定之后,彭老爹当着儿媳妇的面,把那些根根草草浸在水桶里,放了一些黄色的颗粒粉,泡了一个时辰,捞出来凉干,碾碎,调些许麝香,用药酒调匀,做成像粑粑一样的药饼子,用桐籽叶包好,用的时候揭开,用吐沫稀释好,敷在伤口上,三到五天即能痊愈。
“爹,这药饼里面要放麝香?”
“麝香是药引子,必须要放的,放多放少有讲究,等下我仔细跟你讲。”
“药酒呢?”
“药酒不巧,虎子会配,教过虎子的,这些药酒都是他在家的时候配好的。”
“哦!秘方就这些?”
“有这些药也就差不多了。”
“爹的意思是,还有……别的药?”
“呵呵!是还有,但是还些药饼里没有放,也不能放。”
“那……那什么药里可以放?救什么病的?”
“救……救……你个女人家,最好不要问。”
彭虎妻背着新制的药饼,来到医疗队,把做药饼的过程一一说给郑队长听,队长十分高兴,夸彭虎妻为伤员们做了一件大好事。
郑队长立即报告给相政委,说要去杉木村彭老爹家里学做药饼,政委支持,说是如果搞到这等的特效药,就给医疗队记个三等功。
“给彭虎一家记功吧,多亏他媳妇和老爹。”
郑队长跟着彭虎妻来到杉木村,给彭老爹说明来意,要老爹手把手教她如何做药饼,老爹晓得她是要救更多的红军伤员,不是为了她自己,便是二话不说,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队长和彭虎妻上山挖药材,到晚上的时候,做药饼,每一个细节都讲解清楚,队长一一记下。
已是夜深人静,彭老爹做完药饼准备回房去睡,郑队长扑通一声跪倒在彭老爹面前,声泪俱下说道:
“老爹爹,谢谢您!您救了我们红军伤员,我代表他们感谢您!他们都是像虎子一样的穷苦人家的孩子,为了老百姓过上好生活,参加了我们红军,可是白狗子却要消灭红军,我们不得不与白狗子战斗!打仗就会有人死,有人伤,我们红军又缺药,有时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战士死去,却救不了他们。”郑队长声泪俱下,呜呜地哭。
彭虎妻赶紧去扶郑队长,队长却长跪不起,一个劲地伤心痛哭,彭虎妻受不了,也陪着一起哭。
“你们都起来吧,我再教你们一味药,可以起死回生,哪怕是在战场上死了,只要心囗还有温热,四肢没有僵硬,都可以救活。”
“多谢老爹!多谢老爹!我代表红军多谢老爹!”
“爹,多谢你!虎子若是晓得了,不知有多高兴!”
“你把虎子喊回来,这种药只能男人做,男人阳气足,天生就是巫师,巫师才能够与阎王爷打对手,才可以从他手上抢人。”
“喔,这样呀!天一亮我就去龙家寨喊虎子回来,多谢爹了!”
10.
这天相政委接到一封信,是高峰坡上的土匪送来的,信中这样写道:
“吾名张富,二尺微命,即逢乱世,无处求生。欣闻红贵,善甲厉兵,独步当下,雷霆万钧。屡屡怀慕,动耳感心,愿随左右,一言九鼎。敬此!”
相政委家境殷实,曾经就读于省立师范学校,之后投笔从戎,跟随贺龙总指挥参加了红军。他不相信高峰坡上的土匪能写出如此信件,喊来几名连排长询问,皆不知张富何人。
“首长要不要把彭虎喊来?他是杉木村本地人,看是否晓得张富这个人。”一名连长献计道。
“彭虎受伤在医疗队里治伤,恐怕行走不方便,我们去医疗队。”相团长带着几名连排长来到医疗队,来到彭虎的病房。
“彭虎的枪伤怎么样了?”相政委关切地问道。
“报告首长,已经康复,可以归队了。”
相政委拍了拍彭虎的肩背,又仔细查看了腿伤,表扬一番,又问道:“高峰坡上有个土匪叫张富,熟悉不?”
“这个张富不熟悉,但是高峰坡上的土匪以前听说过,一帮抢犯。”彭虎遵守纪律,问啥答啥,不乱说其它。
相政委没有问得结果,一旁的郑队长献计说可以问问桐花,桐花也是本地人。
桐花被请了过来,不知何事,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被人发现,受骇不小,一路走来战战兢兢,腿脚都发软,不敢抬头看相团长一行人。
“你叫什么名字?”相政委问话。
“桐花。”
“家住哪里?”
“永顺城里。”
“在城里做什么事情?”
“开杂货铺。”
“开杂货铺?开杂铺来来往往人多,认识一个叫张富的人不?
桐花虽然早有预料,被首长请来肯定有大事,但是没料到竟然是丈夫的事情,“难道他被红军捉了?打死了?”桐花迅速猜测是怎样的事情。
“桐花同志,高峰坡上的土匪张富,给首长写信要加入我们红军队伍,首长想了解一下张富的底细,你家开杂货铺的,来来往往客人多,是否认识这人?”女军医详细给桐花解释道。
得知自己的男人要来投奔红军,桐花一阵心喜,但又害怕其中有诈,心想丈夫是不是受了肖长官的蒙骗,故意来红军队伍里当探子?敌人又要来进攻红军?桐花心生恨意,恨丈夫引狼入室,现在又受蒙骗要来红军队伍里当奸细。桐花想起了儿子,想起了那天的事情,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胆战心惊,仿佛看到了肖长官和丈夫那高高举起的长枪,正向红军杀将过来,向自己杀将过来。“不!不能让他祸害红军!”桐花吓得独心突突乱跳,冷汗直冒,双手捂着胸口,脸色苍白。
“桐花同志,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相政委问道。女军医也发现桐花神色不对,连忙安慰道:“是不是这个张富有问题?你莫急,慢慢讲。”
桐花稳了稳情绪,接过郑队长递过来的水杯,大喝了一口水,慢慢讲道:“这个张富本来是肖长官手下的营长,后来犯了案杀了人,就上高峰坡当了土匪。”
“啊?张富曾经是白狗子的营长?”郑队长惊骇不已。
“是的,张富就是张营长,首长可以派人去永顺城里打听。”
“首长,这人不能要,万一是敌人派来的奸细,如何了得?”几位红军干部异口同声拒绝接收张富,认为那将是引狼入室,会给革命队伍带来大麻烦,甚至是灭顶之灾。
“那就听同志们的,暂时不接受张富入伍。”
张富经不住曹亚的游说,又给十万坪的红军写了封信,以为现在手上有了枪弹,红军会收下他们。但是他们等了好几天,一直未见红军的回信,便晓得当红军这条路子行不通,就又回到高峰坡,张富做寨主,曹亚做张富的狗头军师,也就是二大王,喊回来几个投奔到警察局里遭受歧视的小喽啰,又招兵买马得十几人,三十几人的队伍大张旗鼓地与红军和白军分庭抗礼。
丈夫在哪里呢?在高峰坡?在肖长官的军营里?肖长官不是跟着白狗子撤回凤凰了吗?难道丈夫也去了凤凰?不!不!相政委说了是高峰坡的土匪送信给他的,丈夫一定就在高峰坡!也许肖长官偷偷回了永顺,就在高峰坡上躲着,收买丈夫祸害红军。桐花想明白了,决心寻个机会偷跑出去,上高峰坡找肖长官拼命。
但是腊月的天气非常地寒冷,已经下了几场大雪,山里到处是冰冻,根本出不了门。桐花很忧伤,双目痴呆,脸色蜡黄,郑队长发现她情绪不对,以为她又是旧病复发,就报告给相政委,特别给她弄来一只老母鸡,放了几味中草药,炖了给她补身子。
桐花喝着暖心的鸡汤,眼泪扑嗽嗽滚落到鸡汤里,从未有过的感动和羞愧,在心里搏杀。
“队长,这鸡,鸡汤…我吃不下。”桐花哭着放下了饭碗。
郑队长骇一跳,以为鸡汤里的药材有毒,连忙接过碗来,从头上取下一颗银针,放在鸡汤里试毒,又闻了闻,小小地喝了一口,“没有毒呀,喷香的母鸡汤,鸡是我亲手从老百姓手里买来的。”
“不是有毒,是我…不想吃,留给伤病员吃吧。”桐花嘤嘤啜泣。
“傻孩子,不要总是哭呀,会落下病根的,伤病员有伤病员的伙食,这鸡汤是给你治病的。”郑队长三十多岁,与桐花娘差不多大的年纪,是桐花的直接领导,平素对桐花很好,桐花每每看到她,都会想起自己的娘,眼睛就会湿润。桐花稳住了情绪,一口一口吃鸡肉,喝鸡汤,收住泪水,把愧疚深埋心底。
好不容易等来几个晴日,郑队长要去县城给伤病员买药,想带桐花一起去,就去请示相政委,政委要队长说说理由,为什么要带桐花进城?队长明白政委的意思,低头不语。
“这样吧,还是像前次一样,要女子连里派两人跟你去,她们有武器,路上可以保护你。”
“是!服从首长安排!”
虽然还在腊月间,但是已经立春,俗话说立春三日,地暖三尺,路上的结冰早已融化,脚不打滑,一行三人天不大亮就从龙家寨出发,太阳偏西到达县城,住在一处红军秘密联络处。虽然永顺县城已经在红军手里,但是三位红军女战士还是十分警惕,敌防着招人暗算。
桐花一大早到病房打扫卫生,给伤病员洗漱,忙乎半天一直不见队长来察看病房,心生怀疑,四下找了一遍,依然不见人影,便晓得她是去了永顺县城,没带她一起去,非常伤心。“我自己去!”桐花很倔强,立即行动,去高峰坡寻人。
高峰坡就在永顺县城边上,从龙家寨到高峰坡有一整天路程,若是走得快,天不亮出发,下午也能到,但是像桐花这样的身子骨,天不亮出发,天黑定能到,算是顺利的。
天色已经灰暗,远处的视线模糊一片,桐花小心翼翼来到高峰坡脚下,犹豫着是先回城里看娘,还是摸黑上高峰坡找丈夫。“娘能给我报仇吗?杀得了肖长官?”桐花坐在分叉路口默默地想了一阵,起身往高峰坡上慢慢爬,心想死也要死在高峰坡上,儿子的魂魄就在这里。
桐花一想到儿子,又是撕心裂肺地痛哭,凄厉的哭声呜呜呜地在四周回荡,若是山中有别人,一定会被骇死,以为阴灵出窍在哭诉冤屈。
山中果真有人,两双大手架起桐花,就往高峰坡上拖,桐花哪里经得起这猛烈的拖行,小腹如坠悬崖,下身疼痛难忍,一下子晕死过去。
11.
等桐花苏醒过来,发现丈夫坐在身边,自己睡在一张石床上,石床悬在洞中,洞中灯火通明,有微微的暖风拂动,桐花感觉有些温暖。
“三更半夜,天寒地冻的,你来高峰坡做什么?怎么穿的这身衣服?”桐花的丈夫搂着桐花,把脸贴在桐花脸上,轻声问道。桐花回过神来,确定是在高峰坡上,确定已经找到了丈夫,便是眼里流泪,心中滴血,悲痛欲绝。
丈夫不停地问这问那,桐花才知爹娘不在永顺县城了。“他们去了哪里?难道是回白鹤湾了?”桐花猜想,爹娘肯定是回白鹤湾了。
“儿子呢?桐籽呢?”丈夫问道。
“儿子?桐籽?”桐花被触到了最痛处,浑身颤抖不已,想说却说不出来,也不忍说,只有眼泪汩汩如泉涌。
“大王,那三个娘们又在闹了,说要和你对话。”一个小喽啰爬几截石梯,站在桐花他们身下喊道。
“大王?你做大王了?高峰坡的大王?”桐花逼问道,丈夫目光闪烁,不敢直视桐花。“我下去看看,你睡着莫动,怕掉下去。”丈夫走下石梯,来到洞中大厅里。
“三位巾帼女英豪又要找我对话吗?都考虑好了?”
“张富,你也知道我们的身份,快放我们走,我们还有任务,若是你耽误了我们的正事,就等着红军血洗你这个老鼠洞!”
“嗨?你这个娘们真还胆大不是?敢骂老子不是?”
“我们不会骂你,你曾经写信给我们首长,想参加红军是不是?你现在放了我们,我负责回去给首长讲,让你们参加红军,一起打白狗子,你刚才不是说与白狗子有不共戴天之仇吗?”
身下传来一阵阵对话声,桐花起初没有在意,但是听着听着,似乎耳熟,仔细一听,吓一大跳,这不是队长她们吗?她们怎么也到高峰坡来了?是被土匪捉来的?是与土匪接头的?莫不是相团长派来查看土匪的?要吸收土匪当红军?
桐花坐立不安,悄悄走下石楼,站在稍远处看眼前这幕好戏。
“老子现在有枪了,几十条枪,懂不懂?还有充足的弹药,为什么要去给你们卖命?你们那个红军老子不稀罕!按我说的去做,留下两个做人质,回去一人换你们头儿来!老子有事跟他讲!”
“听见没有?我们大王要找你们相团长说事,留两人去一人,赶紧呀!我亲自护送你们进城。”
桐花看得清楚,也听得明白,是郑队长她们三人被土匪挟持到高峰坡做人质了,要引诱相团长也来高峰坡。丈夫为什么要相团长来这里呢?桐花心想等问明丈夫再说,先不惊动队长她们,桐花爬回悬在洞中的石床。
一会丈夫回到身边,桐花问道:“你抓了三个女红军?你要相团长来这里做什么?”
“你下去偷听了?”
“嗯。”
“你也是红军?穿这一身衣服?”
“嗯。”
“你怎么当红军了?”
“我?为了儿……儿子!”
“儿子怎么了?被红军抢走了?老子杀了她们!”桐花晓得丈夫的脾气,没准真的就要杀人,赶紧解释道:“白狗子在城里杀人放火,肖长官抓不到你,就要抓我和儿……儿子,是红军救了我和儿……儿子,我们无家可归,就跟红军走了。”桐花说到儿子,没有了底气,声音颤抖,都结巴了。
“白狗子杀人?肖长官要杀你和儿子?”桐花点头,泪水涟涟。
“狗日的肖长官!老子这就去杀了他!”
“他在哪里?你去杀他!”
“他躲在凤凰,带信来说……”张富自觉说漏了嘴,瞟了桐花一眼,把要说的话咽下肚里。
“带信给你,要捉红军当人质,换白狗子的俘虏?”桐花逼问道,张富低头不语。
“你放女红军走!派人送到城里去!为了儿子,你不能杀红军,红军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儿子还在红军手里,千万不能伤着她们。”
“好好好!我派人送她们走,不杀红军!不杀红军!这个狗日的肖团长,老子杀他!”张富果真不食言,连夜护送三位女红军下了山,进了县城。
桐花担心三位女红军的安全,就给丈夫说要回十万坪去照看儿子,丈夫心想儿子在红军手里,总不是个事,得把儿子抢回来,然后去找肖长官报仇,就给桐花说,要亲自送她去十万坪,桐花猜到丈夫的心思,阻止道:
“你去十万坪不仅救不了儿子,还要搭上我们一家的性命,红军还不晓得我是土匪婆,儿子是土匪崽子,若是晓得了,红军不杀了我们?”
“那你骑马去,天亮了你骑马去。”
“我不会骑马。”
桐花没想到丈夫这么快就要赶她走,她从十万坪逃出来的时候,是没打算再回去的,她一心只想找肖长官为儿子报仇,但是已经说了慌,丈夫要她回去照看儿子,她能不回去?但是她想找个借口哪怕是休息两天也好,她没敢告诉丈夫自己有病,走不得远路。
“我要两个兄弟抬你去,快到十万坪了你再下来自己走。”桐花不再找借口推脱,蒙头蒙脑睡在担架里。但是没走多远,桐花就说要自己走,她害怕路上遇到红军,会连累两个年轻人,也怕红军误会自己。两个土匪巴不得尽快脱身,扔掉担架躲进树林中,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桐花慢慢往回走,心里七上八下地像在打鼓,她本是逃跑出来的,没有请假,违反了红军的纪律,就这么回去会受到怎样的处罚呢?“会不会枪毙我?” 桐花想到这里,哭了,大哭,她不怕死,但是她大仇还未报,不能死。
正午的太阳有些温暖,山路很干爽,不打滑,桐花硬着头皮往回走,到傍晚天快黑的时候,回到十万坪。
“桐花同志回来了?你这两天去了哪里?”还没等桐花回到医疗队,就被蹲守在村口的两位女红军拦住。
“我回县城去看我娘。”
“你娘可好?”
“我娘不在城里。”桐花哭了,两位女红军对视一眼,又问道:“你请假了?谁批准你去的?”桐花无语,只是一个劲地哭,双手抱着小腹,一步一挪慢慢走,脸色虽然看不清,但是两位女红军看出桐花可能是旧病复了,上前搀扶桐花。
桐花被带到一个陌生的房间,医疗队队长和相政委都在这里,还有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那位女红军,就是昨天晚上与队长一起被抓到高峰坡上的那一位,他们大概候桐花多时了。
“桐花同志,你去了哪里?”队长问道。
“去看我娘。”
“谁批准你去的?”
“没,没有谁。”
“你是一名红军战士,私自离队,就是逃兵,你想过后果吗?”桐花被带到另一个房间里,由持枪的红军战士看管,桐花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旧病复发,此时此刻非常严重了,乌血从裤腿浸出,浸到楼板上,被罚站着但是站不稳,双手抱住下身,摇摇晃晃栽倒在楼板上,晕死过去。
“报告首长,桐花同志晕倒了。”三人正在讨论桐花的问题,只好暂时中断,相政委指示医疗队长先去救人,桐花被送到医疗队救治。
“这个桐花身份不明,嫌疑很大!”
“说说你们当时救她时的情况。”
“当时我们去永顺县城执行任务,打探敌军的虚实,肖猴子的人马把城里搞得乌烟瘴气的,老百姓四处逃散,在一条街口,我带着女子连的几位同志,发现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趴在地上哭,我一下子心软,想到了我自己……就……就上前询问,就把她带到杨副团长那里,后来的事情你都晓……晓得了。”
“你心软?想到女儿了是不是?”
“是。”
“伊青同志,这是革命队伍,不是育婴堂!”政委怒火中烧,狠狠地批评着女子连连长。
“这么说来,谁也不清楚桐花的底细,就留她在队伍里了?还有,你说说昨晚怎么回事?”
“昨天傍晚我们三人快进城的时候,被土匪挟持到高峰坡上。”
“你是女子连长,身上又带着枪,怎么会被挟持的?”
“当时走到一个叉路口,天色有点晚,我们好像辨不清方向,转了好几圈还在原地转,感觉头晕得很,走不动路,之后就不省人事,等清醒过来,发现在土匪窝里。”
“你们中了土匪的迷魂阵?”
“是的。”
“这些土匪,什么卑鄙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你不是说看见桐花了?”
“是的,土匪洞里有洞,半空中有个小洞,我看见有个人从那上面下来,后来又爬了上去,背影很像桐花同志。”
“桐花同志怎么会在土匪洞里呢?难道她也是土匪?是张富的压寨夫人?但是……张富要加入红军,她为什么坚决反对呢?还揭穿了张富曾经是敌军营长的事。”
“洞中很暗,只点一盏灯,我想看清楚但是看不清楚,当时也没有想到是桐花,只是桐花恰好昨天到今天去向不明,我这才想起昨晚的身影很像她。”
“等她病情稳定,你再亲自去询问她,一定要摸清她的底细,千万不能留个土匪奸细在军营里。”
“是!”
桐花被禁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饭菜有人送来,上茅坑都有人看着,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桐花又想到了逃,但是没有机会,除了眼泪可以自由流淌,便无任何自由。
几天之后,伊青连长又来审讯桐花,态度很严肃,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亲切感,还没等连长开口,桐花就瘫倒在地,嘤嘤抽泣。
“哭是没用的,你最好是讲出实情,争取宽大处理。”
“我叫桐花,家住白鹤湾,我爹是红军,我还没有出生,他就闹革命去了。”
“你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我爹叫王忠,王村人。”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
“叫……叫……”桐花语塞,实在不想和盘托出,不是故意隐瞒,而是说不出口,真的说不出口。
“是不是叫张富?曾经在敌军里做营长,现在是高峰坡上的土匪头子,山大王?”连长单刀直入,一下子就把桐花逼到绝境,没有一丝一毫的狡辩余地。
桐花泪如雨下,嚎啕大哭,似乎连坐稳都难,睡在地上痛哭。
“哭是没用的,如实给组织交待,才是你的出路!”
桐花被逼到这个份上,想继续隐瞒已无可能,就慢慢爬起来坐到凳子上,开始一五一十地诉说,就连张富为什么来提亲,为什么杀洋人,都一一坦白了。
“什么?张富杀过洋人?”
“是的,保安团要捉拿他,肖长官也要捉拿他,他没去处,才去了高峰坡的。”
“哦,你丈夫晓得你儿子被人杀了?”
“不晓得。”
“你没跟他讲?”
“我本来是要跟他讲的,可是发现你们竟然在那里,我就……就撒谎了,说红军救了我和儿子,要他放了你们……”
“你丈夫抓我们做人质是为什么?是不是受了白狗子的指使?”
“是肖团长暗地里联络了他,许诺他只要抓到红军的人质,换回白狗子的俘虏,就收他的人马,封他做……做营长。”
“原来如此!是白狗子在背后捣鬼!我们俘虏了敌人的参谋长,他们想要救回去,就利用土匪来搞事!哼!门都没有!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的没?”
“没有啦,都讲了。”
“你再好好想想,记得什么新情况,随时交待。”
桐花点头,泪水就像瀑布一样流淌。
12.
十万坪大捷没几天,贺龙为主席和司令员,任弼时为书记和政委的湘鄂川黔省委机关以及省军区,就在永顺的邻县大庸成立,半月之后,即1934年12月初,这些首脑机关又迅速迁来十万坪大捷的龙家寨,还成立了地方苏维埃政府,进行土地革命,开展反围剿斗争,策应中央红军战略转移。
此时的中央红军撤离井冈山根据地,正在广西与湖南交界处的湘江之滨与敌人浴血奋战。湘江一战,十万红军伤亡大半,只剩不到三万人马成功突围,之后西行云贵川,四渡赤水,巧渡金沙江,进行着异常艰苦卓绝的二万五千里长征。
一边是中央红军的西行远去,一边是贺龙红军在湖南湘西的大庸桑植永顺龙山保靖一带建立根据地,与敌人周旋,以拖住将介石嫡系军阀——湘军何键的军事力量,缓解中央红军过湘入黔川的军事压力。
到1935年的4月间,湘鄂川黔政府机关遭到敌人的破坏,贺龙红军的首脑机关,被迫迁往永顺的邻县龙山县。龙山县与四川湖北交界,其天险八面山就座落在三省交汇处,山的东面是龙山,西面是四川的酉阳,东北面是湖北,一山连三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龙山县还有条叫乌龙山的大峡谷,可容纳千军万马,也是卧虎藏龙之地,贺龙红军就隐身在这广袤无垠的崇山峻岭之中。
桐花所在的医疗队也要跟随大部队一并转移,在转移之前,郑队长找到桐花,询问她去留意愿,告诉她,若是不愿意跟红军走,可以回家。
桐花一直被隔离在山坳处的一幢单门独户的百姓家,只为医疗队的伤病员们洗衣被,不能与红军任何人接触,甚至有人提出要把桐花作为肃反对象,枪毙了事,但是医疗队长坚决不同意,她找相团长说情,又找省委机关的首长们说情,才勉强保住了桐花的一条性命。
“我要跟红军走。”
“你想清楚,如果要跟红军走,就要走得干干净净,不能再与高峰坡上的土匪有任何的牵绊。”
“我想好了,跟红军走,杀肖长官,为我儿子报仇。”
“不要你丈夫为儿子报仇了?”
“他受了肖长官的蒙蔽,一心想回到白狗子的队伍里去,他要的是枪炮,是当营长,不是为我儿报仇。”
“那行,我把你名字报上去,你跟医疗队一起撤退。”桐花随医疗队撤到了乌龙山,也真正成为了一名红军战士。
随着中央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离黔川入陕北,取得了一个又一个意想不到又在情理之中的胜利,蒋介石恼羞成怒,立马调转枪口,调集几十万白军,来合围红二红六军团,欲将贺龙军消灭在湘西根据地。
“将介石把所有的怨气都洒在我们身上,调集几十万大军来合围,我看咱们得避避风头,不能硬拼!”于是贺龙军准备战略转移。
这一次的远行是撤退,也可能是诀别,几万里长征路,几十万敌军围追堵截,十万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只剩九千人马,两万不到的红二红六军团,一路上又会经历怎样的流血牺牲?会有多少人死在敌人的枪炮之下?于是在远行之前,红军首长们不得不作出痛心疾首的决定,重伤员和红军子弟,尤其是刚出生的婴儿,就地隐蔽在老百姓家里,不拖累红军的战略转移。
郑队长找到桐花,要她留下来暗中照顾重伤病员,“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伤病员不能行走,如果遇到敌人来搜捕,就很容易暴露,很可能被杀,你愿意留下来吗?”
“我愿意留下来。”桐花想着大部队要千里万里地远行,她为儿子报仇之事便要落空,所以她愿意留下来,只有留下来,才有机会找肖长官报仇。于是桐花与几位重伤病员,被送到乌龙山大狭谷的几户猎人家里,悄悄隐居。
但是过了两天,桐花又被接回了红军总部,郑队长正在焦急地等着她。“桐花同志,把你调回来,是有更重要的任务等着你去完成。”医疗队长满含热泪,一把抱住桐花,一字一句说道:“相政委的爱人受重伤不能跟随大部队转移,必须留下来隐蔽,还有她一岁的孩子,也要留下来。”
桐花立刻明白她被紧急接回来的原因了,很干脆表态道:“我服从组织安排。”
“你晓得相政委的爱人是谁吗?”
“不晓得。”
“你见过的,她救过你的命,你也救过她的命。”
桐花浑身一惊:“难道是……伊连长?”
“对,就是咱们团女子连连长伊青同志。”
“她受重伤了?她在哪里?”
“你可记得咱们医疗队的伤员彭虎?”
“记得,是十万坪杉木村的。”
“伊连长已经跟彭虎走了,你马上出发去杉木村,你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伊连长和她的孩子,等她伤好之后再想办法归队,这个任务非常艰巨,你是否做得到?”
“伊连长救过我的命,我会拿命来救她。”
“好!这十个大洋,你收好,万不得已之时才能动用,伊连长就交给你了!”郑队长紧紧抱住桐花,哽咽着嘱咐道。
“队长,这十个大洋是……是伤病员的救命钱,我不要。”
“这是首长奖励我个人的,我一直留着没用,你收下吧,关键的时候拿出来救人。”桐花明白了这十个大洋的含义,收下了。
相政委急匆匆从门外进来,拉住桐花的手,含着泪水说道:“桐花同志,伊青母子就托付给你了!辛苦你!”铮铮铁骨,泪流满面。
“政委你放心,我的命就是伊连长的命,哪怕我有一口气,都要保护好伊连长。”
两名红军战士秘密送桐花回到杉木村,伊连长就住在彭虎家里,由彭虎爹娘照顾着,彭虎妻带着伊连长的孩子,还有自己的孩子,躲回了娘家,娘家在杉木河边的深湾处,隔杉木村十多里地。
桐花见到曾经的救命恩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哽咽道:“伊连长请放心,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会拿命来救你,你的伤一定会好起来的。”
“多谢你,桐花同志!”伊连长胸口中了枪伤,摔下山去,断了腿,胸口的子弹没法取出来,腿伤稍有好转,彭老爹的秘方药能治枪伤,也能医断腿,但无论如何也取不出子弹,所以伊连长的伤情依然很严重。
彭虎要归队了,走之前找桐花长谈:“组织上把伊连长交给你,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你虽然犯过错误,私自离队,但是你与白狗子,与肖团长有血仇,是红军救了你,是伊连长给了你第二次生命,所以组织上信任你,你一定要完成好任务,保护好伊连长和孩子,等伊连长伤好之后,就归队,贺总指挥说了,大部队边撤边等,等伤病员们痊愈归来。”彭虎痊愈之后,被提拔为相政委手下尖刀连连长,现在又升任营长,已经是相政委手下的得力干将。
“请组织上相信我,我会以我的性命完成好这个任务。”
“辛苦了!桐花同志!”
彭虎连夜奔回贺龙军军部所在地,桑植县的刘家坪,第二天,也就是1935年的11月19日,他们从刘家坪出发,踏着中央红军曾经走过的足迹,向西向北而行,以期早日会师中央红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