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国轻轻吮了一下嘴唇,忠臣谋国,性命都可以不要,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忧谗畏饥瞻前顾后了?离席走到殿中,恭恭敬敬跪倒。张献忠以为他要请缨出战,大笑道:“有话你就说嘛,和老子还讲这么大规矩!”张定国叩了个头,缓慢而凝重道:“父皇,儿臣绝不赞同丢弃巴蜀!”大殿一霎静寂的有些怕人,不论各人抱了什么心思,都没有料到张定国会有这么大胆子,当众就敢驳了皇上!要知道,皇上的性子近来变的暴躁非常,一言不合,眼皮不眨的就把人杀了,而且,不管要杀的是谁。
张献忠捻紧了黄须,森严道:“这些年,老子说往东,你必会说往西。今天你又要胡说八道什么?”张定国微微颤抖了一下,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道:“父皇,儿臣一片肺腑全都是为了父皇和咱们大西国。北取关中有三不宜:其一,关中不是什么无主之地,李自成虽然毁败,但大清派有重兵,已然占了先手;其二,关中屡被战火,早已破败不堪,没有能力供养咱们几十万大军;其三,以战力而言,咱们大西军未必强过大顺军,大顺军尚且被八旗兵打得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咱们更不可轻举妄动。至于东下荆楚更不应该:满洲鞑子举族不过五六十万,这些年为什么能纵横天下养成气候?就是得了鹬蚌相争的利!荆楚现在李自成余部李过高一功的手里,咱们东下,一场大战是免不了的,到最后,得利的依然是满洲鞑子!——而且,儿臣很以为,这一场大战若打起来,两败俱伤,汉人就再也没有驱逐鞑子的本钱啦!所以儿臣以为,目下咱们哪都不要去,应全力经营巴蜀以为基业,这样,进,可以与满洲鞑子逐鹿天下;退,足以割据自保。——巴蜀决不可轻言放弃!”
张献忠黄须抖动,一只大手似乎要把酒爵捏碎,却又口拙嘴笨不知从哪里驳起,赌气对汪兆麟道:“汪丞相,你和他辩。”汪兆麟接口道:“二殿下,你这阵子东征西讨,是最知道蜀中形势的:现在蜀中狼烟遍地,大到拥兵数万的杨展曾英,小到数百人数十人啸聚山林的草寇,无不向咱们大西军举起了屠刀。他们攻夺咱们的州县,抄掠咱们的粮饷,驱逐咱们委任的官吏,捕杀落单的兵士,何曾有一天消停过?更何况蜀中现在已是赤地千里,万井无烟,方才刘进忠也说了,吃人都吃出了歌谣。这种残破地方,能作基业?”
张定国道:“只要不妄杀生灵,善待蜀人,不出几年,这里依旧是繁华富足之地!”
张献忠治蜀严峻,各地蜀人稍有不从,便加屠戮。而越是屠戮,蜀人越是抵抗,蜀人越是抵抗,张献忠越是屠戮。恶性循环,终至蜀中形势糜烂透顶!张献忠只觉张定国句句都在挖苦他,正要发怒,听汪兆麟道:“咱们初入蜀中,杀富济贫,强抑豪族,开科取士,与民休息,不能不说是善政频举。可蜀人是怎么对待咱们的?德不知怀,威不知畏,屡抚屡叛!就说杨展吧,一个小小的前明参将,皇上抓住他后,许他高官给以厚禄,他却趁咱们不注意逃回川南,招兵买马,和咱们作对。不久前,又在彭口把三将军打的打败。不可妄杀生灵?如果当初一刀杀了他,何来彭口之败?蜀中今天这个局面,就在于咱们杀人太少的缘故!是蜀人负皇上,不是皇上负蜀人!”
张献忠被汪兆麟说的怒气更炽,大声道:“你说的不错,蜀人就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老子就是弃蜀,也不能把这花花世界白白留给他们,明日屠城,杀尽蜀人!”“皇上,生灵不可妄杀呀!”众人惊讶望去,只见刘进忠已离席伏地,连连顿首,“皇上,二将军所言,句句良言,巴蜀不可轻弃,生灵不可妄杀!您知道李自成为什么横行半世,却在山海关一败不起,而当年刘邦却能屡败屡战,终于一统天下?”
汪兆麟对张定国尚有三分忌惮,对刘进忠之类的将官从不假以辞色,怒喝一声打断他的话道:“刘进忠,你怎么敢质问起皇上来啦?李自成是个什么东西,你竟敢拿他和皇上相提并论!我刚才说的‘张家长李家短’,敢情你没听到?”刘进忠原本就厌烦汪兆麟,此时见他当众呵斥自己,再也忍耐不住,戟指他骂道:“都是你们这帮奸臣每日撺掇皇上杀人,才使蜀中出现今天这个局面!想不到我们兄弟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大西国,就要毁在你们这帮奸臣手里!”
张献忠已被激的满心都是杀机。今天这个局面,不杀一两个统兵大将只怕意见终不能统一起来!张献忠一拳擂在案上,震的酒盏杯碟一阵噼啪乱响,大骂道:“驴球子,老子的江山是你杀出来的?你丢了老子的汉中,老子还没治你的罪,来人,把他拉出去,砍了!”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张定国连连叩头道:“父皇息怒!儿臣已经知道错了。儿臣愿和刘进忠一道为大军先锋,取汉中以赎罪!各位将军,请大家一齐为刘将军求个情!”众将平素对张献忠专一信用汪兆麟早就心存不满,闻言一齐离席跪倒。张可望知道刘进忠和张定国一直走的近,皇上杀他,心里千称万愿,但见众将都跪倒求情,自己和汪兆麟端坐不动就太扎眼了,和汪兆麟对望一眼,亦离席跪倒,道:“父皇,刘进忠是您的老兄弟,跟随您鞍前马后征战十几年,他的忠心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请您开恩,允他立功自赎。”汪兆麟道:“皇上,刘进忠丢了汉中,的确该杀,念在大军出动在即斩大将不祥的份上,留他一命吧。”
张献忠余怒未消,对侍卫喝道:“把他先押到后院死囚房里,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刘进忠垂头忍愤一言不发随侍卫去了。张献忠兀自恨恨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