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肖团长的人马已经走得干干净净,赤卫队长觉得应该下山去,怕敌人杀回马枪,来搜山。但是他们要去哪里呢?龙家寨?杉木村?都不合适,怕敌人埋伏有眼线,那就是自投罗网。
“你送我们回白鹤湾吧,伊连长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要把他哺养成人,报答伊连长的救命之恩。”桐花一五一十,把自己的遭遇哭诉给赤卫队长听,求队长帮助她,也是为了红军遗孤的安全。
傍晚时分,雨小了,停住了,赤卫队长带着桐花母子,赶夜路往高峰坡方向摸索过去,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回娘屋的一家人,不会引起太多的嫌疑。快天亮时,他们到了高峰坡脚下,然后翻过猫子坪,就到牛路河,过了渡,就是雨禾坪,高粱坪,就到了王村。
赤卫队长送桐花到王村,就打倒回县城,因为丁营长还关在肖团长的军营里,他要去救丁营长。还有一层原因,就是为了避嫌疑,怕被别人嚼舌根,传到桐花丈夫的耳朵里。桐花丈夫可是大名鼎鼎的匪首张富,虽然暂时被肖团长打垮,逃去了大青山上的五连洞,可他的眼线无处不在,万一被眼线撞见误会了,别说赤卫队长在劫难逃,就连桐花母子都性命难保。
赤卫队长从王村赶往县城,刚巧肖团长从县城赶往王村,两人在牛路河相遇。肖团长换了装,脱掉了那身黄皮,穿了一身苗服,简直与本人脱了形,别说外人认不出来,就连李副官也难辨认。李副官和另外几名随从,也是同样的打扮,几乎面貌全非。赤卫队长穿得又脏又烂,头上包了一根白色的麻布帕,像是家里刚刚老了人,还在守孝期。
两船在河中心相遇,双双都没有认出对方,肖团长猴精,站在船头仔细张望,硬是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赤卫队长的船上除了艄公和队长,再没有其他人。
肖团长到了王村,便打听杨大爷家的家况,得知杨大爷曾经是个秀才,年轻的时候在县上做文书,家境很富裕,本来住在对岸的王村,但是家业都在白鹤湾,除了满山的桐油林,还有几十亩良田坡地,一大一小娶过两房妻室,大房生的两个儿子去了县城读书,后来又去了省城,听说是闹革命去了,一直音讯全无。桐花娘是小房生的,小房在生桐花娘的时候,难产死了,就埋在半坡上桐油树下,之后杨大爷心灰意冷,辞官回了白鹤湾,守着祖业过清静的日子。
“他娘的,还是个有钱人家呀!难怪长得漂亮呢!”肖团长一想到桐花,就会春心荡漾,涎水直流,无法克制的生理冲动,像被雷击一样遍及全身。肖团长不缺女人,一有空就逛窑子,乖的丑的,斯文的生猛的,什么女人他没试过?却唯独依恋桐花,“那味道……啧啧啧,爽死人了!我……我宁愿死!”
按说一个愿意为女人死的男人,肯定很爱这个女人,肖团长到底爱不爱桐花呢?只有天晓得!但是肖团长自己觉得爱桐花,不然的话,怎么会亲自来白鹤湾呢?肖团长一行人下到王村河码头,喊了一条装有花窗的大船,准备过渡到对岸去。
这种船明眼人一看,就清白是咋回事,因为花窗外面吊着几个大红灯笼。待一行人走进船舱,里面果然有女人,穿着洋花布旗袍,外披一件狐狸大衣,朱唇粉面,明眸皓齿,讲一口辣辣的外乡话,若平时,这么好的猎物肖团长肯定不会放过,但是今天,他一心要找桐花,没空风流。
可是桐花早有预料,根本没有回白鹤湾,而是去了张富的老屋,肖团长一行人扑了个空。桐花娘知趣,又是塞钱,又是塞物,又租了几条酉水河里的花窗船,让兵老总们吃得爽口,玩得尽兴,终于像送瘟神一样,送走了肖团长一行人。
张富的老屋在白鹤湾下游不远处的古丈坪,也在酉水岸边。张富家境殷实,算是书香门第,爷爷是乡绅,父亲教私塾,产业遍及古丈坪。但是张富野心大,十六岁就离家混社会,之后从军跟着肖团长,没几年功夫就爬到了营长。可是造化弄人,最后竟然成了匪首。
儿媳妇带着孙子回来,全家老老少少,上上下下,就像过年似地,隆重欢迎,本来也还在正月间,没过十五还是新年中。
张富离家好几年音信全无,只听外人传说他在军队里当官,长辈们也就放心,认为他终于走了正道,出息了,特别是张富的爷爷高兴,摆了一桌酒,宴请族人们。
可是过了几天,还不见孙儿回来,爷爷就问桐花怎么回事,桐花支支吾吾,不晓得作何回答,就编了个借口,说张富在军营里,走不开,爷爷将信将疑,默然走开了。
过了十五,新年就过完了,该出工的出工,该讨债的讨债,一切如常,又是一个接一个忙忙碌碌的日子。
一直不见张富回,爷爷再起疑心,又来追问桐花,眼看再也瞒不下去,桐花就如实相告,但是儿子桐籽的秘密,她守口如瓶,没露半个字,也不敢露半个字。
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儿子迟迟不归,张富爹早就起了疑心,得知真相后,感到羞愧难当,一索子挂了。张富爹是个斯文的读书人,考了几次秀才未中,觉得很失面子,不过为人老实,在古丈坪开私塾,守着家业,也算体面地生活着。哪知孽子竟然落草为寇,辱没门庭,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父亲死,张富作为长子,必须回家披麻戴孝,磕头抱灵牌,于是派了张富隔房的侄儿去高峰坡报丧,因为桐花不晓得张富在大青山,还以为他还在高峰坡上。
“太爷爷,我路过猫子坪时,就听人说高峰坡上的土匪撤走了,去了大青山,我不信,硬是到了高峰坡上,真的空无一人,大叔不在那里。”报丧的小青年回来给张富爷爷报告。
“那就请孙儿再跑一趟,去大青山送个信,把富儿赶回来,给他爹披麻戴孝。”太爷爷下旨,玄孙儿不敢违抗,只得硬着头皮去大青山。
大青山也在酉水河边,山脚一个寨子,叫做长官寨,水路可通白鹤湾和古丈坪,五连洞在大青山顶,从山顶到山脚,一纵悬崖刀劈一般,整整齐齐插在长官寨的后背,要去山顶的五连洞,从长官寨是上不去的,得从山的另一面绕过去。
年轻人手脚快,半天就到了大青山顶,如此这般地给望风的小土匪一讲,小土匪旋即进洞报告,不大一会,张富带着两个小兄弟爬出洞,二话不说,跟着侄儿下山,火速赶往古丈坪,天黑断时到了家。
桐花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反复想着要怎么样给丈夫讲,才不会引起丈夫的怀疑,让他相信桐籽是亲生。桐籽恢复较好,天天吸桐花的奶子,竟然真的吸出了奶水。
时光如流,顺也成河,逆也成河,桐花的身体逆时而动,那流汤滴水的奶子,又活灵活现地跳动在胸前,桐花也就多了几分女人味,多了几分底气。
张富进屋的时候,桐花正在给儿子喂奶,两人四目相对,一串星光闪烁,桐花眼里有泪光,张富眼里冒欲火,一家三口死里逃生,终于在老屋里团聚。
“儿子?我儿子?我终于找到儿子了!”张富喜极而泣,嘤嘤地哭,回来奔丧,没哭死去的爹,倒是先哭自己的儿,因为儿子身上流着自己的血,是自己下一世的生命,也是自己有朝一日扳回命运的本钱,儿子比死去的爹金贵。
孙儿回来,爷爷再怎么埋怨,只要人还活着,还是挺高兴的,活着就有希望,也许哪天国军又召回去了呢!爷爷晓得孙儿的脾性,做土匪山大王,不是孙儿的志向,也屈了孙儿的才华,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孙儿定会东山再起,没准哪天就能做个司令。
爷孙俩相见,多少有些尴尬,爷爷心痛孙儿,眼角边流出眼泪,张富本来还沉浸在一家三口团聚的喜悦里,见爷爷哭,也替爷爷悲伤,白发人送黑发人,张富爹死得太早,还是因为自己而死。
“爷爷,孙儿杀了人,不上山就会死,孙儿不想死,孙儿要活着,要光宗耀祖。”
“你为什么要杀人?不好好当你的军官,去杀人?”
“孙儿我……我……以后不敢了。”张富本想解释一番,说洋婆子该杀,但是话到嘴边,吞了,没有讲。
张富爹不到六十岁,又是上吊自尽的,是个“化生子”,不能用棺木,只临时割了个白板木匣子,匆忙埋了。张富给爹办完丧事,要回大青山五连洞去,爷爷想留,留不住,桐花也想留,就劝丈夫洗手回家,守着家产和妻儿过稳当的生活。
“我,必须回去,狗日的肖猴子杀了我百多个兄弟,我不回去,逃跑了,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兄弟们?”张富给桐花掏心窝子,不是不想回,而是大仇未报,不能回。
“肖……肖长官杀了你那么多兄弟?他上高峰坡了?”
“他敢上高峰坡?唉,我到处找你,到乌龙山找,又到十万坪找,结果在杉木村,遭了狗日的埋伏,死了我上百个兄弟,这个仇……一定要报!”
“你去过杉木村?就是……就是……后山死了很多人?”
“正是!不是老子跑得快,也没命了!”
28·
张富躲在大青山上,前不挨村,后不挨店,几乎与世隔绝,但是山上的风景十分好看,一波接一波的山花,姹紫嫣红,料俏得很,这个从来不为花草心动的男人,被勾住了魂似的,几次三番跑出洞来,偷偷去欣赏,观看。
“奇了怪了,这大青山上哪来这么艳丽的花草呢?莫不是?”张富心生惑疑,喊来洞主岩爷请教,岩爷支支吾吾,敷衍几句了事,张富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想,问道:“这一季收成了,能换几条枪?”岩爷见隐瞒不住,就实话实说,能换好几条“汉阳造”。
“你有路子?搞得到汉阳造?”
“只要有银子,汉阳造算个啥?”
“我先回家一趟,三天后我们去汉阳。”
“司令请慢,您这是要?”
张富会心一笑,当天就回到古丈坪,把想法告诉给桐花,桐花二话不说,支持丈夫,但是爷爷那关怎么过?张家的祖业,都在爷爷手上掌握着,于是张富和桐花商量,由桐花开口,问爷爷借钱,说是张富准备洗手下山,不当土匪,想正正当当做个生意人,要和爷爷借些本钱。
桐花如是一说,爷爷自然高兴,拿出手上的积蓄,足以让张富做个像样的生意。两人又趁夜转到白鹤湾,向扬老爷借钱,桐花依然如是一说,杨老爷自然高兴,给了张富一些盘绕,又给一件宝贝,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是白鹤湾的一件宝物。
“这白鹤湾呀,可不是个普通的地方,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这里就是楚国王室的流放地。说是流放地,其实没有犯人,只有王室大臣和贵族,哪个大臣犯了规,触怒了楚王,被贬流放至此,隐居十年八年,又被召回朝廷,所以白鹤湾里遗落着很多的宝物。”
“以前我爷爷也讲过,说是王村人的家里,有财百万,没想到杨老爷家里就是。”张富虽然娶了桐花,但是仍旧喊杨老爷为杨老爷,以示尊重,张富是个读书人,懂礼节。
“这个东西,是个……是个老古董?”
“是祖上传下来的,说是地里刨出来的老货,你拿去能换几根金条。”
张富似乎明白了杨老爷一家为何不住对岸的王村,偏要守在白鹤湾这个冷清的地方,“原来这地下有宝藏呀。”
张富带着宝物,又喊上自家侄儿,和岩爷一起去了沅陵,从沅陵搭船再到汉口,汉阳。
张富一走,桐花也要走,因为桐籽放在家里,桐花不放心,要尽早回去照看孩子。桐花娘本想留女儿多住些日子,但是桐花执意要走,桐花娘也不霸蛮挽留,便送女儿回古丈坪。
古丈坪是酉水河边的一个小集镇,古丈县治所在,与北岸的永顺县一水相隔,曾几何时,古丈坪也属永顺府管辖,秦汉时期归属河对岸的王村,那时的王村又叫酉阳,赫赫有名的酉阳雄镇是酉阳县治所在。
从白鹤湾到古丈坪,走山路要小半天,水路一个时辰足够,桐花说不想撞到熟人,没走水路,宁愿走山路绕行,天不亮动身,中午便到。
桐籽在正太爷爷身边吃饭,抬头看见娘回来,高兴得一蹦而起,扑到妈妈怀里。
“这是……桐籽?我外孙?”
“嗯。”
“都长这么大了?来来来,嘎婆抱抱。”但是小家伙认生,赶紧往妈妈怀里钻,又不时侧过头来看嘎婆,逗得嘎婆“嘎嘎”笑,直夸外孙宝聪明。
桐花忽然觉得下身肿痛,痛得直往心里钻,大概是因为天气炎热,又连续赶路,旧病复发,几乎瘫坐在一张椅子上。
“怎么了?中暑了?”桐花娘放下手中的桐籽,赶紧去看桐花,掐她人中,又掐虎口,桐花脸色苍白,手脚透凉,浑身哆嗦,好大一会才恢复过来。
桐籽很懂事,见娘病倒,不哭不闹,守在娘身边,给娘抹眼泪。桐花十分悲伤,不停地抽泣,无处可诉的丧子之痛,此时此刻瞬间爆发,眼泪哗哗流,紧紧抱着桐籽,贴在心口,生怕再次失去了亲骨肉。
“有什么好哭的?桐籽都这么大了,张富也改邪归正了,再熬一熬,天就亮了。”桐花娘劝慰着女儿,女儿睑色好看了一点。
“要你在娘屋里多住几天,你又舍不得桐籽,要赶回来,我看你这身体,怕是落下了月子病,整个月子都在哭,要你不哭你不听。唉,都是娘害了你,要不是你那死鬼爹,你又怎么会嫁给张富那种人?”桐花娘絮絮叨叨,劝慰了半天,自己也垂泪。
“我……我现在不去,等中秋节再去。”
“中秋节?也好,那个肖长官到白鹤湾找过你两回,不晓得是要抓你呢?还是要抓桐籽爹?”
“肖长官到过白鹤湾?带兵抓我?”
“肖长官没说抓你,但是……但是,不抓人他来白鹤湾做什么?”
“是呀,他到白鹤湾做什么呢?我的身份暴露了?出了叛徒?难道……赤卫队长?不不,赤卫队长不可能当叛徒,他说要去救丁营长,要去追赶大部队去。”桐花寻思着这些,觉得白鹤湾非常危险,就劝娘也离开白鹤湾,暂避风头,桐花娘答应搬到桐花后爹的乡下去躲一躲。
桐花娘把随身带来的一付银首饰给桐籽戴上,又抱了抱桐籽,亲了又亲,非常不舍。太阳已经偏西,桐花娘不敢走山路,搭船回了白鹤湾。
张富带着宝贝到了汉口,找到一家当铺,准备把宝贝换金条,当铺老板看了看张富递过去的货品,摇着头说:“你这个宝贝年代不够,最多值二十两银子。”
张富是个读书人,识货,宝贝是面铜镜,背面刻有铭文,白鹤湾曾经是楚王室的流放地,这面铜镜肯定是流放者的用品,两千多年的历史,怎么可能年代不够呢?他本想申辩,但是人生地不熟的,就忍了这口气,心想换一家再说。
岩爷经常来汉口,也时常逛当铺,把一些从乡下收到的小宝贝兑些碎银子,反正自己不懂行,换得到银子就行,所以当铺的老板认得岩爷。
连续走了几家,老板的说词惊人地相似,张富也有些蒙头,心想是不是杨老爷看走了眼?或者是祖上看走了眼?但是张富是个读书人,懂得白鹤湾的历史,也相信杨老爷不会欺骗自己,于是就怀疑是当铺老板想讹钱,故意为之。
“司令,能换二十两银子,也不错了,我每次拿去的东西,从没拿过二十两的。”岩爷劝张富,张富看着岩爷,看着看着,似乎看出了名堂:“莫不是这杂种使坏?与当铺合手来骗老子,想吃暗股?”张富不动声色,说了声不当了,便转身走开。
三人下馆子,吃了顿大肉,又喝了一坛酒,张富假装醉酒,被侄儿扶着回客栈休息,岩爷去汉阳找接头的人。
到客栈假装睡了一会,张富醒酒了,要侄儿陪着去汉口街上到处转悠。又见一排当铺,张富把手中的宝贝递进去,里面的师傅看了看,又喊另一人老板模样的人看了看,老板模样的人喊话道:
“两根金条,成不成?”
“四根,不打回口。”
老板和师傅都没做声,递出一个木盒子,里面放着明晃晃的四根金条,张富叔侄俩也不多言,取出金条藏于胸前,放下木盒子,转身出门。
“大叔,这个岩爷……吃里扒外?”走出当铺大门,张富侄儿忍不住心中怒气,指责岩爷。
“岩爷不识货,当铺老板吃外行。”张富虽然维护着岩爷的面子,但是心里有着同样的怀疑,只是不想在侄儿面前毁同伙的颜面。
到了晚上,岩爷从汉阳接头回来,给张富讲事情办不成,别人要鸦片,不要银子。
“不要银子?你明天带我去会会这位仁兄。”
“行。”
第二天张富和岩爷去汉阳办事,侄儿在客栈里守着金条,但是走到半路,张富不放心侄儿,怕他一个人在客栈里遭贼人暗算,急忙打倒回客栈。
张富回得正是时候,客栈里真有情况,一个店小二模样的人正在房间里与侄儿纠缠,幸得侄儿有武艺,从小跟着寨子里的一位堂伯练苗功,手脚灵活,一双鹰钩眼晴炯炯有神,店小二模样的人没敢动手,见张富回,迅速离开。
“这人有问题!追!”岩爷喊道,但是张富示意不要追,三人旋即退了房,往汉阳去。
接头之人在汉阳造里做工,却是永顺人,跟岩爷沾亲带故,就实话给张富讲,里面的大爷只认鸦片,不认银子,鸦片有多少要多少,想换什么武器换什么武器,但是银子……不行。张富也没为难这位老乡,留下一砣银子做见面礼,就打倒回去了。
29.
张富回到大青山就给岩爷讲,要兄弟们出去收烟壳子(罂粟),眼下正是收这玩意儿的好时机,银子嘛,张富出。
岩爷高兴得不行,立即召集人马四处去收。但是国民政府禁止栽种罂粟,即使有人冒险种一点,也只在深山老林中背着官府的眼睛,供自己食用,所以几乎收不来多少。
张富觉得这是一条发财之路,即使今年不成气候,还有明年,还有后年,汉阳那边只认这玩意儿,可见这玩意儿多么地金贵。但是眼下最关键的,是官府那个坎,不把官府买通,老百姓不敢栽种,万事都不成。鸦片就是大青山上开着鲜艳的红花黄花的那种植物,学名叫罂粟,从罂粟壳子里提炼出来的东西,就叫鸦片。
张富和曹亚一商议,决定从官府入手,首要目标是古丈府邸和古丈警察局,这好办,张富三下两下就给摆平了。其次是永顺那边,警察局长彭秃子是本地人,有家有室,做事有余地,只要钱米到位,拿下不难。倒是那个马县长难说,是大庸人,不知其底细。
张富身上有命案,曹亚与彭秃子有交情,就由曹亚出面请彭秃子吃饭,好酒好肉招待,说明来意,㩙了两砣银子,承诺事成之后还有好处。彭秃子四十多岁的年纪,不投什么迁升,只要有财发,又不用自己经手,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事,便满口答应。
彭秃子又约来马县长,闲聊时顺便那么一提,被马县长一口回绝,但是临走的时候,马县长还是拿走了岩爷奉上的一个宝贝疙瘩,是老司城土司王的一付砚台,砚台背面刻有彭彦晞三个字。彭彦晞,字士愁,唐末进士,江西人士,阴差阳错当了湘西的土司王,其家族统领湘西八百余年,直到乾隆皇帝改土归流,彭氏家族才打倒回江西,所以彭士愁的御用砚台还是非常值钱的。
官府摆平了,事情就好办。张富先用那几根金条,在古丈坪、罗依溪、田家洞一带的酉水南岸,买了大量的田地,准备来年全部种植罂粟。又在酉水河的北岸,即王村到永顺县城一带,联合一些家族势力,合伙种罂粟,利益按股分成,共同承担风险,合伙人见张富真金白银地投入进来,便知此事可成,都争先恐后与之合作,大片大片的罂粟花迎风摇曳,绚丽得很。
张富的这一番操作非常成功,到夏天收获了大量的罂粟壳,又提炼成乌亮的鸦片,拿去汉阳换枪炮,得一百多门新式武器。
张富的名声一下子威震永顺古丈两地,一些贫苦家的孩子,为了混口饭吃,纷纷投奔而来,加上一些慕名投靠的匪首,一支近五百人马的土匪武装,在大青山上拉起了大旗,张富任司令,岩爷曹亚任副司令,与永顺县城里的国民党驻军公开对抗,把肖团长气得吐血,紧急与李副官商量对策。
“这个王八羔子,竟然又拉起了几百人的土匪帮,公然与老子叫板,杀无赦!血洗大青山!”肖团长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马飞到大青山去。
“团座不是说要从凤凰借兵吗?顾师长何意?”
“何意?借兵迟迟不到,他娘的何意?”
李副官想劝阻肖团长出兵,但是肖团长听说张富东山再起,醋意勃发,一心要拼个鱼死网破,于是下旨,两天后倾窠出动,上大青山剿匪!
肖团长一共三个营,出动两个营外加一个骑兵连,留一个营守城,此时的贺龙军已经到了陕北,湘西地区的红色力量微弱,所以肖团长几乎动用了全部的家当,对付他自认为的情敌。
从县城开往大青山,要走高峰坡,猫子坪,过牛路河,上雨禾坪,高粱坪,到大青山下的松柏场,再走十来里的盘山羊肠路,可以直达山顶,五连洞只有山顶一条路可以到达。
张富的密探早已深入到肖团长的驻军中,肖团长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张富尽数掌握,已经提前在牛路河埋伏了两百名狙击手,准备在此全歼敌军。
但是肖团长的人马临时改变了行军线路,不走猫子坪牛路河,而是走吊井岩石堤西,绕道羊峰山,再上大青山,直捣五连洞。俗话说兵贵神速,肖团长一改往日白天行军打仗的习惯,天黑之后星夜就出发,并且是急行军,天不亮到达羊峰山,在密林处整休,喝水吃干粮,之后向大青山进发。
“岩爷,不好了,羊峰山方向发现大批敌人,像是肖猴子的主力军。”岩爷是这次战斗的副总指挥,派出去的眼线都是他的人,眼线飞速回来报告,岩爷不敢怠慢,赶紧报告给总指挥张富。
“高峰坡牛路河一线,有肖猴子的人马没有?”张富问道。
“没人来报,应该是没有发现。”
“哼!肖猴子果然是个猴精,给老子声东击西,不走牛路河,偏走羊峰山。”
“司令,怎么办?”
“传令下去,牛路河两百人马迅速转移至羊峰山,在羊峰山通往大青山的必经之路坝古设伏,坝古已经有我们的人马。让出上山的路,留下的人马都在山顶候着。”
“是!”
“洞里空了没有?”
“粮食都搬进了暗道里,枪支弹药全部搬了出来,几个洞都空了。”
“放敌人上山,进洞,但是肖猴子恐怕不会上当,恐怕会在山脚安营扎寨。”张富跟着肖团长剿匪剿红军好几年,深知他的用兵战术。
肖团长的人马仗着人多势众,浩浩荡荡前行,但也十分小心,每过一个隘口险境,都是先用火力侦察一番,反正携带的枪支弹药充足,几乎是地毯式的扫射一遍,然后气势汹汹前行,在他们看来,这些悬崖绝壁再危险,土匪再狡猾,在强大的火力扫射之下,土匪也将无法藏身。
过了坝古,就是松柏场,松柏场是个大寨子,张富以为肖团长会在这里安营扎寨,但是肖的人马避开了松柏场集市,顺着盘山羊肠路,直接上了大青山。
“司令,肖猴子的队伍上来了,机关枪一路扫射,嚣张得很。”
“放他上来,没我的命令,不准开枪!”
“是!”
大青山属羊峰山脉,一千多米的海拔,临酉水河长官寨一面,刀劈斧砍非常陡峭,全是岩石悬崖,不能走人,另一面走松柏场,翻上几个大小不等的山坳,就到大青山的半山腰处,再上行,也很陡峭,越往上行越陡峭,抬头仰望,山顶仿佛是在云层中。
肖团长的先头部队如入无人之境,一路上没遇阻挡,便起了疑心,在半山腰处按兵不动。肖团长率领的大部队在山下休整,以逸待劳,通信员下山来送信,说明山上的情况,肖团长也不意外,正是他的预料之中,他和张富之间,可说是知己知彼,谁也瞒不过谁的眼睛。
“停止前进,就地待命!”肖团长给先头部队下达命令。
“是!”
肖团长的人马山脚一处,山上一处,分两处待命。张富的人马山顶一处,牛路河一处,牛路河的人马正在紧急赶往羊峰山,如果此时双方开战,肖的千余人马肯定不吃亏,也许可以横扫到山顶,到五连洞,但仅仅只是到达而已,不会有多少战果,所以狡猾的肖猴子按兵不动,等待歼敌时机,他料定土匪就埋伏在大青山上,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也如自己一样,正在寻找下手的机会。
30.
“报告团座,牛路河方向发现一支人马,正在向我军驻地移动。”
“多少人?”
“大约两百人左右。”
“王八羔子,想在牛路河打埋伏,现在又想在羊峰山下狙击老子,门都没有!通知先遣部队,死守大青山,堵住山顶的土匪下山增援。”
“是!”
“冯营长,命令你营迅速往牛路河方向移动,在马鞍山一带设伏,目标就是全歼牛路河移动过来的土匪!”
“是!”
“赵连长,你带领骑兵连迅速与
先遣部队汇合,全力狙击山顶的土匪主力。”
“是!”
“李副官,其余人马原地待命,哪边需要就去哪边增援!”
“是!”
肖团长留在“其余人马”中,伪装成普通士兵,以防万一。其实不可能有万一,肖团长身边差不多一个营的兵力,几乎是重兵绕身,张富即使有天兵天将,也靠拢不了肖某人,肖某人的防线,固若金汤。
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肖团长的排兵布阵,张富早有预料,也做好了备手。
大青山下的松柏场,牛路河边的雨禾坪,牛路河至大青山沿线的高粱坪、马鞍山一带,都是张富的鸦片基地。种鸦片可比种粮食收益高,甚至高几倍,家家户户都种鸦片发了小财,那白花花的银子拿到手里,乡民们个个心怀感激,只要张富振臂一呼,便是一呼百应。
张富一接到密报,说是肖团长要来大青山围剿,就秘密联络了各地的头人,要头人们组织好,每家每户出一人,开往大青山下的松柏场,只说是保安团要来抢乡民们的鸦片,因为岩爷在大青山下的松柏场上,有几处秘密制鸦片的作坊。
乡民们一听有人来抢鸦片,那还了得?立即从四面八方赶往松柏场,保卫自己的胜利果实,保卫就要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子。有猎枪的拿猎枪,有弓箭的背弓箭,斧头镰刀人手一把,几百条汉子,把肖团长“固若金汤”的防线团团围住。可别小看了乡民们手上的家伙,都是杀敌利器,尤其是那些弓箭,沾有剧毒,碰上必死无疑。
“团座,我们被包围了,怎么办?”李副官见形势不妙,非常心虚害怕。
“去把张富找来,老子毙了他!”
“这……”
“去!”
“是!”
李副官亲笔写了一封信,交给通信连长,务必送到匪首张富手里。几经转手,张富收到了李副官的劝降信,张富“哼哼”一声,把信甩到地上,拿出一皮烟叶,卷成喇叭桐,坐到路边的油茶树上吃烟。
岩爷不识字,但能猜出几分,问道:“司令,是不是肖猴子又耍什么花招?”
“敢杀老子婆娘?还敢跟老子讲和?哼!看老子今天怎么活埋他!”
“但是……但是,牛路河那两百兄弟怎么办?已经被肖猴子的人马包围了。”
“调人马过去增援!”
“下山之路被肖猴子的骑兵封锁了,下不去!”
“绕道下去!”
“下山就一条路,四处悬崖绝壁,从哪儿绕?”
“派人下山通知曹亚,要他带人过去!”
“曹司令的人马正围着肖猴子呢,他一动,肖猴子就会动,趁机跑了怎么办?”
是呀,这么简单的道理,张富都糊涂不清,大概是被复仇的怒火攻了心,烧坏了脑子。张富一声苦笑,摸了摸后脑壳,又吃自己的闷烟。
“去把曹司令叫来。”张富命令身边的小喽啰,小喽啰一阵风似地往山下跑,手上甩动一根树枝,身上无有任何武器,边跑边喊“两军交战,不杀使者”,但还是被肖团长的人马捉了去,待问明缘由,肖团长放了小喽啰。
小喽啰把张富的话带给曹亚,要曹亚去见肖猴子议和,确保牛路河两百人马的安全。曹亚曾经也是肖团长手下的一名营长,因为贪污军饷,要受军法处置,不得已逃到高峰坡落草为寇。
曹亚被带到李副官跟前,彼此几年不见,见面还是很客气,曹亚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提议和条件。
“他个土匪,凭什么跟老子提条件?告诉曹亚,立即撤走乌合之众,可以放他一条生路,否则,格杀勿论!”李副官把曹亚的议和条件报告给肖团长,被肖团长一顿臭骂。
第一个回合的议和不欢而散,曹亚被扣在肖的军营里。
张富得知,气得暴跳如雷,心想不能指望肖猴子发善心讲和,只有血淋淋地给他颜色看看,才有可能化解目前的危局。
是夜,月隐星稀,山上山下一片朦胧,张富带了两个贴身小兄弟,背一根大麻绳,不走羊肠路,绕道侧面下山,若遇高坎悬崖,便用麻绳一截一截往下吊,终于避开了肖团长的人马,躲进了松柏场。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敢先开火,都想保存自己的实力。但是肖团长这一边却耗不起,士兵身上只背了三天的干粮,三天之内必须破僵局,否则全军断粮。
李副官私下里给肖团长出主意,要他策反曹亚,瓦解土匪内部,肖团长觉得此计可行,就要曹亚出去撤兵,随后带枪带人投奔回来,恢复他的营长职位,土匪一律入军职,曹亚动了心思。
张富已经悄悄下了山,坐镇在松柏场,四面八方赶来的民众越聚越多,经过张富一番鼓动调拨,群情激愤,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尤其是一些红军亲属,亲眼目睹过亲人被活埋的,誓死要与敌人拼个鱼死网破。
山顶的人马,都是岩爷的,牛路河回撤的人马,都是张富的,曹亚的人马不多,即使曹亚想反水,立马投奔白军,也做不到,因为张富就在身旁,越聚越多的民众上千人,手中有刀有枪有毒箭,又占天时地利,一旦交手,肖团长人马肯定有死伤,他自己也将性命难保。
“唉!老子哪一步都算到了,就是没有算到这些乌合之众。”肖团长仰天长叹一声,拿出一包洋烟,刁出一根,李副官点了火,坐在一边大口吃烟。
半天过去,外围没有撤退的迹象,肖团长思考再三,决定面见张富,交待李副官道:“给张富讲,是我请他来面谈。”张富呢,也想当面质问肖,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儿下手,所以就不顾旁人的劝说,偏去“自投罗网”。
一别三年,除了岁月的痕迹,两人并无别的变化,没有刀伤,也没有枪伤,猴精猴精地,半斤对八两。
“别来无恙?”肖团长打招呼,递过去一根洋烟,张富不接,冷冷问道:“为什么要杀我妻儿?”肖团长暗吃一惊,心想莫不是那件事情暴露了?孩子死了?桐花也死了?但是……桐花娘怎么没说呢?肖团长去过两次白鹤湾找桐花,桐花娘都是好酒好肉地招待,只说不晓得桐花去处,没说桐花已经死了。
“你妻儿又没杀洋婆子,我杀他们干嘛?”肖团长十分镇定,也冷冷反问一句。这一问,反而把张富给问倒了,不知如何还击,总不能把桐花当红军的事兜出来吧?
“你小子听谁说我要杀你妻儿?”肖团长见张富半天接不上话,又反问一句,试探虚实。
“在永顺地盘上,没有我张富不晓得的事。”
此话一出,猴精的肖团长立马明白,桐花母子肯定没死,肯定在某个地方隐藏着,心中便大喜,却也下动声色,以免引起张富的怀疑,就自顾自地抽洋烟,假装不理张富,由他去说。张富呢,也不敢多说,怕说漏嘴,暴露了桐花曾经当过红军的事,那可是灭家灭族之罪。
“你婆娘难产,可是我肖某人救的!你倒好,去王村杀人!杀洋婆娘子!惹怒彭秃子到军营里来抓人!不是老子罩着你,你小子今天还有命站在这?”肖团长趁势一顿臭哭,给张富一个足足的下马威。肖团长的这一招还真管用,张富被骂得哑口无言,怯生生地立正在一旁,仿佛是在接受上司的训戒。
“算了,以前的事不提了!眼下有何打算?杀个鱼死网破?”
“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听见张富如是回答,肖团长愣住了,张富自己也愣住了,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对方,久违的习以为常的默契,悄然间死灰复燃。
也许在张富的心灵深处,依然留恋着军旅生涯,对肖团长还有不舍之情。张富从腰包里抽出一匹烟叶,卷成喇叭筒状,自己给自己点火,然后蹲在一旁“叭哒叭哒”抽旱烟。
“把你的人马撤走,两天后我在营房等你!”肖团长甩给张富两句话,转身走了,示意李副官送张富离开。
张富就像做了一场梦,走出来了,梦醒了,拍拍脑壳,拍拍大腿,一阵苦笑,滴出一串眼泪,又从腰包里抽出一皮烟叶,卷了一杯旱烟抽,然后对赶过来的曹亚说道:“撤了吧,都撤了。”
“司令这是?”
“回去再讲,先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