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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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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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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手把吴钩》连载

第五章 酬红颜亨九点迷津

天傍交黑的时候,洪承畴坐着八人抬青呢大轿回到北京内城南锣鼓巷府邸。下了轿,进了府邸左侧的签押房,洪承畴没有像往日那样脱去官服,目光有些呆滞的坐进红花梨木太师椅内。幕僚郝忠福和张道澄早从桌子后迎了出来。

郝忠福原不过是京畿遵化的一个穷秀才,已巳年清军破墙子岭入关的时候把他掠到了关外。虽说读书人出身,可他体格高大性情粗率,颇有一些武夫气概,被编进汉军八旗里的镶黄旗。洪承畴降清后,也被落籍汉军镶黄旗,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这个颇能识文断字的汉兵,感到惊奇,选上来做了自己的亲随幕僚。张道澄确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父亲张铨曾任大明辽东巡按,天启元年辽阳城陷时自刎而死。张道澄有个妹妹张凤仪,嫁与石柱土司马祥麟,女扮男装上阵杀敌,是名动一时的女将军。清兵入京师后,张道澄走投无路,不得已投在老父故交洪承畴的门下。

张道澄亲自端来一杯茶水,笑道:“大人,这是刚泡好的大红袍,你喝一杯,提提神。”洪承畴老家福建,平生最爱喝这大红袍,接过呷了一口。郝忠福笑道:“东翁,瞧着您闷闷的,莫非有什么差事不顺手?”洪承畴勉强展颜一笑道:“正要和你们俩说这事呢。摄政王给了我一个新的差事去做——招抚江南各省总督军务大学士,敕便宜行事。”

张道澄哈哈一笑道:“我说什么来着?管理江南这个地方还得大人您,只有您熟谙江南的民风习气,只有您才能对症下药去收拾江南的人心。”洪承畴摆摆手,长出口气道:“不要说这话。其实,江南本可传檄而定,摄政王却偏偏要节外生枝。我去江南也是勉为其难啊。”郝忠福笑道:“东翁说的节外生枝,怕不是剃发易服?”洪承畴赞许的看着他道:“不错。我实在不明白,摄政王号称聪明之王,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张道澄叹口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汉人这个观念太重了。江南吴语侬音,似乎民风柔弱,其实骨子里硬挺的很。高压之下推行剃发易服,不愁不激起民变,江南怕不血流成河?”洪承畴道:“已经血流成河啦!李成栋因剃发易服在嘉定三次屠杀,激的江南各地群情汹涌。此次我去江南名曰招抚,实为彼等善后。明晨我们就要打马南下,你们说说此行当以何策为主?”

郝忠福道:“一个字——抚。虽不能不剃发易服,但革除残明以来的弊政,减轻百姓的负担,迅速安定动荡的社会,是此行的关键。还是以争取人心为上。”

洪承畴点点头道:“以抚为主,以剿为辅。不要以为豫亲王多铎占了江宁、灭了弘光,江南就已平定,残明的势力还大的很,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清在江南的成败利钝还远未见分晓。”张道澄对洪承畴的话大不以为然,笑道:“大人这话,小侄不敢赞同。大明全盛天下尚不能抵挡我大清半步,何况此时已山河破碎?昨看前方发来的塘报,李成栋仅带着投降过来的残兵败卒就一路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这还没用满洲八旗出手呢!小侄断言,南方指日太平!”

郝忠福接口道:“道澄兄所见极是。东翁,小人也是这么认为,少则明年,多则后年,我大清必天下一统。南方还有什么像样势力?四川一个张献忠,只知道奸淫掠夺,杀人唯恐不尽,哪有一点王者气象?残明部众虽多确是乌合之众,何况彼此又勾心斗角、貌合神离!我大兵一到必土崩瓦解。其他小股势力,望风归降尚恐不及呢!”

洪承畴喟然长叹一声,道:“说句掉脑袋的话,大明败就败在这勾心斗角貌合神离上。崇祯朝如此,弘光朝亦如此。如果当初君臣上下一心,满洲自保尚且不能,何敢觑山海关以西半眼?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本就是虚谈,不要忘了,袁崇焕一样取得宁锦大捷。一句话,汉人的天下是亡在了汉人手里。就是现在,也是汉人在替满人打天下,你看前方冲锋陷阵的,不都是汉军吗?”

这话传出去,立时就是灭门九族的事,张道澄和郝忠福一时谁也没敢搭言。张道澄一笑忙转了话题道:“大人,这天都交酉时了,您也该去掉官服,用口饭啦。晚上小侄还想在黑白子上向大人讨教几手呢。”洪承畴最谙围棋之道,张道澄骚着了他的痒处,大笑道:“好,黑白子上论人生,总比在这虚谈妄论要好。”说着起身就要去后堂更衣。

就听洪府管家洪贵在庭院急急叫道:“老爷,坤宁宫总管太监王公公到!”洪承畴急忙三两步跨到门口,王公公已经一脚踏了进来,冲洪承畴略一点头,径直走到南面站定。洪承畴便知道有旨意,忙一提袍脚跪下道:“臣秘书院大学士、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督御史洪承畴恭请圣安!”王公公面无表情尖着嗓子道:“圣躬安!有旨意:着洪承畴即刻到坤宁宫觐见!”洪承畴一叩头,“遵旨。”

洪承畴站起身,变了脸色对洪贵训斥道:“你可真是越来越能干啦!王公公到,为什么不早早禀报?”洪贵不敢分辨,王公公一脸笑容道:“洪大人,这不关洪贵的事儿。圣母皇太后特意交代:不要弄什么摆案燃香开中门那些虚礼儿,就是传皇上句话儿,弄的满城皆知的不好。大人,皇太后特意派了暖轿在门外候着,咱这就走吧。”洪承畴心中慰贴,一点头走了出去。

四人抬的轻便暖轿就在洪府角门外,洪承畴上轿,四个小苏拉太监一声不发抬轿就走。洪承畴明白,当今圣上顺治还只是个八岁大孩子,说是皇上召见,其实就是皇太后召见。洪承畴和皇太后其实大有渊源。松锦大战,洪承畴全军覆没,自己也做了大清俘虏。他原本抱定一死之心,决心绝食殉国,不想皇太极为了找一个经略中原的向导偏要收降他。数次派人劝降,洪承畴毫不为所动,最后玉址宫庄妃布木布泰也即现在的皇太后亲自出马,不惜屈尊降贵扮成俾女,服侍洪承畴,洪承畴感动之余,最终降清。

暖轿在紫禁城东便门停了下来,早有坤宁宫太监候在这里,引着洪承畴来到坤宁宫殿前。守门太监略一弯腰道:“皇太后口谕:洪大人到时,不必通禀。”王公公便道:“洪大人,您请吧。”自和其他太监躲到旁处。洪承畴却不敢怠慢,在殿门外报号道:“臣秘书院大学士、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使洪承畴觐见圣母皇太后。”一个声音温柔甜脆从里面传出,“进来吧。哎,大规矩不要讲嘛。”

坤宁宫里十二支牛油大烛照的满殿通明,洪承畴低着头紧走几步,在中间一块蒲团上跪下,轻声道:“臣洪承畴恭请皇太后圣安。”皇太后布木布泰一笑道:“哀家好着呢。洪先生,哀家听说多尔衮要你去招抚江南,哀家想,江南多阴雨,便找了件孔雀羽编织的斗篷送先生,为先生遮雨。”一个宫女早捧来一个黄包袱放到洪承畴面前。洪承畴连连叩首,话中已带了哽咽道:“臣有何德何能,敢劳皇太后如此挂念?臣此去,惟有鞠躬尽瘁,以报太后大恩于万一。”

布木布泰点了点头,柔婉道:“明儿肃亲王豪格也要出征川陕,哀家就没这么好的东西送他。你是哀家收服的人,你的忠心,哀家一直都信得及,哀家待你自于旁人不同。”

洪承畴滴下眼泪,头重重的触到金砖上,“臣愿为皇太后粉身碎骨。”布木布泰笑道:“好了,一个起居八座,统兵数十万的大帅偏这么儿女情长,也不怕宫女们笑话。”洪承畴道:“臣对太后的忠心发乎至诚,不怕人笑话。”布木布泰心下温馨,略一顿道:“依先生所见,肃亲王此去能否平定川陕呢?”洪承畴顿首道:“这是没什么疑问的,川陕指日便可平定,不过…”洪承畴斜觑了眼侍立的太监宫女便不肯再说下去。布木布泰对左右侍立的宫女太监挥了挥手道:“你们下去吧。”宫女太监们忙躬身退了出去。

布木布泰从椅上站了起来,轻轻踱到洪承畴面前。洪承畴见一双半大不大十分秀美的玉足趿着一双锦缎软鞋伫在眼前,不敢再看,忙向下低了低头。布木布泰轻轻一笑道:“洪先生,这个大殿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你想看看哀家,你就看吧。”洪承畴当初就是迷恋了布木布泰的绝世容颜才没有杀身成仁,后来知道了布木布泰的身份,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把心思用在她的身上了,只有规规矩矩恪守为臣之道。

洪承畴大着胆子慢慢抬起了头,布木布泰身着一袭粉红色撒花镶边绫夹袄,似乎才沐浴过,一头秀发松松散散的披在腰际,满月般的脸上肤如凝脂,这恬淡自然的本色越发衬的她倾世脱俗,只一双星眸似乎含着些许淡淡忧愁。布木布泰其实已近三十,可洪承畴惊讶的发现,岁月似乎格外偏爱这个人间的精灵,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丝痕迹,一如第一眼见到她时那般美丽。布木布泰柔媚一笑,洪承畴心旌动摇,额上渗出一层细密汗珠,忙垂下头道:“臣失仪了。”

布木布泰叹了口气,只这一瞬间,皇太后的尊严又回到了身上,一份女人身上少有的自信在脸上溢出,淡淡道:“哀家也知道身边有摄政王安插的耳报神。现下殿中只有咱们君臣二人,你不要有什么顾忌,把话说下去。”洪承畴对皇太后的惫夜召见心中有数,知道她想听什么,沉声道:“川陕之地都是些不成气候的散兵游勇,唯一有些棘手的是献贼,但献贼屡败于前明,而前明全盛天下尚不能与咱们天兵相抗,以此类推,献贼绝难敌咱们天兵雷霆一击。肃亲王犁庭扫穴是可预见的。但,”洪承畴故意又顿了一下,布木布泰眼中焦急之色一闪而过,道:“什么?”洪承畴道:“但,肃亲王怕是凶多吉少!摄政王突然令久闲在家的肃亲王豪格出征,这与他往日唯恐豪格掌兵的一贯做法相悖,只能有一个推测:摄政王已经磨刀霍霍啦!或者借诸贼之手,盼他死于阵中;或寻他些许闪失,陷他于牢狱之内。肃亲王功成之日,就是兔死狗烹之时!”

布木布泰听的目光霍得一跳,毅然道:“多尔衮觊觎大宝之心路人尽知,所忌者惟肃亲王和两黄旗诸臣,当今继承大统,也是两人相持不下的权宜之计,这些先生都知道。哀家想,这两人势均力敌,对我儿皇位稳固最为有利,一旦一方有了绝对力量,逼宫篡位是立时可见的。现下肃亲王势力羸弱,老十四(多尔衮)既已磨刀霍霍,哀家少不得要助豪格一臂之力——明晨就让皇帝下旨:肃亲王身负京畿护卫重任,不可轻出。”

洪承畴连忙顿首,道:“臣不能同意太后的主意。太后试想,这样一来,无异于告诉中外诸臣工,皇帝已于摄政王有隙,皇帝与肃亲王是一体。这极易激的摄政王直接向皇帝发难。本来是个肃亲王和摄政王相争,咱们坐收渔利的局面,那时肃亲王却成了渔翁啊!不知太后是否留意,摄政王原本精血流失过多,身子羸弱,近来又耽与女色,恐非长寿之相!摄政王一旦西去,肃亲王狼视鹰顾本非良善之辈,必会想方设法成为第二个摄政王,那时一家独大,比现在更为可怕。图穷匕见既然早晚不可免,臣之见,不如先假手摄政王除去肃亲王,天可怜见,摄政王不久也会一命呜呼!为今之计,太后似不闻不问,听凭二虎相争为好。”

布木布泰本就是个浑身机巧之人,刚才不过是一时的情急之言,听得洪承畴曲划分明,赞叹道:“先生之言,确是老成谋国。好生做去吧,皇上会记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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