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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顺治四年的三月初一，午后寅时，米仓山古栈道上艰难行进着一小队人马。当前那人二十多岁，头顶沉甸甸的铜兜鍪，身罩绵密的山字文铁甲，原本英俊的面庞因长途行走灰扑扑挂满尘土，显的极为疲惫。他叫张定国，官拜大西国安西将军，也是大西国皇帝张献忠的第二个义子。他虽然年轻，却在大西军中有着战神一样的声誉。十六岁时，两军阵前以弓对弓，一箭射死了大明军中最善射的有“神弩王”之称的总兵张令；十八岁，率三百骑兵，一昼夜奔驰八百里，袭占明军围剿“流寇”的大本营襄阳，迫的阁臣督师杨嗣昌仰药自尽！
紧随在张定国身后的中年武将叫刘进忠，因脸上一道刀疤破了相，使他怎么看都给人一种阴骘的感觉。他是大西国的前锋骁骑营都督，奉张献忠的命令镇守汉中。年初大清肃亲王豪格统兵入陕，与在陕北的大顺军残部贺珍孙守法展开激战，这让刘进忠觉得有利可图，于是不待请示皇上张献忠便引兵北上准备袭取西安，不料，清军十分悍勇，贺珍孙守法旬月间相继败亡，接着腾出手来南下专力进攻刘进忠，刘进忠接连失利，连汉中要地也丢了。张献忠眼见巴蜀门户洞开，急派在川北的义子张定国出兵应援，几场恶战下来却毫无起色，不得已退到阆中布防。就在这时，张献忠命他和张定国速回成都参加军事会议的诏令到了，尽管二人都知道此时不是离开军中的时候，却深知皇上说一不二的脾性，把部队交给副将王自奇，带数十个亲兵匆匆上路。
太阳落西的时候，这队人马爬上了山顶。张定国住脚四面望去，一处奇特的景观吸引了他，两座相距千米的石峰如一对战鼓并排摆列，时令正是晚秋，旁边成片的枫林本就殷红，在夕阳的辉映下，更是血色样浓。刘进忠是蜀人，对蜀中地理十分稔熟，见他凝神专注，指点道：“二爷，这就是天鼓山——”一语未落，暮霭中一道闪电划过长空击在一个鼓峰上，爆裂声在群峰间回响绵延，浑如数百面战鼓同时擂响。
张定国触动心事，喃喃道：“天鼓？天鼓擂响，怕不血流千里？”刘进忠没有听清，问道：“二爷，您说什么？是说这莫名其妙的雷声？”张定国回过神笑道：“是啊，这好端端的，说打雷就打雷。”刘进忠道：“这几年稀奇的天象还少啦？听说咱们皇上起兵的时候，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在西北天上出现，直挂了一个月？”张定国敛去笑容道：“确有其事！不说这些个啦。我看弟兄们都疲累透了，今晚就不赶夜路啦，就在这山顶上歇一晚。”刘进忠自无不可，换过亲兵头目罗虎道：“你带兄弟们四外转转，看有没有破庙石洞什么的，别看现在响晴，巴山夜雨是常有的事。就便再弄点吃的，最好打个野猪兔子。”罗虎应一声，给二人留下几个亲兵，带着其他人去了。
刘进忠解下牛皮水囊，拔去塞子递给张定国道：“二爷，您喝口水，就在这大云杉下歇歇。”张定国接过水囊大喝了一口，依言坐下，看着刘进忠道：“这一路上，我就看你情绪不对，想什么呢？”
刘进忠的确有心事：他是南充人，翻过这座米仓山，下去不远就是。崇祯十五年，张献忠第一次进军西川时跟了他，几年转战南北，东征西杀，凭着勇猛善战一步步做到了大西军前锋都督，成为张献忠的重要将领之一。张献忠在成都称帝后，更是把汉中这个巴蜀门户交给了他。刘进忠读过几年乡塾，对汉中典故颇为熟悉：三国时，刘备曾问魏延，现在我想把这个紧要地方交给你，你打算怎么守住它？魏延道，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请为大王吞之。皇上把这么个紧要地方交给自己，不能不说信用备至，而自己却把这个地方给丢了！皇上那样一个残暴性子，会怎么处置自己？凭心说，杀头以谢三军也是该当的，但自己才三十出头，就这么被处死实在心有不甘！他也起过畏罪潜逃的心思，方今乱世，无论是满洲鞑子还是南明小朝廷，哪里不会收留自己？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即逝，“降将”那是什么好名声？那样自己的下半生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小看了去，也就再也挺不起腰杆做人啦！
刘进忠喃喃道：“我真是连头上长反骨的魏延也不如！”张定国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在琢磨这事！听着，汉中不是你丢的，它丢在我张定国的手里！皇上要杀要剐，那也是冲我张定国说话！”张献忠没有亲生儿子，张定国和平东将军张可望，抚南将军张文秀，镇北将军张能奇，都是他从万马军中捡来的孤儿，收为养子。这四个人，一个比一个勇猛善战，张献忠把大西军分成四部，让他们建府开衙，各领一军。其中，尤以张定国的西府兵最为强悍，也最为张献忠倚重。如今，张定国一口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料想张献忠再恼恨，也终究会网开一面。刘进忠心中感激，咽声道：“二爷侠义心肠，让末将说什么好！只是这样一来，未免有损二爷的威名。”这话说的隐晦，张献忠没有指定皇位继承人，四个义子都有夺嫡的心思，这一场大败仗认承下来，定会减分不少。张定国显然听懂了他的潜台词，微微一笑道：“用一个虚名换一员上将，这不是赔本买卖！”刘进忠眼泪差点掉下来，道：“如果皇上饶恕了末将，末将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把这个面子给二爷找回来！”
罗虎兴冲冲奔回来，笑道：“西府老爷，督爷，前面不远有一处破落寺院，里面还有几个老道，请二位爷去哪里歇吧。”秦岭巴山本是道教发祥地，发现个把寺院不是什么稀奇事。张定国和刘进忠起身随罗虎走去，翻过一道不大的山脊，在一片枫树林中现出了一段破败的围墙。其时月上东山，淡淡的月光下，这座不大的道观怎么看怎么有些诡异。跨进山门，寺院的匾额尚在——张良祠。亲兵们已经守在了院中，一个小头目见二人进来，忙迎上前。刘进忠低低问道：“没什么不对吧？”小头目早把院中查看了两遍，摇头道：“没有。”刘进忠道：“道长们呢？”小头目道：“都关在了后院的大殿里。”张定国脸上立时有了愠色，不悦道：“忘了我前几日申明的军纪？”小头目忙道：“西府老爷，小的们并没有抢掠，只是看这几个人不像出家人，就把他们看管了起来。”张定国扬了扬下颌，小头目忙在前带路，来到后殿。
殿门被一个大丹炉从外顶住，两个亲兵手按腰刀守在门外，刘进忠摆了摆手，亲兵忙跨上前挪开丹炉，“吱呀”一声推开殿门。大殿里黑漆漆的看不分明，罗虎忙让兵士燃着一个火把，张定国这才看到，四五个老道模样的人瑟瑟抖抖拥挤在殿角，正用惊恐不安的眼神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张定国拱手道：“打扰道长们清修啦。这些兵都是我的手下，不懂规矩，还请道长们见谅——在下张定国，路过宝刹，想借住一宿。”
几个老道见张定国说话和蔼，惊魂稍定，一个年岁稍大的向前打一稽首道：“无量天尊，贫道千秋子，久仰将军大名。前殿两厢地方颇大，将军若用，只管随意。”张定国略一顿道：“有什么吃的没有，还请道长施舍一口。”千秋子面露难色，迟疑道：“只有‘两脚羊’，不知将军忌口不？”张定国只道猎的野山羊，笑道：“乱世之中，填饱肚皮已属不易，哪里有什么忌口。有羊肉吃最好！”千秋子道：“如此，就请将军前殿稍候，老道让小徒把肉烧好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