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张富晋升为国民党少将师长,与此时的周燮卿平起平坐,倍感骄傲与自豪。曾几何时,白军在龙家寨十万坪攻打红军之时,周是旅长,肖是周旗下的团长,张富连营长的资格都被剥夺,沦落为高峰坡上的土匪。而眼下,仅仅十五年之后,张富竟然坐到了少将师长的宝座,仿佛祖坟开了撤,暗淡的人生终于扬帆起航。
但是命运似乎跟张富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开挂的人生仅仅维持了两个月,就要戛然而止,解放军已经到了常德,马上就要入驻湘西,一些与张富一起被国军收编的地方武装,已经投诚了解放军,但是张富舍不得为之奋斗了大半生才到手的荣誉,将军的宝座还未捂热,岂肯轻易离席呢?
大青山上的岩爷秘密来会张富,在这之前,已经奉张富之命,在大青山上的五连洞里筑了工事,屯足了粮食和枪支弹药,以备不时之需。俗话说狡兔三窟,张富分别在酉水河一线和与世隔绝的大青山上,都作了备手。
但是身为少将师长的张富,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上大青山的,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土匪窝子,所以张富的兵力都隐藏在酉水河沿岸的古丈沅陵一线,大青山上除了岩爷的土匪帮子,并无张富的嫡系人马。但是目前的形势急转直下,张富的人马全部暴露在酉水一线绝不是上策,所以张富把退路摆上了议事日程。
大青山上有五个岩洞,嵌在山顶的悬崖处,往上是光秃秃的绝壁,往下是刀劈般的万丈深渊。从山顶下到五个洞里,只有悬崖上一条陡坡独路可走,幸有杂木一路遮挡,万一不小心有个闪失,不至于跌落到万丈深渊下面去。五连洞的其中四个洞相连,另外一个洞隔在稍远处,无路过去,要借助悬崖上的野藤条吊过去,行动十分不便。前四个洞并排挂在悬崖上,第五个洞与前四个洞成半弧形,只要有挺机枪,就可以控制前四个洞。
五连洞已经被岩爷整修成五个碉堡,使其更加险峻难攻。洞门皆用大石砌成几米高的坚固岩墙,墙中留有枪眼。洞内凿石造碓,可磨谷臼米,又构筑水池,能蓄聚山泉。洞里拐弯处,修了飞蛾巴壁式的哨卡,各洞险要之处,还筑有一个个寨栅门和石头墙,真正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架势。
第一洞名金蚌洞,是其余四洞必经此处,位置十分重要。此洞深入八米多,宽三米,形似蚌壳,相传有一河蚌在此修炼成精,后得道而去,留下蚌壳化石在其洞内,岩爷的人马大部分驻扎在此。洞内还养有十几头黄牛,作为肉食品的储备。
第二洞名水洞,从内向外有一股山泉流出而得名。该洞深达四十多米,高约四米,形状如一把斜放的扇子,是其余几洞的饮水之源。此洞储备着大量的粮食和蔬菜,厨房在此洞内。
第三洞谓苗洞,洞深五十米,高十米,洞口有一大厅,可容纳上百人,是当年苗民起义的屯兵之处,各大小土匪头目及其家眷栖居于此,外加十几名警卫。
第四洞名黄泥洞,洞内出黄泥巴,且冒热气,常年温暖如春。岩爷将此洞隔成五六个独立空间,似张富碉堡楼里的格局,此洞空着,专门留给张富一家用。
第五洞名钉岩洞,洞中有一形若长钉的石笋而得名。洞分二屋,中有水凼,进口有个天坑眼,深不知底,细闻坑内霍霍响动,如人浣纱洗衣的棒槌之声。此洞与前面四洞成斜对角,一旦前四洞有敌情,此洞的机枪手可以迅速出击,扼制前四洞,该洞由岩爷的亲老弟“独眠龙”坐镇。
岩爷手下的土匪不多不少,总是维持在一百多人左右,岩爷说人少了办不成事,多了又养不起。岩爷的一百多人散落在大青山上和山下,山下的土匪有几个哨卡,封锁了上山的路,所以山上的土匪很安全。
张富在大青山上住了两日就回去了,他觉得应把桐花母子先送上山去,自己嘛,可以看看风声再打算。
桐花不肯上山,她才不怕解放军呢,心里早就盼着解放军来,盼着贺龙的队伍回家,但是拗不过张富,还是被送去了大青山上的五连洞,住在温暖如春的黄泥洞里,有张富的手枪连作警卫。
田团悄悄来看姐姐,说是想把二佬田园也接来,遭到桐花反对,桐花说白鹤湾比大青山好,有财财,田园跟着财财比跟着咱们好。
“财哥现在是农会主席,若是他肯帮二佬,那倒好。但是……”田团无不担忧道。
“唉,听天由命吧!帮不帮在他,反正我该做的都做了,看他讲不讲良心。”桐花很无奈地感叹道。
“按讲财哥也是好人,爹娘在时也没把他当外人,姐又分给他家产,分给他田地。”
“姐也是为了你们兄弟俩,就怕有今天,谁曾想来得这么快。”
“姐,你担心的事情,一件一件都兑现了,早晓得这样,我……”
“是姐害了你!我拦不住你姐夫,他非要拉扯上你。”
“姐夫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吧,他私下里跟我讲过,说是先在他身边熟悉几年,然后送我进省府做秘书,秘书长,什么的。”
“你姐夫心太大,别学你姐夫。”
“嗯嗯。”
“你姐夫的人马都在哪些地方?一个师长,总得有几千人吧,这大青山上来了多少人?”
“沅陵一仗,姐夫的人马损失了一百多,有的死了,有的跑了,现在就剩两处,大部分人马埋伏在碉堡楼一带,在花垣和沅陵还有两处,姐夫的警卫团都来了大青山,山顶上还埋伏有我们的人。”
“在沅陵你见到解放军没?”
“姐夫不准我出去,说是枪炮不长眼,怕我受伤,我一直在姐夫身边。”
桐花忽然眼角湿润,她晓得那是丈夫在保护弟弟。
“要是姐夫收编到解放军队伍里,那该……”田团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立即打止。
“解放军哪会要你姐夫?一切都太迟了。”
“姐,曾经有人找过姐夫,要拉他到解放军队伍里去,姐夫没答应。”
“什么?谁呀?”桐花非常震惊,自己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呢?
“是冯县长。”
“冯县长不是被你姐夫赶走了吗?他来过古丈坪?”
“嗯,来过。”
“你……你也在场?”
田团怯怯地点头,桐花气得暴跳如雷,狠狠地骂道:
“你怎么不跟我讲?这么大的事!你?你!”
“姐夫不让讲。你晓得姐夫脾气的。”
桐花跌坐到地上,抱头痛哭。
在里洞睡觉的桐籽听到娘和舅的争吵声,走出来看看怎么回事,见娘坐在地上哭,也陪娘坐在地上哭泣。
桐籽不再是小孩子,过完农历年虚岁就十七,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桐花本想着等桐籽成了人,就把实情告诉他,放他去找亲生父亲,去找地下党,求一条有前途的生路,别让张富毁他一生。可是现今……唉,被困在这荒山野岭之上,即使想放桐籽生路,也办不到,桐花心在滴血,悔恨不已。
“姐,我去岩爷那边看看,姐夫在那边,有事你要桐籽喊我,摇一摇洞口的树藤子,哨兵看得见的。”
“你……你记住姐的话了?”
“记住了,姐。”
“你把桐籽也带过去看看。”
“好。”
看着田团和桐籽吊着从悬崖上垂下的老树藤去了第五洞,桐花回到洞中自己的小天地里,一遍遍梳理思绪,想象着洞外的情形,考虑着田团和桐籽的出路,尤其是桐籽,他就不是真正的桐籽,他是伊连长的遗孤,是红军的后代,是解放军的亲人,万万不能让他被自己的亲人打死在这荒郊野岭之上,打死在土匪窝里。
“一定要想办法送他们出去,送他们去找解放军!”桐花暗下决心,要寻找机会,甚至制造机会,送红军遗孤桐籽出大青山。
41.
很快就是来年春天,山上的迎春花细细末末地开了,桐花给丈夫讲,想出洞去看看春天的样子,张富想了想,同意了,因为大青山至今还没有来过解放军,整一座山都在土匪们的控制之中。
桃红李白,杏花带雨,久违的春天气息扑面而来,桐花桐籽母子俩,在张富手枪队的保护下,在大青山顶走走看看,感受春天的来临。顺着洞口悬崖一边往下远眺,蜿蜒绵亘的酉水河隐隐闪现,河面有白光,河畔的长官寨清晰可见,长官寨的背后,便是大青山这一面悬崖,从崖顶到崖底,是万丈深渊,五连洞就嵌在崖顶的悬崖之上。
桐花去寻那条上崖顶的羊肠山路,倒是不怎么险峻,可以走马,张富的骑兵队就埋伏在这条山路上。山脚有一小镇,叫松湖,也叫松柏场,一直是岩爷和张富的鸦片集散地,罂粟壳子在这里提炼成鸦片,然后转运出去,小镇完全在张富等人的控制之中,张富有支秘密警卫队,就散居在这个小镇上,连岩爷都不知情。
桐花本来以踏春之名出洞来放放风的,也不敢太放肆,倒不是因为怕遭黑枪,大青山上没有黑枪,而是怕引起丈夫的怀疑,所以只是稍稍走了走,信手采了一抱小花草,便回洞里去了。
张富的警卫团来了大青山,其它两个团还在酉水沿线潜伏着,张富不放心那边,想要亲自去察看,桐花想带儿子跟着去,张富不肯,桐花哭诉道:“你下山去,保不准山上就来了解放军,我们母子就得死在这洞里,要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这话打动了丈夫,张富犹豫起来,准备喊警卫团长去执行这个任务,桐花提醒道:“侄儿走了,谁保护你?要不你喊田团帮你去看看。”
“田团连枪都不会拿,他去有用?算了,还是我自己跑一趟吧。”张富准备带几个兄弟下山。
岩爷却不肯了,这种时候你张富下山去,万一解放军打来了怎么办?你张富是要临阵脱逃吗?
张富脑子转得快,岩爷的心思他一目了然,张富深知,在大青山上千万不能让岩爷觉得自己有二心,自己本来也无二心,想了想,就派警卫团长带几个心腹去酉水一线察看,顺便摸一摸解放的虚实。
几天之后警卫团长带来了消息,解放军已经贴出告示,限期所有的土匪投诚,否则就要进山追剿,格杀勿论。
“看来酉水一线的人马得往大青山靠拢,这个事交给你去办,先把沅陵那支人马带过来,碉堡楼的先不动。”
“是!”
警卫团长是张富的隔房侄子,是张富血缘上最亲的人,这个侄子很有能耐,张富带他上过雪峰山,与日本鬼子打过几场硬仗,有资本,能服众,是张富的左右手。
古丈与沅陵交界,共酉水,张富在沅陵入古丈处设有伏兵,但是眼下的形势极其不利,就连湘西王陈渠珍都投降了解放军,张富心虚了,胆怯了,不敢硬拼,心想得要保存好实力,等哪天解放军也像当年的红军那样,撤走了,自己手上的人马就可以抢占地盘,抢占酉水,甚至成为新的湘西王。
张富的警卫团长果然有威信,两个晚上的夜行军,千把人的队伍就到了大青山,隐蔽在山脚下,没有上山。这支人马是张富的警署团,都是警员出身,战斗力不在话下,大部分人上过雪峰山,与日本鬼子交过火,拼过刺刀,有过血的战斗经验。这个团是张富的王牌团,装备精良,人手一枪,有独立的机枪连和爆破连,在雪峰山上缴获了不少的日本鬼子的新式武器,在解放军进入沅陵的时候,与解放军交过火,损失了一百多人。团长是古丈田家洞人,年轻才二十多岁,父亲是个乡绅,帮着张富在田家洞栽种罂粟壳子,发了不小的财,所以年轻人对张富很忠心。
岩爷的人马都是地道的土匪,没有经过军事训练,以前主要是在大青山一带负责鸦片生意,手痒的时候就去远处的寨子烧杀抢掠,过足土匪瘾,又得天时地利,不少人的鸦片瘾还不轻,经常结伙去王村的烟馆,把鸦片卖给烟馆的老板,再当烟客,生怕一个人躲在家里抽,别人不晓得似的。
警署团的一举一动,被岩爷的眼线盯得死死的,立即就报告到了岩爷的耳朵里,岩爷叮嘱道:“看死起,一有风吹草动就来报告,我们的人马隔远点,不晓得他们的来头,防人之心不可无。”
“司令的人马……不至于打我们的黑枪吧?”
“之前不会,可眼下难讲,湘西王陈渠珍投降了解放军,他可是湘西王的老部下,我是才晓得这码事,要是早晓得,我哪里会请他来大青山呢?”
“岩爷担心出内鬼?是帮共军来剿我们的?”
“不得不防!”
“那我跟兄弟们通个信,多长几只眼睛。”
岩爷跟了张富十几年,两人一起种鸦片搞枪支,发了不小的财,相互间没有芥蒂,但是早几天王村的眼线来报,说是投降了解放军的湘西王陈渠珍,到处贴告示,要原来的老部下弃暗投明,带着人枪赶快到当地政府投诚,或者派人去联络他,他在凤凰老家等。告示贴到了王村,眼线悄悄撕了一张,趁夜赶来大青山,送到岩爷手里。
岩爷有了这张告示,就像吞了只死老鼠一样难受,他太了解张富的心界了,落草为寇那是迫不得已,升官发财才是他的目标,他会不会投奔湘西王呢?其实岩爷也有些动摇,不想在大青山上死扛,但他深知湘西王陈渠珍绝对不会收留他,十几年前他想跟着张富去江浙抗日,肖团长只要张富没要他,就是嫌他是个地道的土匪。
岩爷叮嘱几个头人,要密切注视张富的人马,有异动,立即报告。不想这话传到了张富的耳朵里,趁着两人喝酒的时候,张富就问道:“岩爷有啥事瞒着我?”
岩爷骇一跳,连忙解释道:“我对司令的忠心,司令不晓得?这十几年来,我哪件事情瞒过司令?”
“十几年来没有,可眼下有!”
“司令讲笑话了,眼下逃命要紧,啥事还瞒司令呢?”
“早两天王村是不是来人了?”张富猛然喝干碗中酒,甩出一句炸弹。
炸弹果然开炸,岩爷暴跳而起,骂道:“这是哪个狗日的杂种干的?这……这……”岩爷一急,就结巴,满脸涨得通红。
张富自顾自又猛喝一口,抺一把嘴巴,起身准备走。
“司令听我讲!先听我讲!”岩爷拉住张富,坐下,干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讲清楚,又从胸前取出王村的那张告示,递给张富。
“这玩意儿我早就晓得,沅陵城里到处贴得是,还贴到我碉堡楼里去了。”
“司令晓得这回事?啊啊……看我这小人心啦!叭叭!”岩爷自己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给张富酒杯倒满,双手捧给张富,又给自己倒满,说声“先干为敬”,一咕噜吞了,张富也一咕噜吞了,两人双手紧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其实张富也想过投诚,如果没有沅陵一仗,可是偏偏就打了沅陵一仗,死了自家一百多个兄弟,与解放军结了血仇。张富是个非常记仇之人,年少时候被族叔数落几句,便把族叔杀了。解放军的这笔血债,他岂肯放过?再说自己也杀了那么多的解放军,解放军肯不肯放过自己?
岩爷摸清了张富的底细,高兴了,他从不担心张富吃掉自己,因为他对张富还有用,张富不会吃他,他只害怕张富投靠了湘西王,投降了解放军,那他岩爷就完蛋了,仅凭他那几十百把个人,守得住大青山?守得住五连洞?有了张富的正规军,就放心,就有指望,岩爷心情额外地好,又连干了三杯,直接晕倒在石板桌子上,被人抬回了自己的洞。
张富之所以肯把妻儿放到岩爷手里,现在又把所有的家当全部拉了来,正是因为如此!他算准岩爷不会有二心,也不敢有二心,只有跟着张富,岩爷还有一线生机,离开了张富,岩爷只有等死。
42.
大青山上的土匪窝子因为张富的入伙,一下子名声大振,国军少将师长坐镇五连洞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引起附近老百姓的恐慌,驻扎在永顺县城的解放军仔细一查,便把张富的情况摸得清楚,晓得他有一舅子还在白鹤湾,家里的长工王财是农会主席,便决定让农会主席给张富的小舅子做工作,劝降张富。
王财受桐花之托尽心照顾田园,田园父亲是古丈田家洞人,家境贫寒,王财已经送田园回了田家洞,离开了白鹤湾。湘西有个习俗,所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外孙是外人,只要田园回了田家洞,就是田家洞的人。
王财立即去了田家洞找到田园,把解放军劝降的政策给田园讲清楚,田园在几名便衣解放军的保护之下,前去大青山寻找姐姐姐夫。
这天恰逢大青山脚下的松拍场赶场天,田园被张富警署团的便衣特务发现,立即报告给了田团长。田团长与田园是族兄弟,也是因为这层关系,田团长父亲做了张富在田家洞鸦片生意的负责人,田团长与田团田园兄弟的关系,自然是非常好。
“田园来松柏场做什么?找师座?”田团长吩咐特务想办法接近田园,把田园从解放军便衣手上抢过来,并叮嘱道:“共军便衣身上有家伙,你们要小心,多去些人。”
松柏的赶场天还算热闹,初春时节,卖山货的特别多,杏李枇杷,胡葱竹笋,枞菌牛肝菌,样样都有,买者都是住在松柏场上的生意人,他们忙生意,懒得进山去采,反正这些山货也便宜,比自己进山去采还划算些。
松柏场上有几家粮油铺,专卖油盐柴米,买者都是外地人,松柏场的大米曾经是几百上千年湘西土司王的贡米,特别香糯好吃,松柏场的油茶也很有名,王村的生意人专买这些土特产,然后运到沅陵去卖,番几倍的价钱,所以每逢赶场天,松柏场上生意人多,外地人多,天气好时,都挤不通。
田园假装外地商人,一直在几家粮油铺子门口来回走动,以便引起张富眼线的注意。其实张富警署团的特务早已认出了田园,正一步步靠拢过来,准备抢人。
“你家铺子有野猪肉米?”特务紧靠田园身旁,故意用暗语问粮油铺的老板。粮油铺子里有时也卖野猪肉麂子肉什么的,老板以为真是买野味的,便答应说有,问要多少。
“车载斗量,一船就行。”特务回答道。
“对不起这位爷!我们小本生意,哪有那么多的屯货,请爷到别家去看看。”粮油铺老板听闻此话,猜到是土匪们的黑话,便一口回绝了。
田园心头一怔,这不是哥哥田团告诉自己的暗语吗?哥哥曾经交待过,只要听到这句话,就跟这人走,什么也不要问。田园便跟在特务身后走,解放军便衣看得明白,只远远跟在田园身后,直到田园忽然间不见了踪影。
“土匪这是搞的啥招式?障眼法?明明看着几个人前前后后走着,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特务的这招也确实很玄,把身经百战的解放军便衣都怔住了。
“永顺这地方曾经是八百年土司的老窠,神秘得很,巫风巫祝,还有赶尸什么的。”
“咱们解放军就不信这一套!刚才那几人不见了,我看是他们趁着有人故意遮挡之时,迅速换了装扮,故意罩住我们的视线,那些人是一伙的。”
“张连长讲对了,就是这样,他们一伙的。”三位解放军便衣晓得田园被张富的人马接走了,按照事先约定,打倒回王村等田园。
田园见到了田团长,田团长首先询问了田家洞的近况,得知自家暂时平安,解放军没动田家人,多少有些感动。田园言归正传,把来松柏场的目的讲给田团长听,把农会主席王财讲的解放军优待投诚人员的政策,讲给田团长听。
“财财哥讲的不算。”田团长冷冷回了一句。
自从晓得湘西王陈渠珍投诚解放军之后,田团长也有些动摇,想劝张富投诚,但是张富性格倔强,沅陵又跟解放军打了一仗,一是自己损失了百多兄弟,二是解放军也损失惨重,自认为与解放军结了血仇,不愿意去投诚,也怕去投诚,怕解放军报复,灭了自己。
“哥,你想见解放军吗?”
田团长看着田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用眼神与田园交流,因为边上还有一二十个警卫,隔墙还有耳,怕其中有张富的眼线,张富贯用这种手法,田团长非常清楚。
田园又请求道:“我想见姐夫。”
田团长转身交待自己的副官:“往山上跑一趟,就说田园要见师座,记住,单独给师座讲。”
上山下山一个来回,跑得快也得一个时辰,副官上山去了,田团长陪着田园在山下等,伙房送来酒莱,田团长陪着田园吃饭喝酒,聊着田家洞的人和事,半个字不提解放军,也不提大青山和五连洞。
太阳往大青背后抹去,明朗的天气开始变得雾朦朦的,午时刚过,松柏场上就有夜幕降临的征兆。田团长的副官气喘吁吁回到了山脚住处,给田团长一阵耳语,田团长表情麻木没说话,一旁的田园问道:“我姐夫呢?是不是要我上山去?”
“姐夫要你回去,你回去吧。”田园本想再争取一下,但是团长的眼神告诉他,他必须离开。田园点头应允,两人不再说什么,然后田园化妆成新媳妇回娘家的样子,在特务的护送之下,回到了王村。
几位解放军便衣不敢在松柏场久留,以为田园要三五天才能下山,结果解放军先脚到王村,田园后脚就跟到,还是王财算得准,已经在王村军管会里等着田园。
田园怯场,见到穿军装的解放军坐在眼前,浑身就打颤发抖,王财连忙拉着田园坐在自己身边,轻声安慰道:“不用怕,这几位解放军你都认识,就是送你去松柏场的。”可是眼下他们穿了军装,跟穿便衣的样子完全不同,田园硬是没认出来,虚惊一场。
“年轻人不用害怕,我们的政策你都晓得,讲讲松柏场的情况吧。”
“没见到我姐夫,只见到……田团长。”
“是不是张富警署团团长田星?”
“是的。”
“古丈田家洞人,与你是族兄弟?”
“是的。”
“他怎么讲的?”
“他没怎么讲,只讲财财哥的话不顶用,别的什么话也没讲。”
“你为什么不去见你姐夫?”
“田团长派他副官上山去问,下山来给田团长咬了一阵耳朵,就赶我走了。”
解放军又翻来覆去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安排田园住在军管会里保护起来。
解放军在永顺县城有一个团的兵力,其中的一个连驻扎在王村,奉上级指令,必须在四五月间,端掉大青山上的土匪窝,眼下已是阳春三月,时间异常紧迫,如果劝降不成,就要武力攻取,那将是一场恶战。
连长召集几位排长开会,要大家谈谈自己的看法,“我明天进城去汇报,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张排长,你先讲。”
“连长要我先讲,我就先讲了。张富不肯下山见田园,说明他根本不想与我们合作,但是田团长对田园很好,好酒好菜地招呼,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行动上有暗示,可以再派田园去松柏一趟,让他和田团长单独谈,避开张富的耳目。”
“我赞同张排长的看法,从田园的讲述来看,田团长只讲了一句与我们有关的话,就是‘财财哥讲的不顶用’,那谁讲的顶用呢?这句话有意思。”
“解放军讲的顶用呗,就是这个意思。”
几人一分析,觉得田团长话里确实有话,可以进一步接触,即使争取不到张富全部的人马,能争取到他最有战斗力的警署团,也将是巨大的收获。
“好!我明天进城去汇报,后天一准赶回来,你们守好王村,随时准备打击土匪的进攻,千万保护好田园,不准有半点闪失。”
43.
张连长连夜进城汇报,第二天夜里,驻守在永顺县城的解放军某团,派出两个营的兵力,走石堤西直插与大青山相邻的羊峰山,在羊峰山通往大青山的必经之路坝古,设下埋伏,准备迎接投诚过来的田团长,但此时还不晓得田团长会不会投诚,解放军未雨绸缪,抢先布署好兵力。
王村一个连的解放军也全数出动,着便衣,分散走,护送田园去松柏场,混在赶场的人群中,从未经历过大事的二十岁青年田园,成了解放军的谈判代表,成败在此一举。
田园再次出现在松柏场的粮油铺,因为天色还早,赶场的人不算多,有些铺子还未开门,粮油铺子的老板眼尖,一眼便认出眼前之人就是早几天跟土匪接头之人,骇得赶紧从后门跑了逃命。
田园在粮油铺子附近闲逛,突然从一个关着门的铺子里窜出两个人来,迅速把田园拖进了屋里。
这两家铺子是土匪的窝点,平时不开门,只逢场天营业,名义上也卖油茶,实际上专卖鸦片和枪支弹药,由张富警署团的特务把守着。田园被带进里屋,田团长正在里面等他,见到田园,两人会心一笑。
田园紧靠田团长坐下,伸出手掌,露出两字“投诚”,目不转睛地盯着田团长。田团长一把握住田园的手掌,“想掰手劲是不?来!掰个就掰个。”两人真的使劲交量起来。
二十岁的田园哪里有什么手劲可以对抗一名军人,但是他晓得自己不能输,无论如何不能倒下,便使出一计,左手迅速出击,双手一起把田团长掰倒,田园露出孩子般的微笑。
“你犯规了,怎么可以双手帮忙?算了算了,算你赢。”田团长丟了个眼色给田园,田园点头。
“我想见我哥,见我外甥,见我姐。”
“副官,你去请示一下师座,他想见这三个人。”
田团长的副官来到山顶,下到五连洞里,一连找了几个洞,最后在岩爷把守的第五个洞里,找到了张富。张富正在和岩爷商量对策,他们已经得知解放军要来清剿的消息,正在密谋如何抵抗。
田团长的副官说明来意,张富不耐烦地骂道:“这个田园有完没完?是不是要死了,赶人见最后一面?算了,算了,把桐籽送去让他见见,田团嘛,守在洞里,哪里都不准去!”
张桐籽被带下山去。
“我哥呢?怎么……他不肯来?”田园差点哭起来,因为他晓得这是最后救人的机会,若是救不出来,就难说生死了,解放军马上就要攻山。
“怎么回事?”田团长问副官。
“师座不让。”
田园抹眼泪,田团长给副官丢了个眼色,“你在这里看着这舅甥俩,别让他们跑了,我回团里看看去。”田团长身边有十几个警卫员,一起跟了出去,这十几个警卫员中,有张富的眼线。
副官立即掀开床脚下一块楼板,露出一个洞口,带着田园和少爷张桐籽,下了地道。
这个地道就在松柏场集市下面,有多条通道,多个出口,原本是土匪们为鸦片生意而修建的地下工事,用于提炼鸦片和存放鸦片,也是鸦片生意人的逃生地道,但是一般土匪不晓得,只有岩爷的亲信和张富的亲信略知一二,平时也不启用,一直很神秘。
田团长与副官事先有约定,如果他带不出人马,或者受阻,就要副官跟着田园去投诚,副官是田团长的亲弟弟,田团长无论如何都想救他出去,还在地道里藏了几十条枪,作为投诚送给解放军的见面礼,希望保得老弟一命。
田团长回到住地,立即召集几位营长开会,把解放军优待投诚人员的告示给大家看。其实营长们早就看过这些公告,有的还动过心思,只是不敢公开表示,怕受军法处置。
“什么意思?团座!这些公告满大街都是,早看过了。”
“什么意思?就是这意思!大伙都表个态吧!”田团长直接明说了。
“我表个态,跟团座干!”
“我也表个态,跟团座干!”
营长们齐刷刷表态,全部愿意跟着田团长干。
田团长很受感动,铮铮汉子眼眶湿润,哽咽道:“但是这一次,我田星对不起大家,我不能带领你们建功立业,而是……而是……会辱没你们的名声,我……我……决定投诚解放军,你们……你们也愿意……跟着我干吗?”
“愿意!”
“愿意!”
“其实也不存在辱没名声,我们的顶头上司陈渠珍将军都投诚了解放军,受到解放军的尊重,我们只是跟着陈将军走!大家说是不是?”
“是!我们跟着陈将军走!”
又是齐刷刷表态,都要跟着陈将军走,田团长深受鼓舞,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命令道:
“好!从现在起,各就各位,立即行动!所有的连队都往营部集中,不让一个士兵掉队,全部给我带出大青山!现在对好表,上午十一点十分,下午两点之前集合完毕,两点准时往永顺出发!”
“团座,万一惊动了师座,警卫团的人马杀下山来,怎么办?”
“警卫团驻扎在山顶,下山来至少一个钟头,我们行动要快,打这个时间差,尽量不与他们交火。”
“岩爷的人马山上山下都有,万一遭遇他们的阻拦,怎么办?”
田团长盯住大家,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斩钉截铁地说道:
“拦我者……格杀勿论!”
一阵寂静,大家用眼神交流,相互给对方表明决心,相互鼓励。
“去永顺的路有两条,一条走雨禾坪过牛路河,一条走羊峰山石堤西,师座要走哪条路?”
“走羊峰山!不过牛路河。”
“遵命!”
“遵命!”
比预想中的顺利,田团长有些兴奋,马上来找副官,把刚才团部商量好的行动方案告诉副官,派人送副官三人到解放军指定的接头地点。
“田亮,是你吗?我是王财,财财哥。”王财一眼认出副官田亮,扑上去紧紧拥抱。田亮热泪盈眶,“噔”地跪在王财面前,连声喊道:“我有罪,请求解放军宽大处理!”然后痛哭流涕,长跪不起。
解放军连长亲自拉起田亮,鼓励道:“解放军优待俘虏,更优待投诚人员,你可以戴罪立功,解放军论功行赏。你是张富警署团团长的副官?叫田亮?”
“是……是的。”
“团长是你亲哥哥,叫田星?”
“是!”
“讲讲田星的打算。”
“警署团决定投诚,正在集合人马,下午两点起事,走羊峰山石堤西,进永顺县城向解放军投诚。”
“好!正好与我们的布署不谋而合。说说岩爷和张富的兵力布署情况。”
“岩爷的人马一部分守在洞里,一部分守在上大青山的几个关卡上,封锁着上大青的路,山脚下兵力不多,只有一些眼线。师座……张富有三个团,其中一个团还在古丈的碉堡楼里,警卫团和警署团来了大青山,警卫团驻扎在山顶和五连洞里。不过张富还有独立的手枪连和骑兵连,手枪连跟在张富身边,骑兵连在大青山上隐藏着,不知具体位置。”
“你们警署团全部驻扎在山下吗?”
“是的,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大概分散在十几个寨子里。”
张连长又仔细询问了一些情况,就要王财带着这三人去一边屋里休息,等下要随解放军一起行动。
被张富一直禁锢着的张桐籽,没弄明白是咋回事,更让他迷惑的是,刚才离开五连洞的时候,他娘竟然咬耳朵告诉他,他亲爹是红军团长,他本名叫相红,要他投奔解放军找亲爹。因为边上有其他人,他娘不能讲太多,他也不敢问什么,只是心里很震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不是自己的身世有丑闻?不是爹的亲生?但是张桐籽还是听了娘的话,给王财说想参加解放军,至于亲爹不亲爹的事,他没有说,也说不出口。
“好,我这就去给解放军说去。”王财立马把张桐籽的请求,报告给张连长。
“这个张桐籽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本人不是土匪,也不是国民党兵,但是他爹可是张富呀,这……这个事我要向团部报告。但是眼下要保护好这三人,不能出半点差错。”
“是。”
张富的警署团有异动,岩爷的眼线准备上山报告,被另外的眼线制止道:“等看明白了再去报告不迟,现在什么都不晓得,你就去打小报告,万一搞错了,你的小脑壳就要吃花生米,开个大花。”几个眼线继续观察。
警署团的异动愈加明显,整个队伍已经往大青山通往羊峰山的必经之路坝古方向移动,岩爷的眼线醒悟过来,屁滚尿流地奔向山顶,下到五连洞里找到岩爷,结结巴巴讲了山下警署团的动向。
“什么?田星的队伍往羊峰山方向移动?这……这是要去县城吗?投诚?”岩爷骇到惊魂,顾不了规矩不规矩的,直接闯进张富的黄泥洞,大声吆喝道:
“师座大事不好!大事不好!田星投诚去了!田星投诚去了!”
张富夜里失眠,一上午晕沉沉的,刚刚午睡,就被岩爷惊醒,一个翻身下床,别在腰间的驳壳枪咔嚓一声子弹上了膛,几步跑出来,与岩爷撞个满怀,骂道:“大白天的,你癫了乱喊。”
岩爷个子小,经不得张富一撞,倒在地上继续哭喊道:“师座,大事不好了!田星小子带着人马投奔共军去了!”
“什么?这个王八孙子!集合队伍,给老子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