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张富没有回来,在暗中一直保护着副县长太太的幺妹,心想这人可得用点心思,不能出任何意外,兴许这个小娘们还能成为自己往上爬的阶梯呢,张富的志向可不在一个小小的警察局长上面,当司令才是他的目标,或者像顾家齐那样,当个白军里的师长,也行。不曾想这个愿望,几年后竟然实现了,这是后话。
半夜里醒来,桐花发现身边没有丈夫,就坐起来点灯,想去看看睡在隔壁房里的桐籽,忽然看到梳妆桌上的小盒子,这才想起昨晚带给副县长太太幺妹的首饰,忘了给了,想着等天亮再送过去。
张富一通宵守在副县长公馆里,直到快天亮才回家来休息,见桐花点着灯,以为是在等自己,好不高兴亲热一番,告诉桐花说第二天要宴请客人,要桐花多备些礼品,特别交待要给副县长太太的幺妹备份像样的大礼。
张公馆是个四合院子,上下共有三十三间房,楼下的房间,间间相通,院子中间是天井,皆以石块铺就,有花坛,养四季花草。屋前一个大楼门,雕龙画凤,装饰得十分气派。屋院两头修了两个炮楼,炮楼分上中下三层,可以控制通往各房间的各条通道。四周是高墙,墙顶埋有竹扦,防人爬墙偷袭。
张富和桐花住的正房非常特别,窗户用的绿色玻璃,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家中养一百零六个枪兵,张富自己有手枪队,有情报特务队,还养了十二条大狼狗,四只守门大鹅,大鹅也刁钻,经常追着生人咬。
这样气派的公馆,在古丈坪绝无仅有,县长副县长的公馆,都抵不过张公馆,不过县长副县长都是外地人,在古丈县只是临时任职,他们在自己老家都有豪宅,所以也不眼红张公馆,张富也很知趣,除了让桐花给太太们送首饰礼品之外,还私下里按鸦片收益分成给县长副县长,乐得两人装聋作哑,跟着张富一起发财。
张富派出了所有家兵一百余人,接来了副县长太太和副县长太太的幺妹,又接来了县长太太和财务局长太太,为遮人耳目,只接几位太太,没有男人参与,看上去只是几位太太间的礼尚往来。
几位太太姑娘在张公馆稍事停留,就去了张富的碉堡楼。碉堡楼离古丈坪有几里山路,是张富屯兵之地,按理说请个副县长的小姨子,用不着去什么碉堡楼,女人又不打打杀杀,对碉堡楼也无兴趣。但是这个小姨子可不仅仅是副县长的小姨子,她是湘西二大王顾家齐的小姨子,并且此时此刻的湘西王陈渠珍,已经赋闲在外地,间接地被蒋介石软禁着,湘西的兵权落在了顾家齐的手里,顾成了新的湘西王。张富觉得机会难得,应该好好巴结一番,把自己的本事亮出来。
张富曾经是肖团长的部下,肖团长是顾家齐的老部下,在淞沪抗日会战中,张富跟着肖团长浴血奋战,带去的三百多名士兵全部为国捐躯,最后只剩张富一人找不到队伍,才被迫逃回家乡。张富正好趁此机会,炫耀一下自己的光荣历史,并期望与顾师长攀搭上关系,随时听从顾师长的调遣,随时开赴抗日前线。
一行人进入张富的碉堡楼,守楼的一百担八将早已做好了几种保卫工作,各种水果点心一应俱全,还专门请了古丈城里最好的厨师,做了十八道名菜,非常好看又好吃,还各得一份大礼,太太们十分高兴。
副县长太太的幺妹本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桐花身上,但是当看到张富在碉堡里展示的三百多名抗日英烈的时候,也悄悄动了敬佩之心,涕流满面,心想张富这样的土匪若是得以正确领导,定会成为国家有用之人。
“张司令真是了不起!抗日英雄!民族英雄!”副县长太太的幺妹主动找张富说话。
“哪里!哪里!都是顾师座的功劳!我们听从顾师座的指挥,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若有机会,甘愿再为师座效力!”
张富一顿表白,言辞清晰,语意严谨,不像普通的匪首,副县长太太的幺妹心头一惊,暗自思忖道:“这人怎么会落草为寇呢?”因为副县长太太的幺妹听姐姐讲过张富的来历,本是匪首,杀了警察局长强占了警察局长的位置。
副县长太太的幺妹此次的目的,并非张富,而是张富的太太桐花,所以只与张富浅浅交流,不敢过多交谈,始终以天真女大学生形象示人,不让在场人看出有任何破绽,她深知在场之人皆非平常之辈。
一旁的桐花也镇定自若,不插嘴,只静静地听,悄悄地看,暗暗地思考,也不特意巴结副县长太太的幺妹,而是与平常一样,尊敬三位姐姐,送的礼品都是一样的。
桐花单独给副县长太太的幺妹包了一份礼品,是一条翡翠项链,和一瓶玫瑰香水。桐花庆幸自己昨晚忙里出错,忘记把准备好的礼品送给副县长太太的幺妹,而今天送出的礼品,多了一瓶香水。桐花思来想去了很久,觉得完全不搭理副县长太太的幺妹也不妥,万一她真是相政委派来的呢?但是也不能马上就去搭理,万一对方是奸细呢?于是送出一瓶香水,暗含麝香之意,万一对方是奸细,也有托词可说。
副县长太太的幺妹,的确是奉命来找桐花的,寻找贺龙军撤出湘西之后,遗留在湘西的红军伤员和遗孤的下落,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当年丁营长被肖团长抓捕之后,关押在永顺县城里,龙家寨的赤卫队长送桐花到王村之后,就回县城打探情况,组织赤卫队员营救丁营长,结果中了肖团长的埋伏,赤卫队长当场牺牲。后来肖团长的人马要赴江浙前线抗日,准备秘密处决丁营长,当然这些杀牲之事,肖团长一般不会亲自动手,都是交待李副官去做。
丁营长在押期间,李副官多次去劝降,所谓不打不相识,接触的次数多了,关系也在微妙地变化着,两人从最初的针尖对麦芒,到后来不争不吵,再后来,两人还能说到一块,都是读书人,除了政见不同,竟然有时候还心有灵犀。不晓得李副官出于何意,在处绝丁营长的时候,一定要亲自开枪,但是两枪都未击中要害,放了丁营长一条性命。
丁营长虽然逃过一劫,却没有去处,他不敢去龙家寨,那边是与世隔绝的崇山峻岭,他想到了王村,想到了酉水河,走水路可以到沅陵,到常德,到汉口,他决定去汉口找地下党。
丁营长拖着腿伤,不得不走高峰坡,这是通往王村的必经之路,他必须拼死一搏。高峰坡上没有了土匪,冷清得除了树上的鸟声和风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就连偶尔的吆喝声,也绝了迹似的。
丁营长好不容易到了王村,腿伤已经红肿化脓,不能落地,一身破烂,又脏又臭,没谁想得到这个人曾经是红军营长,只以为他是乞丐。幸得王村一位好心人相救,替他抓药养伤,给他饱饭吃,半月之后,丁营长搭上一条到常德的桐油船,离开了王村,千难万难到了常德,但是没有去汉口的船,只有去长沙的船,丁营长便到了长沙,就在长沙的码头上乞讨,有时候也做点临工,挣碗饭吃,慢慢地跟码头上的一帮工人熟络起来,混在他们中间讨生活。
后来日本鬼子打到长沙,长沙码头工人参加了长沙保卫战,丁营长也在其中,之后就慢慢地加入了码头工人的一个抗日组织,之后就找到了地下党,被秘密送到了延安,见到了相政委,此时的相政委已经是一个集团军的政委了,丁营长把自己晓得的情况,汇报给相政委。
副县长太太的幺妹本来在沅陵的女贞学堂读书,日本飞机轰炸沅陵之后,美国人开办的这所女子学校被迫解散,副县长太太的幺妹跟着一些同学,离开沅陵北上抗日,辗转到了延安,加入了党组织,之后利用顾家齐姨妹子的身份作掩护,多次潜回湘西开展地下工作。
副县长太太的幺妹拿到桐花送的礼品,便觉其中有奥妙,为什么要送一瓶香水呢?这不明摆着是麝香的意思吗?趁着大家楼上楼下转悠的时候,副县长太太的幺妹特意走在桐花身旁,又发出接头暗号,问桐花道:“有五倍子泡金银花吗?”
桐花还是那样回答:“小姐是要喝茶吗?”
“麝香太贵。”副县长太太的幺妹非常大胆地回答道。本来这句答语是桐花的,副县长太太的幺妹见桐花不答,就自己答了,之后又自言自语补充一句:“有五步蛇吗?”
副县长太太的幺妹说出了整套接头暗语,以期得到桐花的认可,但是桐花就是假装不知,还惊慌失措地回答道:“小姐要五步蛇?泡药酒吗?”副县长太太的幺妹气得转身就下楼下去了,懒得再和桐花搭腔。
之后县长太太和财务局长太太分别请副县长太太的幺妹吃饭,桐花也被邀请参加,桐花都会带些礼品去,但是从不给三位太太送香水,唯独只给副县长太太的幺妹送了一瓶香水。
副县长太太的幺妹在古丈坪玩了十来天,桐花始终不开口对暗号,副县长太太的幺妹借口要去凤凰看二姐,便离开了古丈坪,临别时给桐花留下一句话:“照顾好母子。”桐花点头应允。
36.
桐籽就要满十周岁了,张富想趁机办个酒席,邀请各界名流,扩大自己的交结圈子,为进一步打入政界军界,搭阶梯。
桐花不想让桐籽暴露在众多敌人面前,就委婉劝丈夫道:“到处兵荒马乱的,听说常德那边的日本鬼子又要打进沅陵城,说不准哪天就到古丈坪,别把日本鬼子给招引来了。”
“他娘的老子就等着日本鬼子来呢!老子的碉堡是干什么的?打日本鬼子的!为我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的!老子的酒席摆定了,还要把王村的戏班子请来,连演三天的阳戏。”
死去的桐籽的生日是五月初八,现在的桐籽只能以这个日子为生日。
“王村的戏班子你请?正是端午节,人家王村不唱堂戏了?”桐花还是想说服丈夫,但是丈夫回怼道:“多打赏点银子,不怕汪家小子不来。”
“汪家又不靠戏班子发财,人家生意做得大呢。”
“哼哼!生意做得大又如何?老子要他小子来,他敢讲不来呢?”
桐花劝不住丈夫,就自言自语道:“我和儿子都商量好了,端午节回白鹤湾住几天,看酉水河里的龙舟赛,再到王村看堂会,不好么?”
“不好!什么龙舟赛不赛的?热热闹闹地给我儿子祝寿!”
这是湘西人的习惯,成年人若是父母健在,不过生日不留须,但是小孩子的生日可以大操大办,比如打三早,百日宴,周岁,十周岁,都可以大操大办,越隆重越好。
桐花劝阻不了丈夫,只能到时候见机行事,尽最大努力保护好桐籽,千万不能让桐籽的真实身份暴露。不过知道桐籽真实身份的只有两人,一个是龙家寨的赤卫队长,已经牺牲,一个是白狗子肖团长,因为他杀死了真正的桐籽,所以桐花千防万防之人,只有肖团长。
肖团长自从去了江浙抗日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湘西,按说也不会再来湘西了,因为贺龙军一直没有回来,湘西的驻军都出去打鬼子了。但是如果鬼子打进湘西了呢?打进沅陵了呢?那就难得讲,怕是肖团长的人马也会跟过来,桐花越来越担心这个事。
端午节还未到,张富就下请柬,古丈县县长副县长,那是必须请的,还有几个邻县的县长副县长,也不能漏掉,但是张富最想巴结的,是沅陵府的人,当然不是沅陵县府,而是沅陵城里的省府。
几年前长沙失守,省府搬迁到了沅陵,虽然遭到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老百姓受灾严重,但是省府的官员们却毫发无损,官员们躲在沅陵不仅安逸,去重庆见老蒋也十分方便,沅陵边上的花垣县与重庆交界,有水路直通重庆。
张富这几年一直都在为他的目标努力,他努力地积累财富,鸦片生意和桐油生意越做越大,开始是月进斗金,现在是日进斗金,比对岸王村的几个大商号,生意还要兴隆。他努力地笼络人才,借着警察局长的位置,对外有名正言顺的警力,于内养着不少的家兵,私下里还控制着几个土匪窝点,加起来有几千的人马,掌握在张富手中。
“你明天给副县长太太送份请柬去,顺便也给他家的姨妹子送一份。”张富押宝在副县长太太的幺妹身上,他觉得这个女学生不简单,即使不是顾家齐的姨妹子,也是个有能耐之人,何况还有顾家齐这一层关系呢!并且张富发现,副县长太太的幺妹也是个贪财之人,桐花送的礼物照单全收,表面的乖话都不讲一句,所以张富觉得,只要自己肯下重金在这个幺妹身上,肯定有收成,就像自己做鸦片生意一样,有千万倍的回报。
“就送请柬么?”桐花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晓得张富的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捎个礼品去,嘿嘿,你比我懂。”
桐花得了张富的话,赶紧准备礼品,然后去副县长太太家里送请柬。
“妹妹就是客气,每次都是这么破费,司令家的少爷蒸酒,我这个做干妈的哪里用得着请呢?不请自来。至于幺妹这份请柬嘛,姐姐只能尽量了……”
“多谢大姐操心,日后定会重谢。”
“妹妹,不是姐姐多嘴,姐姐想问一句,你家司令这么兴师动众地给少爷办酒,怕是有什么打算?”
“不瞒姐姐说,前几年张富领兵去江浙抗日,带去的人都战死了,他也走散了,找不到顾师长,才回家来,但是他的心呀,一直都在战场上,都在顾师长那里,总想着有一天能重新上战场杀日本鬼子,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我就说嘛,唉哟喂,你们怎么不早讲呢!”副县长太太娇嗔地责怪着桐花,习惯性地拉住桐花紧挨着自己,然后略带神秘地耳语道:“过两天我去沅陵找找幺妹,看她在二姐家里不?”
“怎么好意思劳驾姐姐呢?要不,喊张富送姐姐去?路上保个平安。”
“也好也好,路上别的都不怕,有丫头们跟着,就怕碰到日本鬼子。”
“是的,大姐,要张富多带几个人去,保证姐姐毫发无损。”
桐花感激不尽,赶紧回家告诉丈夫,张富也高兴得很,心想这几年的心思没有白费,种下的金子银子,像那鸦片壳子一样,就要开花结果了。
等副县长忙完公务回来,副县长太太便将张富的意图讲给丈夫听,丈夫一听暗自高兴,因为张富的算盘,正合副县长的心意。副县长已经得知,自己即将去沅陵赴任,先从秘书做起,当然秘书只是过渡,很快就会升任秘书长。还有一消息,日本鬼子正在调集大部人马,往湘西开跋,白军也在调集人马,往湘西集中,因为湘西的雪峰山下有一机场,叫做芷江机场,是蒋介石躲到重庆之后新修建的,专门运送抗日军需物质,日本鬼子恼火得很,他们正在往雪峰山下屯兵,规划着摧毁芷江机场。
“没想到这个匪首还有一颗报国之心。”副县长哼哼一句,副县长太太白了丈夫一眼,怼道:“人家本来也是国军营长,为了救婆娘杀了洋人,背了命案才落草为寇的,不要总说人家匪首匪首的,若不是这几年靠着这个匪首……你哪有银子去省府送人情?”
“这……这是两回事嘛,他张富发鸦片财,我用脑壳给他顶着,我那可是……可是卖命的钱,你懂不懂?真是妇人之仁!”
“再让你发一回卖命财,干不?”副县长太太冷冷地哼了一句,副县长耳尖,偏又听到了,立即回应道:“讲!怎么回事?”
“张富想领兵打仗,打日本鬼子,有啥办法没?”
“这个嘛……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我得去活动活动,关键是要找准人。”
“真的?你有办法?人家张司令可是要正正当当地吃军饷的,可不是民团什么的。”
“这就要看夫人怎么安排了……”副县长瞟了太太一眼,微微地咧了咧嘴,脸上泛一层坏笑。
“这是正事,我这就给你拿去。”副县长太太起身往房里走,又回头喊一句道:“可不准拿着我的银子,在外面嫖女人,若是让我晓得了……”
“谁敢?吃了豹子胆了不是?”没等太太话音落,副县长便接上了话,又扮个鬼脸,逗得太太扑哧一笑,进房拿私房钱去了。
其实副县长已经接到上级通知,要地方各县积极组织兵力,支援沅陵,支援雪峰山,只是这个通知被压在副县长这里,没有对外公布,县长很知趣,晓得副县长的手腕,就不参与这些事情,全权由副县长一个人去操办。
37.
张富带了一杆人马,陪着副县长和太太去了沅陵,桐花心里五味杂陈,心乱如麻,她清楚丈夫的心思,上前线抗日,为死去的兄弟报仇,是真心,也是借口,重回白狗子的队伍里去,才是丈夫真正的目的。桐花不希望丈夫跟白狗子扯上关系,她恨白狗子,她虽然顺着丈夫的意图,忙这忙那的做着帮凶。
桐花本来不恨白狗子,但是白狗子的肖团长杀了她的儿子,那个真正的小桐籽,桐花就开始憎恨白狗子。到了后来,白狗子活埋无辜百姓,活埋伊连长,活埋桐花和桐籽,若不是赤卫队长相救,桐花和桐籽早就死了,所以桐花更加地痛恨白狗子,恨得咬牙切齿,所以她不希望丈夫回到白狗子的队伍里去,哪怕像现在这样当个伪警察,甚至当土匪,都比当白狗子好。
“肖猴子死没死呢?”桐花又想到了仇人,若是死了,大仇已报,伊连长泉下可以安息了。“但是……但是万一没死呢?丈夫万一又到了肖猴子的名下,那将如何是好?桐籽的身份会不会被怀疑?甚至被暴露?若是这个桐籽再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给相政委交待?怎么给伊连长交待?”桐花惊悚不已,仿佛看到了仇人的枪口,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桐花一连倒床了好几天,直到张富从沅陵回来,才勉强起床吃些东西。
“怎么又病了?”张富看着桐花弱不禁风的样子,心疼不已,坐在婆娘的床边,摸摸这里,捏捏那里,拍拍腿,拍拍肩,一双大手掌捂住胸口轻轻按摩。
“唉,人到夏至边,走路要人牵,我浑身痛得很,帮我浑身拍一拍。”桐花细声念叨。
“怎么不要下人去请个郎中来?浑身烧个艾灸不就好了。”
“你不在家,人家郎中哪个敢来?莫骇到别人。”
张富一笑,道:“等我去王村请个洋婆子来。”说着就要动身,被桐花制止道:“又去惹人家洋婆子?万一她不来,你不又得杀人不成?要是当年你不是杀了洋婆子,现在恐怕……恐怕都当师长了,唉!”
“不就个师长么?老子一样坐得上去,婆娘莫性急,等个两年。”张富笑迷迷地安慰桐花,桐花晓得自己是心病,请谁来都无用,就故意说话带剌,不让丈夫去惹是生非。
五月初八就快到了,家佣们开始装扮张公馆,楼上楼下,前屋后屋,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前屋进门是个大堂屋,两边各有两间大房,全部是用上等的杉木板装饰,桐油油得晶亮。堂屋里摆有金丝楠木桌椅板凳,门窗上雕龙画凤,富丽堂皇。堂屋后门就是天井,搭了个戏台,从王村请来的戏班子,将在这里唱堂会。
张公馆是个四合院子,上下共有三十三间房,楼下的房间,间间相通,院子中间是天井,皆以石板铺就,有花坛,养四季花草。屋前一个大楼门,雕龙画凤,装饰得十分气派。屋院两头修了两个炮楼,炮楼分上中下三层,可以控制通往各房间的各条通道。四周是高墙,墙顶埋有竹扦,防人爬墙偷袭。家中养一百零六个枪兵,还养了十二条大狼狗,四只守门大鹅,大鹅也刁钻,经常追着生人咬。
这天一大早,张公馆便派出接客的轿队,附近的客人直接去家里接,远处来的就接到河码头。客人不多,只有四桌,一桌政要,一桌商人,两桌家眷。政要一桌是县府和省府的人,是今天的主客,商人一桌是几个匪首和鸦片基地的头人,他们专门为张富打理鸦片生意,有管烟壳子栽种的,有管提练鸦片的,有的负责换“汉阳造”,有的负责把鸦片偷运到长沙,倒卖给烟贩子,鸦片从栽种到换来枪炮金钱,都是这桌人一条龙完成。另外还有两桌相配的女眷,都是政要和商人的太太们。
张公馆楼上楼下结构一样,只是多了个吊脚楼,正好围在天井的四周。四桌酒席就摆在前屋的吊脚楼上,左边是政要及其家眷,右边是土匪和乡绅以及家眷,不过土匪的身份已换,成了鸦片商人。
客人们坐在吊脚楼上吃饭,可以观看天井里戏台上的表演,张富说到做到,硬是把王村的戏班子请了过来。
王村有八大商号,专做桐油出口和洋货生意,其中一个商号叫汪林茂,就是这个戏班的主家,而戏班子的主演,便是这家的大少爷。少爷名叫汪大鹏,汪氏第九十六代孙,始祖乃周文王四子周公旦之后,封于鲁,出生时左掌有江河,右掌带王字,合为汪,便改姬姓为汪,是为汪氏始祖。汪少爷祖上文韬武略,出过很多名人,其四十四世汪华公,被唐朝李世明封为越国公,宋代一门十八进士,祖孙三代皆状元,被宋徽宗御赐“江南第一家”。近祖任职沅陵府,从安徽来到湘西,后迁至王村定居。
汪家少爷年方十八,正值青春年少,却不好文武,偏爱梨园戏曲,仗着家底殷实,养二十几人的戏班子,自己当主演,男扮女装,扮花旦,也扮刀马旦,天生一双妩媚眼,一颦一笑,额外地传情达意。身材不胖不瘦,高矮适中匀称,时常踩着凌波微步,婀娜多姿。
汪少爷早几天听到下人来报,说是古丈坪的匪首张富来请,起初不乐意,以王村龙舟赛要唱堂戏为由,拒绝了张富之请。
“他娘的,牌子大是不是?汪家商号给老子封了!”
张富的原话传到汪家老爷的耳朵里,老爷子差点气死,把儿子喊到跟前,一顿数落道:“张富什么人呀?你得罪得起吗?要你子承父业,做正经生意,你偏要开什么戏班,开戏班也就算了,你还要惹是生非是不是?”汪少爷被父亲一顿臭骂,也就放下架子,乖乖地去了古丈坪。
张富虽然办的是家宴,但是山珍海味样样俱全,光酒水就有好几样,茅台第一,白沙液第二,还有自家酿的米酒,五步蛇酒,糖刺果酒,还专门从沅陵请了两位大厨,专做长沙人喜爱的口味菜,因为请来的两位省府官员,都是长沙人。
古丈县的县长副县长也是座上宾,但实际上却是陪客,专门陪着两名省府官员,不过两位县长巴不得有这样的侍陪机会,所以非常地卖力,酒呀菜呀,不停地敬上司。
其实也不是什么上司,只是省府某部门的两位年轻秘书,和县长一个级别,但是人家在省府里,天天在大官员的眼皮底下,露脸的机会多,偶尔也有说话的机会。张富不就是缺个说话的人么?一个有黄金万两,却是搬着猪脑壳找不到庙门!一个虽在庙门里,却囊中羞涩,少了进贡的碎银子。这双方一旦见了面,便是一拍即合,如鱼得水,如水得鱼,双双相见恨晚。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
帅子旗飘如云,
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上阿上写著浑天候,穆氏桂英,
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哪。
天井里的戏台上正在上演阳戏“穆桂英挂帅”,这是汪家少爷演得最多最好的一出阳戏,只见他头戴凤冠,背上插着三军帅旗,眉眼高吊,英姿飒爽,男扮女装出演武旦穆桂英。
“好!好!”
汪家少爷正在表演一段精彩绝伦的打斗戏,吊脚楼上吆喝声掌声四起,给汪家少爷助威,也是给统帅三军的穆桂英助威。
阳戏源于辰州傩,傩戏分为阴戏和阳戏,以酬神和驱邪为主的叫阴戏,以娱人和纳吉为主的叫阳戏。阳戏种类繁多,一河一县都有不同,古丈王村一带流行酉河阳戏。阳戏多用真假声相结合的唱法,俗称“金钱吊葫芦”。
“我借张司令的酒,敬张司令一杯!日本鬼子横行,党国需要张司令这样的将才!干!”古丈县副县长不知是会来事,还是被台上汪少爷的穆桂英所感染,一下子情绪高涨,非常激动地给张富敬酒。
“为抗日英雄张司令干杯!”古丈县县长也情绪高涨,举杯敬张富,结果一桌子人都纷纷举起了酒杯,大声喊道:
“为抗日英雄干杯!”
张富感激涕零,眼眶滴出眼泪,举杯喊道:
“为三百多死去的兄弟们干杯!假如我张富再上前线,一定杀光日本鬼子,为兄弟们报仇!”
张富斟满酒杯,又添了一杯新酒,到楼下天井的戏台上,给汪家少爷敬了一杯酒!汪家少爷性情中人,受到主家这样的款待,十分高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拿出看家绝技,连续三个空滚翻……
吊脚楼上掌声如雷!
没多久,副县长调到沅陵省府,为一高官做了秘书,张富也整装出发,领兵上了雪峰山,被提拔为团长,爬别了肖团长曾经的位置,此时的肖团长已经荣升为副师长,也屯兵在雪峰山,两人不在一个队伍里,并未谋面。
张富一走,整个家业都靠桐花打理,桐花想借此机会不再做鸦片生意,政府本来就不让种鸦片,张富是仗着手上有枪,口袋里有钱,威逼利诱收买地方官员,种了这么多年的鸦片,换来了眼前的一切,但是不知害了多少人,多少家庭,桐花之前劝过丈夫,少做鸦片生意,但是无用,现今丈夫走了,自己坚决废掉这个害人的鸦片生意。
桐花找来几个管鸦片生意的匪首和乡绅,讲了自己的打算,要他们在自己的田地上莫种烟壳子,改种大豆小麦玉米等粮食,原来抽的鸦片税也免了,让了很多利益给这些经手人。
大青山的岩爷拿出一封信,是张富留下来的,“你们仔细看看,这可是司令的亲笔信,我没做半点假。”原来张富早有安排,把所有的鸦片生意托付给了岩爷,包括如何分成都写得清清楚楚。桐花一下子懵了,没想到丈夫会来这一手,好像猜到桐花要对鸦片生意下手似的,桐花心里生出一丝恨来,本来她从未恨过丈夫,有时还觉得自己对不住丈夫,把儿子弄没了,但是鸦片生意这一件事,让她看到了丈夫的歹毒。
38.
张富所在的部队秋季进驻雪峰山,来年的三四月间,即公元1945年4月9日,中日会战正式拉开序幕,双方参战总兵力二十八万之众,战线长达两百余公里,中方在王耀武将军的总指挥下,取得雪峰山会战大捷,歼敌三万余人,日本鬼子战争的目的,是要摧毁雪峰山下的芷江机场,搞垮中方军用物资供给线,其结果是日本鬼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以雪峰山战败而结束。
张富这一次扬眉吐气,算是给淞沪会战中为国捐躯的几百兄弟报了血仇,到九月间,日本鬼子正式向中国军队投降之后,张富所属的地方部队,遣散回家,张富荣归故里,堂堂正正做了警察局长,人们不再喊他司令,而是喊他局长,司令多少带些匪气,局长才是真正的官职。
岩爷第一个跑来祝贺,并且把鸦片生意所有帐目和款项,全部交给张富,没有做手脚。其余匪首和乡绅听到消息,也匆忙赶来祝贺,大家一拍即合,觉得应该办场酒席,为张富接风洗尘,壮大声势,张富的名声大了,地位高了,他们这些依附者自然就水涨船高了。
这一回的酒席开在张富的抗日碉堡楼里,碉堡总共有三层,第一层是淞沪烈士纪念堂,酒席摆在第二层,第三层是武器库,除了张富本人和他的手枪队队长,可以进出,其余人员一律不得靠近。
张富的酒宴从来都不是仅仅喝酒那么简单,而是小小酒杯里酝酿大乾坤。张富亲自给古丈县长送去第一份请柬,县长高兴,主动提议要张富去沅陵府请人,正合张富心意,其实冯县长也晓得张富的心思,不过顺水推舟,做个随口人情。
“冯县长德高望重,处处提携张富,张富感激不尽,沅陵府的请柬,外人去送无意义,恐怕要劳驾县长亲自走一趟,张富拿性命保护县长安全。”
冯县长不曾想张富来这么一手,将了自己的军,但又不好推脱,一个上了年纪的外乡人,在古丈地盘上做官,就是在匪首窝子里刨饭吃,岂敢得罪匪首?并且人家刚刚镀金回来,是名副其实的抗日英雄,所以冯县长只好打掉牙齿往肚里吞,满面笑容地答应了下来。
其实冯县长在省府里并没有过硬的关系,不然五十来岁的老资格还只是个县长?冯县长找到曾经的副县长,现在省府里的秘书,送出张富的请柬。秘书简直是喜出望外,因为省府马上就要迁回省城长沙,他这个秘书也该加个长字了,但是囊中羞涩的他,迟迟没有行动,本来打算要太太往古丈坪跑一趟,搞个夫人外交筹些银子,没料到张富小子竟然送肉上砧板,当然秘书也很清楚张富的目的。
张富依然派人到王村请汪家戏班,汪少爷有了前次的教训,不敢打一个字的反口,满口答应下来。
“你们戏班子要多准备些曲目,准备些省府里的达官贵人爱看的,别老是唱些打打杀杀的。”来人一番交待。
汪家少爷很窝火,回怼道:“小生只会演穆桂英。”
“汪少爷讲笑了,你那蚌壳肉肉不知迷死了多少王村人呢!这个曲子一定得上。”来人又点了几个曲目,走了。
张富的酒席在碉堡楼如期举行,几乎都是上次来过的客人,有土匪乡绅,也有省府里的达官贵人,但是没有新面孔,张富多少有些失望,心里盘算着的一步登天的计划,恐难实现。
不过这次酒席张富也没有白丢银子,春节一过,古丈县副县长的位置,就落到了张富的屁股底下。这个位置可是个肥缺,分管全县的治安,张富立即下了一道命令,全县境内每家每户都得种鸦片壳子,之前有些老百姓信守古训,不肯种鸦片,怕遭报应,现在一县之长以红头文件的形式作了规定,看谁还敢公然抵抗?
但是偏偏就有例外,到了秋天收交烟壳子的时候,几户住在大山深处的苗民,不晓得张副县长曾经下过命令要种罂粟,所以交不出烟壳子,下面管事之人报告给张富,张富恶狠狠地骂道:
“敢跟老子抬杠?反了不是?”
管事之人立马去了这个苗寨,抓了苗寨的头人,捆在村头用藤条抽打,几乎打得皮开肉绽,激怒了村子里的苗民,几个苗家汉子头插牛角,手持砍刀,杀将过来,张富手下几个管事之人个个受了伤,其中一人被当场砍死了。
消息传到张富耳朵里,张富暴跳如雷,歇斯底里怒吼道:“真的反了是不是!这帮狗日的土匪!”便派出自己手枪队,往深山里赶去。
苗民见出了人命案,也非常害怕,抬来一副里里外外漆得黝黑透亮的梓材棺木,把死者收敛好,停在村头,准备送到死者家里去,以弥补苗民犯下的过失之罪。
张富的枪兵一进村子,朝天连开三枪,震得村子里的几条猎狗汪汪狂吠,发疯地朝村头奔来,树上歇脚的鸟儿,惊得四处乱飞,村子里的气氛立马变得异常恐怖,枪兵的带头者大声喊道:
“都给老子出来!家家户户都给老子站出来!”
村子本不大,村子里的苗民大部分都在村头看热闹,只有砍死人的那一家子躲了起来,藏在后山上。
“清点人数,看都在不?”
枪兵的领头者手握一支锃亮的驳壳枪,用枪口一个个顶着苗民查看,恶狠狠地问道:“说!是谁杀死了政府官员?不说是不是?是不是?”
领头者杀猪般的嚎叫声惊骇到一个小孩,小孩哇哇大哭,干扰了领头者训话,也激怒了此人,只见他三两步跨到小孩身边,夺过孩子摔在地上,抢过另外一个枪兵手里的步枪,掰出刺刀,一刀刺过去,把孩子挑在半空中,抱孩子的妇女歇斯底里大哭,扑上去抢儿子,被领头者一脚踢翻。
一下子出现这样的场面,在场的苗民开始被怔住了,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可是孩子已经断了气,鲜血顺着枪杆往下流,滴答滴答洒落一地,几个苗民汉子扑上去抢孩子,领头者连枪带人甩出老远,迅速拔出别在腰间的驳壳枪,随时准备枪杀朝自己扑来的苗民汉子。
张富枪兵来了几十人,把苗民团团围住,子弹都已上膛,只要苗民有任何的反抗行为,就会遭来疯狂扫射,甚或遭至灭村之灾。
苗民汉子放声痛哭,十几人,几十人,抱成一团痛哭,非常绝望地痛哭,枪兵的头人喊道:
“哭什么哭!把人给送回去!”
苗民们忍气吞声,把死者送到了死者家里。
这件事在古丈坪传得沸沸扬扬,从来不与丈夫吵架的桐花,为这事与丈夫大吵一架:“你杀日本鬼子,杀白狗子,你是英雄,大英雄!可是你杀老百姓算什么英雄?鸦片壳子种不得,我跟你讲过,你不听,现在又杀人,你不怕遭报应吗?”
张富骇一惊,没料到桐花竟然敢骂他,还骂得如此难听,张富想上去狠狠揍她一顿,但是又忍下了,思考着桐花刚才的骂……
39.
时间在昏昏暗暗中流失,换来了堆积如山的财富,数不胜数的田契地契,和满箱满柜的金银珠宝,但是桐花的担忧与日俱增,这些不义之财聚得越多,她越是寝食难安,老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她真害怕哪一天大祸降临,殃及她和桐籽。
桐籽已是翩翩少年,满了十四周岁,再过两年就成人了,但是桐籽的归宿在哪里?桐花时不时想起曾经的副县长太太的幺妹,这几年怎么不来了呢?如果她真是地下党,受相政委指派来找自己的,怎么不再来找呢?自己明明暗示了她的,那瓶香水不就是回应么?桐花想念红军战友,想念曾经的副县长太太的幺妹。
县长太太又差人来请,要桐花过去打牌,三缺一,桐花本不想去,打牌很没意思,不就是假装输么?但是她还是去了,她有些隐隐的期盼,期盼有那个幺妹的消息。
“妹妹快请坐,先吃杯茶,这是今年的新茶,香得很。”县长太太对桐花很热情,又是泡茶又是拿点心,桐花接过县长太太递过来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新茶确实很香,正好有些口渴,就猛喝了几囗,半杯茶喝没了。
“这茶香吧!”县长太太很得意,“这是洞庭湖的君山毛尖,大姐托人带来的。”
“大姐怎么不来古丈坪了?自从去了省府里,就没见过她了。”
“想大姐了不是?等老冯回来,我跟他说一声,要他给秘书长摇个电话,就说司令太太想念大姐。”
“那怎么好呢?打搅县长公务。”
“一个电话而已,不碍事。”
另外两位太太来了,牌局便开始。
过了几天,县长太太又差人来请桐花,说是事急,要桐花立即过去,桐花稍事梳妆,轿子抬了过去。
桐花见县长太太满脸笑容,便知一定有好事,就故意问道:“姐姐这么急急地喊我来,怕有什么喜事不成?”
“喜事喜事,大姐的幺妹要回来了,你说是不是喜事?”
“这倒真是喜事!几时来?大姐来不来?”
“大姐做了秘书长夫人,忙,哪有闲功夫呀,人家幺妹是回夫家探亲的。”
“大姐的幺妹嫁人了?古丈坪的?”
“婆家是对岸王村的,夫君也是省府里的秘书,青年才俊。”
“才子配佳人,难得!难得!”
但是没多久,一条噩耗传来,秘书长太太的幺妹和新婚丈夫翻车死了,死在雪峰山。县长太太告诉桐花时,桐花开始不相信,继而大哭一场,几年没有复发的老病也犯了,在家一连睡了好几天,没下床,都是丫头侍候着。
张富出去了几天,回来见妻子无比悲痛的样子,便问怎么回事,桐花告之秘书长太太幺妹的死迅,张富小声说道:“听说那两人是共党分子,回来搞联络的,被人暗杀了。”
“啊?”桐花如五雷轰顶,惊骇万分,她果真是地下党?是相政委派来的?桐花非常后悔前一次没有和她直接对暗语,没有告之桐籽是伊连长和相政委的儿子,桐花肠子都悔青,恨不得给自己挖个洞,立即活埋自己!但是桐花死死地稳住情绪,不让丈夫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随口自言自语道:“难道当年的那些红军真的要回来了?”
“你从哪儿听说红军要回来了?”
“县长太太讲……讲过,我没信。”
“以后少去县长家里,少和县长太太唠唠。”
“怎么?县长太太也是?”
“要你少去就少去,不要啰嗦。”
张富在外又狠又毒,在家里却是难得发脾气,这一发脾气,桐花知趣,低头不语。
那是好几年之前,县长太太说贺龙的女儿被悄悄送回了乌龙山,桐花本想多问几句,害怕暴露身份也没敢多问。县长太太最近可是什么也没说,但是桐花一时性急说错了话,只能将错就错,赖在县长太太身上,这样张富才不会多疑。
“我那大舅子今年怕有二十岁了?”张富突然问起桐花同母异父的弟弟,桐花心又一惊,莫不是要拉老弟入他的伙?桐花不知如何回答,眼泪夺眶而出,预感到灾祸就要降临到老弟身上。
“你先莫怕,我不会要大舅子去端枪的,他也不是那块料。我身边缺一秘书,让他去握握笔杆子,闲差。”但是桐花晓得,跟在张富身边,哪有什么闲差?除了杀人放火卖鸦片,张富何曾做个闲雅之事?
“白鹤湾的家业不都是他在打理吗?嘎公都八十多岁了,也得要人照顾,他走不脱身。”
“小舅子不也十七八岁了?要他守屋,就这么定了。”张富大概是觉得桐花没有顺从他的意思,不愿大舅子去他身边,怒气冲冲走了。
桐花有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大弟叫田团,小弟叫田园,都是在永顺城里出生的,那年桐花出事被红军救去龙家寨之后,田团田园跟着父母回到了白鹤湾,跟着嘎公读了几年的私塾,十六岁那年从嘎公手上接管家业,成为一家之主。
过了三五天,田团来看姐姐,桐花晓得事已至此,无法更改,就给田团交待道:“姐夫要你做秘书,你就负责抄抄写写,别的事情一概不要过问。”
“我晓得,姐,我会见机行事的。”
“你也晓得姐夫的底细,从高峰坡到大青山,再到外面抗日,没少得罪人,怕别人找他报仇,打他黑枪,连累你。”
“姐,黄小顺姑爷死了,被人打了黑枪。”
“什么?黄小顺姑爷死了?他可是王村的乡长,手上有一百多条枪,怎么会被人打了黑枪呢?”
“听说小顺姑爷是地下党,被特务暗杀的。”
“小顺姑爷是地下党?我的娘呀!怎么可能呢?”桐花震惊不已,王村街上竟然有地下党?
“听说是在八师读书的时候,参加了地下党。”
“你去了王村?”
“是财财哥讲的。”
“你都交待好财财哥没?万贯家财都是身外之物,保命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王村白鹤湾起什么事,要财财哥带二佬躲到乡下去,什么家业都不要管。”
“都交待好了,又分了财财哥几亩地,若是世道有变,保住了二佬的性命,就分一半家业给财财哥,都写了字据,财财哥答应了。”
“好!”桐花不禁悲从中来,抱住大弟哭泣,又帮大弟擦干眼泪,送出门,看着大弟离去。
一时间发生这么大的两件事,桐花陷入深深地沉思……
难道王村真有地下党?王村的地下党怎么不来找自己呢?
幺妹夫妻俩怎么会死在雪峰山的路上?说是翻车死的,谁又晓得是怎么死的?偏巧幺妹夫妻和小顺姑爷都死了,被人打了黑枪。
“打黑枪?那不是张富的手段么?难道?”桐花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一想,便怀疑到了丈夫的头上,丈夫已经不是原先那个高峰坡大青山上的纯粹的土匪了,更不是淞沪战场上的抗日英雄,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国民政府里最反动的县长,是个彻彻底底的敌人,完全有可能参与了这两场谋杀案。桐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日夜担心弟弟田团的人身安全。
到了第二年的三月间,湘西地方势力发动兵变,成立了所谓“保家卫国自卫队”,在沅陵麻阳一带烧杀抢掠,公然抢劫辰溪兵工厂,被称为“湘西事变”。该事变惹怒了湖南省主席程潜,下令清剿。
不过此时的国军在北方战场惨败,人民解放军取得辽沈平津两大战役的胜利,正在屯兵长江沿线,准备打过长江解放全中国,所以蒋介石马上改变了对湘西事变的态度,由清剿镇压变为收编安抚,派中将宋希濂负责收编工作,古丈坪匪首县长张富被收编为暂编师长,共三千余人,两千余件枪支弹药,田团成了张富的副官,桐花担忧的事情拉开了序幕……
附:“湘西事变”从1949年2月始,至8月为止,蒋介石派宋希濂白崇禧等人,共将湘西各路武装收编为十二个暂编师,之后又调整为三个暂编军,以抵抗进驻湘西的人民解放军。
暂编第一师:师长田载龙,副师长朱际凯,辖3个旅,有人枪一万余,活动在大庸慈利一带。
暂编第二师:师长周燮卿,有人枪两千余,驻扎于乾城永绥县一带。
暂编第三师:师长陈子贤,副师长何沛霖,有人枪六千余,驻扎桃源沅陵县之间。
暂编第四师:师长罗文杰,副师长向明歧,梁仰之,共八千余人,枪两千四百余支,驻扎桃源县。
暂编第五师:师长汪援华,副师长曹振亚,下辖三旅九团,共九千余人,枪两千五百余支,驻扎常德。
暂编第六师:师长米进琏,人枪三千余,驻扎怀化,辰溪,麻阳等县。
暂编第七师:师长石玉湘,有人枪两千余,驻扎溆浦,辰溪等县。
暂编第八师:师长胡振,有人枪两千余,驻扎麻阳,辰溪县。
暂编第九师:师长张剑初,副师长徐汉章,有人枪两千余,主要活动于泸溪县境内。
暂编第十师:师长瞿波平,副师长杨树成,有人枪八千余,活动在龙山北部及湘鄂川交界处。
暂编第十一师:师长张平,共两千八百余人,枪支一千九百余件,主要活动在古丈,泸溪,沅陵等县。
暂编第十二师:师长师兴周,共有人枪九千余,主要活动在龙山南部。
三个暂编军:暂编第一军,军长陈子贤,副军长汪援华,下辖五个暂编师。暂编第二军,军长张中宁,副军长张玉琳,下辖四个暂编师。暂编第三军,军长田植,下辖三个暂编师。
此外还有陈策勋,徐雅南,龙云飞,龙膏如,杨永清等各部分别在湘西各县活动。至此,湘西事变在参与者的加官进爵中结束。(以上为“湘西事变”真实的历史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