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锦直把多尔衮、冯铨几人送到东安门内摄政王府。这里原是大明的南宫,是宣德皇帝朱瞻基的潜邸,朱瞻基之后大明诸帝陆续增建,使得这里殿阁林立,金碧辉煌。多尔衮初入北京时原在武英殿办公,清都从沈阳迁来后,紫禁城成了顺治的当然皇宫,多尔衮便把这里变成了他的王府。皇帝年幼,多尔衮这个皇父摄政王其实是大清实际上的统治者,睿亲王府也就成了机枢之地。
多尔衮一脚踏进王府,管家苏拜早迎了过来,打一千起身道:“王爷,刚林,祁充格,范文程、洪承畴等几个内院大学士在签押房等候多时了。”多尔衮“唔”了一声,回身对冯铨道:“你稍等。”径直走进内院。冯铨早已摸透了多尔衮的脾性——研究国事接见下属从来都是一身正装,以示庄重勤谨。果然,不多时,多尔衮一身官服走了出来。
几个内院大学士早隔窗瞧见多尔衮带着冯铨走来,忙起身躬腰肃立。多尔衮踏进签押房,只略一点头,径直坐到了主位,几个大学士忙又过来请安。这里虽然名叫签押房,其实是挺大个殿堂,沿墙四周摆着檀香木桌椅,中间一个景泰蓝大瓷火盆,马吊子上的茶壶水已烧开,沿着壶嘴喷着热气,签押房地砖下都是打空的地火龙,烧的诺大个殿堂一片春意。多尔衮安然受礼毕,摆了摆手笑道:“起来吧,那边椅子上坐了说话。”又对侍女道:“给各位大学士上茶!”几位大学士都是常来此议事的,依言退回到各自座位坐好。
多尔衮才从春寒料峭的外面回来,喝了半盏茶,显得十分惬意,笑道:“才和冯大学士去了通州码头。都说隋炀帝昏庸无道,说这话的人真该到大运河上好好看看,汇通天下,利在千秋,这样的事儿是昏庸无道的人能干得出来的?”几人久候他不回,这才知道他去看了漕运。祁充格木着脸道:“奴才有话要进!”多尔衮已明其意,指着他笑道:“你这张棺材脸专会灭人兴头。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无非又是白龙鱼服防微杜渐那一套!”祁充格道:“王爷知道了,奴才依然要说!王爷一身兼着大清安危,若真有不忍言之事发生,咱们大清还指望谁呢?王爷纵不为自身着想,还该为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着想!”洪承畴接口道:“祁大学士这话至为有理!咱们定都北京日短,顺贼余孽,前明遗老,都还没有肃清。皇上和摄政王不得简从外出,要定为一条制度!”范文程便看着冯铨道:“冯大学士办事历来稳妥,今天怎么如此孟浪?即便摄政王要去,也该一力阻拦;阻拦不得,也要一路安排好关防!”冯铨原是大明官员,在大明天启年间就做到了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因贪渎太甚,被罢官回乡闲住,大清定都北京后,多尔衮为笼络汉人心,征召入内院任大清的首席大学士,反倒列范文程等人之前,这让范文程等多年的所谓从龙之臣很不舒服,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他。冯铨终究是两朝臣子,见范文程话中带了责备的口气,心中不安,勉强笑道:“都怪老臣思虑不周!”
多尔衮解围道:“好啦。这也怪不得冯大学士。是我一力要出去的嘛。不说这些啦。今儿有什么要紧事没有?”刚林在椅子上一欠身道:“正有几件事情,奴才等内院几个大学士进行了会商,意见略有分歧,请王爷示下:一是豫亲王多铎班师回京,迎接礼仪及褒奖事宜;二是对英亲王阿济格远征陕西期间擅自索取蒙古良马及未奉王谕擅自班师二事的惩处意见;三是陕西总督孟乔芳八百里加急,闯贼余孽贺珍、孙守法等集兵进犯省城,且献贼在川亦蠢蠢欲动,有北出汉中迹象,请朝廷遣大员重臣督师进讨;四是一件小事,三法司对山西刁民孟二柱剃发一案分歧较大,呈请王爷一并裁决。”刚林说完愈发恭谨的注视多尔衮,生怕多尔衮的那句谕令没有听的清楚。
多尔衮端起茶盏,吹了吹上面的浮沫,喝了一口道:“剃发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林所说,哪一件也比剃发一案大得多,几人再想不到多尔衮会从这件“小事”问起。刑部在范文程分管,忙一欠身,款款道:“孟二柱本大清山西阳泉县人,朝廷剃发令下之日,他也剃了头留了辩,只是头顶留发处有巴掌大小,稍不合例——按制,辩式应为‘金钱鼠尾’:头顶留发之处应为一枚铜钱大小,所编发辫能从钱眼中穿过。阳泉县令于闹市之上设卡,令衙役以铜钱试发辫,该民辫子稍粗,不能透钱眼而过,于是阳泉县令以不遵剃发令为由把孟二柱判了绞监侯。有前明遗老趁机叫屈,遂引起市民请愿。案子层层上报,层层议论不一。有认为判的公道的,也有认为阳泉县小题大做的,更有督察院左都御使陈名夏认为阳泉县胶柱鼓瑟,激起民变,应革职拿问。三法司会议,意见也大相径庭。”
多尔衮道:“你们几个呢?什么意见,嗯?”刚林笑道:“这原本是个鸡毛也算不上的小事,山西官员却非要层层上报,逼朝廷裁决,真不知他们是干什么吃的!奴才以为,这个孟二柱无论是杀了还是放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多尔衮看着刚林道:“小事?你这么看孟二柱这个案子?”刚林被他犀利的目光看的身子一颤,不知哪里说错了,竟一时没敢回话。
多尔衮道:“范文程,你管着刑部,你说。”范文程原本和刚林一样,并没觉着是个什么了不得的案子,一时猜不透多尔衮的意思,犹豫了一下,斟酌道:“阳泉县令原本是前朝官员反正,在朝野上下一片反对剃发易服的情况下执行本朝法令一丝不苟,似乎不宜申斥;但所判绞监侯罪名又似乎严厉了些,从轻改判似乎更为稳妥。”
多尔衮一哂。冯铨立时捕捉了其中的意思,断然说道:“臣现下想明白了:阳泉县所判至为公道,臣赞同。”洪承畴道:“孟二柱已经剃发易服,只是稍违制度,这和抗令终究不同,请王爷留意这点。孟二柱若判绞监侯,那拒不剃发者又该判何?”祁充格不悦道:“有一等刁民,不敢明里违抗我大清法令,就阳奉阴违,论其心,比抗命更为可恶!头上多留一缕发,心中必多念一份明。今天留拳头大个地方不惩处,明天他就敢留巴掌大个地方,后天他又敢留半拉脑袋。如此,我大清法令的尊严何在?法之不存,我大清何在?”
多尔衮赞许的看了眼祁充格,颔首道:“这话说的透彻了!剃发易服是我大清的国策,本王知道,就是你们几个”多尔衮一指几个汉人大学士,“心里也大不以为然。这其中的要义,礼部左侍郎孙之獬可谓一语中的:‘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这个孙之獬我也听前明降过来的官员说起,人品口碑似都不佳,但就这几句话,足见孙之獬对本朝的忠爱之心。有一等汉民,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宁肯去头也不愿去发。你们汉人不常说‘君父’嘛,君也是父,又说‘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好吧,君父现在就叫你们剃发易服,不遵即是不臣、不忠、不孝!不忠、不孝、不臣,这样的人在天地间还有留下去的必要吗?!对这等汉人就一条: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还有一等汉人,是阳奉阴违,如孟二柱这样的,明里不敢抗法不剃,执行起来却花样百出,这是藐视我天朝法度,究其心更属可恶!阳泉县判的确实有毛病,毛病就在于一没有把他当场斩立决,二没有把剃发匠一道正法,太仁慈了些!祁充格传本王的喻给吏部:阳泉县审结孟二柱一案尚未尽心用力,涉案之犯至今尚有漏网者,念该县素日尚属尽心,革职留任,以观后效。”祁充格忙起身离座,“喳。”
不知是屋子太热,还是被多尔衮话中的严厉惊了心,洪承畴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接着奏道:“豫亲王多铎自上年出师以来,一月克潼关,二月下江南,四月陷扬州,五月灭弘光,六月平江浙。大军现已班师凯旋,昨儿接滚单,四月初可望抵达京师。关于军功封赏和郊迎礼仪,内院合议:豫亲王已是亲王爵位,无可再封,职为大将军,无可再进,如何封赏以张其功非臣等所敢妄议,还请恩自上出;至于郊迎,王师凯旋之日,内院会同在京七品以上官员郊迎十里。是否妥当,请王爷示下。”
努尔哈赤众多的儿子里,多尔衮和多铎兄弟情分最密,听这个亲弟弟不日就到京师,多尔衮心中高兴,点头道:“豫亲王这一年出兵放马,劳苦功高,确实不容易。可恨的是都察院有那么一撮汉人,今天弹劾什么扬州纵兵屠杀,明儿又弄个绥靖地方不力。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要让他带兵出征,一准是丧师辱国,一败涂地。好像只有这些人才知道仁义,知道道德。亲王是我大清爵位最高者,但封号上我看加个字更妥,就是一个‘德’字,竟是和硕德豫亲王。食亲王双俸。至于郊迎,不必限于品轶,在京大小官员,包括亲王、贝勒,统统迎出三十里。皇上和我也要参加!”
多铎上年出师以来,确乎战功卓著,但大兵所到之处,玉石俱焚,屠戮甚重,犹以扬州十日为最,无论如何当不得一个“德”字!至于郊迎三十里,更是礼法所无。但多尔衮瞪着眼睛说瞎话,谁愿意去触这个霉头?冯铨道:“拔民水火,讨逆安顺,确是大德。豫亲王当得起这个‘德’字。”
多尔衮点点头又道:“陕西闯贼余孽又起,我意豫亲王兵马到京休整后,平定川陕的重任,还非他不可!”刚林看了眼多尔衮,嘴翕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多尔衮接着说道:“至于英亲王阿济格擅自班师回京一事,必须重重惩处,以为在外带兵者戒!我知道,现下朝中有一种议论:说什么英亲王出师追剿闯逆以来,也是战功赫赫,闯逆部将有名有姓者基本剿杀殆尽,连闯逆本人也殒命在九宫山,八旗子弟在外悬兵日久,将士思家心切,诏谕未到而先行班师也情有可原。这是胡说八道!我可以容忍他擅自索取蒙古良马之罪,可以容忍他骄横跋扈无人臣礼,但不奉召就班师之罪我断断不能容忍!国家方兴大兵四处征讨,统兵大员战败事小,立功事小,惟独不奉召事大!今天不奉召班师不加严惩,明天就敢拥兵自重,发展下去,就不愁藩镇割据,甚或逼宫自立!英亲王到京之日,立即幽闭!”几位大学士听的都是一凛。
多尔衮身子骨明显是倦了,这几句话说的动了意气显得有些疲惫。略一喘道:“没别的事,你们就跪安吧。刚林你留一下,本王还有事情交代你。”几位大学士忙站起,参差不齐的应一声“喳”,躬腰退了出去。
屋子里剩了多尔衮和刚林二人。多尔衮走下座位,亲自到马吊子上倒了盏茶,递给刚林。刚林受宠若惊。多尔衮笑道:“老瓜尔佳(刚林的满性),我刚才说让多铎带兵出征川陕,你似乎有话要说?”刚林笑道:“奴才这点心思,总逃不过王爷的慧眼。奴才确实不赞成豫亲王带兵出征川陕,奴才推荐另一个人——肃亲王豪格。”
多尔衮半天没有言声。这是他的宿敌,不是他,太和殿那个位置多半自己坐了!他最担心的有两点:一是怕豪格手里有兵,一旦作乱逼宫或据地称王都不易对付;二是豪格不是庸碌无能之辈,而且桀骜不驯,和他关系密切的两黄旗下亦名将云集,出兵放马建功立业那是极平常的事,功业一盛,必危及自己的摄政王地位。所以提兵入关之前收集诸王兵权,多尔衮一直不给豪格带兵的机会。只有在顺治元年,山东汉人作乱,朝中精兵猛将都随豫、英二王出征李自成,实在无将可派,启用了豪格一次,战事一好转,马上将其调了回来,在京闲养。
多尔衮沉吟不语,刚林早知道他的心思,一笑道:“派豪格出征,对王爷有三大利:一,免去了腹腋之患。王爷可否留意,现下京城的防卫主要是两黄旗的兵马,这是豪格的支持力量。虽说近年两黄旗有的大臣对王爷表示了忠心,可谁知道有多少是摄于王爷的权势而低头的?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谁能料的定谁会怎么做?豪格久居京城,时常心怀郁闷,两黄旗有一些他的铁杆如鳌拜、索尼之流常聚会于他的王府,保不准筹划什么惊天大事呢!英亲王、豫亲王是王爷您的胞兄弟,常年在外出兵放马,设若豪格有什么异动,他们是远水不解近渴啊!二,王爷对待豪格不可太过苛刻,豪格久居京城,不但不思王爷不忍他栉风沐雨之德,反而常叹已才之不得用,常言在京师犹如幽闭一般,这容易博得朝臣的同情。三,现在的形势和三年前已大不一样,弘光朝廷被豫亲王所灭,李自成死于英亲王的追兵之下,豪格出兵,已不可能建立大过此的功劳。一静不如一动,只有让他动起来,才好找到他的过失。如果天顺人愿,临阵之时飞来一支利箭,那可就…”
多尔衮已经回过味来,哈哈笑道:“好,就让豪格带着两黄旗去!等咱们忙完了郊迎多铎这件大事,就让他放炮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