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林娜料事如神,伊柳和招办主任果真从门外进来了,他们东张西望正在找合适的位置。伊柳准备去靠窗那边坐,主任却把一双老鹰眼往林娜这边角落里看,林娜赶紧低下头把脸背向那双老鹰眼。但是不知内情的梅菊也看到了伊柳,高兴得马上去迎接,还以为是林娜早已约好了的,故意不给自己说。
梅菊平素不多言多语,想着今晚是自己买单,又看到伊柳和招办主任一起来了,心里特别高兴,本来也想着感谢招办主人,给了自己读研的机会,就对伊柳和招办主任说道:
“今天周末我睡懒床,林娜就去寝室催我快点起来,说是约好了要来吃海鲜自助餐,没想到主任也大驾光临,真是荣幸。”梅菊端起酒杯给主任敬酒。林娜非常尴尬,自己小小的伎俩,却被不知内情心思又单纯的梅菊给抖露出来,想打个圆场都已措手不及。林娜寻思着,主任是何等的精明人呀,平素都是给别人挖坑,哪会容得下别人给自己挖坑呢?
正如林娜所料,主任立马就明白了其中的玄机,以为这一切都是林娜事先安排好的,设个陷阱来抓自己的把柄。但姜还是老的辣,主任看破却不说破,大大方方快快乐乐地与大家共进午餐,然后主动买了单,很绅士地送姑娘们回学校。
林娜心里很难过,回到寝室闷闷不乐,她预计伊柳破格的事肯定泡汤,自己成了罪魁祸首。但是伊柳很单纯,既预感不到主任的心怀叵测,也没能看出林娜的伏击战,还为刚才四人的不期而遇兴奋着呢。
林娜忽然想起梅菊刚才的承诺,就去了三楼梅菊的寝室,梅菊明白林娜的来意,正好寝室里的两位学姐进城去了,寝室里安静没有外人,就主动给林娜讲自己那不堪一提的悲惨身世:
“我本是个孤儿,母亲是长沙下放到湘西的知青,就住在红军婆婆家里。大约半年后的某天夜里,我母亲忽然大喊大叫,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把另外两名女知青吓得半死,赶紧喊醒了住在另一头屋里的婆婆。婆婆慌忙过去查看,见到床上有血,怀疑是不是我母亲要生孩子,但是母亲矢口否认,婆婆也不敢乱猜乱讲,因为三个女知青才来半年,按理说不可能就生孩子。”
“下放才半年,就生孩子?”
“后来情况严重了,满床是血,婆婆再次问母亲,是不是肚里有了孩子,要生了?母亲已经说不出话了,另外两个女知青再次否认,还骂婆婆老不正经,是土匪婆,把婆婆赶走了。
“你婆婆走了?不管了?”
“这时候天亮了,婆婆到生产队长家里喊人,说女知青得了症候,流了一床的血,要赶快去救人,不然会出人命案。生产队长就要他屋里人去查看,这一看不得了,婴儿的头已经顶在产道口了,母亲流血过多,已经昏迷不醒,另外两个女知青惊慌失措,喊天喊地大哭,完全没有料到婆婆的猜测竟然成了真。”
“婆婆为什么不去喊接生员?那时候的农村是有接生员的。”
“生产队长的屋里人正是大队的接生员,赶紧回家取药箱,又火急火燎回转来抢救我们母女,但是母亲因流血过多,死了,没救活。”
梅菊倒在床上泣不成声,不停地哭喊娘,喊妈妈……林娜第一次见到了完全真实的梅菊。
等梅菊哭声渐渐小了,林娜轻轻拉开盖在梅菊脸上的被子,把梅菊的洗脸巾递给梅菊,又问道:“你……怎么?红军婆婆收养了你?阿宝师兄说你要养……就是要养你红军婆婆?”梅菊点头。
“你婆婆无儿无女?”
“婆婆有儿子,但是……没有儿子,其实……有儿子。”梅菊语无伦次,似乎一下子讲不清楚。
“你喝点水,慢慢讲。”林娜给梅菊倒了一杯开水,用勺子搅拌了几圈,端给梅菊喝,于是梅菊又把婆婆的事迹,一点点讲给林娜听。
“你婆婆是土匪婆?压寨夫人?”林娜惊出一身冷汗,不相信地问道。
“是的。”
“你到处打工,现在又勤工俭学,就是为了报恩养一个土匪婆?”
“我婆婆是贺龙红军,救过红军遗孤。”
“啊?你婆婆是贺龙红军?那她自己不晓得吗?怎么不给政府讲呢?”
“她年轻的时候讲过,但是别人不信,说她造谣,我婆婆……我婆婆坐过牢。”梅菊把婆婆坐牢的事情讲给林娜听。
“天啊,你婆婆好复杂呀!你……你……你不怕吗?”
“婆婆把我养大,比亲婆婆还亲,我没有亲人,婆婆是我唯一亲人。”梅菊失声痛哭,林娜不敢再问,回了寝室。
林娜几乎一夜未睡,反反复复寻思着梅菊的事迹:母亲难产死了,父亲不知是谁,在苦难中长大成人,自强不息边打工边求学,不离不弃抚养孤寡婆婆,这些事迹足以是励志的典型。
林娜跑到艺术学院找张主任,碰巧张主任带学生在外演出,一时半会回不来。林娜又跑到研究生院,说明来意,想看一看梅菊的入学档案,领导说学生档案不能外阅,万一需要的话,得由戏剧社打报告,相关领导签字,履行必要的手续,才可以借阅。
下午有专业课,林娜不敢逃课,待到一下课,林娜就迫不及待跑到梅菊寝室,说是要请梅菊出去吃饭,梅菊明白林娜的意思,默默跟着林娜走。
“我们去瑜伽馆吧,我请你做瑜伽,还可以点餐吃。”梅菊发出邀请,林娜求之不得,两人去了瑜伽馆。来了瑜伽馆的常客,前台小姑娘不用问,就给林娜开了六号房,给梅菊开了三号间。
“开两个豪华间,把六号换了。”梅菊递过六号房卡,换了二号房,把房卡递给林娜。
“我可不可以看看你三号间?”林娜征询道。
两人进了三号间,梅菊主动打开一个柜门,里面有多件高档服饰,还有名牌化妆品。
“这些东西都是你的?”梅菊点头。
“怎么放在这里?不放在寝室里?”
“这些都是我演出时需要穿的,放在寝室里不合适。”
“演出?你在哪里演出?”林娜很吃惊,声音都有些颤巍巍地。
“在……原来在歌舞厅,现在酒吧。”梅菊幽幽地低下了头,回答道。
“你表演什么?难道……脱舞?”
“不不!我就唱歌,不表演。”
林娜长长舒了一口气,“唱歌你行!好听!尤其是你唱家乡民歌,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两人相视一笑,凝重的气氛得以缓和。
梅菊取出一套非常华丽的民族服装,穿上,深情款款地展示给林娜看,又轻轻唱了两句湘西民歌:“马桑树儿搭灯台(哟嗬),写封书信与(也)郎带(哟)。”玉音婉转,如泣如诉,梅菊唱得非常入心,林娜被深深感动,又深深自责,想起自己曾经那样地怀疑过梅菊,跟踪过梅菊,把梅菊想象成渣女,就心痛不已。
林娜非常温存地把梅菊搂进怀里,算是破天荒的举动,因为林娜不喜欢与人身体接触。小巧玲珑的梅菊就像一个乖宝宝似的,依偎在母亲怀里,从来没有被年轻女性搂抱过的梅菊,第一次体会到了母爱般的温暖,便紧紧抱住林娜,嘤嘤地抽泣。林娜懂得此时此刻梅菊的心情,严然像位母亲一样,把母爱毫无保留地给予了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小姑娘”。
“怎么不报考音乐学院?这么好的嗓音?”林娜抹去梅菊脸上的泪水,细声问道。
“我不识谱,没考上。”
“你就边打工边自学?再考研究生?”
“嗯。”
“又勤工俭学养婆婆?”
“我想多挣钱,把婆婆也接来。”
林娜再次被感动,拍了拍梅菊的头,又帮梅菊整理披在腰间的头发,深情说道:“你才是真正的励志典型,等张主任回校,我一定给她汇报,我剧本里的主角,非你莫属。”
“张主任去哪里了?”
“她们艺术学院慰问演出去了。”
“艺术学院经常有演出机会?”
“有的,主要是表演系和音乐系,戏剧社有时候也跟去。”
“下次你去演出,我跟你去看。”
“我只管本子,伊柳表演,她演的陈白露可真够味,比方舒都好,可惜她毕业了……”林娜苦笑了一下,又说道:“等我把你写好了,你自己演自己,会更好。”
“可不可以写我婆婆?要伊柳演?”
“你婆婆不是土匪婆吗?”
“我婆婆是红军,只是……没人信她,但我相信婆婆是红军。”
两人还在兴头上,几乎忘了是来做瑜伽的,前台小姑娘过来询问,是否可以喊瑜伽老师过来做项目,两人才赶紧各就各位,林娜去了六号房,梅菊留在三号间。
一旦上了心的事,就会夜以继日地去做,林娜赶在艺术学院慰问演出还未班师回朝之际,就把励志剧本的提纲拟了出来,考虑到梅菊婆婆的特殊身份,给婆婆也埋了伏笔,无论是红军还是土匪婆,对于主角梅菊并无影响,也许还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几天之后,张主任回校,林娜立马去汇报,坚持要以梅菊为主角,主任没有立即表态,只吩咐林娜把梅菊的事迹写个简短报告,由张主任汇报给校领导,得到正式批复后,便可动笔创作。
也算是一喜,林娜高兴,就喊上梅菊和伊柳去庆祝。
仨闺蜜挑了瑜伽馆附近一家中西餐厅,选好一间比较安静的卡座,放下帘子就是三人的小天地。她们点了几样西点,一个果盘,三杯果茶,三人都情绪低落,林娜看看梅菊,又看看伊柳,忽然惊觉到伊柳情绪不对,眼神里透着绝望,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完全垮掉了一样,林娜暗暗猜出了几分缘由,轻声问伊柳录取的事情有无进展。不料这一问,伊柳就伏在桌上大哭,哭得全身抽搐,哭得悲痛欲绝,林娜不知说什么好,心口堵得像是爬进了一只大老鼠,在五脏六腑乱窜,比伊柳还要难受。
林娜深深地自责,既然无力帮助伊柳,为什么要去堵伊柳的后路呢?如果不是自作聪明去餐厅潜伏,得罪了研招办主任,伊柳也许如愿以偿拿到了破格名额。可是现在呢?非旦没帮到她,反而将她推到更艰难的困境之中,林娜觉得自己就像唐吉珂德一样可笑,赤手空拳却妄想征服宇宙,结果害了自己人,害了最不愿意去伤害的人。
梅菊倒是镇定自若,端起茶杯猛喝了两口茶,润了润嗓子,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一边打工一边备考吧。”
这话像棵救命稻香,使溺水之人仿佛有了生的希望,伊柳抬头看看梅菊,又看看林娜,林娜转头看着梅菊,梅菊补充道:“头年不行,第二年准行。”
第二年?人生有几个第二年?青春有几个第二年?古语说“春霄一刻值千金”,虽然说的是爱情,又何尝不是说的青春呢?人生是无数个第二年串成的生命线,就像一串绝世珠宝,每一个第二年都是一颗珍珠。
“寻着自己的理想,百转千回无所畏惧,青春不会止步,年华依就芬芳。”林娜忽然想起自己在剧本里的台词,这台词伊柳也朗诵过无数遍,于是两人站起身,就像站在舞台上那样,声情并茂地朗诵着,手拉手紧紧握在一起。
“人生最可贵的是坚持,最可怕的是执念,最难分清的是两者之间的边际,有时候你认为的坚持,偏偏是无妄的执念,有时候你转身一跃,而希望就在拐角处。”从不掉书袋的梅菊,也深情款款地卖弄了一回。
三位好闺蜜拂去心中的雾霾,饱饱地吃了一顿西餐,每人又点了一份牛扒,一份意大利浇汁面,忘了她们的减肥计划还在进行中。
57.
艺术学院的张主任来找林娜,告诉她励志剧本获得半通过,林娜问什么叫做半通过,张主任说了学校的批示:如果梅菊勤工俭学赡养的是红军老人,自己本身的求学之路又特别励志,是可以树为学校励志典型的。
“学校的意思是……唉,这哪是什么半通过呀,分明就是毙掉了呗。”林娜叹息道。
“怎么说是毙掉了呢?”
“主任您想想,梅菊婆婆若是红军,那不早就……还要等到现在吗?”
“现在也不迟!我把梅菊婆婆的事迹给张雄说了,他给领导汇报,得到答复,将派专人重新调查梅菊婆婆的红军身份,若属实,就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婆婆就是国家的珍宝。”张主任口里的张雄,是她丈夫,现任省府机关秘书处副处长,听说了梅菊婆婆事迹之后,就给领导汇报,得到领导批示,已经通知本地政府,尽早落实梅菊婆婆的真实身份,将调查结果如实上报。
“是吗?是真的吗?”本来规规矩矩坐在艺术学院张主任办公室里的林娜,听闻此言,一跃而起跑回研究生楼找到梅菊,又风驰电掣般往艺术学院赶,满头大汗出现在张主任的办公室里。
“张主任,您找我?”
“坐吧,先擦擦汗。”张主任从桌上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递给梅菊,满眼含笑问道:“你婆婆最近还好吗?”
梅菊沉思半晌,回答道:“我婆婆……还好。”
“你婆婆的事迹上级领导很重视,会派专人去调查落实,必要之时也会要你配合的。”
“我可以回去了?什么时候回去?”
“等通知吧,学校领导委托我找你先谈谈,让你有个思想准备。”
梅菊点头应允,泪水夺眶而出,一旁的林娜早已止不住激动的心情,这个男生嘴里的“东方不败”,哭成了泪人儿。
“主任,我想跟梅菊一块去,想亲眼看看红军婆婆。”
“这个……”张主任想了一下,说要给学校请示以后才能答复。
梅菊林娜回到寝室,伊柳已经在寝室里等着,她告诉林娜,已经找到一份主持工作,包吃包住,月薪三千。林娜梅菊为伊柳高兴,护送伊柳去到新住处,开始新生活。
想着就要见到婆婆,梅菊悲喜交加,婆婆含辛茹苦一辈子,受罪含冤一辈子,如果红军身份终究得到证实,那将是婆婆最大的安慰,梅菊相信婆婆,在她心里,婆婆就是老红军。
只过两天,研究生院的辛老师来找梅菊,梅菊满心欢喜,以为是通知自己配合婆婆的事情。但是辛老师表情很严肃,就像上次带着李真去林娜寝室那样,没有一丝的笑容。梅菊觉察到辛老师的神色不对,心口怦怦一阵乱跳,害怕辛老师开口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来。
“夏梅菊,你家人打电话到学校,要你回家一趟。”辛老师的话让梅菊悬着的心落了地,她掩饰不住的笑容在眼角边跳动,酝酿中的泪光成了一串快乐的小星星,立即回答道:“好!”一旁的辛老师似乎还有话要讲,但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叮嘱一句路上小心,便离开。
梅菊找到林娜,说辛老师通知自己回家去,林娜问辛老师有没有讲是什么事,梅菊扑哧一笑,说这还用问吗?肯定是婆婆的事情呗。林娜想想也是,这个时候通知梅菊回家,一准是婆婆的事,不然研究生院也不会准假。
林娜和阿宝师兄都想陪梅菊回家,但是研一的林娜走不开,要修公共课,不得缺席,研二的阿宝师兄只有专业课,只要跟导师协调好,请几天假不用惊动研究生院,所从阿宝师兄充当护花使者。长沙至梅菊家乡的火车是半夜发车,第二天上午便到,再走一截水路,有船可直接到家。
两人下车就往家里赶,心里高兴,足下轻快,简直是箭步如飞,老远看见家门口聚集了很多人,以为是县里或者省里领导到家乡调查的。
“梅菊回来了!从省城回来了!”走到近处,有熟悉的乡亲发现了梅菊,让出路,让梅菊和阿宝进屋。
梅菊进屋见一棺材摆在堂屋中央,不用问她就晓得是怎么回事,她立即跪倒在棺材前,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婆婆,把头使劲往棺木上撞,发疯似地嚎啕大哭,几位大婶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梅菊拉到房里,强行她睡下,她们晓得梅菊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很累,晚上是婆婆的大葬夜,梅菊要守夜,第二天一大早婆婆出殡,梅菊还要披麻戴孝抱牌位,所以梅菊需要休息。
其实梅菊也没有猜错,的确有县里的领导看望过婆婆,询问有关红军的事情,并且告诉婆婆,说是省里领导很重视此事,指示县委县政府彻查清楚婆婆的红军身份。
病重的婆婆听到县领导如是一说,老泪纵横,激动不已,想把自己的经历详细讲给领导听,但是婆婆已经口齿不清,想讲的事情无法讲清楚,就请求领导喊梅菊回来,让梅菊做她的传声筒,帮她讲清楚。
七十多岁的婆婆有旧疾,年轻的时候受了国民党肖团长的侮辱,落下了病根,上了年纪病痛加重,最近两年几乎不能下床走动,梅菊出钱请了邻居大婶照顾婆婆。本来梅菊要带婆婆一起到长沙去,婆婆不肯,她说要等儿子回来,如果她走了,儿子就找不到家了。
睡了一会梅菊醒了,哭了,放声痛哭,跪在婆婆棺木前,满地打滚地痛哭,乡亲们劝她要节哀顺便,说她已经是研究生了。乡下的孩子,能读大学就很稀罕,读研究生的,附近几个村子,又能有几个?梅菊不管不顾,什么研究生不研究生的,她滚得浑身都是泥巴,哭得撕心裂肺。
县领导找到梅菊,询问婆婆的一些情况,尤其是婆婆当红军的那些事情。这下难倒了梅菊,因为梅菊也不太清楚婆婆的过去,婆婆也不肯给梅菊讲过去,只要求梅菊用心读书,考上大学,回到城里去。也不肯跟梅菊进城,说是要守在家里,等儿子回来。
梅菊清理婆婆的遗物,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遗物,就是住的一幢瓦屋,和平时穿的几件衣裤,还有一口破皮箱。这口皮箱是婆婆的秘密,一直用锁锁着,从来没见她打开过,梅菊不清楚里面装的啥,梅菊也没有钥匙。
县领导对婆婆的这个皮箱子很好奇,想看看里面的真容,梅菊绞尽脑汁找钥匙,结果在箱子的底面找着了。这口皮箱是婆婆的匪首老公,解放前从上海带回来的洋货,里里外外有好几层,在当年是个稀罕之物。
“要不要打开箱子看看?”县领导征求梅菊意见,梅菊当场打开箱子。箱子里没有什么值钱的遗物,只有两个布袋,布袋里好像装着书信。梅菊拿出一个袋子里的书信粗略一看,是婆婆的儿子当年写给婆婆的家书,落款是1952年,寄信地址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某番号。另一个袋子里也装着书信,是婆婆写给当地政府的,落款是1960年,还有一封落款是1980年。梅菊晓得这些书信的分量,婆婆的所有秘密,可能都在这些书信里。
堂屋里吹拉弹唱热闹得很,这是乡下的习惯,无论哪家的老人过世,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会过来赶热闹,守夜做道场,送故人最后一程。有邻居进房来喊梅菊给婆婆磕头,但是梅菊分得清孰重孰轻,她留在房里专心致志一字一句地看婆婆的书信,默记下婆婆所述的事迹,她担心这些书信会被收走,她留不下证据,只能凭借自己超强的记忆力,把所有的书信默记于心。
县领导果然要收走婆婆的皮箱,阿宝师兄给梅菊使眼色,梅菊灵机一动,就说省里领导非常重视婆婆的遗物,将派人来处理此事,吩咐梅菊暂时保管好。县领导担心婆婆的皮箱出差错,专门指派了公安武警防守,确保皮箱安全。
梅菊给林娜打了份电报求救,说婆婆的秘密全在皮箱里,可是皮箱要被收走,梅菊虽然用了缓兵之计,但也只能应付眼前的三五天,要林娜想办法争取张主任的支持,赶快来救场。
林娜一分钟都不敢怠慢,立马去艺术学院找到张主任,把梅菊电报求助的前因后果,详细地说了一遍,张主任立即给丈夫张雄打电话,如此这般地重复一遍,等待丈夫的回复。不一会丈夫的回复来了,说当地政府会保护好婆婆的遗物。
58、
梅菊和阿宝师兄回到学校,由林娜陪着马上去找艺术学院的张主任,把梅菊婆婆皮箱里的秘密,汇报给主任听。
“你婆婆的信件你都背下来了?历史系的研究生就是不一样!”张主任夸赞道,又吩咐林娜尽快把剧本赶出来,好向学校申报梅菊的典型事迹,提前做好一切准备,等省里的调查结果一出,马上就能公演,不仅仅只是学校的舞台,甚至可以申请省里最著名的大剧院演出。
“主任,剧本可不可以作些调整?”
“你想怎么调整?”
“我想让梅菊婆婆做主角,剧名就叫《红军婆婆》。”
“《红军婆婆》?励志典型梅菊当配角?”
“嗯!”
“这样改动的亮点?”
“剧情更加丰富,梅菊的今天就是红军婆婆昨天的延续。”
“以婆婆为主角,可是可以,但是学校的要求是励志剧,主角是在校生。”
“这好办,我作些艺术上的处理就是,一个剧目,两个版本,开头结尾稍作些改动,即可。您不是说要去大剧院演出吗?”
“这……当然好!好!”张主任见林娜很坚持,也就默许。
林娜的任务非常艰巨,要在短时间内拿出剧本,绝非易事。梅菊这个人物好办,事迹清楚,性格鲜明,由双胞胎姐妹任何一人出演都可以。但是红军婆婆这个人物难度大,婆婆的红军身份没有结论,事迹没有被认可,尤其是婆婆的身份复杂,明地里是土匪婆,压寨夫人,暗地里却是红军,是潜伏在匪首身边的地下党。如何表现这样一个人物的性格特征,是个严峻的考验,戏剧社毕竟不是专业剧团。
但是林娜这位男生口中的“东方不败”,且肯认输?便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白天上课,晚上赶剧本,每天只午休两个小时,连续奋战了十几个通霄,硬是把剧本的整个框架拿了下来,还出了前两幕的台本,送给张主任审阅。
研二的工科学姐请林娜吃饭,被婉拒过两回,这会见林娜有空,恰逄周五,又来下请柬,落款人依然是卢嘉,林娜瞄了一眼,还是婉拒。
“卢嘉的签证下来了,想最后请你吃顿饭,拒绝吗?”林娜听出工科学姐语气中的不快,苦笑了一下答应,放下手中的笔和脑子里的思路,换了一身行头,迅速做了一个丸子盘头,跟着学姐去赴约。
“三顾茅庐才把大作家给请出来,幸会!幸会!”“你三顾茅庐了?我每天都在寝室里,怎么没见到?”卢嘉大概是无话找话,想用个典故活跃一下气氛,却被林娜怼得哑口无言,好不尴尬。一旁的学姐看不过眼,也怼了一句道:“三顾茅庐的是我这个小丫鬟,规格不够,所以请不出林夫子。”林娜这下被学姐怼哑巴了,乖乖地坐下来不敢再率性而为,只静静地当听众,听学姐和卢嘉谈论出国的事情。
工科学姐的雅思成绩不理想,复习时间不够,没有过线,多少有些沮丧,卢嘉在安慰,又讲一些考试技巧,林娜这才晓得学姐是忍着自己的不愉快,为人作嫁衣当红娘,不禁心生感激,态度缓和了许多,冲着卢嘉微微一笑。
卢嘉深情地望着林娜,懂得这千金一笑的分量,体会到林娜的善意,更坚定了自己初见林娜时的那份感觉,眼前之人,便是自己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前缘未了之人。卢嘉从小有个意念,自己有前世,有故交执爱,长大后就一直在寻找,寻了十几年,竟然在雅思班里见到了梦境里的心上人。
“跟我出国吧。”卢嘉对林娜说道。
“当陪读?”林娜反问一句,因为林娜没有参加出国留学的外语考试,没有资格申请出国留学,若想出去,只能以陪读的身份,但是前提条件必须是夫妻。
“愿意吗?”卢嘉拿出一个首饰盒,里面有钻戒,还有一条项链,放在林娜面前。
“为什么是我当陪读?”林娜本想一口回绝,说不愿意,但是有工科学姐在坐,怕伤了学姐的面子,就改了一个说法,让大家都不至于脸上挂不住。
“那……我当陪读,可以?”
“可以呀!等我后年拿到毕业证,就去雅思补习英语,然后考雅思,争取首战告捷,大后年就留洋去。”
工科学姐了解林娜,一听就明白林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赶紧登场解围,拿起首饰盒,故着惊讶地喊道:“好漂亮的铂金项链呀!送林娜的还是送我的?”卢嘉也是明白人呀,晓得自己的求婚被林娜拒绝,也晓得工科学姐的良苦用心,便拿出藏在身上的另一只首饰盒,放在工科学姐面前,“这个是送你的。”但是这只首饰盒里只有铂金项链,没有钻戒。
工科学姐收下了首饰盒,也顺水推舟让林娜收下了首饰盒,尴尬场面瞬间化解,三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都心照不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会心大笑,笑得人仰马翻,就连平素说话刻薄的林娜,也特地起身向卢嘉致谢,向工科学姐致谢,也正是从这一刻起,卢嘉走进了林娜的视域,林娜的眼眸子,第一次留下了男人的身影。
三人吃饭聊天,气氛额外和谐,卢嘉很绅士,为两位女生服务,两位女生也不拘束,享受着卢嘉的殷勤。
卢嘉想起一事,问工科学姐道:“你男朋友在哪所大学?”“帝国理工学院。”“工程学还是医学?”“临床医。”“厉害!世界排名第三!什么时候毕业?”“不知道,他说毕不了业。”“有那么难吗?”“临床医在哪儿都难,帝国理工尤其难。”
卢嘉和工科学姐聊得甚欢,林娜听着忽然感到很自卑,原来身边都是牛人,平时不显山露水地,说不准在某个时刻,猛地丟个炸弹,比核武器还要骇人。林娜想到自己曾经的那些作派,真是应验了一句老话叫“无知者无畏”,林娜恨不得立即挖个老鼠洞,钻进去才好。
卢嘉观察到了林娜的表情和身体语言的信号,借口上洗手间,自然而然地中断了与工科学姐的谈话,返回后再也不提出国留学的事情,问一些林娜的学习和创作情况,特别提到了梅菊。
“你也晓得梅菊的事迹?”
“是我说的。前两次卢嘉请你出来吃饭,你忙剧本没空,我就给卢嘉解释,说到了梅菊。”没等卢嘉说话,工科学姐赶紧陈述道。
“剧本审批过了?”卢嘉问林娜。
“还没呢,梅菊婆婆的红军身份还在调查核实中,大概还要些时间。”
“假如梅菊婆婆的身份一直落实不了,你的剧本还写吗?”卢嘉又问道。
“那还怎么写呀?写梅菊勤工俭学,赡养一土匪婆?”林娜以为工科男在意识形态方面缺根筋,不懂政治,故意提高嗓子,反问道。
卢嘉微微一笑不作答,工科学姐怕两人起冲突,赶紧协调气氛道:“梅菊婆婆如果真是红军,哪有调查不出来的?你的剧本肯定通得过,大火!”
三人愉快地进餐。
59、
阿宝师兄从北京查资料回来,请林娜的几个闺蜜吃饭。近一向林娜忙剧本,没去看过伊柳,正好想见她,就和梅菊一起去请伊柳。伊柳高兴当即表态不缺席,但是提一要求,晚饭过后要看梅菊演出,梅菊说你还记着这事?伊柳说当然记得,梅菊这次没有推脱,愉快地答应了。
“给卢嘉士打电话,我请他呷饭。”阿宝师兄不晓得从哪里得到密报,得知卢嘉正在追求林娜,好奇心油然而生,十分想见这位“勇士”。
林娜装聋作哑,梅菊不敢轻举妄动,工科学姐“扑哧”一声笑,就跑到楼下门卫处给卢嘉打电话,说邢大才子从北京回来,要请卢大才子呷饭,明天下午三时许,开车到学校门口来接人,然后一起去。
第二天下午一起床,阿宝师兄率领三大美女,在学校门口等卢嘉,然后直奔长沙南门口的坡子街,伊柳已经早到,在坡子街上的火宫殿里,等着阿宝师兄一行人。
长沙火宫殿是特色小吃店,始建于明万历年间,距今有四百三十余年的历史,清道光年间重修过一次,之后毁于长沙抗战期间的文夕大火,民国三十年再度重修。如今的火宫殿重建于千禧年间,重塑了火神像,恢复了火神庙,增设了石牌坊,殿门牌楼等焕然一新,又添旧制茶园戏台书场艺苑,楼台亭阁,曲槛徊廊,风华胜昔,营业面积达七千多平米。
火宫殿的各色小吃一应俱全,其中八大小吃非常有名:油炸臭豆腐、姊妹团子、龙脂猪血、三角干子、煮馓子、红烧猪脚、荷兰粉、八宝果饭等,也有特色湘菜,可办酒席。
火宫殿没有淡季,也没有闲时,从清晨早点到凌晨夜霄,人客不断,时时爆棚,有时进到店里还要稍事等待,才可以找到合适的位置。一般设有两人桌、四人桌、和多人桌,伊柳提前到,已占得一张多人桌。
下午四点不到,六人到齐,阿宝师兄开始点单,八大特色小吃每人一份,特地给梅菊单独点了一份湘西米豆腐,这是火宫殿新增的品种,其它小吃因人而异,各取所爱。
火宫殿的凉菜也非常好吃,与小吃品种差不多,有几十种,用小车推着,看上哪款点哪款。阿宝师兄又点了一瓶红酒,一壶玉米汁,一壶鲜榨芒果汁,满满一大桌子,多亏伊柳有经验,挑了张能坐八人的大桌子,才摆得下这些菜点。
磨磨蹭蹭吃到六点,卢嘉提前买了单,被阿宝师兄一顿臭骂,只好接下阿宝师兄递过来的付款,气氛得以缓和,大家跟着梅菊去酒吧一条街,晚上还要看梅菊的演出。
长沙的酒吧如繁星密布,各个角落里都有,但是最有名的酒吧都集中在解放西路一线,这里有几条酒吧街,形形色色的酒吧大约几十家,基本上都是年轻人的集散地。
梅菊率领一众人马走进一家欧式田园吧屋。吧屋内全木质装修,仿西欧五六十年代乡村风貌,吊灯和壁画也皆为田园风格,色彩以橘色和淡紫为主,七彩缤纷低调奢华。吧屋有前后两厅,前厅中央一个大吧台,有调酒师表演,也定时上歌舞,四周卡座。后厅有包间,有客人自以为的小天地,灯光相对柔和,以宝石蓝为基调,也搭配少许彩灯。
大家选择前厅一个角落坐下,适应着对于学子们而言完全陌生的花花世界。不过这几位学子倒也不感陌生,酒吧歌厅影剧院,不说是常客,也没少光顾,比如阿宝师兄,只要卖画赚得银子,就会邀上三五同伴直奔城南,吃饭唱K泡吧,一条龙嗨到黎明。
服务生送来羔点酒水,阿宝师兄来者不拒,但是林娜不肯,必先问清价码,合适则留下,千儿八百的一概拒绝,阿宝师兄发飙道:“你是怕我碎银子不够是不是?我不够还有卢大才子,几时轮到你个堂客们管闲事了?”阿宝师兄在火宫殿喝的红酒开始释放激情,口不择言一顿乱吼。
林娜二话不说,一个巴掌甩过去,被卢嘉拦住,又准备甩第二个巴掌,还没甩出去,阿宝师兄就认错,自己扇自己嘴巴,连连道歉:“看我这臭嘴,该打!该打!”逗得林娜忍不住扑哧一笑,气消了半截,整理好裙子,坐下了。
“堂客们”在长沙话里是指已婚妇女,所以林娜冒火要打人,但是长沙话里的堂客们也泛指女性,不一定专指已婚妇女,尤其是在熟人间半开玩笑的时候。阿宝师兄多喝了几杯口无遮拦,借着酒劲攻击一回林娜,谁要她自视甚高,不接阿宝师兄的砣,偏偏还把什么卢嘉给带来了?卢嘉本是阿宝师兄自己下的请柬,但真真实实地人来了,又是高富帅,阿宝师兄吃醋了,心里的酸楚溜溜地乱窜,借机跟林娜耍性子。好在两人是同门师兄妹,都不会认真计较,阿宝师兄人还特别好,平时只要林娜有难事,他没少替她出头,所以“堂客们”风波很快就平息了。
酒吧的气氛很浓烈,调酒师的表演非常精彩,客人们的状态已入佳境,温和的服务生和帅气的调酒师,成了这里最美的点缀。
一个钟稍纵即逝,到十点整酒吧开始歌舞表演,出场的是炫彩劲舞,六位青春靓丽的少女内穿贴身吊带裙,外搭一条粉紫色大丝巾,载歌载舞,劲暴动感,大丝巾时而裹身,时而飘逸,追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像一只只透着灵光的萤火虫,在大厅中央旋转,飞扬。
两支劲舞过后,一位外国女歌手出场,披肩的金发,用一条彩色发带高高束起,身上的蕾丝花瓣裙层层叠叠,稍一转动,似金色麦浪,迎风招展,配一双高帮齐腿的舞靴,手提一只大花蓝,鲜花婀娜多姿,芳香四溢。
“美丽的乡村风光,真叫人心驰神往,你放眼眺望,鸟儿歌唱,花儿开放,泉水流淌,漫步在田野路上,只听得歌儿悠扬……一派美丽的乡村风光。”外国女歌手分别用英语和汉语演唱了这首非常著名的意大利田园牧歌,旋律轻松、自然、欢快、愉悦,歌词的语言朴实无华,乡土气息浓郁,赞美田园秀丽的风光,歌颂家乡美好的生活。
“叭叭叭”竟然有人鼓掌,要知道这是酒吧,不是歌厅,鼓什么掌呀?却偏偏有人鼓掌,女歌手致谢,随后又演唱了一首美国田园歌曲:
Blue Ridge Mountain
Shenandoah River
Life is old there
Older than the trees
Younger than the mountains
Growing like a breeze
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
蓝岭山脉
仙纳度河
古老的生命
比树龄更久远
比群山年轻
像和风一样慢慢生长
乡村路,带我回家
女歌手踏着凌波微步,开始给客人们献花,一支支大红玫瑰,送到一位位男士手上,男士们立马转送给身旁的女士,无论是不是情侣,气氛一下子汹涌澎湃,热烈而浪漫。
“梅……菊?梅菊!”林娜眼尖,认出了手提花篮款款而前的这位金发碧眼的洋歌手,原来是梅菊。“你不唱山歌,唱洋歌?”梅菊笑而不答,给卢嘉和阿宝师兄递过去几支玫瑰,轻轻转身离开。
阿宝师兄得两支玫瑰,送一支给林娜,林娜似乎还沉陷在深深地惊愕之中,眼睛追着梅菊转,阿宝师兄把另一支玫瑰也送给林娜,又斟满酒杯,敬上一杯酒,林娜终于如梦初醒,爽朗一串笑声,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被阿宝师兄牵着跳到旋转的舞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