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外家,见到婷婷也在那里坐着,和林父林母温言笑语,先问了林父林母好,才问她“ 哪里来了”,婷婷笑道:“ 先前给阿公阿婆买了俩奶粉,总是因事耽搁一时回不来,现才空闲了,又和姐妹们家里聚餐,顺道送了来也是这理。”金凤希贵笑道:“ 你倒过你爹妈尽孝了。” 婷婷忙道:“哪里。”希贵道:“你算算你爹妈一年到头回来几次,你是勤回来照顾阿公阿婆的,要好东西要给他们倒是回来的挺勤的。他们这样的人,能生出你这样的人,倒是他们积来的福分都用在你身上了。” 婷婷掌不住脸色,急道:“ 不跟你瞎掰。” 都笑了一回。金凤才笑道:“ 才收了谷,给你们送袋新米煮饭吃。”林母道:“哪里想到给我们送米,我跟你爹吃惯了外头卖的米,不十分吃得下自家地里的米了。” 金凤忙笑道:“ 这米可煮饭,也可用来煮粥,不用拘泥。公家卖的米煮粥吃水,粘稠软绵不直顺下肚,自家的米清淡些,倒是比他们的喝起来可口。” 林母略略一品,说道:“ 竟是这么回事,那就留你一些,劳烦你记挂了。”金凤忙笑道:“ 妈说的哪里话,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这话竟显得疏远了。” 林母淡淡道:“ 前面说你大哥的不是,你也不是一年到头来个三四次?你大哥那里好歹是有个理盖过去的,你哪里找话带过去圆了情理?俩家不过几分钟的路程,你也竟跟你大哥一般冷落了我们,也别怪我们怨你才是。”金凤一叠声道:“ 是是。”又说:“ 妈,您也不能只看路远近去了,我们这整天在地里埋头弓腰的,睁开眼是黑的,抬起头又是黑的,看的路竟一直是黑的,回家又要急着做饭烧水洗澡,完了躺在床上一合眼就又黑漆漆了,竟跟黑离不开了,真竟看不到你们在哪里,好去寻你们。一日复一日,年头到年尾,都没有其他事能做得,眼里脑里都是大人小孩的活计,不望您们能理解宽慰我们的处境,只是别在我们身上多下操劳,让那头发白白的白了,每天顾好自己吃喝玩乐才好,害了你们的身体就是我们的不是了,也是不值得的呀。我们也原要常来照顾您们,只是裤带哪里时候都是瘪的,没脸白手过来,总总这样那样的,才叫你们觉得我们冷落了你们,实在是我们这些作子女的罪过。只是如何都望你们注意身体才是。” 一番话说的林父林母哑口无言。林母怨叹了声,说:“倒是我们多‘ 倚老卖老’了,闲的眼里没有你们的难处了,只顾盯着那苍蝇大小的事情作好作歹了,我不该拘泥小节才是。是我眼皮子浅只见到底下的一亩三分地。”
金凤忙笑道:“ 我哪里受得起你这话。妈,我便是好说歹说,有了千言万语,也过不了你脚下的理啊。哪有树根歪了树身还直的形景!真有不就忤逆了世道?我总是千千万万担待不起的啊,到底是我的过错。” 林父林母听了,都掌不住笑,婷婷也是在一旁笑,独希贵脸色僵硬,但没谁注意,都管金凤去了。林母指着她笑道:“ 她这孩子从来愚拙,倒是能总说出这样中听漂亮的话来。爹妈也知道你们的处境难看,不期你们回来带些什么东西来给我们使,知道你们有这份心就欢喜了。我们这不缺的那不缺的要你们什么?带了也是占地方。我们还会常预备些东西,你们来了,还能给你们捎些回去给孩子,哪要你们费什么?我常常给你爹讲,养了五个孩子,两个在城里,一个在镇上,一个嫁去远路,一个就在眼皮子底下,都没得空能回来看看我们,真是白养你们了。特别是你,他们还有现说的理,你也是跟他们一般,可不能照理说去,又还能说出什么一二来呢?可真真‘ 嫁了婆家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又道‘ 覆水难收’,真就回不来了原家了不成?到底是你没这心。也是,我俩手头紧,自个的日子都是日日计较的,不能多余给你们过日子;也不是往前能做活生计,你们不把我们放在眼皮里是人之常情,到底是因为我们没有用处罢了。” 金凤希贵婷婷忙道:“ 你们哪里去想来这些浑话?真叫我们作子女孙子孙女势利了起来。” 林父林母情绪低落,话也沉下了心里难说出来。三人不免劝解宽慰了他们一番。林母眉目垂着数着手指,咕哝道:“ 子女成人的福分没受用到一二,倒为你们添愁一分不少。前些日子出了老三那混账事,我们也晓了个七七八八,难为你们费心着想了,可周遭都是熟人,尽都知了,我们哪里还能有不知的理?没见谁走在水边,还能不湿鞋底的。你们倒是白费了心思,可见你们心下还是重我们这俩老东西的,才得了一些宽慰。” 三人听了这话,又劝解宽慰了他们一番,说“ 子孙自有子孙福,没得去顾虑白讨不自在”,说“ 老三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担待,不必为他费心思,注重自己的身体才是正经 ”,还说“ 你们为他操劳,也未必是管用的,说了他不听一分,也是白白的废话。”——这句是以玩笑的口吻说出的,怕十分伤了老人的心。
林母惆怅着道:“ 说的轻巧,哪里这样轻易。孩子都是心口上的肉,离了原样都要为他感触的。今他为了这样出格的事件,为他伤了情是十分可解的,只是这心拧成了一条大麻花,十分纠结,又不晓得对他说些什么好,到底里心里没几句理论与他,眼见了,这心里就跟生了个疙瘩似的,塞在心里哽咽极了。哪里的父母不期自己孩子老实本分,把日子过得安稳不叫我们多心?跟那水流一样清白简单才好;不期孩子大富大贵,不期他们加倍的回我们好处,只待老婆孩子真情,稳固自个那一亩三分地的就好。偏他过腻了原来的日子,心下生了左道,去寻了个小老婆。听得那还是个带三娃的没正经工作的?真是痴傻贪心。也不动下心思人家图他什么,是要他帮养孩子啊!他倒也单纯,明眼人都知道他图人家的色。真真是拿金项链去换人家的铜链子,过了几年谁新谁旧谁上了绣谁又厌弃的,现在就能见了分晓。不过是色油蒙了心的浑人!不怪谁都背后骂他傻了。金项链换铜项链的不傻吗?真他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了?他有多厚的家底值得他这样挥霍?他真有这样厚的家底,也就没人这样说他傻了,反说他:人有能力,找个小老婆过过瘾、吃些野味一时也是合情理的;金链子多了不觉新颖,一时馋了人家的铜链子换来戴戴也是想得通的。可他不过一个在省城里一个再多不过的打工仔罢了!哪里来的家底去学那大富大贵的人家玩小老婆?硬学人家摆阔,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装大象,叫人取笑!” 众人听了都笑道:“ 还得是你们老人看的清白。我们年青点的哪里这么多见识、道理肚子垫着,不过是心下恼怒骂几句罢了。”
林母火道:“ 只见识道理哪里有用?说了谁愿意平心静气来听听?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罢了!且这些积古的东西早你们拿来取笑,说这是老一辈的法子,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东西,是骨筒里头的渣子,是早该随历史冲进下水道的残羹冷炙。可他们闭眼只顾着一棒子打死,哪里会睁眼去瞧它个中底细是不是还时宜,只管一概丢了罢了,真是眼瞎耳聋没个体己道理的流人。” 金凤他们只管笑道“说的是。” 林母低眉道:“ 别取应和堵塞我,取这些没心的话抬举我,真是耳旁风,过后就过了,没半点味道,干巴巴的还刺耳。” 他们只管臊笑。林母道:“ 我前儿才取这些理数说与你三哥,没到一半,他就说有事,追着他劝,反倒躁了,说我们老人家不要管外事。哪里的外事?说教自己孩子反倒见了外?真是寒了我们的心,从此在不管他罢了,反正好歹也不听,再没那多的心思了。”金凤道:“ 原就不要管他才是,管了,在他那添了不是,落实了个“ 老人多话 ”的影,自己心里也添了烦闷,哪头不见好。不管虽有一时的心痒气躁,忍忍也就得平顺了,没得生了这么多的不快意。”林母气道:“ 不管,会怪我们冷落了他不是?” 金凤叹道:“ 三哥四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你们看重他干嘛?” 林母道:“再大,就不是我的孩子了?就是属孙猴子石头里蹦出来的?” 金凤忙笑道:“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说,三哥早大了,有了自己的道理,很难再像小时候受你说教了,你别白费这苦口婆心了,好好安歇颐养身体才是正经。” 林母冷笑道:“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一个大棒一个甜枣,没了甜枣,休教你白受这大棒!” 金凤听了,只觉一道雷从头顶劈到脚底,一时乱了思绪,满口言语失了连线,字字句句如断线的珠子胡乱的掉在了地上。
林母道:“ 自从我跟你爹不做活了,此后没了钱源,贴补不了你们家用,对我们就冷落了下来,真是…… ” 婷婷一听这话味道不对,忙出声截断了她的余话,一面起身上前轻拍林母的后背,一面忙笑道:“好了奶奶,你可得‘ 饶人处且饶人’罢,大姑一番孝心宽慰宽慰你,愿你别积着火气,你倒趁势把火烧到她头上,真是一番好意白给糟蹋了,反惹了怨气,对大姑实在是委屈,岂不是把三叔对你的应付让你拿来用了?不可学坏处才是;三叔这样对你,你这样对大姑,将心比心,好过不好过?作来作去,到底是伤了自己人,没得这样的冤屈啊!” 林母照她的脸斥道:“ 这样年轻懂个哪门子的道理,少插科打诨,你去找伴过日子才是正经!” 婷婷脸沉了下去,说道:“ 奶奶这样说话岂不轻薄?若惯着性子这样,别怪小子怨你一句‘ 倚老卖老’了。” 林母道:“ 仔细你说的话,当心我叫你爹拾掇你!”婷婷气笑道:“ 我一没向他们要钱过活,二没给他们添事麻烦,三且时常回去照顾他们吃喝陪乐,他们哪来的脸皮教训我?最多应景说两句话敷衍罢了!”林母指着气道:“ 听听她这大逆不道的话,真是要反了天了!”婷婷回道:“ 哪里的天哪里的道!你那满肚子烂谷子早该倒垃圾桶了,让那大车运走,积古了臭烘烘的飘来飘去,真是个祸害!”
希贵先时听见林母说的那些话,不十分在意;到了说教金凤,脸色不十分好看,只是碍于她们为母女,此地又是林母家里,更不好插话,今听见婷婷与林母争执,一番话说的林母面红耳赤,又是急又是怒又是憋闷,一时那股郁闷之气散了大半;又见林母急瞪直了眼,再要发作,恐因此闹得过分。虽然他未插一语,事后仔细回想一番,难免会觉他冷眼无情,因此怨怪他一番;且她们为一家人,此时一番急眼的气话,很快会消气复旧,一时想清白了,难免会合把针尖一齐指向他,他到底是个外姓家人。到时不免会是一番“ 无妄之灾 ”,因此少不得在情急时刻,插上一番话,为她们压压火气,宽慰宽慰她们,好脱身才是。不求有功也要无过。无作为也是过错了。因忙上去笑道:“ 阿妈、婷婷,你们先把心下的道理暂且放放。真是孙有孙理,婆有婆理,直掐一通冲撞着明日也不见得分晓。要我说,逢管哪门子的道理,合适就好。你们两个,今也原不该争起来,以后,也没这机遇争起来才是,偏偏有金凤夹在中间叫你们连上了,这真是奇巧。一个是白天的太阳,一个是晚上的月亮,不该相逢才是正经。既逢了面,也是一副奇观。偏互不对口,也不知如何争起来自己更利害。正是天上的太阳说:‘ 我发的光,原比你的亮,什么树啊草啊花啊动物啊全赖我生长,离了我也没人知晓你了,你的存在是因为我存在才存在的,所以我比你更重要’;月亮则说:‘ 你愿意看见的,就说它们赖你,你看不见的就不提。既然它们赖你存在了,又有别的东西赖你消失,正是‘此消彼长 ’,你又能说你有多好?’ 赖你活着的为你说话了,不赖你活着的,受了你的磨难,又还能找谁诉苦去?已经消失了。你看得见的很多,你看不见的更多。因而赖你活着的更多,还是赖你死去的更多?怕也难比,正是不能直视自己的背面,背面又如何不受自己影响?你看不见的不一定不与你相干。我虽不比你显用,却不是比你差。我只在那,不说、不做,就是最大的用处。正是‘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了。你又哪来的依据,你比我更有用呢?’太阳听了,略思了一番,说:‘我也静静地在那,不曾如何,它们因我失与我相干?’月亮淡淡地笑道:‘正是了,你又哪来的用处呢?’太阳听了,忽地笑道:‘你引我。怪道人家把你喻为了‘阴’,好没道理!’ 月亮只淡淡地笑道:‘ 此刻你没话与我扯,不是你不比我益,是我不与你争有用无用。有用无用是已经存在的东西,既如此了,争有何用?还要用争?不过白白浪费时候口舌罢了。照我说,有用无用,还是要看哪里时候取来哪里用适宜罢了。你对你消灭的来说,你是无用的、是害处的;对赖你活着的来说,你是有用的,你是益处的。到底是要看谁是什么样才是。’ 太阳月亮是如此,阿妈婷婷—— 你们说的道理也是如此,何必去争?不过看哪个时候取来哪里用适宜罢了,用不到或不合时宜了,就不必用。没得去因这些有的没的去争,一时怒了急了伤了身体不是?此后不免冷落一段时期,积这闷气坏了性情多不值得。” 林母婷婷听了这话,一时熄了火气,只静静地品希贵的“太阳月亮 ”,只觉余音绕梁。
金凤见了她们这样,哪还有先前的怨屈,因笑道:“ 你也不免读过几年书的,可怜没去大学扩扩世面,或许这村里是留不住你。”希贵道:“ 也不让你把我缚了。”
这里林母沉闷着,婷婷先醒过来,笑道:正是这样。老人有老人的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理。老人对老人就用他们的理,年轻人对年轻人就用他们的理,老人心下要对年轻人指教,拿个不过时的,积古也无碍,不必强塞全部,只取一个适宜罢了。”
林母也回过神来,才笑说道:“ 你这番话,听着实在受用。把我肚子里的东西一下消空了,没了话讲。是我不该和婷婷较真,当时在气头上,谁说话不对付一点,都要把气撒在他头上的,倒不是特特的难为婷婷,白白把婷婷的好心作了‘驴肝肺 ’,该骂我倚老卖老的一顿解气,不要往心里去才是。”婷婷忙起身道:“ 奶奶哪里的话,也是我气太冲了,原该自退一步,那也不会惹奶奶气急坏了情绪、伤了身体,这是我的不对。是我年青气太盛了,倒不好。” 说罢,都笑了起来。林父也笑,说道:“ 你们老的小的别再把错都争着往自己身上揽了,要我说,都怪我那不成气候的小子,白白让人为他闹了一番,他现正在外面潇洒,好不值得!” 林母指着他笑道:“ 要他的时候不出来,没他事就冒泡,真真把人当瞎子。” 又都笑了一会。林父道:“ 我也想插话,偏你们俩的话早在我肚里兜着,被你们两个提了激了搅起来,又在我肚里闹腾。虽不明说,也是一时万千思绪,又跟“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似的,都急忙混打了起来,撕拉扯抓的,哪有我这皮囊说话的份?眼巴巴的看着。等它们分了个高低,要从我这嘴里出来,不然也是还受着的。” 林母道:“ 竟是我错错你了。平常看你闷的,原来是肚子里兜着俩人打架,跟怀了双胞胎,真奇了!” 几人听了,哪里掌得住笑,不过喷笑几声,又打趣几句罢了。金凤笑道:“ 这样才好,理三哥那门子浑事干嘛,白讨不快意罢了。闲暇了,就该吃吃喝喝的,三两个聚一块儿说说笑笑取乐多好。” 这话落下,林父林母的笑渐渐淡了下去,希贵婷婷也觉再阔笑也不适宜,也就把笑渐渐淡了,一时氛围淡凉了。金凤还不知这话不合时宜,只顾笑。
林母道:“ 这话说的却是了。好歹跟他说了,去了不说教的过错;他不理会是他的事了,外人指点起来也轮不到我们头上,真要把过错赖到我们头上也是个不开眼的,没得纵容他们白受了委屈。” 金凤笑道:“正是。” 林母道:“ 再在这事犯浑蠢的就是我俩了。”
这时天色暗淡,天边尚有一角黄昏,时候是不早了,希贵金凤坐这也得了空,心思由不得离了这,回了家里,思着孩子吃饭如何,便没了心思再在这坐,不免脸色淡淡。巧时婷婷朋友与她通电话,电话挂了婷婷便说朋友喊她过去吃饭了,因此知会了声抽身走了。希贵金凤也趁势告辞,林父林母难免留他们吃饭,因心下念家里情况,只是客气一两句仍是走了。
他们回来家,陈母告诉他们“ 那三个小的早吃了饭外面玩了 ”,他们便无可想念,一时招呼上桌吃饭。因近来“ 湖里浮尸 ”是村里人常拿来解乏的一件热事,陈母朋友家去闲坐也常经人提起,其中缘由底细已从各个言语论述中得了个七八,且又听闻金凤三哥近来生了一事热闹非常,与那死尸情由贴个近似七八,不由心思活络,觑了觑金凤脸色,思了一思,略放了放心,因斟酌着道:“ 近来我听得些风声,不十分清白。” 希贵说道:“哪里的事?”陈母道:“金凤家那边的。” 希贵道:“那确实了。”陈母道:“ 那个孩子的妈常跟我闲坐的,近来不曾见面了,怕是这事的缘故。” 希贵只是吃了口菜喝了酒,并未接这话。陈母又道:“她那孩子我倒是见着长大的,素来一个举止放荡的,从来不太讨大人们顺眼,也是闲眼两句猜着了她此后这样,并不觉得惊奇的。” 希贵听了,才笑道:“ 我倒想起来一事。她长我们两三岁,从小见过跟现在的年青人一样,亮亮的,十分显眼,走在路上把别人都给你下去,让人不敢妄动。记得我还被她逗跑过,还叫过她大姐姐。”陈母道:“ 从小就出格,大了这个模样才不稀奇。” 希贵并不回应。陈母道:“ 听说近来一两年才单了身,怎么这么快就跟金凤三哥搅在一起了。” 希贵道:“ 我不过外人,哪里晓得个底细缘由。” 金凤虽在看饭吃菜,一直竖耳留意听着,见这样说了,没好脸色道:“ 我近来从姐妹传的风声中得了一二的:听说他们原是小学的同学,早认识了的,只是长久没有联系,才生分了;三哥是在省城里吃工资的,虽是在同一个城里,那城多大?没见面才是正常。但冒出了个闲的没事的人,东拉西扯喊人起事作了个‘ 省城小学同学会’,把在省城过活的人聚在一起,说什么缅怀‘ 同学情谊 ’、再续‘同学之情’,都在城里摸爬滚打,日后彼此照顾什么的。我今儿也是个纳闷,过了三十来年了,谁还记得小学同学?又哪里知道他们情况?真真是‘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了。” 说的陈母希贵掌不住笑了。金凤继续道:“ 又经那有心的混账狗东西拉拉扯,点了我三哥和那狐狸精,说‘你俩在一个区,住的又近,要彼此帮扶,不可生疏了同学情谊才是。’瞧瞧这话品品这话,一个有了老婆孩子但老婆不在身边的,一个没了老公还带了三个孩子的…… 听说那还是个没正事做的,有老公就吃老公的,今老公不在了就整天厮混没个正经。这样情况是能帮扶?扶贫才是!我那三哥偏是死脑筋的,竟分辨不出那狗东西话里的心思,只管客气的答应了 !那狐狸精也是个没脸没皮的,真不见外。” 陈母希贵都笑道:“ 现在有脸皮的哪个去做小老婆?” 金凤仍自愤愤道:“ 那没脸皮的,只管有事找那呆子拉扯一番,没事也去,如此一二,哪里还生分?彼此熟悉了四五,做起事来,容易失了分寸。没了距离分寸,又是‘ 孤男寡女’的,正冷寂寞了呢,不擦出点火来取取暖哪里受用?这就生出了事端来;我也竟想不清白,那样轻易就把三哥给迷住了,定是姐妹漏了什么说的。” 陈母希贵都道:“使的什么法儿?” 金凤纳罕道:“ 也没什么法,就常过去嘘寒问暖什么的,还做过饭菜。这又有什么稀奇?以前没去城里,三嫂还不是日日给他问候寒暖做菜什么的?比那狐媚子还多出百千种呢!”
陈母笑道:“ 可见你年青世面见得窄。这些法,对别人使是白费功夫,还叫人入不了眼底,对你三哥十分适宜,戳到了心坎上,可谓是“ 对症下药 ”了。你只不解,听我为你一一解惑。常言道:‘ 锦上添花不足贵—— 就是你三嫂日常为他洗衣做饭问候寒暖,在他看来是妻子照例做的事,不值得记挂在心,又因周遭都是亲朋好友,不缺这些轻易的,便不显珍贵;下一句是:雪中送炭显真情。就是你三哥单身去了城里,人生地不熟,又要在此营生顾家,短时尚可,时候一长,不足都突了出来。你且设身处地想想。希贵孩子们都去了镇上工作上学,留你一个人在家。你每天天昏亮的时候睁眼起来,旁边没有一人,房间空荡荡的,你如何感想?再洗漱一番去做活,直到太阳下山了才回来,浑身疲乏,还要洗衣做饭,之后洗了澡上床睡觉,全部身边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满心疲惫无人知解,周围寂静的没有生气,你甚至能听得自己的心跳声,窗外虫鸣又甚是聒噪,你作何感受?一时都熬煎,何况你三哥一年大半日子都是这样过活,一个有老婆有孩子的男人,习惯了吵闹闲逸,哪里经受得了这样的活法?不免感到寂寞。这时一个同地方出来的、还是同学的人来亲近,哪里不逃似的迎出去?怕是一闲下来,就盼着那人现在自己面前,好和他东扯西拉几句,不拘说些什么,有个人讲话就是极好了,这心才得宽慰,虽是孤男寡女的,常人见了会说闲话,也再不拘这些了。日了生了情愫,哪天搞到一起来,也是情理所向。不过是一个有家的男人,一个是带三娃离婚的女人,俩的身份不太适宜罢了,因此才议的热闹。” 一番话把希贵金凤说迷了进去。半响,希贵道:“ 还是老人家看得通透。” 又暗地里想到:“ 换了我这样,也是不能清白的,论了情理,还是要遭受旁人指点的,到底苦乐是自个的事。届时脸上挂不住怕是从此离了家,真成了个浪人了,作个有家不能回、熟人不能相见的境地。” 因又庆幸了一番。
金凤回了神道:“ 这样说来,我那三嫂也不是尽是可怜的。” 陈母道:“ 你三嫂确实是可怜的,只是不该这样,情理上过不去,哪能把自家那位丢在外面的。要么两个人都在家里干,要么都出去干,一个出去一个家里,算哪门子的回事。” 金凤道:“ 那这是三嫂想的不周全了,不太聪明,到头来害的是她和孩子,外人白看笑话乐一乐嘴碎几句解乏罢了。”陈母道:“ 是这样。只是你三嫂那边好久没动静风声出来,是没听闻还是怎么。” 金凤道:“我哪里知道底细。” 陈母吃了口饭,喝了口汤,润滑下腹中,才道:“ 你三哥也是个不知好歹的,找了姘头,好歹找个单身的,没听哪个找带小孩的,那不是白白养了人家小孩吗。” 金凤道:“可不是,没见过他这样没脑子的。” 陈母道:“ 你们好歹是兄妹,也该说教说教他,放纵他这样对你们脸面也不好。”金凤道:“ 我们哪里不知道这样,只等不来适宜时候。—— 这样的事一个电话要说请白?他听得烦了一把电话给掐了,跟尿…… 睡到一半被人吵醒一样难受!那不是白找不痛快不是。” 陈母笑道:“ 考虑的周全,那样实实在在没有一点办法,只空积着一股闷气没处使,倒让自己委屈,不过适宜时候近来是可见的,不是将到清明了,到时候回你家那边坐坐,一家人齐齐整整,什么话说不得。” 金凤眼睛一亮,兴道:“ 这时候实好!待我拉上另外兄妹,好好拾掇拾掇他。” 陈母道:“这自然是极好的。” 又聊了几句话,才吃罢饭,方散了。次日起,金凤照例做活,一面寻兄妹说话,一一告诉情况,他们都一一应允。原来他们也早知了金恒的事,只不便开口,心下却已有了底细,经金凤一说也是不谋而合了,都说清明回来说教一番,才尽了情。但金凤有一妹妹,名金怜的,早年嫁了外地去,给人作老婆。据说是面相不讨人喜欢,本地人不肯要,才找了外地人,从此十年,逢年过节不过统共回来不过一二次,这年清明也是回不来。金凤思虑再三也是说与了她听。原以为她是个没耳闻没风声听听垫垫心的,知了这个消息会吃一大惊,但金怜一听了,与其他兄长一般,没多热情绪,只笑道:“ 我早猜到有此一遭。” 这话让金凤心下一咯噔,因道:“ 哪里有这苗头了?” 金怜道:“ 知道三哥一个去城里长久不好猜?” 金凤静了两三秒,才道:“ 那你也不漏些风声,我们也好算计算计,说不定能消了这次烦心事。”金怜笑道:“ 谁又想生了这事呢?只拦不住。大姐,你看得浅短了些,不去猜,提这话适宜不适宜,就是我给他们指了一嘴,他们哪里想得那些事情?就是想到了,知我专看到男女那点腌臜事…… 听不听一回事,面上无话,心下背地里能不赖我心思脏?还是把嘴闭紧的好,没得多生事端,白讨了不痛快。可别怪我心眼多只图自己安乐,生了不顾兄妹情谊什么、不肯担些祸端什么的心思,实在是情理不容,轻易动谈不得。” 金凤听了,笑骂道:“到底是你心眼多。” 金怜笑道:“哪里不要这样?” 金凤道:“ 不跟你扯,暑假带不带家庆回来玩玩?”金怜道:“ 只到时候看看,还不知道后面怎么样呢。”金凤笑道:“ 快回来见见我们,别以后在路上认不出我们就可笑了;而且爹妈早念想你们了,成天说‘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再不回来的,真是白养了;下面又拿我数落,真是替你受罪。你也回来代我担担责骂什么的,再这样下去我再不依了。” 金怜听了,静了几秒,低低地叹了声,方笑道:“ 哪里不是这样呢。” 金凤笑骂道:“什么哪里那里的,我再不跟你扯东扯西的,你快回来才是正经。再不济,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一合计统共给你出来回机票!回来包吃包住还包玩的,哪里寻得到这样值得的事?”金怜道:“ 容我再看看、再等等,有了准信再给你们回。”金凤笑道:“ 我可不管你那些,你要不回来再不搭理你了,都把我们兄弟姐妹的情谊淡了,真不把我们放在心上不成?” 金怜听了这样说,哪还能怎么说,不过是说了几个看看,拗不过金凤,才说了好,答应暑假回去。金凤听了,倒一下觉得乏味。本来只是顺道客气几句,合一合姐妹情理、世道人伦,但一面说着一面情绪涌了上来,掌不住说了这么些话,听了金怜这样应下,想起前言,顿觉冷淡了许多,但不免应了几声好,做出喜不自禁的样子罢了,却是难十分欢喜。下面金怜问了父母状况如何、兄弟姐妹也是什么个情形,金凤也没了说下去的兴致,只三俩句结了,不过说都好、且放安心。那边金怜因道:“ 这里这个时候要去接家庆回家,先这样,时候适宜再好好聊聊。” 金凤撇眼忘向窗外,天色稀黑,太阳早隐了山,不见踪影。因纳罕道:“ 那边下课总这样晚吗?” 金怜笑道:“ 总是这么晚的。”金凤道:“ 那倒是辛苦,怪不得那边的人学习这么好、这么有出息,以后家庆也是学习又出息的,那会你可就有福受用了。”
金玲笑道:“ 哪里来的话,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只不过一个盼头罢了,哪家孩子还不是个盼头呢,有哪里值得说。到底如何是说不定的。” 金凤笑道:“ 盼头轻重还是可知的,我家那个就很不省心。” 金玲笑笑,没再接话,也没有心思说什么话了,二人又随口聊了几句生活寒暖什么的,才挂了电话。
眼看要到清明,希贵抽个空去预备了纸钱、香烛、香等一应扫墓之物;下面与家族兄弟商量清明事宜,不免说到哪个哪天回来,哪天哪个有事要走,是照节拉前还是推后,又要衡量一番;哪几个闲空扫墓那天去铲坟;哪家要预备些什么祭拜之物,由谁带去;从哪里拜到哪里,完毕后去哪里聚餐等话,都需要一一算计。一齐预备妥当后,去上清明,也就是照例了,无需赘言。