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东重镇,首推通州。通州最紧要处,莫过通州码头。因占定了京杭大运河的最北端,太平年间,江浙的粮食,三吴的举子,维扬的商贾,舳舻相接,源源不绝通过大运河北上,在这里离舟登岸。沿运河一带,茶楼酒肆旅馆客栈官署仓储密布,每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夹杂着官吏验粮的威吓声,客栈揽客的吆呼声,伙食担子小商贩的兜售声,装粮卸粮的号子声,牛马牲口的嘶鸣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
顺治二年三月,经过明末战乱本已萧条不堪的通州码头忽的人满为患,拖家带口的人群蝗虫似的从四面八方赶来,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岸上那几百座其实早就一空的仓储上。这些几乎都是被满洲八旗圈占了土地又不甘为奴的汉人,食不果腹饥肠辘辘之时,奔着通州码头漕粮而来。待明白仓储颗粒无存时,人人脸上溢满了悲观、绝望的神色。
人群忽的一阵骚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倭瓜样的脑袋压在粗短的脖颈上,头上几根毛发编成一根金钱鼠辫随着脑袋摇晃左右摆动,正从一群饥民中向外撕扯着一个十三四岁瑟瑟发抖脸色青灰的女孩子。那男人边扯边骂道:“小浪蹄子,如今是大清的天下,你跑到天边又有谁敢留你?大爷今晚就让你好好浪浪!”那女孩可怜巴巴望望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的饥民,满眼都是求助、哀怜。
众饥民早就瞧出这男的是替满洲主子圈地拉人的二杆子,尽自人人心中不忿,负老携幼拉儿带女的,谁又敢多说一句?女孩见无人出头,只得回身再求这个南瓜脑袋,噗通跪地哀恳道:“佟七爷,咱们同乡住着,人不亲土还亲呢。你们已经杀了我的父母,烧了我家的房子,占了我家的田土。您就饶过我吧!”佟七爷眼见众多饥民听的凄惶,也怕节外生枝,换了个口气,笑道:“兰儿呀,你咋就不明白七爷的好心呢?主子爷相中了你,那是你的富贵到了,有多少女人做梦都想享这份富贵而不得呢!回去伺候好主子爷,七爷借你光的日子尽有呢!”
兰儿大哭道:“你哄谁呢?当我不知道你们那些下作事儿。佟七爷,鞑子兵没来的时候,我阿爹没少帮衬你吧?”佟七爷嘿嘿一笑道:“没少帮衬我?亏你说出这话!你们宁肯踩上狗屎也要绕开我走,谁正眼瞧过我一眼?还是旗爷来了好啊,承蒙旗爷看重,委我做了个管事奴才,七爷我才有今天!”说着激动,扫一眼众人,凶巴巴道:“别他妈废话,赶紧跟爷回去!旗爷不惯孩子,惹急了,一刀砍了你!”
官道旁柳荫下,歇着两个年轻人,头戴儒巾,宽袍大袖,一个面容白皙,斯斯文文,一身灰布衣袍浆洗的十分洁净;另一个四方大脸,眉毛浓的像用重笔饱蘸了墨汁捺上去的,直入猪鬃样硬直的鬓角里。这是应顺治二年恩科的两个举子。斯文些的叫吕宫,四方大脸的叫郝浴。两人已看了半天。郝浴对近旁一个饥民招手道:“大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那饥民正饿的有气无力懒的与人搭话,翻翻眼皮并不应声。吕宫从褡裢里摸出一块烧饼,笑道:“告诉我,这个可以给你!”那饥民大喜,不要说只说几句闲话就有吃的,再过两天,为了这口吃的,让他杀人都能干得出来!
一步窜过来,接过烧饼笑道:“瞧您二位,必是进京应试的举人老爷,冲您这心田,今科必定金榜高中!这事儿您问小人就算问对啦——小人和这两人都是通州八里庄的。这个女娃,原是庄上周员外的千金,那个‘佟七爷’不过就是庄里的混混侯七。满洲鞑子没来的时候,侯七整日里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是个人见人烦狗见狗咬的主,日子过的是有上顿没下顿。倒是周员外菩萨心肠可怜他,时不时给他些米粮。满洲鞑子来了,跑马圈地,八里庄的山呀、地呀、河流呀、湖泊呀,都被镶蓝旗的佟图赖圈了去。侯七这个混混,不知怎么得了佟图赖的意,用他管事,来治理圈进来的这些山林土地和奴才。侯七为这把姓也改了,叫佟七。佟图赖喜欢女人,佟七就把稍有点姿色的女人都送到主子那,嫌谁家男人碍事,先一刀就砍啦。最悲惨的还是这些女人,佟图赖玩够了,就赏给下面的旗人,旗人玩够了,就扔给佟七这样的管事奴才,最后被贱卖给了妓院。这个兰儿的爹周员外被旗人跑马占地踩死了,妈被旗人抢去一阵折腾,最后人也疯掉了,掉进井里淹死了。佟图赖又看上了兰儿,兰儿不知怎么逃到了这里——终究还是没有逃掉!”一席话说完,一张饼早已吃尽,舔舔嘴唇,直勾勾的看着吕宫的褡裢。
吕宫并不理会他的心思,低着头沉默片刻,叹口气道:“跑马圈地,逼良为奴,这算哪朝的开国气象?直和土匪强盗差不多!自古胡人无百年好运!咱们应这个恩科是不是太轻率了些?”郝浴颇有主意,道:“不应这个恩科?架得住府县那帮如狼似虎的差役没日没夜的催逼?听我说,不想给满洲鞑子效力,进了考场,胡乱写上几行,落个名落孙山也就是啦。”吕宫登时释然,笑道:“就是这样。咱们依旧回富春江做咱们的烟波钓徒去!”
遥望那边,佟七已对兰儿动了粗,扯着头发一路拖出人群。郝浴怒道:“不管怎样,先不能便宜了这个王八蛋!”吕宫忙拦道:“你不要惹祸!”郝浴已腾腾几步奔了过去,一把攥住佟七手臂,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强抢民女,大清真的没有律法吗?!”佟七蓦地被人攥住手臂,吃了一惊,待看清来人是个举子,定下心来,仰天打个哈哈道:“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你他妈一个臭举子也敢管大爷的事!大爷今天高兴,教你个乖——大清律是旗人老爷定的,专门治你们这帮脑后有反骨的南蛮子,刑不上旗人,懂不?妈的,还不快给大爷滚开!”说着手臂向外一抖。不料,郝浴虽是书生,却自幼习得家传武术,佟七没有挣开,反觉对方指上加劲一阵钻心疼痛。
佟七大怒,挥右拳向郝浴额角打来。郝浴略一仰头,一个扭送,佟七脚步踉跄站立不稳,郝浴顺势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佟七立时一个狗抢屎。众饥民早就愤懑不已,见有人伸头,如干柴上溅了火星,群情踊跃,纷纷喝道:“打死他!”“打死这个满人的二狗子!”吕宫早已拉住郝浴,手指佟七道:“你充其量不过是旗人的一条狗,不要忘了自己的祖宗是谁!”佟七趑趄爬起,忽见一队旗兵走来,声嘶力竭喊道:“来人哪!起反啦!”旗兵扯出锋利的钢刀奔跑过来,众饥民登时噤若寒蝉。
为首武官头戴阴纹镂花金顶,身穿海马补子,一望而知是个把总,手按腰刀喝道:“谁起反啦?”佟七手指郝浴道:“他骂旗人不如狗,还告诉这帮汉人不要忘了祖宗,可不是起反了嘛!”吕宫冲着把总点头一笑道:“我们是应朝廷恩科的举子,并不是什么起反之人。这是个疯子,总爷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朝廷为收天下读书人之心,特开顺治二年恩科,岂料,各处读书人依旧不肯买账,不得已,府县官员差役一起出动,威逼利诱各处读书人北上应试。这些内情,把总身在京畿,听本主说过。听这二人是应科举子,一时倒也不敢放肆。佟七一瘸一拐走到把总面前,哈腰道:“总爷,小人是通州八里庄佟家的管事奴才,奉我家主子之命,抓捕逃人回去。这两人却横加阻拦。请总爷帮忙,我家主子必有重谢。”
佟家是满洲八旗老姓,佟家出去的人出将入相权势赫赫的有的是,谁知道八里庄这是哪一枝,把总不敢怠慢,手一挥,喝道:“绑了!”
码头上转出四五个人来,居中的一个干干瘦瘦,像是有痨病在身,江宁府丝绸锦袍罩在身上像搭在衣服架子上,随风微微鼓荡,边走边对身旁一人道:“通州码头一打喷嚏,整个京师就要生病!冯铨,疏浚运河,让江南的漕粮尽快北上,这件事你们不能含糊,要当成一件关乎京师安危的大事来抓!”冯铨年过半百,须发尽已斑驳,却对这个干瘦之人十分恭敬,略一拱手道:“摄政王尽管放心,明儿老臣就安排得力之人专一来办此事,半月之内,必有好信给您!”那干瘦之人正是当今皇父摄政王多尔衮。多尔衮点点头,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饥民道:“这些人聚在这里不是个事,若有人振臂一呼,立成肘腋大患!那是怎么啦?果真有人闹事吗?”带着几人径直走了过去。
把总乍见多尔衮吃了一惊,待辨明不是眼花,忙一溜小跑迎了上去——此时此地,多尔衮又是一身便装,不敢贸然说破身份,打一千,极低的声音道:“主子吉祥!您怎么到了这里?”多尔衮笑道:“是博尔锦嘛。起来吧。发生了什么?”博尔锦起身道:“回主子,佟家的人在抓捕逃人,这两个举子却阻拦闹事。”多尔衮“噢”了一声,似乎极感兴趣,向郝浴走了过去。博尔锦急忙使了个眼色,几名旗兵不言声跟了上去,护住两侧。
郝浴不知道站在身前这人就是权倾天下的多尔衮,迎着他犀利的眼色,一脸满不在乎。多尔衮盯视移时,冷冷道:“窝藏逃人,罪及九族。你们府尊县尊没有和你们讲过?”郝浴道:“你不要听这个狗奴才狂吠。这个兰儿并不是什么逃人,是这个狗奴才巴结主子意,逼良为娼!”多尔衮傲慢道:“满人看上汉人,那是她的福分,谈不上什么为良为娼!”郝浴大怒道:“满人,汉人,都是苍天的子民,何来三六九等之分?你们满人若自认高人一等存了满汉分别,只怕天下永无宁日!”多尔衮亦怒道:“满人十万,提兵入关,汉人虽多,却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儿。满汉怎么没有分别?”郝浴呵呵笑道:“成败只在政事,又岂关乎满汉!若没有流贼祸乱于内,吴三桂献关于外,大清就敢说坐拥天下?如今若只管跑马圈地,不修政事,大明之亡,可旋踵立现!”
这几句话听的冯铨几人首摇心颤,生怕多尔衮盛怒之下亮明身份拿了此人引起饥民变乱。这数万人一乱,众人想要全身而退都难!却见多尔衮瞠目结舌半响,“噗”的一笑道:“好个大胆的莽书生!这个题目一两句话辨不清楚。好在咱们尽有见面的日子,那时咱们说它个三天三宿。博尔锦,这个兰儿是谁的逃人?”博尔锦道:“是通州八里庄佟家的。”多尔衮笑道:“昨儿,佟国纲跟我说,在通州置了一处田庄,必是这处无疑。看在这个莽书生的份上,这个女娃就算了吧,也算成全一段英雄救美佳话。你去佟国纲的庄上,把我这句话说给他。”说毕,转身欲走。
按说话说到这个份上,佟七就是猪脑袋,也该咂摸出一些滋味来,不料,佟七素日骄横惯了,见多尔衮不但没有惩治郝浴,还轻轻巧巧一句话大有把兰儿送给郝浴的意思,不禁大骂道:“哪个大姑娘的裤裆没夹紧,露出你这么个东西来?爷的主子是镶黄旗佟家,正八经的顺治爷的包衣,抬抬脚就比你的脑袋高!”多尔衮打从娘胎里出来,还没被人这么粗鄙不堪的骂过,脸一霎涨的青紫,抬腿踢了博尔锦一脚道:“你竟是个聋子,仰或耳朵里塞了驴毛,就容他这么辱骂你的主子?!”
博尔锦平白被踹了一脚,火往上起,回身就手给了佟七一个大耳刮子,打的佟七就地滴溜一个转身。多尔衮恨恨道:“打不死他,你就代他死!”博尔锦一个窝心脚蹬在佟七心窝上,佟七连声惨叫也没发出直飞出去,乌紫的血从嘴角溢出,眼见是不能活了。多尔衮犹自恨恨,由着博尔锦护送,径直去了。众饥民看的目瞪口呆,缓过神来,互相打听,却是谁也不知道此人是谁。
吕宫对郝浴略带责备道:“咱们也上路吧。进城后,可千万不要再多事!”二人转身欲走,兰儿扑到郝浴脚前道:“恩人,你得把我也带走!”郝浴为难道:“我一个应试举子,怎么带你?你还是安生回家去吧。”兰儿泣道:“我早都没有家啦!我会洗衣服、做饭、磨墨,您就带上我吧!”吕宫动了恻隐之心,叹口气道:“带上她吧!救人救到底,一会儿佟家的人来,她还有命活嘛!”郝浴道:“咱们两个举子带一个姑娘应恩科,瞧去那是什么样子?”吕宫道:“好在她还小,又蛮伶俐,扮个齐楚书童谁能看得出?你若嫌她累赘,过几天平安无事打发她走不迟。”郝浴想想,也只得如此。兰儿一块石头落地,竟一个破涕。当下三人上路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