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国一惊,两眼迅疾向四外一扫,黑沉沉一片寂静并没有什么异样。刘进忠低喝道:“不要慌!慢慢说!”张才稳住神道:“这帮贼道给咱们吃的都是死人肉!您随小的到后边一看便知。”张定国一阵恶心,挥挥手踢踢腿,劲力还在,心中稍稍安稳,叫起一众亲兵,随张才来到殿后。
一股腐尸的恶臭直冲鼻前,闻之欲呕。只见殿墙后一座偏厦,如农家储藏物品的柴房一般,那股恶臭正是从里边溢出来的。柴扉半掩,借月光看去,里面横七竖八垛着数十具尸体,有老年的,有青壮的,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靠门边,一具女尸赤条条一丝不挂,臀肉和股肉已被剔割净尽,骨架宛然。不难猜想,适才所吃,就是这妇人的臀肉和股肉!众人一阵恶心。
张定国干呕了几口,直起腰,恶狠狠道:“好妖道!随我来!”奔到后殿,几个老道正围坐在三清像前做晚课,罗虎“嗖”的拽出腰刀,压在千秋子的脖子上。千秋子死到临头反而镇定下来,点头道:“老道刚才还在纳闷,大西军所到之处,跟谁客气来?原来是吃饱喝足月黑风高才好杀人!”张定国一双眼睛满是怒火,喝道:“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八道。我问你,你给我们吃的什么?”千秋子似乎明白过来,道:“那是上好的两脚羊肉!小道问你,有什么忌口没有?你说,乱世之中,填饱肚皮已属不易,哪里有什么忌口,有羊肉吃最好!怎么反来怪小道?”张定国怒道:“那是羊肉?那是死妇人肉!”
千秋子嘿然道:“咱们蜀中现在有这么几句话,将军没有听到?——老瘦男子加把火,少女妇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叫为两脚羊。这地道的妇人臀肉乃是上好的两脚羊肉,老道平日都舍不得吃,如今拿来款待将军,将军不道谢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寻老道的晦气?”
张定国紧绷的脸渐渐松弛下来,由愤怒而平和,最后竟有了凄怆的神色,摆摆手,叹口气道:“算啦!”罗虎愣道:“就这么便宜了他们?”张定国转身走回前殿,只觉一双脚灌了铅一样沉重。罗虎当然理解不了张定国的心思:号称天府之国的巴蜀竟无粮可吃!早听说蜀人开始以人肉为食,却不想吃人肉竟已吃出了歌谣!“巴蜀险塞,沃野千里,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如今这种惨像,还能成为争夺天下的根本?
三日后傍晚,张定国一行来到成都迎祥门外。阴晦了多日的天空下起雪来。秦岭以南极少下雪,在这个时令更是前所未有。这场雪一开始就下得急,鹅毛样的雪片胶黏沾湿,落地噗噗有声,须臾远山近树一片银白。张定国正要催马进城,却见城门洞里一对对兵士押着一群群百姓涌出,来到门外校军场聚集。张定国策马走到一个小校身前,扬鞭道:“兄弟,借问一句,这是要干什么?”
那小校或许才入行伍不久,偏偏不认得誉满全军的安西将军,斜觑了张定国一眼,欲待不理,又见他身后亲兵雄壮,吃不准他是什么来头,翻了翻眼皮道:“蜀僚们天天想瞻仰咱们皇上风采,今天皇上要在这里接见他们。”张定国舒了口气,张献忠脾气暴烈,什么时候也学会了亲民这一手!既然他一会要来,不如就在这里等着见见。张定国把马拨到一边,抹了把雪水冰凉的脸。
又过了半个时辰,校场里已汇聚了五六千人,城门洞里不再有百姓涌出,却听马蹄动地,大队骑兵奔了出来,把诺大个校场团团围了起来。张定国和刘进忠精神一振:皇上怕是要出来了。
猛听城头一声号炮,众骑兵忽如疯虎杀向人群,挥刀便劈。这一下变起突然,校场上百姓发一声喊,四处惊逃。可层层都是兵马,哪里逃得出去?张献忠的骑兵,士兵都是百战余生精挑细选上来的悍卒,战马以人血兑水喂饮,临战斗的前三两天,只喂养不饮马,那马一到战场,正是腹内饥渴如焚之时,一闻人血腥味,嘴咬蹄踢,势如疯虎。转眼间,校场内的百姓已被砍到一片。张定国目瞪口呆跃马大呼道:“住手,都住手!”可人嚷马嘶,又有谁理会他?一顿饭功夫,数千百姓横七竖八倒卧在血泊里,血水汇成溪流,战马低头饮用,吸溜有声。
城头又一声号炮,又一小队骑兵从城门里按辔走出,当先那人张定国再熟悉不过,正是张献忠麾下前军大都督白文选。白文选是张献忠同乡,随张献忠起事以来,无役不与,战功卓著,更难得的是,为人宽厚,行事谨慎,在大西军中的威望并不在四位殿下之下。张定国打马向前,大呼道:“毓公(白文选的字),毓公。”白文选瞧见张定国,大喜笑道:“是二爷回来啦!我原猜你明后日能到。嗯,比分手时消瘦多了,军情不顺是常有的事,也不必太过忧心劳神。”张定国顾不得和他寒暄,一指校场道:“毓公,这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