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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国和刘进忠回到前殿时，亲兵们早已在殿中拢起了几堆篝火，火光熊熊，照的大殿一片通亮。时辰不大，一个小道士果然拎了几大块肉送了过来。那肉刚刚下火，金黄油亮，滋滋作响，一股浓郁的肉香登时弥漫在大殿之中。众兵正饥渴疲累中，人人望着那肉垂涎欲滴。罗虎先给张定国和刘进忠各切一块，其余分给众人。张定国扯下一块放到口中，只觉绵软细嫩夹着一股淡淡的尿骚味道。刘进忠狐疑道：“羊肉？是这个味道？”罗虎笑道：“想是搁的久了，不新鲜啦。”张定国嫌那肉味怪异，略用了几口便抛给亲兵。刘进忠也住了口，殷勤道：“二爷是没有吃饱，让他们去打只山兔？”张定国笑道：“黑灯瞎火，他们也疲累透了，算了吧——咱们从前四处流窜，吃不上饭那不是常有的事？”说着自去柱子旁依了，看着篝火呆呆出神。
他说刘进忠有心事，其实他的心事比刘进忠重得多，只不过刘进忠想的是身家性命，他想的却是大西国的宏图大业。他和明军打过仗，也和李自成的大顺军打过仗，算得上身经百战，但直到这次在汉中和八旗兵交手，他才惊讶的发现，世上竟有这么悍不畏死的军队！
刘进忠端了盆热水过来道：“二爷，烫烫脚，早些歇了吧。”帮着他扒下被汗黏湿的皮靴。张定国走的酸麻的脚掌被热水一烫，登时惬意无限。摆摆手，示意刘进忠坐下，道：“崇祯二年，义军纷起，共有十三家七十二营一百零八个头领，你说谁的骨头最硬？”怎么忽然扯到了这个话上？刘进忠一时猜不出他什么意思，双手对搓了一下笑道：“那还用说嘛，当然是咱们大西皇上，您的义父。”张定国摇头道：“这里就咱们两个，若说场面话就没什么意思啦。照我看，骨头最硬的，不是皇上，是李自成！十三家这些大掌盘子，包括咱们皇上，都曾投降过大明——不论真心还是假意，毕竟都向明廷屈膝过，只有李自成，被打的只剩了十八个人，还硬扛着，宁死不降！”
这事天下人都知道。刘进忠笑道：“二爷怎么说起了这些个？”张定国道：“这阵子我一直在想：李过和高一功，一个是李自成的侄子，一个是李自成的小舅子，从李自成起兵就没离开过他，打了多少恶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回，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现在为什么要投降南明这个小朝廷？”刘进忠笑道：“养移体，居移气。李过和高一功是进过北京享过福的人，变的惜起命来，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张定国摇头道：“那不对！若说享福，哪有比当皇帝更享福的？大顺军虽说败了，十几万人马还是有的，足以打下一块地盘继续称王称霸，犯不着被南明这个小朝廷呼来喝去。”
刘进忠道：“二爷以为他们是为了什么？”张定国叹口气道：“我也是昨天看到江南传来的一张揭帖，这才想明白的——嗯，有这么几句：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易姓改号，谓之亡国；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刘进忠故意装拙，笑道：“二爷知道末将扁担倒了认不出是个一字，这说的是什么？”张定国道：“这是说，李自成取代大明，不过是咱们汉人自己的家务，和汉取代秦、宋取代唐一样；而满洲鞑子进中原，对汉人来说就像天塌了。所以，每一个汉人都要奋起反抗！——大顺军和满洲鞑子有亡国之恨，只是自己不是人家的对手，又激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个大义，于是才走了联明抗清这一步！”
刘进忠道：“大顺被满洲鞑子打的苦，本来已经进了北京占尽天下形势，却被从山海关撵鸭子似的赶回了西安府；接着又被从西安府赶出，九战九败，连皇上李自成也死的不明不白。二爷，满鞑子这次对咱们大西下手，你说，咱们能打得过他们？”这正是这些日子张定国萦绕于心的!张定国脸色凝重吁口气道：“满鞑子灭了大顺，灭了弘光，能打是真的；但咱们大西和大顺弘光都不一样，咱们有山川险塞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只要经略好了它，最不济也能自保！”刘进忠呆了一呆道：“川南嘉定有杨展，川东重庆有曾英，三峡有谭伦兄弟，此外各地还有大大小小的豪绅团练，天府之国，咱们远谈不上经略好了！”
大西军占据巴蜀后，追赃助饷，杀富济贫，引起各地豪强地主缙绅的激烈抵抗。这些人，打着恢复大明的旗号，招兵买马，跨州据县，向大西军疯狂反攻。重庆的曾英，嘉定的杨展，三峡的谭伦，是其中实力较大的几支。战事愈演愈烈，几乎到了无日不战的程度。
刘进忠的话再一次触动了张定国的隐忧，一时沉默不语。忽听罗虎在东厢房低声喝道：“想拉屎吗？离这儿远着点，要是让西府老爷和督爷闻到臭味，看不打扁你的脑袋！”接着一名亲兵提着短裤脸色煞白从房里窜出，略向张定国这边张望一眼，撒腿向殿后跑去。张才，张定国的亲兵他都能叫得上名字，想是刚才肉吃的多了坏了肚子。这么一想，忽觉自己肚子也有些咕咕作响，正要起身去茅房，却见张才慌慌张张奔了回来，惊惶道：“西府老爷，这竟是座黑庙，咱们都让人给算计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